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清道不完的柯平
──兼評散文集《陰陽臉》、《素食者言》
力 虹
寫下這個標題,我充滿了困惑。放在我面前的這兩本厚厚的書,前者如同一部由十六個章節(jié)組成的宏大
歷史文化敘事的瑰麗交響樂,后者卻是一本由一百多篇性情隨筆綴就的私人生活中貌似卑微的瑣碎絮語。詩人的父輩曾為上海灘的紅幫裁縫,我恍惚覺得,《陰陽臉》尤如一件選料極致、做功靠究的華麗大袍,足以抵擋千年風塵,驕視當下時尚;而《素食者言》就像一件雜料鑲拼的馬夾背心,卻能夠親近胸腹,慰貼讀者難以言說的心靈。
當詩人柯平拿中國十六位古代文人為標本,無情地撥開
歷史迷霧,解剖文人靈魂的時候,突然將他自己的私秘生活集中打開,公之于眾,讓人看看“兩個柯平”到底是怎么一個樣子。
這難道僅僅是出版上的巧合?抑或作者蓄意給公眾來一次閱讀心理上的顛覆與解構?是一種無厘頭式的聊發(fā)佯狂,還是一種大智慧支持下的文化勇氣?憑筆者對柯平二十多年的閱讀和理解,還是很難有一個準確的答案。
這兩本散文集在2004年同年問世,無論如何可以成為中國當代文壇一個非常獨特的“現(xiàn)象”──尤其是在若干年來“文化散文”、“大散文”的火熱張揚以及“余金風波”的波波瀾瀾之后,柯平散文的出現(xiàn),至少給了我們提供兩方面的有益思考:首先,什么是文化散文?文化散文到底有沒有其他更好的寫作方式?或者干脆說,什么是當下最好的散文?柯平自己在《陰陽臉》后記中也說到了這個困惑,為了簡便起見,他引用了一個朋友的酒后狠話:“說這么多干什么?寫就得了!”于是,他就寫了,而且?guī)缀趸ㄙM了他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其次,文人知識分子,這里指的是中國當代更大一部分被徹底邊緣化的文人知識分子該如何生存,怎么樣的活法?記得我買到那本《陰陽臉》之后,在《新浪讀書》上寫了這么幾句話:初讀全書,感到中國
文學進入所謂的新時期以來,尚未出現(xiàn)過如此才情縱橫,又具有濃烈的詩人情懷、深厚的
歷史功底和獨立的批判精神的“大散文”。此書不但對十六位古代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生態(tài)作了毫不留情的解剖,它最有價值的還是樹起了一面鏡子,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包括詩人、作家、畫家、藝術家以及亦文亦商的文人們都可以從中依稀找到自己的影子,照見自己精神世界的失衡和靈魂秘處的尷尬和隱痛!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此書的出版,對于自屈原之降的中國知識分子那種徘徊于廟堂與江湖、精神與物質、肉體與靈性之間的千年之痛,作了一次沉痛的總結、抒發(fā)和評說。值得今天那些不甘心于精神頹敗和靈魂墜落的中國知識分子一讀,并三思,如何有尊嚴地活下去,并記住一些不該遺忘的事物,留存一些不該輕意扔掉的東西。
這里還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這兩本書皆由詩人牽頭、編輯和出版,前一位是北京詩人簡寧,后一位是蘇州詩人長島。長島說《素食者言》向讀者集中展示一個商品時代的作家是怎樣在市井和紅塵中繼續(xù)保持精神思考的習慣,并把自己思想的痕跡不經意地流露在家庭、飲食、起居、交游、出行、甚至一條砧板上的魚上。他又說柯平居住在江南腹地的湖州,無論在中國文化史還是在山水自然中,湖州都有著它盡可夸耀的自然景觀和人文
歷史。唐代之前,這里曾是中國文化的活動中心。正是受一方水土的滋養(yǎng),使得柯平在日常的寫作中,始終保持著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南方寫作的精神。那是一種自由的、連綿不絕的自然生態(tài),是南方原本柔軟的意象后面,深藏著的尚未被人領悟的硬礪和尖銳。應該說長島的眼光是尖銳的,他從柯平散文中讀出了一種“南方寫作精神”,我的理解是,古往今來,滄桑歷變,風流每每總被風吹雨打去之后,好不容易殘存下來的那么一點點文人血脈,往往會在南方的某處溫濕的腹地,找到它的土壤和子裔。如此說來,則是中國文化之幸事。
《素食者言》這個書名本來叫做“詩人柯平的日常生活”,作者曾從網(wǎng)上發(fā)過來,讓我看過原稿。正如前一本《陰陽臉》原名曾起“廟堂隔壁的江湖”一樣,這兩個書名的改動、猶豫和最后定音,也能看出作者的良苦用意。青年學者尤宇在《東方早報》上寫道:詩人柯平經受十多年的內省與沉潛,出入落滿塵灰的漢語古典文獻,只為了在關乎立身與性命的精神思考中保留一份獨立人格。但黃卷青燈的孤傲姿勢終究抵擋不住市井紅塵里柴米油鹽的瑣屑侵襲,而他畢竟要學會對付世俗的紛擾。出于政治、文化和性情上的思量,抱持歧異于“肉食者”的決絕立場,倒是促成了詩性的延續(xù)與自由思想的實現(xiàn)。尤宇的這段論述印證了“南方寫作精神”的另一面,即那種抽刀斷水水長流的“柔性”的力量。當司馬史被宮之后守著青燈殘卷,當曹雪芹窮途末路之時流落荒郊野村,也只能憑借著這種“決絕立場”和“柔性力量”,續(xù)寫了文明的不絕流脈。
認識柯平已經二十三年了,初識是在1983年一條開往普陀山的渡船上。他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那雙先聲奪人的炯炯大眼。這以后,記不清有多少次在不同的場合,目睹了這雙眼睛被淚水充溢。直到前天晚上,在杭州的一家酒吧里,柯平又一次淚流滿面??箲?zhàn)最艱苦的歲月中,艾青寫道:“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常含著淚水?是因為我對這塊土地愛得深沉”。出生于1957年的柯平,八十年代初從一個普通青年鉗工,一躍成為名重一時的詩人,他為什么而流淚呢?以筆者最膚淺的的理解,無它,就是那種對詩歌、對
文學的至誠熱愛──即便在生活最貧困潦倒,對
文學最失望無奈的年代。確實,從八十年代初期“關注現(xiàn)實生活柯式抒情詩”(故且稱之)的異峰突起,到八十年代末的詩風轉向(或可稱之為靈與肉的雙邊界突圍),再到九十年代以來的嘔心瀝血之作《蠡塘鄉(xiāng)間之書》和那一批神奇而自由地穿越古代與當下、物質與精神的散文與詩作,柯平筆下已臻隨心所欲、驚世駭俗的境界。就是那部看似“應景之作”的長達四千余行的《詩話浙江》,也頑強而不可磨滅地刻上了柯式印鑒和風骨。令人慨嘆的是,柯平對于當代中國詩歌的意義,同理,他的散文對于中國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和啟發(fā)性,遠未被人們所認識。更遑論他從八十年代開始形成的,后來不斷強化和凸現(xiàn)的那種特有的柯式語言風格和敘述方式,亟待于今后的評論家作出應有的努力。這種理解遲到和論者缺席的景況已然存在,筆者曾戲稱為“無言話凄涼”。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相信會有更多的讀者能夠領悟到柯平作品的詩意空間:那種飛越于“陰陽”、“靈肉”兩界之上的劍影與柔情。
唉,說不完的柯平,真如說不盡的漢姆菜特!
2005.2.21. 于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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