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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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江山妖饒
她從千年前的畫卷中走出，乘著時空的隧道自宋旖旎而來。
宋朝，那里有才子佳人，也有良辰美景；有花好月圓，也有形單影只；有酒入愁腸，也有西風(fēng)蕭瑟。那些風(fēng)月纏綿的故事，都隨著詩人不朽的詩篇而流傳至今。
她，就是驚才絕艷的一代詞宗——李清照。婉約派的代表，號易安居士。此號源于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可見，這個千古才女也愛這山水田園。
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李清照出生于山東濟(jì)南。父親李格非是當(dāng)時的進(jìn)士，著名的文人。為人剛正高潔，嫉惡如仇。也是蘇軾的學(xué)生，頗受東坡先生賞識。
李清照出生不久，其母就去世了。父親續(xù)弦了狀元王拱辰的孫女。王氏知書達(dá)理，有很高的文學(xué)修養(yǎng)。對李清照視如己出，照顧得妥帖細(xì)致。
李清照5歲開始讀書寫字，聰慧無比，過目不忘。書房是她常呆的地方，她喜歡與詩書為伴。
轉(zhuǎn)眼，十幾歲的李清照，已是娉婷女子。她性情溫婉，但思想超前，不拘于陳腐的規(guī)矩，對三從四德更是不屑一顧。
對李清照來說，女紅太過無聊，閨房太過沉悶。她活潑明媚，向往外面的世界。于是走出閨房，到外面游玩。幾年后她才落筆生花寫出了當(dāng)時游玩的情景《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dú)w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從郊游和沉醉，便可看出她有一股不羈的豪氣。而且，會作詩的人，似乎都好酒，李清照也是。她的生命中，從未少過酒。
在當(dāng)時“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宋代，姑娘們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更別提醉酒和晚歸了。她身上有普通女子所沒有的灑脫豪氣。
元符元年（1098）冬天，在京為官的李格非讓王氏帶著李清照和弟弟趕赴京城團(tuán)聚。來到繁華汴京（河南開封）的李清照，開始嶄露頭角。
李清照能夠在京城施展才華，全因她有個不俗的父親。李格非不但不責(zé)怪女兒拋頭露面，還大力支持，悉心指導(dǎo)，鼓勵提點(diǎn)女兒作詩。
她那首《怨王孫·湖上風(fēng)來波浩渺》引來無數(shù)人的贊賞。
湖上風(fēng)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
蓮子已成荷葉老。青露洗、萍花汀草。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
就連“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晁補(bǔ)之，也曾在前輩面前夸她：“詩情如夜鵲，三繞未能安?！?/p>
除了出類拔萃的文學(xué)造詣，李清照還有超出常人的見識與膽魄。
一日，她在父親那里看到張耒應(yīng)和元結(jié)《大唐中興頌》而寫的《題中興頌碑后》，格外喜歡。但她又有自己的見解，于是提筆應(yīng)和。面對張耒紅顏禍國的論調(diào)，她一針見血地指出大唐興廢之因，主要在于朝廷腐敗、奸佞得志。由此可見，她的格局更高。
17歲的李清照，在文壇已是聲名鵲起。她天資聰慧又樂于思考，且博覽群書，對世事有獨(dú)到的見解。文人們喜歡她的詞和她婉約中又不失豪氣的性格。這其中，就有趙明誠。
趙明誠是山東諸城人，其父是趙挺之。趙明誠自幼喜愛詩文，尤其酷愛收集金石書畫。20歲的他，是太學(xué)生中的佼佼者。更重要的是，這翩翩美少年還為人謙和沉穩(wěn)，有深厚的文化底蘊(yùn)。
在大佛寺中，兩人一見鐘情。經(jīng)過雙方家長的思忖與考量，終于成全這對有情人。這一日，天朗氣清。李清照正在院子里蕩秋千，趙挺之帶著夫人和趙明誠登門拜訪。
喜不自勝的李清照連忙跑去看，慌亂中跑掉了鞋子，滑落了金釵。她才不管狼不狼狽，難掩心中欣喜。倚著門，把來人瞧了個仔細(xì)，卻又怕人發(fā)現(xiàn)，假裝是在嗅青梅的樣子。
當(dāng)晚，她回味著白天的情景，久久不能入眠。然后落筆成詞，寫了那首《點(diǎn)絳唇·蹴罷秋千》：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這首詞將女子的率真與嬌羞，可愛與俏皮，描繪得極其靈動傳神。然而，這么清新的詞卻有人說是荒淫，甚至懷疑李清照的品行。我真想說，你丫的腦殼有包吧！
