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風流韻詞
在北宋的詞壇上,我敬重蘇軾。他性格豪放,才思敏捷。其文汪洋恣肆,其詩清新豪建,其詞開豪放一派,其書跡豐腴跌宕。文、詩、詞、書,皆獨樹一幟,而我,敬重他詞的豪放。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念奴嬌·赤壁懷古》)
一首千古絕唱的詞,是蘇軾豪放詞的代表。而在他豪放的背后,婉約之情隱藏于心底,那是生死難忘、刻骨銘心的情愫。
一 不思量自難忘
蘇軾一生經(jīng)歷三個女人,第一是王弗。王弗是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跟隨蘇軾十一年,王弗的賢慧、美麗,始終盤桓在蘇軾心中。王弗病逝后,歸葬眉山安鎮(zhèn)之可龍里,山坡上有蘇軾栽下的三萬棵松苗,月光下,郁郁蔥蔥,蘇軾年年肝腸寸斷。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蘇軾在任密州太守時,作下《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生死相隔,一世難忘。歲月持續(xù)十年之久,其情之深,其傷之痛,可以相見。“不思量,自難忘”,簡單平實的六個字。道盡人世間相濡以沫的夫妻深情,烙印于心,無須多想,就難以忘懷,并非在時間、空間、生死可以阻斷。
咀嚼蘇軾的《江城子》,“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他寫盡愛侶生死永隔的凄苦。“小軒窗,正梳妝”,夢見亡妻形態(tài),呼之欲出,歷歷在目,幾乎使人誤入年少情濃的十年前夫妻生活場面。“相顧無言”又一轉(zhuǎn),是十年風霜后夢中相見。夫妻往昔對鏡描眉的情景頓時遠去,而千言萬語,無法訴說,只得在相對流淚的傷神中心意相通。
由此,我想起堆積心中元稹的七言律詩《遣悲懷》(三首),那深切的悼亡詩。
其一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fù)營齋。”
詩歌敘述家?,嵤?,沒有渲染之筆,卻體現(xiàn)出元稹對亡妻情愛之深,讀后我感動不已。
其二
“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家?,嵤聵銓崯o華,妻子從死后到生前之情事,表達對妻子深摯的哀悼之情:
妻子在世時,詩人曾與她戲言身后之事,沒想到竟成事實。穿過的衣服大多施舍給別人,妻子留下的針線,封存起來,免生睹物之情。
思念亡妻之情,如春蠶吐絲,絲絲縷縷,纏繞著失神的詩人,也纏繞著我們這些后人的情懷。
其三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唯將終死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只有終夜睜著雙眼,思念亡妻,彌補她生前愁眉未展的遺憾。
元稹的三首悼亡詩,哀婉動人,真有淚盡繼之以血的深慟。“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情苦情摯,讀后令人酸鼻。
元稹的悼亡詩,蘇軾的《江城子》,哀婉真蘊,凄情幽寂,蘊蓄著無限人世傷之情??胺Q千古悼亡詩、詞之魁,是允當?shù)摹?div style="height:15px;">
蘇軾之詞,以其豪放為詞風,然其深婉纏綿處,亦是佳作絕唱。
二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王弗病逝后,蘇軾娶王弗堂妹--王朝云為侍妾。當年(1065),三十歲的蘇軾在杭州結(jié)識她,那時,她是一個面帶稚氣的小姑娘,不過十二歲。蘇軾是一代名士,又是性情中人,蘇軾為她贖身并帶在身邊。蘇軾貶至嶺南,妻子王弗病逝,是王朝云追隨他至密州、黃州、常州、惠州……流轉(zhuǎn),在惠州迫于生活,她幾乎每天陪蘇軾種地、垂釣,朝夕相處,蘇軾在此寫下一首廣為流傳的《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
