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復(fù)
○卷上 卮言一
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吉利之南，背山而面野，窗外諸境，歷歷如在機(jī)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dāng)羅馬大將愷徹未到時，此中有何景物？計唯有天造草昧，人力未施，其藉征人境者，不過幾處荒墳，散見陂陁起伏間，而灌木叢林，蒙茸山麓，未經(jīng)刪治如今日者，蓋無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勢如爭長相雄。各據(jù)一抔壤土，夏與畏日爭，冬與嚴(yán)霜爭，四時之內(nèi)，飄風(fēng)怒吹，或西發(fā)西洋，或東起北海，旁午交扇，無時而息。上有鳥獸之啄踐，下有蟻蝝之齧傷，憔悴孤虛，自補(bǔ)空缺，榮枯頃刻，莫可究詳。是離離者亦各盡天能，以自存種族而已。數(shù)畝之內(nèi)，戰(zhàn)事熾然，強(qiáng)者后亡，弱者先絕。年年歲歲，偏有留遺。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于何代。茍人事不施于其間，則莽莽榛榛，長此互相兼并，混逐蔓生而已，而詰之者誰也。
今者英之南野，黃芩之種為多，此自未有記載以前，革衣石斧之民，所采擷踐踏者，茲之所見，其苗裔耳。計當(dāng)邃古以前，坤樞未轉(zhuǎn)，英吉利乃屬冰天雪窖之虛，此物能寒，法當(dāng)較今尤茂。噫！此區(qū)區(qū)一小草耳，若跡其祖始，遠(yuǎn)及洪荒，則史傳所稱三古以還年代，猶瀼渴之水以方大江，豈直小支而已耶？故理有決無可疑者，則天道變化，不主故常是已。特自皇古迄今，為變蓋漸，淺人不察，遂有天地不變之言。實則今茲所見，乃自不可窮詰之變動而來。京垓年歲之中，每每員輿，正不知換卻幾番面目而成此最后之奇。且繼今以往，陵谷變遷，又屬可知之事，此地學(xué)家不刊之說也。假其驚怖斯言，則索證正不在遠(yuǎn)，只須于當(dāng)前所立處所，鑿深幾尺地皮，但使得見蜃灰，便識升由海底，何以故？蜃灰者，乃螺蛤蛻殼積壘而成，若用顯鏡細(xì)窺，其黡旋尚多完具。問其地若不曾經(jīng)滄海，此恒河沙數(shù)螺蛤者何自而來！滄海桑田，斯非荒誕矣。且也，地學(xué)之家積驗各種僵石，知動植萬品，率皆遞有變遷。第為變至微，其遷極漸，即假吾人以彭聃之壽，而由暫觀久，潛移弗知，所謂蟪蛄不識春秋，朝菌何知晦朔，而遽以不變名之，瞽說誤人，孰逾此者！
由此而觀之，則知不變一言，決非天道，其悠久成物之理，乃在變動不居之中。夫當(dāng)前之所見，經(jīng)二十年卅年而革焉可也，歷二萬年三萬年而后革焉亦蔑不可。但據(jù)前事以推將來，則知此境既由變而來，此境亦將恃變以往。顧唯是常變矣，而有一不變者行乎其中。六合所呈，是不變者與時偕行之功效；萬化陳跡，是不變者循業(yè)發(fā)見之前塵也。此之不變者謂何？非如往者談玄之家，虛標(biāo)其名：曰道，曰常，曰性而已。今之所謂不變有可以實指其用者焉。蓋其一日物競，其二曰天擇。萬物莫不然，而于動植之類為尤著。物競者，物爭自存也。以一物以與物物爭，或存或亡，而其效則歸于天擇。天擇者，物爭焉而獨存，則其存也必有其所以存，必其所得于天之分，自致一己之能與其所遭之時與境。及凡周身以外之物力，有其相謀相劑者焉，夫而后獨免于亡而足以自立也。而自其效而觀之，若是物特為天之厚而擇焉以存也者，夫是之謂天擇。天擇者，擇于自然，雖擇而莫之擇，猶物競之無所爭，而實天下之至爭也。達(dá)爾文曰：“天擇者，存物之最宜者也?！狈蛭锛葼幋嬉?，而天又擇其最宜者而存之。一爭一擇，而變之事起矣。
