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鄉(xiāng)兩頭家,我是一片云(2009-03-31 06:33:11)
我 是 一 片 云 賴國清
外鄉(xiāng)漂泊久,悠悠故鄉(xiāng)情。地理的故鄉(xiāng),略顯遙遠;情感的故鄉(xiāng),就在近前。那里,不能沒有我;那里,永遠不能丟。
每次回到家鄉(xiāng),妹妹總要夸我:“二哥,你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啊!”我聽了并不得意,只是輕輕搖一下頭。這個家的“梁架”太沉重了,我這個“柱子”有些力不從心。借用瓊瑤一本小說之名,我只是一片云。
大別山腹地,有一個養(yǎng)育我成人的家。這個家從來沒有富裕過,但我從來沒有不愛它。父母之恩,手足之情,即使覆于物質的沙漠,于我心亦不可摧。
我像一片云,早早地飛離了這個家,從部隊到地方,從戰(zhàn)士到記者,飄忽在遠離家鄉(xiāng)的生活空間。我是一片云,常常回望這個家,一傾應盡之澤。它有了署象,我給遮一掌之蔭;它有了旱情,我給灑應時之雨。
在斗轉星移、草木枯榮之際,兄弟姐妹大都先后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各自的大家人口。父親已經(jīng)去世,母親決意要和兩個又聾又啞又癡的殘疾弟弟相依為命。我看到,不論兒子多么低能,慈母都不會嫌棄。她有三寸氣在,就決不讓兒子受到饑寒。這就是偉大的母愛。
不分不離的這母子三人,其他人已無力或不便負擔了。這三口人開始和小弟在一起生活,可自從小弟娶媳并有了孩子之后,雙方都陷入了日甚一日的矛盾之中。年邁的母親辛勤勞作,卻每天誠惶誠恐。
我趕回家鄉(xiāng),將年邁的母親和兩個殘疾弟弟分離出來,單獨組成一個特殊的家庭。我向親屬們宣布:這一家三口,全部由我來管。當夜的油燈,火花飛濺。油燈之下,母親那安定慈祥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的臉上。
力量是非常有限的。為了應對這個家庭的貧窮,我曾付出自己的幸福,把不堪回首的記憶埋在心里。但我現(xiàn)在仍要挺起腰來,雙肩挑起兩個家:一頭是城里的小家,一頭是家鄉(xiāng)的這個大家。既挑經(jīng)濟的擔子,也挑心理的擔子。農(nóng)村眾多家庭的貧困啊,我們的新聞報道何時不再一篇篇地把它寫得鶯歌燕舞?
我不僅要承擔上老下小和兩個殘廢弟弟的贍養(yǎng)、供給之責,而且還要替母親他們承擔農(nóng)村的各種稅收、提留和攤派。對于生活在當?shù)氐母绺纭⑿〉芎蛢蓚€妹妹,也要每年有所表示,對其家中的困難有所賑濟。當他們的孩子無錢上學時,更要分別加以資助,效力于不稱為“希望工程”的希望工程。
自己擔起的,不僅是家庭的義務,也是社會的責任。但是,我這個記者所面對的,就是一個又一個亦貧之家。許多親友,生活艱難,面對溝坎,切盼援手??蓛H靠這點工資生活的我,只是小小一片云,不可能遮擋更大的蔭,不可能播下更大的雨。即使自己不吃不喝,拿出全部的工資收入,也仍是杯水車薪。因此,自己為此雖然歷經(jīng)了生活的坎坷,仍常常深感不安,感到愧對他們,愧對兩個以至數(shù)個家庭。
我回到家鄉(xiāng)那個家的時候,就與殘疾弟弟共睡在幾塊棺材板搭起的草鋪上。鋪下,一頭墊著土坯,一頭撐著木棍,鋪下堆放著破爛。夜里,母親在內(nèi)間呻吟;清晨,鳥兒在戶外啼囀;山風從房頂鉆進,老鼠從頭頂跑過。白天下田挑過重擔,肩頭陣陣灼痛。兩間黑屋,四壁皆空。但只要看到我,母親臉上就掛著最滿足的幸福,殘疾弟弟也會發(fā)出無聲而純真的憨笑。這時的我,體會到了什么才真正是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什么才是生活的真實;體會到了什么叫艱辛,什么叫幸福。刻骨銘心的生活感受,使我無法像別的記者那樣,能夠激情奔放地描寫出鶯歌燕舞之作。
回到城里的小家,串門的朋友亦比亦嘆:“看看人家有的記者,家里要啥有啥。再看看你,也就有點書而已,你還老記者呢!”然而,自己比比家鄉(xiāng)的家,比比老母親他們,卻是強得很多很多。平淡生活已知足,粗茶淡飯亦香甜。一張普通的硬板床,也睡得心靜如水。這也是一種財富,是那種白天不怕別人借、夜間不怕小人偷的財富。我不能和別人比享樂而只顧自己,不能和別人比消費而只營自己的小家,更不能利用自己的職務去謀“外財”。人生在世,如果父母缺吃少穿、兄妹不得溫飽,即使自己鐘鳴鼎食、龍宮寶榻,即使老婆孩子瓊枝玉桂、披金戴銀,那又算什么幸福,那又有什么甘甜?
