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六
作為土生土長的陜北人,我對陜北文化一直懷有深厚感情,但往往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2007年,我的摯友老鄉(xiāng)、在北京工作的朋友張東升先生,告訴我“中華書局”出版了當年北京赴延安插隊知青王克明編著的《聽見古代》,他認為是近年來最值得推薦的一本關于陜北方言的大著,也是最有可能傳世的作品。為此,他自己掏錢買了二百冊分送給關心熱愛陜北的朋友們,并叮囑我認真拜讀。關于王克明,我和東升先生都未曾謀面,但我們有一個共同看法:作為陜北人,作為深愛著這片土地、人民及其文化的陜北后代,我們應該向王克明先生鞠躬敬禮!,就能聽見古代。王克明的《聽見古代》以陜北方言為線索,運用獨特的視角,把當今應運的陜北詞匯追溯到古代,也從一個側(cè)面記錄了陜北這片黃土地上下幾千年的歷史、被忽略了的文明和別樣的民俗風情。用王克明先生自己的話說:“在尋找方言的歷史時,所有的界限都可能消失,古代的歷史,可以直接延續(xù)到今天的生活里面。方言所承載的歷史文化、觀念形態(tài),就在周圍?!币粋€外來戶,為融入陜北被迫學說地方土話,從簡單的弄明白到感興趣,從疑惑到尋根探源,竟先于我們這些坐地虎弄清了陜北方言之所以然,這對我是一種啟發(fā),也是一大慚愧。
好奇和自醒,促使我開始整理收集下準備好高騖遠搞創(chuàng)作的陜北方言詞匯。當我在文化視角下重新審視那些后鼻音齆齆作響、被認為土的掉渣的陜北方言時,我震撼了!對母語與生俱來的生命感悟告訴我,陜北人不經(jīng)意間掛在口上的方言,其實正是生命狀態(tài)下的古代詞匯孑遺,這種完全靠民間口語、而非官方規(guī)范原汁原味傳承下來的語言文化,反倒為中華文明保留了一抹亮麗色彩。陜北方言孤島之沉積巖,不但處處折射出中華文明之發(fā)展軌跡,或許還能為我們找到破解中華文化基因之鑰匙?;諝J,這個國史上最恥辱的靖康之難的二位亡國之君帝號,在陜北口語中表置于死地義,可謂入木三分;供給,這個古今通用的經(jīng)濟術語,引伸為供養(yǎng)義;鏖戰(zhàn),這個硝煙撲鼻的詞,早已軍轉(zhuǎn)民用,表的只是打拼義;凌遲,這個血腥恐怖的刑罰詞,已遠離法律,表的不過是欺凌義;佛教女居士之稱梵文音譯“尤婆姨”,則以“婆姨”表示婦女、妻子義;爭雌,這個專業(yè)的學術用語,表的則是一種強弱態(tài)勢而非具體行為;謀略,也走出運籌之帷幄,成了平民的布置、實施行為……有趣的是這些政治、經(jīng)濟、軍事、法律、宗教,乃至有學術背景的詞匯,文化程度越低的人群,用的越多;越是文盲,表達的音義越是準確。如“供給”,凡讀了幾天書的,反倒易將其讀作“供給”(gòng gèi),為什么?秀才識得半掐字!倒是被認為瞎字不識的村夫農(nóng)婦,“子乎哉也許兮矣”等文言虛詞整天不離口,就是簡單的行與不行,也一定會用“使得”、“使不得”來表述。且不說大量似曾相識的古老詞匯如何“淪落”到民間(或如何由口語被文言化),單就文言文語法、古漢語詞匯幾千年不變,在陜北被中規(guī)中距地成建制使用,這本身就是一大奇跡。要破解這一現(xiàn)象,還得從陜北本身來解讀。
陜北,從行政區(qū)劃講,是指延安、榆林兩個地級市轄地;從地理區(qū)域講,東隔黃河與山西相望,南以金鎖關與關中相接;西以子午嶺與甘肅、寧夏相鄰,北以毛烏素沙漠與內(nèi)蒙古相連;從方言覆蓋范圍講,則包括延安市的寶塔區(qū)、子長、延長、延川、甘泉、安塞、志丹、吳起,榆林市的榆陽區(qū)、神木、府谷、靖邊、橫山、綏德、米脂、佳縣、吳堡、清澗、子洲,共19個縣區(qū)和定邊縣原屬安邊縣轄區(qū)為主的18個鄉(xiāng)鎮(zhèn)(安邊、武峁子、石洞溝、學莊、磚井、黃灣、油房莊、楊井、新安邊、白泥井、周臺子、海子梁、堆子梁、郝灘、胡尖山、樊學、白馬崾崄、張崾崄)。
