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之后，下得幾場小雨，天氣漸漸地變得涼爽起來。秋高氣爽，正是到處游玩的上佳時機。如果能夠登上高山遠望，看四周風(fēng)景，心曠神怡，漫長夏日帶來的郁悶，亦會消除不少的。古人對于登高，實在是興致頗大，不少詩人為此寫下許多作品。里面最為出名的，大概就是王維寫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一句“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何人不起故園情？
王維的忘年之交孟浩然，作為一個“名隱”，也是寫下諸多與登高望遠有關(guān)的詩作。在此酷夏將要過去的時候，來品讀一首如此佳作，心情大約便會覺得像這天氣一般，開始變得涼爽而愉悅起來。
《秋登萬山寄張五》
[唐]孟浩然
北山白云里，隱者自怡悅。
相望始登高，心隨雁飛滅。
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fā)。
時見歸村人，平沙渡頭歇。
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
何當(dāng)載酒來，共醉重陽節(jié)。
題目首先寫明時間地點和所予何人，卻是一般作法。萬山，有版本作蘭山，遍考襄陽周邊，有萬山，而無蘭山，蘭當(dāng)為萬字之誤。而張五，有人以為是孟浩然的好友張子容，其實更錯得離譜，因張子容排八而非五。事實上，此處的張五應(yīng)該是張諲才對。
據(jù)《唐才子傳》載：“諲，永嘉人。初隱少室下，閉門修肄，志甚勤苦，不及聲利。后應(yīng)舉，官到刑部員外郎。明《易·象》，善草隸，兼畫山水，詩格高古。與李頎友善，事王維為兄，皆為詩酒丹青之契。維贈詩云：“屏風(fēng)誤點惑孫郎，團扇草書驚內(nèi)史?！崩铐犢浽唬骸靶⊥跗企w閑支策，落月梨花照空壁。詩堪記室妒風(fēng)流，畫與將軍作勍敵。”天寶中謝官，歸故山偃仰，不復(fù)來人間矣。”可見，張諲也是才華橫溢之輩，不然何以能得王維與李頎如此推崇與欣賞。
在孟浩然另一首與張諲有關(guān)的詩作《尋張五回夜園作》中，曾經(jīng)提到：“聞就龐公隱，移居近洞庭?！庇纱丝芍?，有那么一段時間，張諲是隱居在襄陽附近的。兩人交好來往的時間，應(yīng)該就是在此時段。也有可能，孟浩然通過王維的紹介，對張諲有一定的了解吧。對于此詩的時間理解，固然可以理解張諲當(dāng)時隱居襄陽時候，但根據(jù)具體詩作內(nèi)容所寫，我更加相信此詩寫作之時，張諲有可能已經(jīng)不在襄陽，而更大的可能是已經(jīng)歸隱故里去了。
——北山白云里，隱者自怡悅。
在本詩的開端兩句，孟浩然非常大膽地化用了南朝梁詩人陶弘景的詩作內(nèi)涵，其詩云：“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保ā洞鹪t問山中何所有》）意思為，我隱居在深山之中，看云起云落，舒卷有致，心思活躍，念頭通達，覺萬物之可愛，察人事之飄零，興之所致，心之所往，非言語可輕易傳遞。詩人這種愉悅、悠閑、自得之狀況，于此處被表達得淋漓盡致?；蛟S正是因為這種快樂的情感噴涌而出，才讓詩人產(chǎn)生出下面登高遠望，心懷友人的悵然之感吧。
——相望始登高，心隨雁飛滅。
