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幕徐徐關(guān)閉的時候
戲才剛剛開始
一 認識孟京輝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夜,《我愛X?X?X?》最后一場演出結(jié)束,演員和觀眾混作一團,交談、拍照,然后漸漸散去。導(dǎo)演孟京輝、舞美設(shè)計趙海指揮著部分演員和工人卸臺,我坐在旁邊幫不上什么忙。孟京輝很平靜的樣子,既看不出興奮也看不出失落。不多的布景和道具,一個小時就裝上了卡車,趙海也隨之離去。臨走前,孟京輝最后環(huán)顧了一下劇場,和我走進冬夜的黑暗中。
那年冬天不太冷,孟京輝的短大衣敞著懷,圍巾隨意搭在脖子上。我除了攝影包,懷里還多了一缸金魚。我倆默默無言,緩緩走向美術(shù)館東邊的“二十四小時都有飯”。在沒有簋街的年代,這家通宵營業(yè)的小飯館是京城文藝青年熱衷的去處,與它有同樣吸引力的還有新街口的禾豐包子鋪。一進門,就看見先到的《我愛X?X?X?》的演員們和他們的朋友們正在喝酒,氣氛非常熱烈。孟京輝平靜地與他們打過招呼,我們繼續(xù)往里走,又碰見了中戲沈林博士與幾位中外朋友也在吃飯。這家飯館由三間連在一起的房間組成,夜里生意一向很好,擁擠而喧鬧。
只有中間屋靠窗的一張小桌空著,雖然是冬天,而且是深夜,但吃飯的人多得不可思議。我倆面對面坐下,我把魚缸放在靠墻的地方——金魚是《我愛X?X?X?》的道具,每場演出中,戈大立要往魚缸里磕十三顆生雞蛋,然后再不停搖晃十三次,可謂受盡折磨。那天晚上收拾道具時,工人要把它們倒進下水道,被我制止了,好歹也是四條生命啊,何況參加了五場演出,也算為戲劇做出過一點小小的貢獻。后來,這缸金魚被我養(yǎng)在辦公室里,死一條便補充一條,始終保持四條的數(shù)量,直到一九九八年我籌備開酒吧時,疏于喂食和換水,才全部死掉,我把它們埋在一棵丁香樹下。
酒、菜上來,我們不緊不慢地喝著啤酒。平時不太喝酒的孟京輝那天喝了不少,記得我們總共喝了十瓶。雖然從《我愛X?X?X?》開始排練到演出到剛才卸臺,孟京輝非常累,但那天他的精神異常飽滿、亢奮,與進飯館前判若兩人,好像剛從一個愜意的地方旅行回來,滔滔不絕,基本是他說我聽。那個冬夜,孟京輝可愛得像一個孩子,既不在乎那些年輕演員是否邀他一起喝酒,也沒因剛剛結(jié)束的演出而沾沾自喜——當時可能連他都沒意識到,《我愛X?X?X?》已經(jīng)成為中國當代戲劇史上的一個里程碑。
在酒精的作用下,孟京輝興奮地說自己以前的故事,說別人的故事。講他在大學(xué)如何辦詩刊,如何從一名師范學(xué)院的學(xué)生成為一個中專學(xué)校的語文老師,如何與牟森認識并在他的《犀牛》里做演員,有一次演出出了意外差點被吊死,又如何考上中戲研究生,如何斗志昂揚地想排戲,齊立如何自殺,如何在畢業(yè)后坐在學(xué)院小操場邊的臺階上看著比自己小的少男少女穿梭,而自己從此踏上長達一年的尋找工作之路……但是,關(guān)于剛剛結(jié)束的《我愛X?X?X?》演出,他卻只字未提。
那天孟京輝的中心話題是“成功”與“死亡”。我的感覺是,當時他對于“成功”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也沒有奢求,甚至還比較滿足現(xiàn)狀——成了中央實驗話劇院的導(dǎo)演、導(dǎo)出了像《思凡》、《陽臺》這樣有影響力的話劇……但我從調(diào)侃和聊以自慰中感覺到了他的悲愴與不甘。
“死亡”是一個沉重的話題。當時我們還都很年輕,所以在談?wù)摰臅r候并不感到緊迫與恐懼。齊立是中戲舞美系八八級學(xué)生,他的名字首先是與一部著名的小劇場戲劇聯(lián)系在一起的。