但李清照卻毫不在意，她用自己的一生向誹謗她的人狠狠地抽了耳光。在古代所有的才女里沒有人比她更潔身自愛、品行端正了，就她這份超然與豁達(dá)也無人能比。
李清照與趙明誠結(jié)成連理那年，她18歲，他21歲?；楹髢扇烁星槿谇?，志趣相投，互相切磋詩詞文章，共同收集研究文物，好不恩愛。李清照的詩詞創(chuàng)作也進(jìn)入成熟期，更具神韻與風(fēng)格。
令人沒想到的是，美好的生活只持續(xù)一年多，就因雙方父親的政治立場不同而受到影響。
崇寧元年（1102），李格非遭到貶謫。2個月后，又遭罷免。與此同時，趙挺之卻青云直上，依靠攀附手段，幾年就爬上了宰相之位。
李清照為父親向公公求情，趙挺之卻沒有施以援手。李清照的處境變得十分尷尬與艱難，她與趙明誠之間也有了無形的距離。于是，她懷著傷痛離開京城，回到闊別5年的故鄉(xiāng)，陪伴父母。
然而，世事難料。兩年后，朝廷下令解除對元祐黨人的禁令，李清照再次回到京城。看著趙挺之從風(fēng)光無限、高高在上，到罷免相位、郁結(jié)成疾，再到因病去世、趙家沒落。
幾年時間，李清照經(jīng)歷了數(shù)次的人生起落。如今她和趙明誠都是庶民百姓，他們回到青州故里，過起了賭書潑茶的清閑日子。
他們整理典籍，繼續(xù)收藏金石書畫。李清照愛梅，賞梅之后，總會填詞。
《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diǎn)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dāng)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沈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看得出，此時她心情不錯。原以為這歲月靜好的日子能長久，沒成想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趙挺之沉冤得雪。趙明誠很快被任命為萊州太守，李清照卻不能同往。形單影只的她只能將全部心事寄于詩詞，這段離別的相思之苦，讓她寫下了很多千古佳作。
《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dú)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多少離愁別緒，都付詩詞中。
《點(diǎn)絳唇·閨思》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diǎn)催花雨。
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
還有重陽佳節(jié)，她也是獨(dú)自一人過。
《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
其實，除了相思和離愁，李清照心中還有隱隱的擔(dān)憂。趙挺之去世前，曾囑咐兒子關(guān)于子嗣的事?？山Y(jié)婚近20年，兩人始終無子。這是李清照心中的陰影，也定是趙明誠心中的刺。否則她寄出的紅箋小字，怎么等不回云中的錦書來？
宣和三年秋，李清照赴萊州與趙明誠相聚，才發(fā)現(xiàn)她日日思念的郎君已納了小妾。趙明誠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可她偏深愛這凡夫俗子。終究含淚原諒，和好如初。
宣和五年（1123），趙明誠調(diào)任淄州太守。北宋江山岌岌可危。宣和七年，被戰(zhàn)火嚇尿的宋徽宗匆忙傳位太子趙桓，自己逃之夭夭。靖康二年（1127），宋徽宗和繼位的宋欽宗被金人擄走。北宋歷史宣告落幕。
兩個月后，康王趙構(gòu)即位，改元建炎。南宋歷史，在戰(zhàn)火紛飛中慘淡開始了。
炮火連天的日子里，李清照與趙明誠回到了青州，清點(diǎn)他們多年來的收藏，發(fā)現(xiàn)要帶走的文物竟有15車之多，而留在青州的也占了十幾間屋子。嘖嘖嘖……
建炎元年秋，金軍再次進(jìn)攻。叛軍縱火，他們十幾間屋子的文物古籍，幾乎全部燒成了灰燼。李清照拼死保住了蔡襄的《趙氏神妙帖》，因為她知道這個對趙明誠意義非凡。
建炎二年（1128），趙明誠被任命為江寧太守。次年，王亦在江州城內(nèi)作亂，趙明誠卻以拿到了調(diào)任湖州太守的調(diào)令為由，將事情全部丟給江東轉(zhuǎn)運(yùn)副使李謨處理。這也就算了，他還拋下妻子與百姓，自己同兩個官員爬墻逃跑了。
此時，這個男人的懦弱顯露無遺。李清照感到非常失望，以前這個男人在她心里是完美的，如今看來卻是怯懦自私的。
