作者:辛上邪
作為文字作者和讀者,在完成并多次閱讀《痖弦回憶錄》后,對痖弦先生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關(guān)注兩岸文化的人,對痖弦的名字一定不會陌生。他是一位公認的大詩人,享有很高聲望的編輯家,資深文學評論家。作為詩人,他奉獻了《如歌的行板》《紅玉米》《深淵》等一批被廣為傳誦的詩篇,成為當代漢語詩歌公認的經(jīng)典,并創(chuàng)造了“一部詩集屹立詩壇”的文壇佳話。作為海峽彼岸一位享有崇高威望的編輯家,他二十年的“聯(lián)副”生涯,在文壇所起到的承上啟下的作用,也受到廣泛的認可。在耄耋之年,他總結(jié)過往的經(jīng)歷,由我將他的口述及早年間多卷錄音帶整理而成這部回憶錄,可謂成就了其晚年最重要的一次文字綻放。
《回憶錄》以波瀾不驚的敘事,將兩岸歷史、文化、個人史、家族史與國家歷史作了有機勾連,體現(xiàn)了濃濃的家國情懷,和對民族文化的深沉眷戀。在獨特的時空氛圍中,散發(fā)出溫融的氣息。全書按照時序分章,讀后感覺是他的人生一年年如方塊字一般,三五成句,幾十年的人生走下來,便走成了一首詩。能把人生歸納成詩篇的,非詩人難以勝任。
然而,痖弦先生在自序中卻說,“花枝春未滿,天心月未圓”,說“沒有完成自己”。這固然是因為先生的自我期許之高,同時也是一種自謙的風范。在我等晚輩看來,他的人生與功業(yè)已如此地豐富、圓滿。讀過書中的《從軍記》,可知他曾出演過以孫中山先生為主人公的舞臺劇——這也是孫中山先生的形象首次登上戲劇舞臺,痖弦作為主演,未辜負在戲劇專業(yè)的潛心修習;《創(chuàng)世紀》一章講述了一本詩刊堅持超過六十年的秘密,成為白先勇口中的“九命貓”;更重要的是,以獨特的視角,為我們提供了一大批知名作家、文化人的生動細節(jié):臺靜農(nóng)、張愛玲、林海音、余光中、高陽、三毛、蔣勛等等這些散落于文字間的閃亮的名字,昭示出痖公卓越的編輯事業(yè)以及廣泛的交往,這個龐大的“朋友圈”,不僅展示了痖弦的人脈,更展示了臺灣文壇一度的盛景;而感人肺腑的《雙村記》,則是對他人生源頭——故鄉(xiāng)河南生活記憶的總括。論信息量,史料性,乃至趣味性,“從軍記”“創(chuàng)世紀”見長,而論感人心者,則“雙村記”一章則更為令人難忘。
痖弦先生將自己定位于“未完成”,大概主要源于詩歌寫作于1967年的突然封筆。在他曾經(jīng)的訪談中,痖弦曾說:“一個沒有妻子的詩人時常在詩中寫出一位新娘來,可是一旦他結(jié)了婚,卻往往寫不出詩來。何以故?莫非是應了巴爾扎克那句話‘幸福殺害一切詩人’?我就是一個‘被害者’?!?/p>
令痖弦先生幸福地“被害”之人是他的太太張橋橋。不過《回憶錄》中對太太、婚姻等皆未涉及。同樣未訴說的還有不少,如我在后記中所述:原來計劃中要寫的愛荷華作家營、幼獅文藝、威斯康星大學讀碩士、“聯(lián)副”的經(jīng)歷都沒有寫。倘若一定要說“未完成“,也許僅可以說,《回憶錄》開了痖弦敘事詩的頭,卻沒有寫完結(jié)尾。當然,書中的每一個都可以獨立成章,相比于各個篇章的內(nèi)容的密實與精彩,“未完成”性,或許恰恰造成了另一種令人牽掛的美?