○卮言二
自遞嬗之變遷，而得當(dāng)境之適遇，其來無始，其去無終，曼衍連延，層見迭代，此之謂世變，此之謂運會。運者以明其遷流，會者以指所遭值，此其理古人固發(fā)之矣。但古以謂天運循還，周而復(fù)始，今茲所見，于古為重規(guī)；后此復(fù)來，于今為疊矩，此則甚不然者也。自吾黨觀之，物變所趨，皆由簡漸繁，由微成著。運常然矣，會乃大異。假由今日所見一草，遠(yuǎn)跡始初，將見逐代變體，皆有可尋。迨至最初一形，乃莫定其為動為植。凡茲運行之理，乃化機(jī)所以不息之精，茍能靜觀，在在可察。小之極于跂行倒生，大之放乎日星天地；微之則思慮智識之無形，顯之則國政民風(fēng)之沿革，言其要道，皆可一言蔽之，謂之天演。其說濫觴于上古，而大行于近今百年。蓋格致之學(xué)明，而時時可加實測故也。
伊古以來，人持一說以言天，家宗一理以論化，如或謂開辟以前，世為混沌，沕湣轇葛，待剖判而后輕清上舉，重濁下凝；又或言摶土為人，咒日作晝，降及一花一草，蠕動蠉飛，皆自元始之時，有真宰焉，發(fā)揮張皇，號召位置，從無生有，忽然而成；又或謂出王游衍，時時皆有鑒觀；惠吉從兇，冥冥實操賞罰，此其說雖非不經(jīng)，而無如于實事羌無左證。用天演之說，則竺乾西域諸教宗，所謂創(chuàng)造神異之說皆不行。今夫拔地之木，長于一子之微；垂天之鵬，出于一卵之細(xì)。其推陳出新，逐層換體，皆遞相銜結(jié)而來，又有不易不離之理行乎其內(nèi)。有因無創(chuàng)，有常無奇。假宇宙必有真宰，則天演一事，即此真宰之功能。惟其為之之時，后果前因，同時并具，不得于機(jī)緘已開，洪鈞既轉(zhuǎn)之后，而別有施設(shè)張主于其間也。是故天演之事，不獨見于動植二品草木禽獸之中已也。實則員輿之中，一切民物之事，大宇已內(nèi)，由日局諸體，至于不可計數(shù)之恒星，本之未始有始以前，極之莫終有終以往，乃無一焉非天之所演也。故其事至賾至繁，斷非一書所能罄。今者只就生理民治一事，模略言之，作為卮言十?dāng)?shù)篇，用以通其義而已。雖然隅一舉而三反，蓋讀者誠于是而有得焉，則筦秘機(jī)之鎖鑰者，其應(yīng)用亦無窮耳。
○卮言三
今夫號物之?dāng)?shù)曰萬，此無慮之言也，物固奚翅萬哉！而人與居一焉。人，動物之靈者也，與不靈之禽獸、魚鱉、昆蟲對；動物者，生類之有知覺運動者也，與無知覺運動之植物對；生類者，物之有質(zhì)而具支體官理者也，與無支體官理之金石水土對。凡此皆為有質(zhì)之物也，合之無質(zhì)之聲熱光電動力，而萬物之品備矣。總而言之，氣質(zhì)而已耳。故人者，具氣質(zhì)之體，有支干官骸知覺運動，而形上之神寓之以為靈，此其所以首出庶物而最貴也。然而人貴矣，其為氣質(zhì)之所囚拘，陰陽之所張弛，排激動蕩，為所使而不自知，則與凡有生之類，莫不同也。
