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光的褶皺里,有一種滋味,它凝著山河的呼吸,浸著晨昏的露語,讓人在沉浮間恍然頓悟,那便是茶。
茶,是天地間未落筆的詩行,還是紅塵里已封緘的偈語?
于喧囂世相中獨坐,你我或許更愿借一盞澄明,叩問那蟄伏于葉脈間的千年密語。
世人總說茶中藏禪,卻鮮少有人細數,那抹青翠里究竟疊了多少次日升月落。
春芽破雪時,采茶人指尖的溫度是光陰的信物;日光萎凋處,葉片蜷縮的弧度是歲月的拓印。
古法炭焙的煙靄漫過百年,蒸青碾磨的鋒芒刺透時空,最終封存于陶罐的,豈止是一捧草木?
那是山河吐納的魂魄,是時間風干的琥珀。
若追溯茶緣,神農嘗百草不過是個楔子。
真正讓茶香沁入人間骨血的,是山崖間攀折的樵夫、竹寮里守夜的僧侶、驛站旁烹雪的商客。
他們以掌心摩挲春秋,用體溫喚醒草木精魂,教一片葉子在滾水里舒展成蓮,讓樹影婆娑處皆可結廬。
茶圣陸羽寫就的《茶經》,字縫里滲著的何嘗不是萬千布衣的汗與夢?
于凡塵眾生,茶之所以動人,不在其位列仙班的雅名,而在那截截沉落的時光。
老友冒雪叩門時,銅壺正咕嘟著陳年舊事;
游子負笈遠行前,粗瓷碗盛著故鄉(xiāng)月影。
茶煙升騰處,父輩的嘆息與孩童的囈語相互暈染,愛人的緘默與知己的狂言皆可沉底。
縱使相對無言,杯中漾開的年輪,早替人間說了千言萬語。
茶,是孤獨的良方,亦是相聚的契約。
紫砂壺嘴傾瀉的銀河里,商賈褪去綾羅仍可話桑麻,書生擱下筆墨暫且作樵夫。
那些都市霓虹照不亮的困惑,水泥森林養(yǎng)不活的詩意,都在茶湯注入建盞的剎那復活。
飲至三巡,連窗外的車馬喧囂都成了遠山松濤。
可惜今人總執(zhí)著于標價千年古樹,攀比明前雨前,卻忘了茶本是最誠實的時光容器。
機械殺青的“珍品”失了手掌的溫度,真空封存的“傳奇”缺了呼吸的孔隙。
真正的老茶豈在錦盒?
某個梅雨過境的午后,從祖母陪嫁的錫罐里抖落的茶末,沖泡時浮起的,分明是她出嫁那日的晨霧。
從前慢,一餅茶能窖藏半世悲歡:
戍邊人懷揣的茶磚凝著妻兒淚痕,馬幫馱著的沱茶浸透滇藏霜雪。
而今所謂“好久”,不過是指尖劃過電商頁面的無數個深夜,是物流信息里閃爍的焦慮年輪。但若你愿在某個黃昏啟封某罐茶,會發(fā)現真正的“好久”,是沸水沖開記憶時,父親年輕時穿越半個縣城為你買糖的身影,突然在茶煙中清晰如昨。
且將這盞光陰飲盡吧。
看葉片在杯中起落如人生,最終沉淀成溫厚的底色。
須知好茶從不怕久候——封存愈久,越懂得以柔化剛;陳化愈深,越擅于將苦澀釀成回甘。
恰似我們,總要踏遍青山,方知最好的年華不在追逐,而在某個凝視茶湯的清晨,突然與自己的靈魂劈面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