此兩句緊接上面所述，因為自己內(nèi)心的快樂無處可達，所以于此時此刻想到了遠方的朋友。正是懷著這種強烈地念想之意，詩人滿懷激情一路奮發(fā)，趁興攀登上了山頂之上，眺望遠方，唯有登高才可以望遠，才有可能更清晰地看到遠方友人所居之方向；秋高氣爽，天空遼闊，鴻雁南飛，能否帶去我內(nèi)心對友人的掛念之情呢？剎那之間，我所有的心思，全部都跟隨著鴻雁飛往的方向而去了?！皽纭弊植皇潜疽庵疁缤龌蛳麥?，此地是用其反義，于其滅處反而更見其生意，從而愈見詩人對友人的牽掛之情意，更綿長，更悠遠。
——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fā)。
這兩句是詩人給自己尋找的一個“美妙的借口”。意思是，我之所以產(chǎn)生登高遠望的興致，是因為清秋時節(jié)的景物地呼喚，如今但看遠山朦朧，薄霧如紗，莫名其妙之間，心里忽然裊起輕煙似的的哀愁。表面上看，意思如此?？墒牵毤氉肪恳环?，卻似乎說不過去。讓詩人高興和憂愁的原因，其實是他想到了遠方的朋友，所以才有“興”有“愁”，處于一種悲喜狀態(tài)。但詩人偏不這樣認為，便故找借口，用來掩飾內(nèi)心里的懷念。
——時見歸村人，平沙渡頭歇。
通過上面兩句，我們能夠得知時已黃昏，正是暮色初降，倦鳥投林時分。遠觀的詩人可以非常清晰地看見三三兩兩，返回村子里的村民，他們并沒有匆匆忙忙趕回村里，而是站在岸邊的渡頭上歇息片刻，相互交談，悠然之極。這似乎是一個閑筆，卻照應(yīng)著開頭兩句里的“自怡悅”，意味還是有一些悠長的。
——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
事實上，如果完整地來看，此兩句可以和上兩句放置在一起欣賞。因為此兩句寫景和上兩句寫人，都是站在詩人的角度上來描寫的。高大的樹木林立于遙遠的天邊，此時看上去仿佛一顆顆薺菜般渺??；漢江邊上的沙洲靜佇于水流之中，此刻望上去好像一彎落入江水里的細月。而詩人此時，正處于登高遠望狀態(tài)，所謂站得高，看得遠，此兩句寫景刻畫得尤其逼真生動。
隋朝詩人薛道衡《敬酬楊仆射山齋獨坐》有聯(lián)曰：“遙原樹若薺，遠水舟如葉。”孟浩然在此亦和開頭兩句一樣，也是化用。亦因此，第二句“江畔洲如月”，有的版本寫為“江畔舟如月”。然薛詩平視角度描寫，畫舟如葉，當(dāng)合理；但孟詩視角為登高遠觀，舟靠江岸，如何視之以為彎月？既上兩句已描人物之景，此兩句當(dāng)寫自然之景為妙。
——何當(dāng)載酒來，共醉重陽節(jié)。
詩人于開端敘寫自己的“興致”，以此為起筆，引出對友人的思戀和掛念，通過對遠望人文景觀和自然景色生動地描寫，從而詳細闡釋隱藏在自己腹內(nèi)的百般衷情，“興”之所起，“興”之所在，最后統(tǒng)統(tǒng)歸結(jié)為一個約定：我的朋友，如果有空閑時間的話，你不妨趕緊帶酒過來，讓我們重陽節(jié)那天再次登高，共同買醉在這山頂之上，不亦快哉！
綜觀全詩，詩人巧妙地以登高遠望所起之“興”來貫穿，雖曰秋日登山，卻終落筆于懷人。用語樸實，平和恬淡，結(jié)構(gòu)空靈，高遠清幽。其刻畫景物，生動逼真，正如孟浩然同鄉(xiāng)晚唐詩人皮日休所言：“遇景入詠，不拘奇抉異……涵涵然有云霄之興?！倍淝楦屑毮?，富于變幻，然而又始終處于一種巧妙地經(jīng)營之中，在對山水精致刻畫中傳情達意，不落俗套。故清朝詩人沈德潛評其曰：“語淡而味終不薄?！边@確乎是孟浩然詩歌作品的一貫風(fēng)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