有生者生生，而天之命若曰：使生生者，各肖其所生，而又代趨于微異。且周生物一身之外，牽天系地，舉凡與生相待之資，以愛惡拒受之不同，常若右其所宜，而左其所不相得者。夫生既趨于微異矣，而風(fēng)水土谷，資其生者，又常有所左右于其間，于是則宜者亨，不相得者困；宜者壽，不相得者殤。日計不覺，歲校有余，浸假而不相得者將亡，而宜者獨存其種族矣，此天之所以為擇也。且其事不止此，生之為事也，孳乳而寖多，相乘以蕃，誠不知其所屆也，而地力有限，則資生之事，常有制而不能踰。是故常法牝牡合而生生，祖孫再傳，食指三倍。以有涯之資生，奉無窮之食指，物既各愛其生矣，不出于爭，將胡獲耶！不必爭于事，固常爭于形，借曰讓之，效與爭等。此物競爭存之論，所由斷斷乎不可易也。是故自其反而求之，使含生之倫，有類皆同，絕無少異，則天演之事，無從而興。天演者，以變動遷流為事者也。使與生相待之資，寒燠燥濕水土，于異種匪所左右，則天擇之事，亦將泯焉。其究也，桔柚可生于朔方，狐貉亦居于南海。使奉生之衣食，恒與生相劑于無窮，則物競之論，亦無所施。何則？爭固起于不足也。然則天演既興，三理不可偏廢。無異、無擇、無爭，有一于此者，非吾人今日所居之世界也。
○卮言四
前之所言，皆取譬于天然之物。天然非他，凡未經(jīng)人力所修為施設(shè)者是已。乃今為之試擬一地焉，或在深山孤島之中，或在絕徼窮邊而外，自元始來未經(jīng)墾辟，或前經(jīng)墾辟，而荒棄多時，今者彌望蓬蒿，羌無蹊徑，荊榛稠密，不可爬梳。則人將曰：甚哉！此地之荒穢也。然要知此蓬蒿荊榛，既不假人力而自生，便是種之最宜，而為天之所擇。忽一旦有為之鏟刈穢草，斬伐惡木，繚以周垣，橫從十畝；更為之樹嘉葩，栽美箭，滋蘭力畹，種桔千頭，舉凡非其地所前有，而為主人所愛好者，悉取而培植其中。夫如是乃成十畝園林，凡垣以內(nèi)之所有，與垣以外之自生，固判然各別矣。此不獨溝塍闌楯，皆有巧思，即一草一花，皆經(jīng)意匠。正不得謂草木為天功，而垣宇獨稱人事，即謂之皆屬人為焉，無不可也。但此園既假人力而落成，尤必待人力以持久，勢必時加保護(hù)，日事刪除，夫而后斯園美觀，可期恒有。假使廢而不治，則經(jīng)時之后，外之峻然峙者，必圮而日卑，中之瀏然清者，必淫而日塞，飛者啄之，走者躪之，蟲豸為之蠹，莓苔速其枯，而與其地獨宜之蔓草荒榛，或緣間隙而交縈，或因飛子而播植。不一二百年，將見基址僅存，蓬科滿眼，舊主人手足之烈，漸不可見，是青青者，又戰(zhàn)勝獨存，而遺其宜種矣。此則盡人耳目所及，其事豈不然哉！此之取譬，欲明何者為人為。十畝園林，正是人為之一。大抵天之生人也，其周一身者，謂之力，謂之氣；其宅一心者，謂之智，謂之神。智力兼施，以之離合萬物，于以成天之所不能自成者，謂之事，謂之業(yè)，謂之工，謂之藝。而一言以蔽之曰人事。自土硎洼尊，以及今之鐵艦電機(jī)，精粗迥殊，皆人事也。人事者，所以濟(jì)天工之窮也。雖然，茍揣其本以為言，則豈徒是莽莽荒荒自生自滅者，乃出于天生，即此草木亭垣，凡吾人所輔相裁成者，亦何一不由于帝力。夫人巧足以奪天工，固不得謂其說之皆誕，顧唯此橫目冒耏，手以攫而足以行者，則亦彼蒼所賦畀，且豈獨形體為然？所謂運智慮以為才，制行誼以為德，凡所異于草木禽獸者，一一皆秉彝物則，無所逃于天命而獨尊。由斯而談，則雖有出類拔萃之圣人，建生民未有之事業(yè)，若以受性降衷而論，則皆與昆蟲草芥同科。貴賤不同，要為天演之所苞，與天理之流行已耳，此固三十年來，西洋窮理之家之公論也。
○卮言五
于是難者曰：誠如是言，天行人治二者，同于天演矣。夫名學(xué)之理，事不相反之謂同，功不相毀之謂同。前篇所論，二者相反相毀明矣，以矛陷盾，互相抵牾，二者果僢馳而不可合也。如是則豈名學(xué)之理，有時亦有不足信者歟！