感嘆春光易逝,佳人難見。一己之情懷,卻頗具人生哲理。“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王朝云十分喜愛的詞句,時常吟唱。她追隨蘇軾耳濡目染,二十余年,她亦成為一個有相當文學(xué)修養(yǎng)的女子,每當吟唱這首詞時,朝云總是淚流滿面。“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是我們所常稱道的經(jīng)典詞句,先抑后揚,跌宕起伏中見詞人深沉的情感和曠達的襟胸。
王朝云是染上瘴疫病逝的,當時她只有三十三歲。王朝云死后,蘇軾悲痛愈絕。從此他再也沒有親近過女人。直到六十六歲溘然長逝。蘇軾曾為她寫過多首詩詞,最有名的是《西江月·梅花》:
“玉骨哪愁瘴霧,冰恣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
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他以梅花喻朝云,“玉骨哪愁瘴霧,冰恣自有仙風。”“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曉云即朝云,曉云已去,高情蹈空,再好的花也難與之同夢。玉骨不愁瘴霧,被嶺南的瘴氣吞沒了。
說起蘇軾與王朝云的情緣,我也想起元稹與薛濤的感情之旅。
薛濤,唐代名媛,詞賦俱佳。她貌美如花,天下文人墨客、江湖少年,聞聽蜀中有如此妙人兒,紛紛翩翩而至。幸運者是與白居易齊名的元稹。唐元和十年三月,元稹貶通州,路過成都,與薛濤相識,二人相見恨晚,彼此情投意合,元稹時常宿薛濤私宅碧雞坊,飲酒作詩,留下一段情話。令人遺憾的是,元稹并沒有實踐他不再娶妻的誓言。薛濤的出現(xiàn),元稹想起錦江春色,猶憶枇杷巷中琵琶聲,忘不了那位癡情不改、至死不悔的一代佳人,“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攬草結(jié)同心,將心遺知音。”“玉筋垂朝鏡,春風知不知。”可以想像遠在蜀都的薛濤,面容憔悴,但在元稹心中,依舊是那么令人牽掛,薛濤得元稹—知己,足矣。
元稹與薛濤,蘇軾與王朝云,讀之后,留有一段人間真情佳話,后人或褒,或貶,留給后人評說,而他們的情緣,是令我敬仰在靈魂深處的,王朝云追隨蘇軾,顛沛流離,蘇軾的后半生,被朝廷一貶再貶,愈走愈遠,愈走愈偏,而只有王朝云一個弱女子,陪伴輔佐照料蘇軾。如今想想,這樣的女子愈來愈少了。
三 飄渺孤鴻影
蘇軾在認識王弗之前,也是他十七八歲時,他夜里有一回艷遇。蘇軾少年好學(xué),挑燈夜讀,讀書要出聲,讀韻音好似唱歌,聲音好聽,人也好,吸引鄰家富豪女子,蘇軾夜夜讀,女子夜夜聽。聽不過癮,索性爬到墻上,亦聽書,亦觀人。月光之夜,蘇軾發(fā)覺女子,邀請她進屋聽書。后來,女子來過幾次,終于不來了,卻以身相許。蘇軾安慰她,功成名就回來娶她。女子躺在床上,編織夢想。蘇軾十九歲娶王弗,對她來說是沉重一擊,她不死心,父母安排的男人一律不見,十一年后,王弗二十七歲去世,蘇軾再娶王朝云,那女子徹底絕望,一病不起,郁憂而終。
蘇軾在遠方聽此她的噩耗,又因被貶,心情煩悶,飄搖不定,這種心情下,寫下著名的《卜算子·缺月掛疏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全詞為那女子的癡情和自己的薄情感嘆不已。詞人自嘆,誰見我幽居之人寒夜難眠呢?知我者只有“飄渺孤鴻”。寒秋深夜當中惟有獨自往來的幽人,正是那夜半被驚起的飄渺孤鴻影啊。在此,幽人與孤鴻,兩相映襯,其類雖異,其心則同。其實是:幽人即孤鴻,孤鴻即幽人,一種互喻疊映關(guān)系,語意雙關(guān),詞意高妙。詞為明寫孤鴻,暗喻自己,鴻人合一,不即不離,蘇軾面對各種逆境的自我選擇,顯現(xiàn)出人物內(nèi)心落寞中的孤傲,孤寂中的奇志,看出蘇軾從自憐自嘆中升華為另一種人格境界。
蘇軾豪放的情懷,蘊含著深切的婉約情懷。他仰天長嘯的豪情,亦有豐沛的感情,一代名士,亦是性情中人,他的情感世界亦是一把雙刃劍。
三十三歲病逝的王朝云,若是能活到今天女性的高齡,三十三歲,是一個柳絮紛飛春已逝去的季節(jié),更何況“枝上柳綿吹又少”呢?她吟唱著“花褪殘紅青杏小”詞句,感受著花少褪色的暮春之景,淚流滿面,不禁感受到人生幾多悲涼。
暮春,柳綿如絲,如縷,如線,如花,如朵,灑滿鄉(xiāng)村大地。每至此時,我總是記起了“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想起北宋時,遠在惠州的蘇軾,想起王朝云,想起他們相濡以沫的那段情緣……
來源:新華副刊 作者:屈紹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