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
譚元壽演出京劇《定軍山》
譚元壽先生(1928—2020)
2020年10月9日下午,微博與微信上驟然傳來了譚元壽先生逝世的訃聞。雖然我們心里知道,這個告別的時刻早晚會到來,但當(dāng)它真的到來時,那種沖擊與痛感,是難以用文字表達(dá)的。張學(xué)津、梅葆玖、馬長禮、譚元壽等等,這些我們曾經(jīng)天真地認(rèn)為永遠(yuǎn)不會老去的光輝形象,竟在此十年間先后匆匆與我們作別,就像大家都在說的一句話,“一個時代真的就這樣結(jié)束了”。
對于沒有見過“四大須生”的80后、90后乃至更往后的觀眾來說,譚元壽先生,大概是這幾代人所能見到的最全面、最優(yōu)秀的京劇老生演員了?!稇?zhàn)太平》的花云,《定軍山》的黃忠,《打金磚》的劉秀,《連環(huán)套》的黃天霸,《瓊林宴》的范仲禹,《群英會》的魯肅,《賣馬》的秦瓊,《桑園寄子》的鄧伯道,《失空斬》的諸葛亮,《四郎探母》的楊延輝,《烏盆記》的劉世昌,這些幾乎與京劇同齡的劇目,被譚鑫培、余叔巖、譚富英、孟小冬、楊寶森、李少春等前輩大師演繹到極致。有多少文字評論和口頭回憶留存下來,描述他們演得何等精彩,神乎技矣。然而大師們留下來的影像卻微乎其微,以致他們的舞臺藝術(shù)幾乎變成一種傳說。但只要看過譚元壽先生這些戲的演出現(xiàn)場,哪怕是錄像,也會讓人堅信,當(dāng)年文字里所描述的光彩與神奇,一定是真實存在于舞臺上的。即便元壽先生不能和他之前譚余體系的大師們比肩,他的舞臺藝術(shù)與歷史功績,依然無可替代。
《打金磚》,譚元壽飾劉秀
《空城計》,譚元壽飾諸葛亮
說起譚元壽先生,就必然要說到他的家世——京劇的譚氏家族,至今七代從事京劇,而且都繼承譚派老生藝術(shù)。他的曾祖譚鑫培,是四海一人的伶界大王,是對整個京劇的發(fā)展產(chǎn)生深刻影響的一代宗師。他的父親譚富英,是譚門的中興人物、新譚派的開創(chuàng)者。到譚元壽先生已是第五代,他生在1928年,正是譚富英剛剛嶄露頭角的時代,不久譚小培便收回大外廊營祖居,譚富英的演藝之路也更加順暢,可以說元壽先生的誕生為整個家族帶來了福氣,當(dāng)然更是譚小培、譚富英父子辛勤努力的成果。
1935年7月26日,未滿七歲的譚元壽,以乳名譚百歲第一次登上舞臺,與父親譚富英共同演出《汾河灣》,地點在北京開明戲院。這一年的12月,譚富英與程硯秋到上海演出,帶著譚百歲同去,在黃金大戲院又演出《汾河灣》,還拍了劇照。這些都注定譚百歲之后要繼承家業(yè),享受著家族榮譽(yù)的光環(huán),也承擔(dān)著超乎常人的壓力。
譚富英、譚元壽父子合演《汾河灣》
譚元壽先生的舞臺生活之長,經(jīng)歷之豐、之廣,完全不是一個尋常京劇演員所能相比的。他出身譚門,童年又接受富連成科班的教育,1939年即入科學(xué)藝,1940年5月25日正式立關(guān)書,列入富連成科班小六科,更名元壽,學(xué)藝七年。其間1943年7月,他同白元鳴、李元芳、鉗韻宏、夏韻龍等同學(xué)南下演出兩月,與中華戲曲專科學(xué)校、上海戲劇學(xué)校正字輩學(xué)生匯演于上海。這種基礎(chǔ)訓(xùn)練與實踐經(jīng)驗,是從小刻到骨子里的。出科后,譚元壽先生初在父親的同慶社演出武戲,而后四處闖蕩。他搭過荀慧生、葉盛蘭、裘盛戎的班,與新艷秋、景榮慶、王金璐等人長期在天津演出。1950年梅蘭芳、梅葆玖父子回到北京,梅蘭芳請他為梅葆玖配戲,合演《打漁殺家》《紅鬃烈馬》《御碑亭》這類生旦對戲。1951年到1953年,譚先生長期在上海天蟾舞臺演出,常常是連演幾個月,他主演的三本《岳飛傳》與《野豬林》等戲均能連貼二十多天客滿,還與小王桂卿、小三王桂卿弟兄合演猴戲。如此跨越南北的視野與閱歷,對于一個演員的成長太重要了。
《野豬林》,譚元壽飾林沖
裘盛戎與譚元壽合演《將相和》