關(guān)于齊立,史航在他流傳甚廣的文章《名劇的兒女們——東棉花胡同三十九號》中是這樣記述的:“那出戲叫《思凡》,那出戲悄悄改變過許多人的命運。舞美八八的齊立一直癡迷于節(jié)氣,相信那是我們祖先與大自然的約會,只是后世子孫失約已久,于是,一年來每個節(jié)氣他都用自己的方式悄悄紀念,悄悄履約。有時候是在樓梯扶手上刷小廣告,有時候是在布告欄里貼版畫,有時候是在露天的垃圾桶上留言,有時候則是他自己白衣白褲,伏在操場堆砌的幾條大冰塊上面(都是齊立自己買來,用三輪拉到學(xué)校),號稱冰葬——齊立用這種方式提醒我們:今日春分,今日立夏,今日清明,今日大暑。我們喜歡他的這些提醒,宿舍管理小組和校方不太喜歡,嫌他公物私用,竊踞宣傳欄。大雪是齊立心目中最有意思的節(jié)氣,他覺得應(yīng)該隆重慶祝,隆重到排一出戲,就像農(nóng)閑時鄉(xiāng)間該響起鑼鼓嗩吶。于是他找到戲文八九的關(guān)山,找到孟京輝,也找到《思凡·雙下山》的昆曲劇本。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七日,我一直記得這個日子,那一天的臺歷都是我從圖書館館長辦公桌上撕下來的,然后復(fù)印在了說明書上。關(guān)山在‘演出者的話’里這樣宣告:‘前世有約,今日大雪,讓我們一起下山?!且惶鞆脑缟掀饋恚覀兙桶唁浺魴C和音箱搬到宿舍窗臺上,重復(fù)播放著那些飽含雪意的歌曲,從《一剪梅》到《北國之春》。我們盼望真的下起雪來。晚上演出更是沉醉的狂歡,小和尚小尼姑在結(jié)尾團聚,劇場外已經(jīng)有人點起了鞭炮,演員們謝幕的時候興奮得向觀眾席潑水,舞臺似乎直接暴露在星空下。那天晚上沒有下雪,但是散場以后約二十分鐘,外面下起了大霧……很快就看不見齊立了,他在演出一周后默默自戕。理由可以被分析出多層,但,傷痛只有一種?!?/p>
說完齊立,孟京輝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后突然問我知不知道梅耶荷德。我當然知道,當年考戲劇學(xué)院準備專業(yè)課時,曾讀過他的著作——雖然似懂非懂但總歸知道。他又問:“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嗎?”這真把我問住了。然后,他用了很長時間說梅耶荷德之死。這個時候,他沒有看著我,目光越過我頭頂聚焦在某個點上,仿佛他眼中有個具體的梅耶荷德的形象,在與之交談。當講到梅耶荷德顧不得穿大衣跑到雪地里,踉蹌著追逐文化官員的汽車,挽留其繼續(xù)把戲看完的時候,他的思緒似乎也停留在了遙遠的冰雪世界里。
當時我以為他談到梅耶荷德只是偶然,是因為前面說到了齊立的死。后來看了陶子專訪孟京輝的文章才知道,他對梅耶荷德是何等熱愛,簡直就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大師。他中戲碩士畢業(yè)論文的題目就是《梅耶荷德的導(dǎo)演藝術(shù)》。梅耶荷德所經(jīng)歷的、所實踐的、所得到的——波瀾壯闊的時代與反叛的性格、獨特的演員訓(xùn)練和演出風(fēng)格與對戲劇革命性的繼承和發(fā)展、有自己的劇院與眾多的觀眾——正是他要追求的目標。
我們離開飯館時已經(jīng)五點多了,這是一九九
四年的最后一天的清晨。深藍的天空映出一抹朝霞,馬路上已經(jīng)有了早起的人們和無軌電車。我倆打了一輛面的回家。在搖晃的車上,孟京輝重又恢復(fù)了沉默。我努力保持著平衡,不讓魚缸里的水灑出來。
