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山東。盡管我在那兒沒有房子,也不住那兒,可我心里的家就是山東。
家的具體樣子從來都是那么真實。
五間正南正北的草房子,一進門的廳里有東西對立的兩口大鍋,透亮的北窗下是一口清水大缸,“人”字形的屋梁上掛著一籃子好吃的。往東走是東屋,油紙糊的窗戶上有一窄綹玻璃錚明瓦亮。一鋪大炕上倚著墻邊疊滿了整整齊齊的花被子,夏天矮一塊兒,冬天高半尺。竹編的席子用布包了邊,清爽好看??簧嫌幸话呀壛思t穗的笤帚,墻角永遠放著姥姥的針線笸籮。笸籮上面有個撐子,撐子上是姥姥抽空就納兩針的鞋墊子。紅的綠的花常常繡一半,姥姥就放下干別的了。有一回,姥姥給我繡的鞋墊才放下兩個月,我的腳就長出鞋墊外了。聰明的姥姥又在鞋墊外圍加了兩行線,鞋墊大了一圈,腳就歡笑了一圈。姥姥說線追著腳走,越追越有。
再往東走的那一間是磨房,姥姥的很多個半夜都是在那里頭轉圈。一人高的大磨盤隔三差五就在那里磨牙,姥姥的衣服一會兒的工夫就由淺變深了。不舍得讓姥姥出那么多汗,四五歲的我就知道替姥姥分擔了。只要看見姥姥的衣服顏色深了,我就會跳下炕,把磨盤下的那根繩子套上肩,再把另一端掛在姥姥的推桿上跟著姥姥轉。我永遠都把這根繩子拉得緊緊的,這樣才能使上勁。繩子一松,就白跟著姥姥走了。姥姥舍不得我使勁,她總是快走,想法讓繩子松點。她快我快,磨盤道上的四只小腳你追我趕,勝利者總是我,因為姥姥是真小腳??!和姥姥比,我就是大腳丫了。推磨是個苦差事,我和姥姥卻一路歡笑,姥姥講故事,我唱歌。有一回姥姥看我汗出得快成小雨人了,推完了磨,就用新磨的麥子面給我烙了一張比我的臉還大的大油餅。等我坐在炕上吃的時候,姥姥柜子上那個大座鐘敲了十一響。半夜了,我扛著沒吃完的那半張油餅睡著了。
那時雖然還不懂幸福,可這一張大油餅幸福了我一生。
我現(xiàn)在烙的油餅不是千層,是萬層,拿在手里像一團破布,吃到嘴里沒有油,卻香得讓你不知吃多少張才叫飽。很多人問秘方是什么,哈,今天告訴你吧,秘方就是吃過無數(shù)張姥姥烙的油餅!
姥姥家的西屋是姥姥和姥爺?shù)呐P室??簧弦琅f是一摞很整齊的被褥,只是顏色都很暗,每一床都是老粗布的條紋,那都是姥爺種的棉花,姥姥紡的線,他們自己織的布。姥姥和姥爺睡覺的時候從來都是姥爺頭朝南,姥姥頭沖北,我一直以為夫妻都該這么打通腿睡。他們都是老實人,晚上睡進去什么樣,第二天早起還什么樣。他們什么時候生了那幾個孩子???
