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朝那些事兒》里,作者當年明月對他的評價是:
“他不是一個好皇帝,卻是一個好人?!?/p>
當時看到這里,我是很疑惑的。明月筆下的明朝皇帝每位都很有個性,但明英宗朱祁鎮(zhèn)卻是唯一一個有著“皇帝——俘虜——囚犯——皇帝”經(jīng)歷的人,當皇帝能當?shù)竭@份兒上,也是真夠奇葩的??墒菍τ谝粋€一生如此傳奇的人而言,他的性格應該是極其復雜的。當年明月卻很簡單地用好人和壞人來衡量,雖然讀者理解起來容易了,但歷史卻也因此失去了它的厚重性......
后來又有瑪麗蘇影視劇比如霍建華出演的《女醫(yī)明妃傳》來給朱祁鎮(zhèn)洗白,讓人萬般無語。撇開歷史小說和天馬行空的劇本不談,不管怎么講,我們先來看看朱祁鎮(zhèn)的人緣到底怎么個“好”法:
大明正統(tǒng)十四年,瓦剌(蒙古的一支)屢次入侵,騷擾邊境。血氣方剛的朱祁鎮(zhèn)聽信宦官王振,御駕親征:
秋七月己丑,瓦剌也先寇大同,參將吳浩戰(zhàn)死,下詔親征。吏部尚書王直帥群臣諫,不聽。癸巳,命郕王(后來搶了朱祁鎮(zhèn)位置的朱祁鈺)居守?!睹魇贰け炯o第十》
然而由于種種原因,號稱五十萬的明朝大軍卻在土木堡全面潰敗(其實只有20多萬),皇帝朱祁鎮(zhèn)本人也被瓦剌俘虜,史稱土木堡之變。有很多觀點認為大明的衰落自土木堡之變起始,當然這些觀點也是錯誤的。
從堂堂皇帝淪落為敵國的階下囚,日子本來應當很不好過,然而神奇的是,朱祁鎮(zhèn)在瓦剌時卻人緣頗好。瓦剌的首領太師也先雖也曾起過殺朱祁鎮(zhèn)的念頭,后來對朱祁鎮(zhèn)卻越發(fā)客氣,時常去看望他,多次特地送牛羊給朱祁鎮(zhèn)加餐:
也先每二日進羊一只,七日進牛一只,五日七日十日做筵席一次,逐日進牛乳、馬乳?!颉侗闭魇论E》
到朱祁鎮(zhèn)生日那天時,也先甚至大擺筵席,特意給朱祁鎮(zhèn)祝壽。
最后還把自己的妹妹許配給了朱祁鎮(zhèn)——“嘗欲以其妹事太上”,對于這個叫“莫魯”或說“摩羅”的蒙古妹子,朱祁鎮(zhèn)有點猶豫,但最終還是在袁彬的勸說下拒絕了??墒侵蠛苡悬c小后悔:
英宗返正時,詰問達官吳宮保曰:“也先何以失信。當時曾許以妹歸朕,今女安在?”——《萬歷野獲編》:
也先的弟弟伯顏帖木兒則更是和朱祁鎮(zhèn)結下了深厚的情誼,朱祁鎮(zhèn)在瓦剌時一直住在他的營帳中,都快成了好基友了,他的妻子還派貼身侍女去服侍朱祁鎮(zhèn):
“差達婦管起管下?!薄安佁緝浩薨榇贪⒐萘钍膛O帳迎駕,宰羊,遞杯進膳。'
其他瓦剌高層對朱祁鎮(zhèn)似乎也頗尊重,也先某次宴請朱祁鎮(zhèn)時,大同王和塞刊王(抓到朱祁鎮(zhèn)的那個王)都來給朱祁鎮(zhèn)敬酒,也先則唱歌彈琴助興。而瓦剌士兵平時路遇朱祁鎮(zhèn)都會向他叩頭。
在瓦剌當了整整一年的俘虜,當朱祁鎮(zhèn)通過外交斡旋即將被釋回大明時,伯顏帖木兒送別時竟然情不自禁的大哭道:“我的皇帝今日進去了,再幾時得見?”這話說的確實是情真意切。
最后朱祁鎮(zhèn)離開瓦剌,悄咪咪返回明朝時,也先和伯顏帖木兒甚至專門派了親信的五百騎兵一路護送,直到把他平安送入紫禁城中,這些瓦剌騎兵才安心地離開。
朱祁鎮(zhèn)畫像
至于他身邊的袁彬和哈銘就更不用說了,已經(jīng)有很多迷妹們“考證”出來朱祁鎮(zhèn)非常帥,還寫了不少袁彬,哈銘和朱祁鎮(zhèn)的耽美文來腦補......但也沒辦法,誰讓朱祁鎮(zhèn)的舉動那么“特別”呢?