時光倒退五年,由尚在中央戲劇學(xué)院讀碩士研究生的孟京輝和導(dǎo)演系本科八七級學(xué)生張揚發(fā)起,“一群無所事事又胸懷大志的有志青年,決定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天,即一九八九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在戲劇學(xué)院操場邊的巨大煤堆上演出薩繆爾·貝克特著名的荒誕劇《等待戈多》。此舉被校方所聞,予以制止……”(孟京輝編著《孟京輝先鋒戲劇檔案》 新星出版社)
五年之后,孟京輝又遭遇到相似的情境。由于沒拿到演出證,《我愛X?X?X?》不能做公開演出,只能以內(nèi)部交流的形式在位于東城區(qū)南陽胡同六號的中演文化公司排練場內(nèi)部演出五場,入場券全部免費派送。
心中有目標和能否實現(xiàn)是兩碼事,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永遠有差距。所以在那個微醺的凌晨,孟京輝在冷靜、堅強和少有的嚴肅中透露出少許淡淡的憂傷。
也許當時孟京輝還不十分自信,甚至對剛剛結(jié)束的《我愛X?X?X?》是否成功都不確定,所以才不愿提及,所以才用往事和梅耶荷德隔離自己的情緒。那一晚,我感受到了孟京輝最真實的一面,純凈如水,后來再沒聽他如此真實地袒露過心聲。那個時候的孟京輝激情蕩漾、滿懷責(zé)任感與崇高理想,同時又憤世嫉俗、懷才不遇。
然而,過了一個星期——僅僅一個星期,當我陪法國《解放報》一位女記者去家中采訪他時,我們又看到了一個無比自信、眉飛色舞的孟京輝。那次采訪隨意而熱烈,話題廣泛。女記者是中國人,是學(xué)中文專業(yè)的。她對《我愛X?X?X?》激賞有加,說以她的“想象力和能力,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這樣一個劇本排成舞臺劇”。孟京輝自信并略帶匪氣地笑道:“這算什么呀,我可以把一張北京市交通圖排成一部特別好玩兒的戲!”
那時,還是一個詩人受到尊重的年代,還是一個可以幻想并且不需要為幻想付出代價的年代。
劉震云曾說過:“在生活中,我是一個不太會說話的人。該說的話,在作品里也已經(jīng)說了?!痹S多藝術(shù)家都是這樣,藝術(shù)具有補償作用,可以彌補藝術(shù)家自身的某種缺憾。而孟京輝是個例外,他不僅通過作品說話,在生活中也特別能說,并且侃侃而談的時候總是聲情并茂、詞藻華麗,如果繼續(xù)當語文老師,他肯定也特別勝任。我認識他時看到的第一眼,就是他在給人講故事。
一九九三年八月八日晚上,黃燎原借生日之機,把一大群朋友請到他剛開辦不久的“漢唐工作室”的所在地——北太平莊七省聯(lián)合辦事處,聚會帶認門兒,其中就有孟京輝和廖一梅。我去的時候,孟京輝正口若懸河地給幾個人講一部剛看過的電影《下次我演誰》,他身邊坐著中學(xué)生一樣文靜、乖巧、留著短發(fā)的廖一梅。因為聽說他是搞戲劇的,我便坐下來聽他諞,后來他又和別人說起他正在排一部讓·日奈的名劇《陽臺》。那天,我倆沒說話,他也不知道我是誰。
八月二十二日上午,我和黃燎原等人去王府井中央美院(原址)的一個畫廊看展覽。黃、孟約好了在那里碰面,商量《陽臺》宣傳的事情。孟帶去了幾幅劇照,構(gòu)圖、拍攝技術(shù)都很糟糕,黃說:“這怎么能用,沒其他的了?”孟嬉皮笑臉地說:“沒別的啦,我覺得挺好的,湊合用吧?!备愕眯↑S同學(xué)很無奈,見我背著相機,求助道:“晏兒,你去給拍點片子吧,最好拍得怪一點?!庇谑?,我跟著孟京輝去了排練場,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實驗話劇院(現(xiàn)中國國家話劇院)三樓排練廳。