妹夫曾氣憤地告訴我,他的一個弟弟在外工作多年,小家庭十分富足,可從不給父母寄一分錢,即使父母病逝,多封電報都喚不回他的身影和厘錢。母親和妹妹常拿此人寬慰我,叫我不要過于為家里操心。但我覺得,自己決不能和這種人比。一個人有無社會公德,可以先看其家庭責任和愛心。有母不孝者,何以厚待他人?母親曾為此感嘆再三:“好禮不在少,好兒不在多。”
今年5月,母親在彌留之際,反復而吃力地示意她非常想念我。她的后事,我已早有安排。當我趕回家鄉(xiāng)的時候,看到的已是一座墳頭。想著親愛的媽媽,我心如刀絞,默默地往墳頭上添土。我不是一個不敬不孝之徒,母親會原諒我的。我想得出,她臨終之前,最不放心的仍是那兩個殘廢弟弟。因此,我點燃香紙,告慰母親:您老放心吧,兩個殘廢弟弟,我將負責到底。這仍是一個家,我仍是一片云。 (1994年8月)
(這就是我在家鄉(xiāng)的家,晚上我和殘疾弟弟擠睡在墻角那個草鋪上)。
本文發(fā)表于14年前的報紙副刊,家鄉(xiāng)的整體狀況現(xiàn)在略有改善。自己家里,父母已逝,兩個殘疾弟弟中的一個亦去。我再回到那里,已無家的歸宿感,不知應去哪兒落腳。莫名的傷感,不時襲上心頭
但是,我仍是一片云,一直是被多家仰望期盼的云。即使一向看不起這個家的人,也對我懷著期望。我仍要時時掛記著,操心著,盡力著,伸出了幾十年的援手仍無法縮回。因為,故鄉(xiāng)的山區(qū)農(nóng)村進步不大,貧者亦貧,殘疾與健全的弟弟及其晚輩等人仍都需要我。
所有農(nóng)村親友,青壯年都已背井離鄉(xiāng),家中只有老人、孩子和殘疾人。南下打工的,說是僅夠糊住自嘴;在家種田的,說是越種越種不起;有幸考上中學、大學的,沒有幫助根本讀不了。貧窮在存續(xù),坐在省城、京城的辦公樓和會場里,是看不到、也不相信那里的實情的。撫養(yǎng)著一對留守兒童的年邁哥哥、操持著田地和五名子女吃飯讀書的弟媳,都對我說著一句極其“雷人”的話:“我們不相信《新聞聯(lián)播》,我就相信兄弟(二哥)你。”(說相信我,我心里明明白白;但為什么說不相信<新聞聯(lián)播>?我不太明白一個農(nóng)民為何會這樣說?)
可是,歲月悠悠,我已年近古稀,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無論是理解者,還是不能理解者,或是仍對我充滿期望而又時有失望者,我仍深感愧對他們。我這本來很小的一片云,已被人工降雨的火炮打得筋疲力盡、就要徹底消散了。本該安心養(yǎng)老,卻常心神難安。無奈,在那些依然企盼的眼里,尤其在那個殘疾弟弟身上,我是仍一片云——雖然已是一片殘云。 (2009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