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肅宗上元年(760年)間,因永王之亂而獲罪、差點命喪的李白已經(jīng)得到赦免,卻由于生活毫無著落,只好依人為生,來往于宣城、金陵舊游之地。
豪放一生,灑脫一世,仿佛謫仙般的李白,終究難免逃難般流離于紅塵俗世,游離在朝堂之外,其內(nèi)心的郁悶,及其難以排譴的孤獨,更有無人可以講述的寂寞,應(yīng)該是時時襲擊著他的胸懷吧。
否則,又怎么會在故地重游之后,寫下如此悲涼的詩句出來呢?
《獨坐敬亭山》
[唐]李白
眾鳥高飛盡,
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
只有敬亭山。
一個“獨”字作為標題,特別醒目,特別扎眼,不是人到傷心處,如何起得此標題?當年的那些熱鬧,已經(jīng)漸去漸遠,似乎午夜時候的零星回憶,縹緲無端,徒然悲戚。
敬亭山,既是詩人孤身所處地點,也是此時此刻加深回憶的催化劑,所謂“觸目心傷”,大抵因為物有所傷的原因。說到敬亭山,不得不提到謝朓其人,這可是李白的“偶像”,李白曾為他寫過不少詩句:“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三山懷謝朓,水澹望長安"(《三山望金陵寄殷淑》),“我吟謝朓詩上語,朔風(fēng)颯颯吹飛雨”(《酬殷明佐見贈五云裘歌》),“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可見李白對于謝朓的傾倒,所以清人王士稹才在《論詩絕句》說李白“一生低首謝宣城”。
李白和友人多次去此山游玩,如今再來,卻已經(jīng)物是人非,“故人多凋零,飄渺孤鴻影”。于是回想此生遭際,不由感慨良多。
所有的鳥兒,都使勁往高渺的天空之上飛去,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半點兒蹤影;鳥群遠去,長天寂寥,唯剩孤獨的云兒,渾似江湖閑散客,獨自點綴空中,天風(fēng)吹過,漸飄漸遠。
“眾鳥”,得意時捧場的笑臉;“孤云”,失意時孤獨的身影。所謂“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什么時候最能夠看見人性,便是在一個人失利之時。一“眾”和一“孤”,仿佛濃墨重彩和淡雅寫意,給人一種鮮明對比,映襯出詩人前后兩種人生境遇。此處,詩人看似繪眼前景,其實寫心中情,越顯高妙閑逸的筆調(diào),越能夠顯現(xiàn)其內(nèi)心強烈的憤慨之情,郁悶之心,正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此情此景,不由令人想到“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當頭各自飛”,既然原本相敬如賓的夫妻,遇見不可克服的大難都各自拋棄了對方,那么無知無識的鳥兒各奔東西,又有什么好指責的呢?生物的天性涼薄,攀高踩低,貪生怕死本就是深入骨髓里。
繁花落盡,群鳥高飛,熱鬧過后的寂寂,讓詩人一下明白過來:能夠相處,能夠相知,能夠互相看不厭煩的,只有眼前的敬亭山啊。那么一個瞬間,心靈與自然和諧相處,世間所羈絆的累贅物,剎那消失。
山有什么情,水有什么意,所謂的“山水情意”只不過是詩人把自己的主觀情感加之于“事物”身上,寄情于山水,讓山含情,讓水帶意。一個“只有”,寫盡詩人身邊“眾鳥”“高飛”“盡”后的“孤閑”,從而愈發(fā)襯托出“相看”敬亭山之后,詩人感慨“兩不厭”時內(nèi)心深處濃厚的悲涼。
此詩寫完年余,被人稱為“謫仙”的李太白走完了其激情跌宕的傳奇一生,而他撲朔迷離的死因,或許正符合籠罩在他身上的種種傳說,他沒有死去而只是回歸了天庭仙班。
人間何曾有謫仙,不然,何必在相看眾生之后,只有相伴敬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