那天下午,劇組原本的日程安排就是拍照,用于印節(jié)目單、海報等,已經(jīng)找好一位姓戴的攝影師,人家?guī)е鵁簦揖驼垂飧谂赃呉煌衽?。結(jié)果由于我的效率高,孟京輝先看到了我的照片,甚是喜歡,印節(jié)目單時,用了一半我拍的照片。那份節(jié)目單是當時我見到的最厚的、最講究的節(jié)目單,像一本小書,我的名字赫然印在上面,這是我第一次與戲劇發(fā)生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九月十八日《陽臺》首演后,我三夜沒睡覺,為劇組洗了上百張劇照。暗房里的紅燈很容易令人發(fā)困,最后一個晚上,我?guī)缀跏窍匆粡堈掌蛞粋€盹兒,因此許多照片顯影過度,不得不重洗。通過這次合作,我和孟京輝成了好朋友,我的呼機經(jīng)常顯示出他家的電話號碼。
《思凡》是孟京輝早期重要作品之一,奠定了他在實驗話劇乃至中國戲劇界的地位。而此前,一九九二年中戲研究生畢業(yè)后,孟京輝懷揣導(dǎo)演學(xué)碩士文憑報國無門,整天在中戲校園溜達、踢足球、看姑娘,兜兒里揣一把牙刷在師弟們各宿舍蹭吃蹭住。后來,是當時的中央實驗話劇院院長趙友亮先生慧眼識珠,把孟京輝調(diào)進了劇院,從此才開始了他既在體制內(nèi),又游走于邊緣的戲劇生涯。
《思凡》是孟京輝到實驗話劇院后排的第一部作品,不再是劉天池、呂小品、宋麗博等主演,而換成一水兒實驗話劇院的青年演員,那時郭濤還沒出名。在實驗小劇場的舞臺上,七位演員演繹了幾個貫穿古今中外。特別好玩兒的愛情故事。經(jīng)常被人們津津樂道提及的細節(jié)是,每當有“少兒不宜”的地方,便用一塊寫著“此處刪去X?X?X字”的白布遮擋住演員。每到此處觀眾無不會心大笑——當時,賈平凹的《廢都》剛剛出版。一九九八年重排時又換了一批新演員,有剛畢業(yè)的朱媛媛、廖凡等。排第三版時,孟京輝還在日本,基本是演員自己對著老版錄像摳出來的。他一回國,緊張合成后就演出了。這一版的舞美比較復(fù)雜、也很漂亮,使用了大量棉花,整個舞臺像一個軟雕塑,設(shè)計者是當時在中央美院任教的美術(shù)家焦應(yīng)奇。從這三個不同版本的演員也可以看出,孟京輝當時網(wǎng)羅了眾多實力派演員,這些演員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中國戲劇界和影視界的佼佼者。
很遺憾,我沒看到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七日中戲那一版。
我是在初春乍寒的一九九三年初,通過報紙報道《思凡》知道孟京輝這個人的,但一九九三年春首演時并沒看,忘記什么事情耽擱了。十一月十八日《思凡》重演時,我第一次進實驗小劇場。之后一年多里,只要此戲演出我都會去看,總共看了有二十多遍,當然是沾孟京輝的光。到目前為止,除了《暗戀桃花源》,我看的遍數(shù)最多的話劇就是《思凡》。
某次演出,我請朋友陳曉妮和佛教雜志《法音》的編輯純一法師看戲,孟京輝也認識純一。開演前,曉妮呼我,說因為堵車要遲到一會兒。開演最后一遍鈴響過之后,卻突然停電了。沒了空調(diào),劇場里馬上悶熱起來,觀眾只好重又回到院子里。過了十幾分鐘,曉妮和純一剛到,電也來了。孟京輝知道這個小巧合后,調(diào)侃純一:“你這么牛啊,你不到我們都不能開演。”