哈銘、袁彬常宿御寢傍,天寒甚,每夜上皇令彬以兩脅溫足。一日晨起,謂銘曰:“汝知乎?汝夜手壓我胸,我俟汝醒乃下手?!薄睹魇芳o事本末》
這里說每天晚上袁彬用腹部幫朱祁鎮(zhèn)暖腳,哈銘睡覺不老實,手壓著皇帝的胸,朱祁鎮(zhèn)就效仿漢哀帝“斷袖”,等人醒了再下手。
以上種種,在今天看來確實是匪夷所思——朱祁鎮(zhèn)一個階下囚,又“被退位”成了毫無實權的太上皇,卻為何能在敵國瓦剌得到如此禮遇?難道真如當年明月所說,僅僅是因為他的人格魅力嗎?
圖樣圖森破??!
《明朝那些事》對于明朝皇帝的解析過于臉譜化和人性化,過于主觀臆測。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丘吉爾
朱祁鎮(zhèn)在瓦剌時究竟為何會有這么好的人緣呢?事實上,瓦剌上下對朱祁鎮(zhèn)的態(tài)度,必然是經(jīng)過仔細考量,權衡利弊后為了利益而展現(xiàn)出來的:
1.為了更好地敲詐。
假如劫匪綁了美國總統(tǒng),你覺得他們會受到虐待嗎?
劫匪對肉票態(tài)度好證明劫匪厚道,而不是肉票人品好,不信可以看看永歷落到緬王手里,人品再好又有什么用?
而朱祁鎮(zhèn)這張肉票一開始是很值錢的,也先靠著他叫門,在邊關勒索到了不少財物,光大同一次就撈了兩萬多兩,叫門天子的惡名由此流傳:
初,英宗過大同,遣人謂登曰:“朕與登有姻,何拒朕若是?”登奏曰:“臣奉命 ... 上曰:勿疑,汝主也。安等伏哭上前。上使入登亦出見,伏器。上曰:【奏報皇太后,朕虜中亡恙,也先欲送朕還。使來厚賞之。遲之益深入矣?!恳蚵k庫金二萬二千兩,以二千賜也先,五千賜伯顏帖木兒、若賽刊、大同王。馀以與虜眾?!睹魇贰す莻鳌?/p>
之后還敲詐朱祁鎮(zhèn)那可憐的錢皇后,她把自己的首飾嫁妝,以及慈寧宮中值錢的東西都賣了,把錢交給了朝廷的大臣,希望能早點湊齊贖金,贖回英宗皇帝,結果當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因此而試想哪個土匪沒等到贖金之前會虐待肉票?
2.給自己留后路
土木堡事變之后,瓦剌一直沒怎么占到大便宜,在明朝邊境長期行軍,連糧草都跟不上,因此瓦剌軍心漸漸渙散。而明朝雖敗了一仗,但元氣不損,依然實力強勁(所以后來北京保衛(wèi)戰(zhàn)贏得漂亮)。
也先心里清楚,瓦剌畢竟體量小,并沒有一舉吞鯨的能力,所以必須做好兩手準備,一邊繼續(xù)積極備戰(zhàn),另一方面,還要保留一條暢通的談判渠道,盡量爭取通過談判獲得利益。那么,朱祁鎮(zhèn)的存在對瓦剌來說就非常有用了。
也先既可以在攻城時把朱祁鎮(zhèn)推到前面,使明軍投鼠忌器,不敢猛攻瓦剌;又可以在談判時以朱祁鎮(zhèn)為籌碼,向明朝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
朱祁鎮(zhèn)既然如此重要,也先對朱祁鎮(zhèn)自然會比較客氣,給他的待遇很也不錯,畢竟朱祁鎮(zhèn)是名義上的明朝“太上皇”,若是把他整殘了,以后還怎么跟明朝溝通?同時,對朱祁鎮(zhèn)態(tài)度殷勤,其實也是一種姿態(tài),告訴明廷,己方也有講和的想法,以此麻痹明朝,順便為以后與明朝可能的重歸于好留下后路。也先可是個實用主義者,為了利益最大化,對朱祁鎮(zhèn)好點兒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而且,瓦剌內部矛盾不少,也先只是太師,真正的可汗是脫脫不花,他被也先等人架空,常感到十分憤怒;另一瓦剌高層,知院阿剌和也先同樣有矛盾。也先與伯顏帖木兒早看出了瓦剌內部的重重矛盾,所以也會考慮為自己留一招后手:如果在內斗中失利,就去投奔明朝:
景泰元年八月,也先最后一次為朱祁鎮(zhèn)設宴,親自彈了一首琵琶曲給朱祁鎮(zhèn)踐行。在營帳內進酒完畢,伯顏帖木兒屏退旁人,獨自對朱祁鎮(zhèn)說了一番話,這段話倘若翻譯成現(xiàn)代白話,恐怕韻味就減了,因此一字不改,照原文抄錄于下:
今我伏侍你一年,太師今日著我送皇帝來,我這等心里的話奏在皇帝心里知道。我每(們)這里(指瓦剌)怎保得長勝長太平?……你若回家去坐了皇帝位時,就是我的主人一般。我這里有些好歹,我便表投你。”
等你做了皇帝,我就去投奔你,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只能說,伯顏帖木兒之心真是天地日月可鑒啊。
要知道,也先他倆的祖父和父親都被明朝冊封為順寧王,因此在此等情況下,他們押寶朱祁鈺是很正確的:后來,雖然伯顏帖木兒自己在內亂中被殺,但朱祁鎮(zhèn)復位后,即派遣使節(jié)夏福前去瓦剌,將好基友伯顏帖木兒的妻兒老小接回明朝居住,厚賞他的遺孀(我們不知道在蒙古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史書當時是朱祁鎮(zhèn)讓人編寫的,只要和袁彬他們統(tǒng)一口徑就好),并給他的幾個兒子封了官職,總算保全了伯顏帖木兒這一支的血脈。
3.皇帝奇貨可居,伺候好了也許可以升官進爵
漠北嚴寒,皇帝腳冷,我是袁彬,我該怎辦?