放眼陜北,黃河、長城在這里交匯,大漠草灘、黃土高原在這里交界,中原文明、游牧文化在這里交融,從秦大一統(tǒng)置上郡起,這里就長期處于漢族王朝與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對壘前沿。侵襲與征服相間的無盡戰(zhàn)火、有組織移民與自發(fā)遷徙相伴的人口流動史實,從延安、保安(志丹)、安定(子長)、安塞、安邊、定邊、靖邊……這些訴求綏靖邊疆的縣名便可一目了然。軍事上的討伐、拉鋸,必然隨之以文化上的碰撞、交融。黃帝陵延綿不絕的香火,延安紅都炫燁的光環(huán),赫連勃勃“美哉斯阜”的感嘆,范仲淹“濁酒一杯家萬里”的悲歌,李繼遷分疆裂土的征戰(zhàn),李自成改朝換代的闖旗……使陜北歷史地成為中華民族的一塊精神高地、資源寶地、文化福地!
人們常常要問:為什么陜北民歌能“唱紅了天、唱慟了地、唱出了一個歡天喜地”?(其代表作分別是《東方紅》、《哀樂》、《春節(jié)序曲》)為什么衛(wèi)星上天、汶川地震,中國人用陜北元素、而不是其它來表達自己民族的大喜大悲?如你走進陜北,陜北方言和陜北方言所詮釋的陜北文化之典型性、代表性,就是基本的答案。
陜北方言雖屬晉語系,但長期的封閉運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口氣大、底蘊足、直白而風趣,為大眾所樂見。稱天為“大”、“老子”,活脫脫就是天子一個!將愛溺言為“幸”,罵女人為“賤妃”,用的都是皇帝專利,一派帝王作派。人的實力以封邑來衡量,稱為“采”,好像尚處春秋戰(zhàn)國,人人都是王侯公爵。而成語“碰頭打紇結”,盡管其義已走向反面成不必斤斤計較、取個大約,但從詞面直譯就是結繩以志義,是否可以此斷定其源于結繩記事年代,可以說遐想無限。光緒帝的老師王培棻巡視三邊寫的《七筆勾》,不屑鄉(xiāng)民“開口不離毬”無拘無束的言談舉止,將此處描述為“圣人布道此地偏遺漏”之所,是“禮儀廉恥一筆勾”,實在偏激。其實,“毬”是生殖崇拜體現(xiàn)在陜北話中的、活著的語言圖騰,與人類自然崇拜到宗教崇拜進化的軌跡一脈相承,應感謝這塊土地為我們提供了語言進化的濃縮版。不管外人怎么看待,反正陜北人高興感慨一個“毬”字,掃興發(fā)泄也一個“毬”字。一個民間故事很能說明問題。舊時一外商來陜北貿(mào)易,認為買方出口“毬”字是對自己的污辱,與其發(fā)生爭執(zhí)并訴訟至衙門。被告當堂辯稱,這是說話習慣,并無惡意。縣令做官多時當然知道,但為了說服外商,即出題給被告,讓簡述案由,如自然而然出現(xiàn)十個以上“毬”字,就算是口語,不問過。被告隨口而答:“走毬米脂,到毬綏德,買毬把胡麻,攪毬把圪渣,裝毬起,倒毬下,為毬個官司叫告毬下,老爺叫我跪毬下,我一卜斂站起走毬吧!”眾人一聽會意大笑,外商也不由一樂了之。
圖1-3
人們早就注意到了陜北文化中的少數(shù)民族因子,而忽視了她所釋放出的大中華主旋律。從蒙恬“將兵三十萬,怯匈奴三百里”,到陳陶“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四面八方來陜北戍邊的歷代將士,獻了青春獻子孫,不可能劃水無痕。這就是為什么陜北方言中既有“忽了”、“圐圙”等原始的蒙古語單詞,也有吳語“搲”(wǎ)、粵語“(見圖1)”(lè)、西南方言“(見圖2)”(luán)等詞匯,即使常被作為陜北方言典型詞匯的“而刻”,在南方一些地方多有使用,只不過發(fā)音有所不同。作為文化傳播最重要的工具,文明傳承最直接的紐帶,各地方言間的這種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是必然的,因為她們來自同一根系——古漢語,而漢語是由方言構成的。值得一提的是,陜北封閉的地理、開放的歷史、傳統(tǒng)的民風,使各地的文化元素能在這里落地、升華,并傳統(tǒng)地保留下來,且發(fā)揮其反作用,進而影響全國。了解了陜北文化這種地方性、多元性,就不難理解美國著名記者斯諾“走向陜北,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中華民族文化”之論斷。