應(yīng)之曰：以上所明，在在皆征諸實事。若名學(xué)必謂相反相毀者不出同原，天行人治不能同為天演，則負(fù)者將在名學(xué)。蓋理征于事，事實如此，不可誣也。夫園林臺榭，謂之人力所成可也；謂之天機(jī)之動，特誘衷假手于斯人之巧力而成之，亦無不可。獨是人力既施之后，則天行者，時時在在，欲毀其成功，務(wù)使復(fù)還舊觀而后已。倘治斯園者，不能常目存之，則歷時之后，其成績必歸于烏有，此又事之眾著者也。今如河中鐵橋與沿河之石堰，二者皆天材人巧，交資成物者也。然而飄風(fēng)朝過，則機(jī)牙暗損；潮頭暮上，則基趾微搖；而且涼熱漲縮，則筍緘不得不松；霧淞潛滋，則銹澀不能不長，更無論開闔動蕩之日有損傷者矣！是故橋須歲以勘修，堰須時以培筑，夫而后可得利用而長久也。故假人力以成務(wù)者天，憑天資以立業(yè)者人。然而務(wù)成業(yè)立之后，天人勢不相能，若必使之歸宗反始而后快者。此不獨前所舉之一二事為然，小之則樹藝牧畜之微，大之則修齊治平之業(yè)，無所往而非天人互爭之境。其本雖一，其末乃歧。聞?wù)咭晌嵫院?？則請觀張弓，張弓者之兩手也，枝左而屈右，力同出于一人也，而左右相距。由是則天行人事之相反也，其原又何不可同乎？同原而相反者，固所以成其變化者也。
○卮言六
夫天行人治二者常相反而不相成，固矣。然而人治之所以有功，即在與天行相反，此補(bǔ)天之說也。何以言之？蓋天行者以物競為功，而人治則以使物不競為志。天行者，動其化物之機(jī)，設(shè)為當(dāng)然之境，物各爭存，宜者自立。由是而立者日強(qiáng)，強(qiáng)者日昌；不立者弱，弱乃滅亡。懸至信之格，以聽物之自致而已。至人治乃大不然，立其所祈響之物，而盡吾力焉，為致其所宜者以輔相之，俾克自存，而可大可久也。今請更申前喻，天行者以種類孳生之無窮，每于尋尺之壤，其膏液雨露，僅資一本之生，乃縱不啻數(shù)十百本者，萌孽其中，競求長養(yǎng)，乃又以旱干霜雪之虐，為之蕓其弱而植其強(qiáng)。迨至一本獨留，此不獨堅韌勝常，且必具與境推移之能，而又或蒙天幸焉，乃能翹爾后亡，由拱把而致干霄之盛也。競存之難，有如此者。至于人治之事，則何如乎！今夫天行之所存，必存其最宜者，然是最宜者，自人而觀之，不必其最美而適用也。是以人治之興，亦興于人之有所擇。譬如草木，必取其所好與利者而植之。即植之后，則必使地力寬饒有余，蟲鳥勿蠹傷，而牛羊勿踐履；旱則溉之，霜則苫之，愛護(hù)煦培，期于長成而后已。何則？彼固以是為美利故也。使其果實華葉，有以當(dāng)乎主人之意，則其煦培愛護(hù)，將相引而彌長，又使天時地利人事不大異乎其始初，則斯人之力，亦可為此樹所常保，此人勝天之說也。雖然，人之勝天亦僅耳。今設(shè)所治之園，處于大河之濱，一旦芻茭不屬，慮殫為河，微論于斯之時，主人救死不瞻，樹于何有？即他日水退地干，而平沙無垠，縱主人精工樹藝，而黃茅蘆荻而外，何物能生？又設(shè)如地學(xué)家之說，北球又轉(zhuǎn)為冰虛，則桃李楂梨，皆屬無由得藝，此天勝人之說也。斯二者皆不可知而可知者也。夫天人相勝固如此矣，然人治雖輔相裁成，存其所善，亦必藉天行之力，而后可致其事，以獲其所期。蓋物競之相刃相劘，雖人治無從盡遏。亦唯其不可盡遏，人治乃日進(jìn)于無疆。