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波 文匯報2015-02-06第12版
知曉京都有座黃檗山萬福寺，是因為十多年前在關(guān)注日本飲食文化時，注意到了江戶時代的初期，自中國傳來了新的飲食形式“普茶料理”和新的飲茶方式“煎茶”，而這兩種新的元素都與黃檗山萬福寺有關(guān)，或者說，與在日本創(chuàng)建了萬福寺的隱元和尚有關(guān)。
一個風和日麗的周五，從神戶出發(fā)，換了幾次車，最后坐京阪宇治線來到了黃檗站。我原本以為這是一個觀光點，應(yīng)該有不少乘客下車，結(jié)果只有寥寥兩三人。黃檗也像是一個鄉(xiāng)村小站，周邊頗為冷寂。
萬福寺始建于1661年，占地四萬余坪。它的緣起，在于一個來自中國的高僧隱元（1592年-1673年）。隱元出生于福建福清的一戶農(nóng)家，后皈依佛門，46歲時繼承了師祖費隱的衣缽，成了家鄉(xiāng)黃檗山萬福寺的住持，逐漸成了一代名僧。17世紀初期，因興盛的海上貿(mào)易，日本的長崎一時成了來自福建、浙江等地華僑的集聚地，于是自1624年起先后興建了崇福寺等三座具有中國明代風格的寺院。1649年，崇福寺的第二代住持圓寂，一時無人繼位，就恭請隱元赴日，初時隱元因念及自己已是六旬高齡，曾數(shù)度謝絕，后為對方的誠意所感動，1654年，63歲的他攜帶了多名弟子遠涉重洋，乘坐鄭成功的船只自廈門來到了長崎。
其時江戶幕府已經(jīng)實行了鎖國政策，除了部分中國商人可在長崎指定的“唐人屋敷”內(nèi)居住外，已不允許外國人自由登陸。隱元因其崇高的聲望和當?shù)厣说氖柰ǎ粌H擔任了崇福寺的第四代住持，又被引薦給江戶的德川將軍。幕府當局為隱元的高僧氣度所折服，將京都東面宇治地區(qū)的一片土地賜給他建造伽藍。隱元出于對自己家鄉(xiāng)的摯愛，將新建的寺院命名為黃檗山萬福寺，并完全依照家鄉(xiāng)寺院的建構(gòu)悉心營造，并任住持。除潛心研究佛法外，他晚年還親自制定了影響深遠的《黃檗清規(guī)》，并撰寫了《松隱集》等多冊著述，將中國明代（隱元東渡日本時，中國雖然已發(fā)生了王朝更迭，但他所延承的則完全是明代的文化）的禪林禮法和規(guī)矩完整地傳到了日本，同時創(chuàng)建了黃檗宗，與臨濟宗和曹洞宗并舉，形成了日本禪宗的三足鼎立之勢，萬福寺也成了黃檗宗的大本營?？少F的是，萬福寺由于地處偏僻，長期以來得以遠離戰(zhàn)火和兵亂，并奇跡般地幸免于火災(zāi)。整個寺院建筑和雕塑、器物都得以完整地保存下來，所有的屋宇都是350年前的原貌，其中的十七座建筑被日本政府定為“國家重要文化財”。
如今，我就站在這樣一座寺院的總門前?？傞T其實并沒有宏大的氣勢，只是像一個院落的大門。東側(cè)有一個放生池，這也是在日本的寺院所不多見的。拐一個彎往前走，巍然聳立著一座山門，純粹的斗拱木建筑，上懸“萬福寺”的匾額，為隱元所寫。山門外有一立石，上刻“不許葷酒入山門”七個大字，不覺令我啞然失笑，因為如今的日本和尚既可娶妻，又可飲酒食肉，這是明治以后的新氣象，而萬福寺內(nèi)似乎依然嚴守著中國傳來的“不飲酒、不邪淫”的戒律。
自山門往前，成一軸線地排列著天王殿、大雄寶殿、法堂、威德殿，再往后，便是滿目蒼翠的妙高峰和五云峰，如一把太師椅的靠背，懷抱著整個寺院建筑。寺院的主建筑呈中軸線排列，兩邊各有鐘樓、鼓樓及其他廊廡建筑，這差不多是今日中國寺院的基本格局。但其實如此格局的歷史并不久遠。且不說魏晉南北朝，即使到了隋唐，寺院的中心還是佛塔和主殿，其他建筑大抵圍繞在周邊。寺院建筑普遍出現(xiàn)中軸線式的格局，大概是宋以后的事情。日本最初出現(xiàn)左右對稱的寺院格局，是南宋末年赴日的蘭溪道隆在鐮倉所興建的建長寺，這曾是日本第一座純正的禪寺，但原建筑后毀于大火，今日的屋宇都是江戶時代以后重建或移建的。我曾慕名去尋訪過，結(jié)果有些失望，宋代的遺風幾乎蕩然無存，中軸線或左右對稱的感覺也無從捕捉。萬福寺大概是日本保留了宋明以后中國寺院格局的最早最大的一座禪院。
相對于日本的其他寺院，萬福寺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各殿堂的門楣和廊柱上，皆有匾額和對聯(lián)，如隱元所書的“一喝起風云，祥光增法喜”，皆遒勁有力，生氣圓滿。這一風景，在黃檗宗以外的日本寺院中幾乎難覓蹤影。萬福寺內(nèi)有44面匾額、56對對聯(lián)，如今被日本政府定為國家重要文化財。順便說及，自開山祖隱元以后一直到第十三代，萬福寺的住持均為中國人。
350多年前的古建筑，連同隱元等留下的楹聯(lián)、佛像和繪畫，蒙罩著厚重的歷史滄桑，在一片悠長的靜寂里，掩映在初夏的蒼蒼的濃綠之中。信步走在幽深的用木板鋪設(shè)的長廊時，耳畔仿佛傳來了江浙語音的梵唄聲，我不覺感到一陣時空的恍惚，不知自己是身處中華，還是游歷東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