數(shù)月后，當(dāng)李清照與趙明誠路過西楚霸王廟時，她寫下了這首《夏日絕句》：
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失望歸失望，她還是原諒了。不知她是愛已成癡，還是無可救藥的豁達(dá)，亦或終究是心太軟。
六月，趙明誠去建康任職，李清照則留在池陽照管文物。沒想到，這一別，竟是后會無期。
七月底，李清照接到來信，得知趙明誠得了瘧疾。當(dāng)她心急如焚趕到，趙明誠已是病入膏肓。
因侍妾之事，他們有過裂痕；因逃跑之事，他們有過嫌隙。但李清照絕沒想到，他們會突然間天人永隔。
建炎三年八月，趙明誠彌留之際，手指向了書桌上未完的《金石錄》，李清照立刻明了。
趙明誠死后，李清照大病了一場。在烽火連天的日子里，她身如浮萍，四處漂泊，那些留下的文物也因戰(zhàn)火和偷盜，所剩無幾。李清照無比心痛氣憤，再加上連日的奔波，她又病倒了?？深嵟媪麟x、凄風(fēng)苦雨的日子還在繼續(xù)。
紹興二年（1132），李清照在弟弟的安排下，抵達(dá)杭州。暫時結(jié)束了漂泊，可她的心依然沒有著落。縱有千般才情，萬般智慧，她也還是一個女子，她也需要安定與溫暖。
不久，張汝舟走進(jìn)了她的世界。他帶著吳道子的畫造訪，讓李清照品鑒。此后，又隔三差五地噓寒問暖、大獻(xiàn)殷情。古人說：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真是一點(diǎn)沒錯。
此時，已經(jīng)顛簸漂泊了大半生的李清照只想安定下來，有個溫暖棲息的依靠。所以，當(dāng)張汝舟貼心照顧、寫信傳情，要與之修好時，她默許了。
雖說在世俗眼中，女子再嫁是失節(jié)，可她鄙夷這些世俗。她唯一覺得愧對的是趙明誠。她的愛都給了趙明誠，現(xiàn)在的她只想在這亂世擁有一絲溫暖。
沒想到這最后的溫暖也是奢望?；楹?，姓張的就卸下偽裝，露出了丑陋嘴臉。他對李清照不止冷淡，還找她要錢去花街柳巷。稍有不合，就惡語相向，拳腳相加。
為何婚前還是謙謙君子，婚后卻禽獸不如呢？因為他娶李清照完全是為了她手中僅存的文物。
這場婚姻只維持了3個月，李清照已是忍無可忍。終于，一紙訴狀告姓張的“妄增舉數(shù)之官”（宋代科舉：考生若多次不中，朝廷會按其參加考試的次數(shù)，授予相應(yīng)官職）。姓張的謊報次數(shù)，騙取官職，證據(jù)確鑿，被判流放。
李清照贏得了官司，名正言順地離了婚，這場不到百日的婚姻就此煙消云散。這在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從來只見夫休妻，未有妻休夫，李清照真不愧是女中豪杰。
紹興四年八月，李清照完成了趙明誠的遺愿——《金石錄》，并寫了后序。這對史學(xué)、考據(jù)學(xué)和金石書法的研究，都有著重要意義。
晚年的李清照，孤寂一人，西風(fēng)蕭瑟?？恐x書填詞、烹茶小賭打發(fā)無聊的時光。她對賭博頗有研究，圖文并茂地寫出了《打馬圖經(jīng)》和《打馬賦》。并借《打馬賦》暗諷南宋統(tǒng)治者的昏庸無能，表達(dá)了她希望收復(fù)山河的愿望。
紹興五年夏，李清照來到金華城南的八詠樓，寫下了《題八詠樓》，表達(dá)了她心憂國事之情。
千古風(fēng)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后人愁。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
那年秋天，她又回到了杭州，住在西湖邊上。從此，再也沒有離開。
紹興十一年（1141）除夕，精忠報國的岳飛將軍以“莫須有”的罪名被害于風(fēng)波亭，讓李清照痛不欲生。那是她最敬重的舉世無雙的英雄，沒有死在戰(zhàn)場，卻死在了奸佞小人之手。
紹興十三年，李清照將《金石錄》進(jìn)獻(xiàn)朝廷。
紹興二十一年除夕，李清照在燭下惆悵到深夜，懷念岳將軍。寫下了《聲聲慢·尋尋覓覓》：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dú)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此時的李清照已年近古稀，處境冷落，寂寞無語。最后的那幾年，她的文字里滿是西風(fēng)。
紹興二十五年初秋，李清照來到西湖邊上，見遠(yuǎn)處有位老翁正教一個小女孩背古詩。細(xì)一聽，卻是她的那首《夏日絕句》。
老翁告訴小女孩，這首詩是易安居士所寫，是有名的才女，長大后要以她為榜樣。爺孫倆說著她的故事相攜遠(yuǎn)去，而她早已是熱淚盈眶。這世界，畢竟還是暖的。
那個秋天，西風(fēng)蕭瑟，滿地落葉。李清照帶著凄涼與寂寞驀然離去，了無痕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