在千古一帝秦始皇書同文、車同軌、統(tǒng)一度量衡幣兩千多年后的今天,語同音作為國策被強力推行已成趨勢。行政上,方言不能進課堂、進講堂、進大雅之堂;生活中,普通話成時尚、成時髦,方言陣地快速萎縮。如陜北稱棒為“卜榔”,讀的是“棒”的分音,但當翹起大姆指新潮地表揚人很棒時,再地道的陜北人也不會說“你很卜榔!”“卜榔”自覺不自覺地被“棒”無情置換。過去陜北人稱父親為“大”,可經(jīng)過將一切古舊掃進歷史垃圾堆的“文化大革命”洗禮,“大”被作為守舊的標志而慘遭淘汰,回望陜北,叫了一千多年的“大”,已進入絕跡的收官階段。改革開放前還在煤炭交易中使用,兼具阿拉伯數(shù)字、羅馬數(shù)字、漢字要素特征的標碼數(shù)字炭碼碼——(見圖3)(1—9),時至今日,別說認識,就是知道曾有此數(shù)碼的人,也是寥寥無幾。我的一雙80后兒女最早接觸此書,卻如看天書,十有六七不知所云。這真實地反映了陜北方言的生存現(xiàn)狀。
方言的消失也許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我們不能無視方言詞匯、方言成分消于無聲、失之無形。在中國這個崇尚大一統(tǒng)的社會,春秋有雅言,隋有韻書,明有官話,民國有國語,今有普通話,不過我們就是缺乏西漢揚雄《輏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這樣對待方言的態(tài)度。時下與忽視方言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對英語的“重視”和濫用,這影響的不僅僅是中華文明的傳統(tǒng),更有中國文化之安全!普通話與方言不是簡單的孰優(yōu)孰劣??陀^講,離開方言就無法了解現(xiàn)代漢語的源淵、承接、演變,甚至無法準確把握其詞義;離開方言,就無法體味中華文化之多姿多彩?!班l(xiāng)音未改鬢毛衰”、一聲鄉(xiāng)音淚先流,方言的這種無以名狀的情感和親和力,正是中華文明生命力、感召力、凝聚力的具體寫照。
陜北人從相貌特征上講是鮮卑人、黨項人、匈奴人等北方民族與漢人混雜的遺傳結果。隨著時代的變遷,這一典型特點如同聽見古代的陜北方言一樣正在淡化和消失。傳統(tǒng)的陜北文化也正在離我們漸行漸遠。對此,我們無能無力,唯有吶喊作為警惕。2010年春天在北京的郊區(qū)農(nóng)村,我和東升及幾個陜北朋友在田野信步,發(fā)出了把陜北方言留住,把根留住的吶喊,這是這本書書名的由來,也是動機和動力。從拿筆開始,就知道我在從事一件出力不討好的事。榆林、延安兩市在冊戶籍僅500多萬人,別說對13億漢語人群,對6300多萬晉語人群也是區(qū)區(qū)小數(shù)。陜北方言書籍對外人來講是嚇蠻書一本,就是對方言區(qū),從事語言工作的能有幾人?吃飽撐的有條件對方言感興趣的又能有幾人?但我關注的不是這。我沒能力對方言釋疑解惑,但我要努力使人知道,世界上有這么一方水土,世代講這么一種動聽、明快、雅俗和諧的語言。也就是說,本書不是試圖要陜北人怎樣去說話,而是要告訴人:陜北人在怎樣、或曾經(jīng)怎樣說話!
轉(zhuǎn)自《光明日報》
《把根留住——陜北方言成語3000條》,王六著
故宮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