誠以天演之精，在物之生必各肖其先，而又常趨于微異，以其有異，而人擇以興。故樹藝之家，其果實花葉，有未盡當(dāng)其意者，彼乃遞擇其善種，而日摧其惡種。物競自若也，特前之競也，競宜于天；此之競也，競宜于人。其存一也，而所以為存異。夫如是積累而上之，惡日消而善日長，將見樹棗栗者，可使實如瓜；治蠶桑者，可使繭如甕。乃年月間事，無假神仙之術(shù)也。凡此之謂人擇。人擇之行，必學(xué)問格致之事精而后可。嗟乎！此真今日謀國富強(qiáng)之秘術(shù)，慎勿為鹵莽者道也。
○卮言七
天演之說，若更以墾荒之事明之，其理將愈真而易見。試設(shè)英吉利有數(shù)十百民，以本國謀生之難，愿往新地開墾，于是滿載一舟，前往新洲南島達(dá)斯巴尼亞處所。新洲即澳士大利亞，其南有小島，名達(dá)斯巴尼亞。方其棄舟登岸，其耳目所觸，水土動植，種種族類，以及寒燠燥濕，皆與英國大異，而莫有同者。于是此數(shù)十百民者，蓽路襤褸，辟草萊，烈山澤，驅(qū)其猛獸蟲蛇，不使與人爭土，百里之周，儼然城邑矣。乃更為之播英之禾，藝英之果，致英之犬羊牛馬，使之游且字于其中，將見百里之內(nèi)，與百里之外，不獨民種迥殊，而動植之倫，亦以大異。凡此皆人之所為，而非天之所設(shè)也。故其事與前喻之園林，雖大小相懸，而其理則一。然而人事立矣，而其土之天行自若也，物競又自若也。以一朝之人事，闖然而出于數(shù)千萬年天行之中，以與之相抗，或小勝焉而僅存，或大勝焉以日辟，抑或負(fù)焉以泯而無遺，則一以此數(shù)十百民之人事如何為斷。使其通力合作，而常以公利為期，養(yǎng)生送死之事備，而有以安其身；舉措賞罰之政明，而有以平其氣，則不數(shù)十百年，可以蔚然成國，而土著之種產(chǎn)民物，凡可以馴而服者，皆可漸化相安，轉(zhuǎn)而為之用。不然，使此數(shù)十百民者，惰窳鹵莽，愚暗不仁，相友相助之不能，轉(zhuǎn)而縻精力于相伐，則客主之勢既殊，彼土著舊種者，將因以為利，滅絕之禍，在旦暮間耳。即所與偕來之禾稼、果窳、牛羊或以無所托庇而消亡，或入焉而與舊種俱化。不數(shù)十年，將徒見山高而水深，而墾荒之事廢矣！此即謂彼不知自致于最宜，而不為天之所擇焉可耳。
○卮言八
由墾荒以致成國，其所以然之故，前篇已約略言之，將于此篇大暢其說。今設(shè)此數(shù)十百民之內(nèi)，而有首出庶物之一人，其聰明智慮之出于人人，猶常人之出于牛羊犬馬，幸而為眾所推服，而立之以為君，以期人治之必申，而不為天行之所勝。是圣人者，其措施之事當(dāng)如何？曰：彼亦法園夫之治園已耳。圣人之于其民，猶園夫于其草木也。園夫欲其草木之殖，凡可以害其草木者，匪不芟夷勦絕之；圣人欲其治之隆，凡不利其民者，亦必有以滅絕之、禁制之，使不克與其民有競立爭存之勢。故其為草昧之君也，其余草萊、猛獸、戎狄，必有其烈之、驅(qū)之、膺之之事。其立達(dá)人，與其所選舉以輔治者，將惟其賢。亦猶園夫之于果實華葉，其所長養(yǎng)，必其適口與悅目者。且既欲其民和其智力，以與其外爭矣，則其民必不可互爭以自弱也。于是求而得其所以爭之端。以謂爭常起于不足，乃為之制其恒產(chǎn)，使民各有以遂其生，勿廩廩然常懼為強(qiáng)與黠者之所兼并。取一國之公是公非，以制其刑與禮，使民各識其封疆畛畔而毋相侵奪，而太平之治以基。夫以人事抗天行，其勢固常有所屈也。