炕的對面是家里最闊氣的大柜,柜上擺的全是他們那幾個孩子的照片,有當兵的,有上大學的,有當老師的……姥姥天天擦這些鏡框,這是他們夫妻的光榮所在?。?/p>
我總以為,被稱為家的那個家,除了房子,還得有院子。
姥姥家就有個大院子,院子外面套著一個更大的菜園子,看上去很富裕。
菜園子西邊被兩棵一年結1700斤的小國光蘋果樹常年霸占著,樹不高,卻鋪展得很大。從開花到結果,它們忙乎大半年,是家里的功臣。從姥姥打發(fā)個人情,到冬天里的吃食,它們都舉足輕重?,F(xiàn)如今什么蘋果都沒有姥姥家的蘋果好吃,這是怎么了?姥姥說,這兩棵蘋果樹是人喂的。
姥姥的菜園子從一開春雪化了露出一地胖菠菜開始,就像個大菜市場一樣,要什么有什么。菠菜走了,一地的小白菜就冒出來了。等它們長到巴掌大的時候,我們家就頓頓小白菜包子。包子里除了小白菜,也有“硬貨”:肉渣、老油條、蝦皮,最不濟也是炒過的蔥花和過了油的豆腐。姥姥大多都是包燙面的,面薄得像一層紙,透著里邊的翠綠。吃的時候得用玉米葉接著,要不菜湯會順著你的手一直流滿你的胳膊。無論吃掉多少小白菜,留在地里的那些總是長得最壯的,姥姥精心呵護它們,是等著它們長成冬天的大白菜。原來我們吃的都是多余的小白菜??!姥姥說了,為了保大白菜,就得犧牲些小白菜,都留著,白菜就長不大。
姥姥菜園子里的韭菜那才叫神奇,吃掉一茬又長出一茬,永遠割不完。割一把韭菜,用缸里的井水洗得蔥綠,姥姥把它們切成末,拌上幾滴香油,倒上半碗醬湯,往豆子面湯里一澆,天哪,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面條!姥姥家吃面的碗都是像盆一樣大的,姥姥說大碗湯寬、面不擠,大人喝起來順,小孩喝起來涼得快。
夏天的菜園子,菜多得你不知先吃哪個,姥姥說這是催著人把日子往好里過呀!摘兩個茄子,姥姥就烙一鍋茄子餅。從地里拔出的獨頭蒜,姥姥一刀拍一個,蒜里不放醬油也沒醋,姥姥搟幾個粗鹽粒放進去,我們就像吃烙餅一樣,一會兒的功夫就把它們干掉了。然后一人捧著一大碗葫蘆湯,一人出一身汗,睡午覺去了,多美的日子?。?/p>
茭瓜,咱們叫西葫蘆,是姥姥地里最不值錢的東西了,可姥姥每次做的茭瓜餅都一片也不剩。姥姥在院墻上摘茭瓜的時候,先用指甲蓋掐一下茭瓜皮,掐不動的是老的瓜,姥姥反手一扭,瓜就掉下來了。姥姥用大擦銃把它打成粗絲,半盆茭瓜絲、半瓢面、半勺鹽拌在一起,偶爾打上兩個雞蛋,那就是上品的茭瓜餅。鍋上抹滿了油,姥姥一勺一勺地把面糊攤進鍋里,我們就圍在鐵鍋邊,熟一個吃一個。天哪,怎么那么香?怎么那么鮮?吃多少都不飽!舅舅總愛吃火候小點的,我和哥哥愛吃火候大點的,多么奢侈的午餐??!姥姥一臉的幸福,我們一臉的歡樂。
秋風剛起的時候,姥姥家菜園子里的豆角就長瘋了,一串串排著隊等你摘。在一棵架子上摘一大簍子是沒有問題的,你兩只腳不用挪地兒就能摘滿兩簍子,一簍自家吃,一簍送鄰居。豆角地里永遠有兩棵不能摘的,姥姥說那是種子,吃了種子就等于把媽吃了。從小我就知道不能吃媽。
豆角旺盛的那些日子,我們把豆角包子都吃夠了。我現(xiàn)在包的包子在朋友圈里是很有名的,就是因為吃了太多姥姥包的包子。其實什么也不放,只是油鹽。那天小倩吃了8個,玲玲吃了7個,她們如果吃上當年姥姥的豆角包子,照這個吃法得吃七八十個。
到了深秋可以吃蘿卜的時候,姥姥家的飯桌上就天天蘿卜菜了。拌蘿卜絲是姥姥的一絕。其實就是加點香菜加點鹽,連香油都不放。姥姥說香油不是好東西,上了香油別的味就全蓋上了,你要真想吃香油,把香油瓶子拿來舔一下就夠了。果真如此。
蘿卜多的時候,姥姥把蘿卜用鹽腌一下,放蓋簾上讓風吹個半干,裝滿一大碗。切上蔥花,倒上花生油,在貼滿玉米餅子的大鍋里蒸上它,這蘿卜干吃起來就像肉,很香,姥姥叫它肉蘿卜。姥姥說,吃這么一碗肉,晚上睡覺做的都是噩夢,吃這么一碗肉蘿卜,做的都是美夢。不知姥姥這是窮人騙小孩,還是大醫(yī)道,反正姥姥活到99歲。
有房有院子才算是個家,家里有姥姥這樣的女人才算個家。長大了,走了那么多地方,住過那么多房子,卻始終找不到真正的家。一說到家,就想到了味道,家的味道。這些年畫的畫,也總是不自覺地和山東的那個家有關,于是想,如果要給自己的畫展起個名字,那就得叫“家在山東”。
家不是在山東,能是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