一九八九年四月,中國劇協(xié)在南京舉辦了首屆小劇場戲劇節(jié)。在基本上以寫實的風(fēng)格呈現(xiàn)的作品中,有一部《屋里的貓頭鷹》(張獻編劇、谷亦安導(dǎo)演),從內(nèi)容到表現(xiàn)風(fēng)格都與以往的話劇迥異,引起了諸多爭議。在研討會上,當戲劇界的著名導(dǎo)演、批評家都對這部作品橫加指責(zé)的時候,有一位年輕人站起來,強硬地表達了對這部戲的支持,對自己師長的對抗。這位年輕人就是當時在中戲?qū)а菹底x研究生的孟京輝。
九三中國小劇場戲劇展暨國際研討會,是繼一九八九年首屆小劇場戲劇節(jié)之后又一次小劇場戲劇盛典。《思凡》作為參演劇目之一,榮獲了“優(yōu)秀演出獎”和“優(yōu)秀導(dǎo)演獎”。十一月十九日晚在中國兒童藝術(shù)劇場舉行的閉幕式暨頒獎典禮上,孟京輝一如往常的不修邊幅,與氣宇軒昂的李默然等老藝術(shù)家一同站在領(lǐng)獎臺上,頒獎?wù)呤窍拇镜取?/p>
典禮結(jié)束后,外面飄起了雪花,似乎是一個好兆頭。孟京輝和我從中國兒藝又趕往國際飯店,因為參加研討會的日本代表團邀請孟京輝前去一敘。日本專家大概有七八位,我能記住的有丹羽文夫、瀨戶宏和杉山太郎,在交談中,后兩位一直在做翻譯。在之后的幾年里,我和丹羽文夫、瀨戶宏還打過幾次交道,而杉山太郎因車禍英年早逝,這都是后話。那天的談話是在大堂咖啡廳進行的,時間約兩個多小時,主要是孟京輝向日本專家介紹中國實驗戲劇的發(fā)展概況和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正是這次談話,才有了一九九五年孟京輝攜《思凡》和《我愛X?X?X?》赴日參加愛麗斯戲劇節(jié)演出(《我愛X?X?X??》在日本演出時的劇名是《溫床》),和一九九七年至一九九八年應(yīng)丹羽文夫之邀去日本游學(xué)、考察半年的事情;也才有了我和日本留學(xué)生合作,第一次上臺演出的機會。談話結(jié)束,日本人紛紛掏錢AA交咖啡錢,我和孟京輝面面相覷,原來日本人是這樣的!走出飯店,已經(jīng)深夜十二點多了,外面已變成白雪皚皚的世界。孟京輝打了輛面包車,把我捎回兒藝取自行車。那天我基本是推著車走回宣武門的,因為地面的積雪太厚,根本騎不動。
那兩年孟京輝不像現(xiàn)在這么忙,經(jīng)常叫上我一起看戲、參加各種聚會。當時,盛志民在東三環(huán)內(nèi)新源里附近的外交人員俱樂部(現(xiàn)在的“沈記靚湯”)地下一層搞了個搖滾酒吧。我們經(jīng)常去那玩兒,黃燎原、何勇等也經(jīng)常去。那個維持時間不長、賠本兒賺吆喝的酒吧在中國搖滾史上著實留下了一筆。那時候有面的,方便且便宜,而我則經(jīng)常騎自行車游走于北京的大街小巷,所以我一直保持著令同齡人羨慕的身材。孟京輝非常佩服我一點,無論玩兒到多晚、喝多少酒,第二天八點我會準時出現(xiàn)在辦公室。他哪里知道啊,我當時還沒有宿舍,就睡在辦公室的桌子上。
《陽臺》演出和九三中國小劇場戲劇展之后,某個陽光明媚、溫暖冬日的午后,我和孟京輝坐在去他家或來我這兒的公交車上,他向我說起了一個新戲的構(gòu)想,“我要進行一次語言的實驗,把某個漢字玩兒到極致,讓觀眾先對這個字產(chǎn)生好感和敬畏,然后再產(chǎn)生反感,最后直到一聽這個字就惡心、想吐!”他說的這部劇就是《我愛X?X?X?》。
這部劇從一九九四年七月三十日到十月二十
三日,總共寫了三稿。我知道時,劇本已經(jīng)寫得差不多了。編劇有四位:孟京輝、黃金罡、王小力、史航。我一直記得四位編劇中有廖一梅,沒有孟京輝,這次一查資料才發(fā)現(xiàn),當時廖一梅還沒有參與到孟京輝戲劇的劇本創(chuàng)作中。