朱祁鎮(zhèn)南宮復辟后沒有忘記袁彬用肚子給自己暖腳的恩情,升之為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之后改為指揮同知。明英宗十分眷待袁彬,袁彬所請之事無不聽從。當時內閣首輔商輅罷免,袁彬乞其居所,之后又請別建,都得到批準。袁彬娶妻,英宗命外戚孫顯宗主婚。并時常召入宴請,談論當年患難時事,歡洽如故。天順五年,因平定曹石之變有功,進升都指揮僉事。
而跟朱祁鎮(zhèn)睡一塊兒的蒙古人叫哈銘,后來跟朱祁鎮(zhèn)回明朝,被朱祁鎮(zhèn)賜姓名楊銘,升官做到錦衣衛(wèi)指揮使,可謂是寵信無比。哈銘老年的回憶錄里也曾記下他曾把手放在朱祁鎮(zhèn)胸上的歷史情節(jié)。
就連當時把朱祁鎮(zhèn)通過強行嘴炮接回來的楊善,由于代宗朱祁鈺本意不想把朱祁鎮(zhèn)弄回來,所以沒給他準備什么東西(哥哥回來可不是啥好事,死在蒙古才好呢)。楊善情愿自己搭上連路費和赍賞之物,不惜被也先殺掉也硬是把前皇帝弄了回來,大家覺得是為什么呢?
后來朱祁鎮(zhèn)重新當回皇帝后,把楊善封為奉天翊衛(wèi)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興濟伯,歲祿千二百石,賜世券,掌左軍都督府事(軍區(qū)司令)。
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m
這下大家看明白了嗎?歷史中的人和事,永遠不止表面上的那么簡單。
他是土木堡之變的罪魁禍首,對幾十萬明軍的死傷負有不可推卸責任的朱祁鎮(zhèn);
他是叫門天子,而且還是殺了“粉骨碎身渾不怕,只留清白在人間”的于少保的朱祁鎮(zhèn);
他是發(fā)動南宮政變,勒死了自己重病弟弟朱祁鈺的朱祁鎮(zhèn);
他是重用門達,給也先立廟,狡兔死走狗烹的朱祁鎮(zhèn);
他,并沒有人們心中想象中的人格魅力和好人緣。
而復辟后的明英宗,更談不上仁義:他殺光了所有讓他嫉妒,但實際是為他擦屁股的人,只為了磨平自己心中的嫉妒,迫害了自己的恩人袁彬,想要的也不過是有一條愿為自己辦事的狗,甚至連奪門之變的功臣也被他很快清除。
在他的治下,建州女真開始向遼東磨刀霍霍,陜西湖北河南聚集的流民開始準備反旗高舉,蒙古人盤踞了河套經(jīng)常劫掠西北,廣西的瑤族,四川的都掌蠻也不在聽從大明的指令,甚至那個獨立久的越南又開始侵略本就臣服于大明的土司!
宋末崖山之役,宋軍將敗,陸秀夫說:
“國事至此,陛下當為國死。德祐皇帝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p>
然后就抱小皇帝跳海了。
后有來者,崇禎皇帝知道闖王破城,先殺兒女,然后吊死煤山。
趙昺和朱由檢其實對國事糜爛并無直接責任,尤且知道殉國以報。
而朱祁鎮(zhèn)把好端端一個國家搞壞了,居然還有臉茍且偷生,甚至重登大位!
難道他就不知道靖康之恥,徽欽之辱嗎!
你可以原諒他,且看瓦木堡的數(shù)十萬白骨,且看大同、京師被瓦剌人蹂躪的數(shù)百萬百姓,且看他的祖宗朱元璋、朱棣,且看他的后輩,會不會原諒他!
大明因他由盛轉衰,由攻轉守,從此疲于備邊。勉力維持,終究朽爛無救,使我華夏明珠暗投,屈從夷化。
我讀史至此,每常切齒懷恨,豈是贊他幾句有情有義就能轉變的!
在筆者看來,歷史更多的時候是冰涼而沉重的。僅就這個問題而言:
當然史書這樣寫就不好看了,也就沒有那么多所謂的正能量了,讓大家心中的美好破滅,真心對不起。
您能在我的長篇歷史小說《睥睨天下》中看到“壞皇帝”朱祁鎮(zhèn)的“好兒子”朱見深是怎樣力挽狂瀾,中興大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