屈則治化不進(jìn)，而民生以彫，是必為致其所宜以輔之，而后其業(yè)乃可以久大，是故民屈于寒暑雨旸，則為致衣服宮室之宜；民屈于旱干水溢，則為之致潴渠畎澮之宜；民屈于山川道路之阻深而艱于轉(zhuǎn)運也，則有道涂、橋梁、漕輓、舟車。設(shè)之汽電諸機(jī)，所以增倍人畜之功力也；設(shè)之醫(yī)學(xué)，制為藥品，所以救民之癘疾天死也；為之刑獄禁制，所以絕民之強(qiáng)弱黠戇之相欺奪也；設(shè)之陸海諸軍，所以御異種強(qiáng)敵之侮伐也。凡如是之張設(shè)，皆以民力之有所屈，而為致所宜，務(wù)使其民待于天者日以益寡，而于己足恃者日以益多焉。且圣人知治人之人，固賦于治于人者也。兇狡之民，不得廉公之吏；偷儒之眾，不興神武之君。故欲郅治之隆，必于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中求其本也，故又為之學(xué)校庫序焉。學(xué)校庠序之制善，而后智仁勇之民興，智仁勇之民興，而有以為群力群策之資，夫而后其國乃一富而不可貧，一強(qiáng)而不可弱也。
嗟夫！治國至于如是，是亦足矣。然觀其所以為術(shù)，則與吾園夫所以長養(yǎng)草木者，其道豈異也哉！假使員輿之中，而有如是之一國，則其民熙熙然、皞皞?cè)唬财鋰?，皆有以養(yǎng)其欲而給其求，所謂天行物競之虐，于其國皆不可見，而唯人治為獨隆，其民在在有以自恃而無畏，降而至于一草木禽獸之微，皆其民所以娛情適用之資，有其利而無其害。又以學(xué)校之興、刑罰之中、舉措之公也，故其民莠者日少，而良者日多。至一旦蒸為郅治，將各知其職分之所當(dāng)為，與性分之所本有，通力合作，互相保持，以日進(jìn)于治化無疆之極，夫如是之國，古今之世所未有也，故稱之曰烏托邦。烏托邦者，無是國也，以為僅涉想所存而已。然使后之世果其有之，其致之也，將必非任天行之自然，無亦盡力于人治以補(bǔ)天，使物競泯焉，而存者皆由人擇而后可，及其至也，天行人治，合同而化，異用而同功
○卮言九
夫人治之效，如前篇所形容者，可謂至矣。假真有如是之一日，然必謂其盛可長保，則又不敢必之說也。蓋天地之大德曰生，而含生之倫固莫不孳乳而寢多。夫樂牝牡之合而保愛所出者，此有化與無化之民之所同也。方其治之未進(jìn)也，則死于水旱者有之，死于饑寒者有之。至于兵刑疾疫，則無化之國，其死民也尤深。故大敵之后，景物蕭寥，有無異于新造之國者，其流徙而轉(zhuǎn)于溝壑者眾矣。迨新主出，物競平，民獲息肩之所，休養(yǎng)生聚，各長其子孫，不數(shù)十年，民氣復(fù)矣，百年以往，戶口之?dāng)?shù)，小邑自倍。以有限之地產(chǎn)，供無窮之滋生，不足則爭，干戈之動，周而復(fù)始，循若無端，此天下之生所以一治而一亂也。然則治愈隆則民愈休，民愈休則其蕃也愈速。又況其民之德智兩隆，凡天行之致害于人事者，皆有以救而勝之；民之恒產(chǎn)所以仰事俯育者，又各有其畛而無相侵牟。如是則十?dāng)?shù)傳、數(shù)十傳而后，必得神通如耶穌，能以二饅頭食四千余人而后可。不然，則人道既各爭存，其勢不出于爭，將安出耶？爭則物競興而天行用事，所謂至治之隆，儳然有不終日之勢矣。故人治者所以平物競也，而物競乃即生于人治之大成，此誠天道人理之必然，炯然如日月之必出入，不得以美言飾說，茍用自欺者也。