史航就是寫《名劇的兒女們——東棉花胡同三十九號》的那位,也是后來成為著名電視劇編劇、影評人、網(wǎng)絡(luò)紅人、電視主持人、客串演員的可愛小胖子。當時他還沒這么紅,也沒這么胖,中戲戲文系畢業(yè)后留校,但并沒有當老師,而是在圖書館工作,與我是同行。他的名片上印了一句特矯情的自我介紹:“歷史的史,航行的航?!笔泛降慕?jīng)典段子是,無論你說什么——只要是藝術(shù)范疇內(nèi)的或與文學(xué)、戲劇有關(guān)的,他馬上可以說出在哪本書的第幾頁、第幾行;還有,如果他認為某本書好,便一下買十本裝在包兒里,向你推薦時,你已經(jīng)有了便罷,如果沒有或表現(xiàn)出絲毫怠慢神情,他立馬兒掏出一本送你,送完再去買。
黃金罡當年年僅二十四歲,但我懷疑他有四十二歲,頭發(fā)綿軟,永遠戴一頂形跡可疑的帽子。我認識他是在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二日,黃燎原在當時的“軒豪夜總會”(也就是現(xiàn)在的“蜂巢劇場”)一層舉辦了一場“新民謠運動演唱會”,演唱者有張廣天、黃金罡、黃群、黃眾、曹葳、王大鳴等。說是演唱會,其實就是一幫朋友自娛自樂。也許是我記錯了,那天只是彩排,反正觀眾不多,都是朋友。那天,我同時認識了張廣天和黃金罡,但真沒覺得他那么年輕。黃金罡不僅是《我愛X?X?X??》的編劇之一,還是該劇的音樂設(shè)計,不知劇尾放映黑白紀錄片時,配瓦格納的音樂是不是出自他的設(shè)計,那感覺真的太棒了!后來據(jù)說他迷上了漢藏音樂,曾與張廣天來往較多。再后來,寫完《阿Q同志》的劇本,就徹底沉寂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小力是四個人中唯一的女性,瘦小膚白,黃發(fā)細眼,擱現(xiàn)在是一副很潮兒的長相。她也是畢業(yè)于中戲文學(xué)系,寫劇本乃是她本行。她后來去了澳大利亞一段時間,回來后寫了一個劇本《囊中之物》,二○○一年四月底由林大導(dǎo)攜其子林熙越聯(lián)合執(zhí)導(dǎo),在北京人藝小劇場上演,反響還不錯。孟京輝曾戲言“我排戲不是撮合一對兒,就是拆散一對兒”,當時說這話,指的就是在排《我愛X?X?X??》時,撮合王小力與戴方戴少爺成了一對兒,可惜后來倆人勞燕分飛了。
雖然有四位編劇,但《我愛X?X?X??》劇本的排比句式,絕對是孟京輝式的——他在生活中也非常喜歡用這種語言方式。當我看過王翀導(dǎo)演的彼得·漢克劇作《自我控訴》后,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大膽的揣測:“也許,彼得·漢克也是孟京輝早就喜歡的戲劇家之一”——我的確從沒聽他提到過這位奧地利戲劇家。但是,不管孟京輝與這位老外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我愛X?X?X??》以自我的強勁語勢,第一次本土化的舞臺語言實驗,和一種反諷的姿態(tài)呈現(xiàn)于中國戲劇舞臺,它的意義毋庸置疑。
《我愛X?X?X??》于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初正式在實驗話劇院三層的排練廳開始排練,排戲過程也如同游戲一般。熱身游戲是騎驢——當時還不興玩兒“殺人”,騎累了休息,抽煙、聊天,然后才開始對詞兒、走位置,大家像瘋長的草兒一樣肆意快樂。演員的稟性千差萬別,有悶騷的,就有搞怪的,通常劇組總有個把活躍分子,時不時出來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比如趙寰宇,平時話不多,但冷不丁就冒出些什么,逗得大家哈哈一樂。他有個外號叫“趙奔兒”,不知是怎么來的。孟京輝經(jīng)常是一邊大笑一邊說:“你大爺?shù)?,趙奔兒!”