但僅說這個開頭,或者說上闕,已是精彩非凡——
鑼鼓喧天的社戲熱鬧出鄉(xiāng)村孩子沒有見過的另一個世界,赤地千里的大饑荒餓殍遍野,止血的香灰、光屁股坐在上面納涼的搗衣石、胖胖的外婆為孫輩特意藏掖的零食、密不透水的柳條筐、土匪、漢畫磚、淘氣野小子、老丑虎、漿面條……將一段段敘述中所有的關(guān)鍵詞提煉出來,儼然是一副鄉(xiāng)土風格的寫實圖畫。畫面滿滿當當,色彩繽紛,看得人眼花繚亂。
在故鄉(xiāng)的十六年竟能如此長,長得夠人一輩子回憶也回憶不完。母親病故、父親葬在異鄉(xiāng)。離家四十二年后返鄉(xiāng),詩人獨自跪在孤墳前對著父母的墓碑哭著說了兩個小時話,說自己如何流亡渡海,如何娶妻生子,如何把他鄉(xiāng)做故地。
流亡輾轉(zhuǎn)、饑餓之下的渡海從軍、島上操練、學生兵的種種不易……一個無依無靠、懵懂無知的毛頭小兵一步步應試、念書、求職、不斷地求學,像一棵弱小的植物,掙扎出地面、掙扎著生長,最后竟然長成了大樹。痖弦及書中所提的那些同學、伙伴的青春往事,是大時代環(huán)境下個人生命際遇的寫照,也是渺小個體不甘平庸而謀求生命意義的佐證。
作為名動兩岸的大詩人,第一首給他帶來詩名的作品是寫于1951年的《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在她足趾間薄薄的泥土里把纖細的須根生長,/我也不凋落,也不結(jié)果,/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倍鴷械诙碌摹稄能娪洝繁闶菍λ退麄兊摹吧L”的描摹。
“《創(chuàng)世紀》是一個大的詩窩,一株棲滿了鳳凰的巨大的梧桐,創(chuàng)造了我們對內(nèi)自稱的‘詩歌盛世’?!比绻肓私馊A語詩壇的現(xiàn)代發(fā)展,想知曉一首首名詩后的本事,想搞清詩人們間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創(chuàng)世紀”這一章不可不讀。
現(xiàn)代白話詩人李金發(fā)的軼事;近年被追捧為詩僧的周夢蝶的軼事——他多年保持著豫西農(nóng)民的生活習慣,燒餅直接貼肉揣在懷里,吃的時候拿出來還是熱的,他其實不是僧侶,也不想做僧侶,他愛過、不斷地愛過,他的出世、禪意不過是千百年來中國百姓艱難樸素生活面貌的真切倒影;還有書中寫到的那件明星級的夾克,包裹過諸多的文壇好友的身體,更包裹過令人莞爾、叫人難忘的故事。“那件夾克把紐扣解開,正好里面可以裹一個女孩子。那里面曾經(jīng)裹過好幾個女詩人!”不了解這些細節(jié),讀不懂痖弦和朋友們的青春歲月以及歲月里結(jié)出的詩的果實。
更讓人感喟的是《回憶錄》中對舊時光不乏苦澀的書寫。當年痖弦和幾個同道,為了做一番文學事業(yè),月初當、月底贖地不斷進出“當鋪”,茶館里坐著聊天聊得茶水沒有顏色,眷村生活緊張拮據(jù),“困苦”的影子一直貫穿在《回憶錄》中。一窮二白的日子中,讀出來的是歲月悠悠。即使是“每次做夢回家,總是夢到了左營前一點點路就走不通了,怎么都回不了家”,思鄉(xiāng)之痛痛到沁骨入髓,化在紙面上的句子亦是不露痕跡,但深婉動人,如綿里針。煙消云散間的淺笑深吟——懂得,會疼。而再大的痛楚,以暮年所感悟的世事皆可原諒作注,于是有了春風牡丹的綻放。
沒有痖弦先生的經(jīng)歷,說不出這些故事;缺乏他的詩才,故事不會有這樣的靈性;不是口述,故事不會如此豐富錯落。這樣的人,不說碩果僅存,也已珍奇如鳳毛麟角;這樣的文字、這樣的述說,堪與其匹者大概也很難尋求了。
一本口述史,堪稱濃縮了一個時代。從這本有限的未完成的口述回憶錄里,是無限的完成?!盎ㄖΥ簼M,天心月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