50年代中期,回到北京的譚元壽先生加入北京京劇團(tuán),親歷了馬、譚、張、裘、趙五大頭牌并立的繁榮時代。作為青年主演的他,以武戲演出為主,并參與了《秦香蓮》《官渡之戰(zhàn)》《趙氏孤兒》等多出大戲的排演。僅與馬連良合作《趙氏孤兒》“說破”一場,其中的收獲與進(jìn)益,恐怕比單在舞臺上唱幾年戲還要多,著實是一般演員求之不得的。1961年后,隨著譚富英的退隱,譚元壽先生開始大量演出老生戲,裘盛戎提攜他演出《將相和》。1963年北京京劇團(tuán)赴香港演出,他主演的《失空斬》《打漁殺家》均得到好評。近年面世的錄音資料中,有著名琴師王瑞芝在這一時期為他伴奏的《八大錘》《戰(zhàn)太平》《瓊林宴》等戲,唱腔、勁頭在譚余之間,古樸與細(xì)膩兼而有之,很見格調(diào),那時他的演唱功夫已經(jīng)很深了。
《沙家浜》,譚元壽飾郭建光
二十余年的藝術(shù)積淀,在譚元壽先生主演《沙家浜》的郭建光時,得到了一個新的組合與升華,甚至可以說是一個飛躍。一段“朝霞映在陽澄湖上”,譚富英、王瑞芝等多位大家為他把關(guān),一字一腔地修改?!奥爩Π俄憯?shù)槍聲震蘆蕩”,運(yùn)用譚余派《戰(zhàn)太平》名句“頭戴著紫金盔齊眉蓋頂”的唱法,后面融匯了一些楊派武生的唱念與身段。這些傳統(tǒng)技法,全都化在譚元壽的身上,脫胎換骨般地塑造出一個新的形象?!渡臣忆骸返膭?chuàng)作、演出過程,讓譚先生真正成為舞臺中心,使他更加自如地運(yùn)用各種舞臺表現(xiàn)手法。這種優(yōu)勢,在“文革”后他恢復(fù)傳統(tǒng)戲時集中體現(xiàn)出來,他復(fù)排的諸如《桑園寄子》《將相和》《群英會》等傳統(tǒng)劇目,避免了熟極而流的油氣,很能打動觀眾,既保留了傳統(tǒng)戲的格調(diào),又有時代氣息。
20世紀(jì)80年代,譚元壽先生年過五旬,仍活躍在舞臺上。那時京劇市場頹勢已現(xiàn),但以譚先生為代表的一批主要演員,堅守在舞臺上,抵擋著體制與潮流的不利因素,奉獻(xiàn)出許多高質(zhì)量的傳統(tǒng)戲演出,為爭取觀眾竭盡全力。如今保留下來的一些實況錄像,如譚元壽先生主演的《戰(zhàn)太平》《定軍山》《連環(huán)套》《瓊林宴》《打金磚》,足以奉作具有典范性的舞臺精品,每一出戲都是從頭至尾一氣呵成,拓顯出譚富英、孫毓堃、李少春、高盛麟等他曾受教過的大師級藝術(shù)家之神采。前人說“人有人品,戲有戲格”,元壽先生的表演,是能讓人感受到每出戲不同“戲格”之所在的。
2006年10月紀(jì)念譚富英百年誕辰,
譚元壽主演《陽平關(guān)》,時年78歲
在我們的印象中,譚元壽先生到七十多歲時依舊在舞臺上生龍活虎。演《陽平關(guān)》這樣的大戲,刀下場的“串腕兒”還是那么利索,“擋棒攢”哪怕稍慢一點,也要一絲不茍地走下來。《連環(huán)套》的“拜山”,節(jié)奏仍然緊湊,念白絲絲入扣。后來隨著年事漸高,才由演一出戲,變?yōu)檠菀徽蹜颍贉p為化妝清唱、便裝清唱。那幾年演《龍鳳呈祥》,“洞房”一場的頂級陣容,一定是梅葆玖先生與譚元壽先生合演。只看這一場戲,觀眾也覺得很滿足。哪怕譚先生只是在臺上站一站,說幾句話,大家都會覺得心定。2017年9月8日紀(jì)念譚鑫培誕辰170年的演唱會上,譚元壽先生在兒子譚孝曾、孫子譚正巖及眾弟子的簇?fù)硐?,再次演唱譚派名作《定軍山》“這一封書信來得巧”,老先生依然莊重凝神,認(rèn)真地連唱帶做,那是一個令人極為動容的場面。
譚元壽為譚孝曾、譚正巖說戲
前些年,微信朋友圈流傳著一段譚元壽先生89歲時在家中吊嗓演唱《秦瓊賣馬》的視頻,合作多年的王鶴文先生為他操琴。有些字、有些腔,譚先生已經(jīng)有點模糊了,但他仍是用盡全力在唱,筋骨畢在,人書俱老。看這段視頻的感覺,就如同看到漢代《熹平石經(jīng)》的殘碑,斑駁不掩其古意,殘損不減其光華。對京劇藝術(shù)的執(zhí)著與虔誠,是譚元壽先生畢生的信念,我們相信,這種信念會激勵譚門的后人與傳人,在繼古開新的道路上奮力前行。
作者:張斯琦
編輯:吳東昆、錢雨彤
責(zé)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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