設(shè)前篇所謂首出庶物之圣人，于彼新造烏托邦之中，有如是之一境，此其為所前知，固何待論。然吾儕小人，試為揣其所以挽移之術(shù)，則就可知而言之，其術(shù)將不出二涂而已。一則任民之孳乳，至于過庶食不足之時，然后謀所以處置之者；一則量其國之食以為生，立嫁娶收養(yǎng)之程限，而使其民不得有過庶之一時。夫由前而言，則即今者英國與德法諸邦之所用，然其事不過移密就疎，挹茲注彼，以鄰為壑，會有窮時，窮則大爭仍起。由后而言，則微論程限之至難定也。就令微積之學(xué)，格致之事，日以益精，而程限較然可立，而其行法之方，又安出耶？此又事之至難者也。于是而議者曰：是不難。天下事有驟視若不仁，而實則天下之至仁也者。今庶而過，既必至爭，爭則必有所滅，而滅又未必皆不善者也。則何若于此之時，先去不善而存其善。夫圣人之治民，與園夫之治草木，其為道固同矣。園夫之于果實花葉，過盛則刪夷之而已矣；拳曲擁腫，則拔除而已矣。夫唯如是，故其所長養(yǎng)者，皆嘉葩珍果，而種日進(jìn)也。去不材而育其材，治何為而不若是。罷癃、愚闇、殘疾、顛丑、盲聾、狂暴之子，不必盡取而殺之也。鰥之、寡之，俾無遺育，不亦可乎？使居吾土而衍者，必強(qiáng)佼、圣智、聰明、賢哲之子孫。此真郅治之所期，而又何憂乎過庶。主人對曰：唯唯，愿與客更詳之。
○卮言十
蓋挽近天演家用其擇種留良之術(shù)于樹藝牧畜之間，而繁碩茁壯之效，若鍥左券而致也。于是以謂，人者生物之一宗，雖靈蠢攸殊，而血氣之驅(qū)，傳衍種類，所謂生當(dāng)肖其先，而又代趨微異者，與動植諸品，無或殊焉。夫其術(shù)既用于草木禽獸而大驗矣，則行之人類，亦將日起而有功。此其說，雖若嚇人，然執(zhí)其事而擇其效，則確乎有必然者。顧惟是此擇與留之事，將誰任乎？前于墾田立國之始，設(shè)為主治之一人，所以云其前識獨知，必出于人人，猶常人之出于牛羊犬馬者。蓋必如是，而后可獨行而獨斷也。誠使如是，則無論如亞洲諸國，亶聰明作元后，作君作師，而天下無敢越志之至尊；或如歐洲天聽民聽，天視民視，公舉公治之議院。或獨或聚，圣智同優(yōu)，夫而后托而使主治也可，即托之以此擇與留之事，亦蔑不可，然而曠覽此三洲大小六十余國之間，而上下其古今之記載，此獨知前識，出于人人，猶人道之出于牛羊犬馬者，果其誰耶？
夫擇種留良之術(shù)，其用諸樹藝牧畜而大有功者，以其所擇者草木禽獸，而擇之者人也。今則以人擇人，是何異于上林之羊，欲自為其卜式；汧渭之馬，欲自為其伯翳，多見其不知量而敗也已。且欲行此道，是操選政者，不獨具前識如神明，又必極其剛戾忍決之資而后可。夫剛戾忍決固無難，暴君酷吏，誠優(yōu)為之。即今歐美諸邦，所號為民主，而實則聚數(shù)十百萬人之眾，稱天而行，以陵駕一切者，亦皆能之。獨先覺之事，則分限于天，而不可以人力勉也。然則此不僅求之一人之為難，即合一群之才力以思，亦不可得。久矣合群愚不能成一智，聚群不肖不能成一賢也。且從來人種難分，比之飛走下生，或相倍蓰，每有孩提之子，其性情品格，父母視之為庸兒，旁觀目之為劣子，溫溫未試，不比于人。逮磨礱世故，變動光明，事業(yè)聲施，赫然驚俗，國蒙其利，民載其功。吾固知聚百十少年于此，使天演家憑其能事，恣為決擇，使判某也為賢為智，某也為不肖為愚，某也宜室宜家，某也當(dāng)鰥當(dāng)寡，應(yīng)機(jī)立斷，無或差訛，用以擇種留良，事均樹畜。來者不可知，若今日之能事，則尚未足以企此也。
以上于丁酉四月望日刪節(jié) 復(fù)自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