孟京輝排戲的方法是由著演員的性子,讓他們自由發(fā)揮,有意思的暫且固定下來,不滿意的推倒重來。盡管表面輕松,但我感覺孟京輝排這部戲是最較勁的一次,我甚至武斷地認為到最后他都沒有信心了?!段覑踃?X?X??》和牟森的《與艾滋有關(guān)》同是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上演,但《與艾滋有關(guān)》提前半個多個月演出?!杜c艾滋有關(guān)》第二場演出,孟京輝帶著全劇組的演員去觀摩,看完后從后圓恩寺街走回帽兒胡同,一路上他沉默不語,回到排練場依然表情嚴肅,其他演員也不敢大聲說話,排練場里的氣氛非常緊張。見此情況,我和同去的石琳琳便悄悄溜了。石琳琳說:“他正跟自己較勁呢……”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孟京輝和演員到底談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怎么會突然間堅定了信心,在沒有劇院支持和缺少資金的情況下,搞出了一部不同凡響、甚至是經(jīng)典的劇來。盡管最后沒有公演,僅僅內(nèi)部演出的那五場,但影響力無疑是巨大的,當時全北京城的文藝小青年兒幾乎都看過。過了好幾年,有一次孟京輝讓我轉(zhuǎn)給伊沙一盤《我愛X?X?X??》的錄像帶。某天深夜,我圍著被子坐在狹小宿舍的床上,一邊看錄像一邊哭得稀里嘩啦的,在瓦格納磅礴的音樂中,許多排練和演出時的畫面又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我在《我愛X?X?X??》節(jié)目單上的職務(wù)居然是“幻燈制作”,說起來挺滑稽。孟京輝有個設(shè)想:把所有關(guān)于“我愛……”的臺詞翻譯成英語,做成幻燈片打在銀幕上。于是他請人翻譯、打印,又和我一起把那些A4紙翻拍下來。但最后不知因為什么原因沒有實施,那些膠卷現(xiàn)在還在我這里。演出前兩天,孟京輝突然意識到臨時找的劇場特別生僻,根本沒人知道,而宣傳單上也沒印具體地址。重印是不可能了,一是沒錢,二是來不及,于是我給他出了個主意——復(fù)印,并且自告奮勇。某天晚上,他提著一大捆宣傳單來找我,我先在一張宣傳單后面畫上地圖,標明劇場的位置,再在復(fù)印機上調(diào)試好,然后一張張印起來,我往里續(xù),他在另一頭接,我倆一邊印一邊聊天,幾萬張宣傳單竟然一晚上都印完了。印完已是深夜,我?guī)轿覀儐挝皇程贸砸瓜?。后來他一想起來就無限懷戀地說:“你們食堂的叉燒包真好吃。”
可能一些有心人至今還保留著那張三十二開的宣傳單,只薄薄的一張紙,畫著好多小人兒和紅色箭頭,那是趙海設(shè)計的。紅色箭頭朝上、朝各個方向,最上面還印著從-2到+2的標度,似乎表示著某種決心和方向。孟京輝是一個追求完美和極致,甚至喜歡奢華的人,如果有錢,他絕對不會讓舞臺和節(jié)目單如此簡陋。
與現(xiàn)在動輒幾十萬、上百萬的制作費不可同日而語,《我愛X?X?X??》是靠王朔當時的“北京時事文化事務(wù)咨詢公司”六萬元的捐助,才得以示人的,而且據(jù)說錢只到位了一半,因為不能公演,后續(xù)資金也就沒影兒了。所以劇組買盒飯都挑最便宜的,我想放幻燈的設(shè)想沒實現(xiàn),很可能與沒錢租幻燈機有關(guān)。演職員的報酬更是枉談——關(guān)于這一點有一個佐證,女作家林白在長篇小說《守望空心歲月》里大量引用了《我愛X?X?X??》的臺詞,事后給他們幾百塊錢稿費。史航在《名劇的兒女》中有記載:“我們四個編劇在操場就給分了——那是我第一次從實驗戲劇中撈到一點報酬?!?/p>
王朔在首演前曾玩笑地向孟京輝提過一個建議:觀眾入場后免費發(fā)花生米,搞得齁咸,然后在場內(nèi)高價賣礦泉水。當然這個起哄架秧子的建議只是個玩笑。
演員和觀眾都在舞臺上,之間沒有明確界限。舞臺上沒有多少道具,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