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園，在我的心書里，你已不是史書記載的被譽為“越中名園”的南宋越州沈家的私宅花園了，也不再是郭沫若筆下的那副不堪回首的頹唐模樣了，更不是眼下這座“花木扶疏，蝶飛燕舞，梅影點點，垂柳依依”重獲新生的江南名園了。
知道沈園，緣自陸游和唐婉的一場悲戀。
感受悲戀，始于流傳千年的《釵頭鳳》。
走進沈園，只為祭懷那一段歷史，去舔陸游與唐婉那段凄美的愛情傷痕。
那是陽春三月間，江南煙柳裊娜的時節(jié)，頭頂?shù)奶炜障駝偛料催^一般潔靜清麗，我獨自來到紹興魯迅中路的這條街旁，一個人在沈氏園入口處久久佇立。那里堅硬的石板鋪成的路面泛著清寂模糊的暗影，而石雕牌坊就像一面鏡框，日日夜夜框定著不遠(yuǎn)處的斷云石。那斷云石雖然從身子中間齊齊斷開，卻又緊緊相依，似斷猶合，不愿分離。
這就是讓陸游與唐婉都魂牽夢繞的地方了！這就是那段戀情夭折的唯一見證了！“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棉”，或許八百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一個瘦削的老人蹣跚的走到門前，口中就是這么喃喃自語著這兩句話。
我站在沈園的門口，恍惚地望著門頭匾額上的“沈氏園”三字，依稀這一步步地挨近就似走入八百年前的古老傳說，將讓我去見證那段蕩氣回腸、悲切凄婉、痛徹心扉的愛情悲?。?nbsp;
陸游和表妹唐琬青梅竹馬，婚后吟風(fēng)弄月、琴瑟和美，可唐琬的才情卻為陸母所不喜，迫于母命，陸游休棄了唐琬。原本是兩情相悅，兩心相依的戀人，就只能相愛而不能相守，千山萬水共度的誓言，被一紙休書吹得煙消云散，從此寂寞梧桐，深深院里，空鎖清秋。
十年后的一天，陸游在沈園與唐琬邂逅相遇。久別重逢，別樣情懷，萬般情義，重上心頭。然而，面對已為他人之妻的唐婉，陸游又能說什么？又有誰能知曉兩人講述了何等的情愁？四目相對，柔腸寸斷，心有千千結(jié)！正當(dāng)陸游暗自神傷之際，唐琬送上了酒肴，款待表兄。往事重憶，百感椎心，唯嘆東風(fēng)太惡，歡情太薄。情怨之下，悔恨不已的陸游飽醮深情、十分憂傷地?fù)]毫在粉墻上寫下了那首著名的《釵頭鳳》，無限哀傷和怨嘆都在錯、錯、錯和莫、莫、莫幾個字里在溢出來。
真摯的情誼，千百年無不讓人唏噓不已。捧著陸游的詞，激起了唐婉的悲愴之情，滿腹情思。與陸游離別之后一直都沉浸在內(nèi)心的痛苦，悲痛不已，淚落沾襟。她非常傷感，心潮起伏，夙夜難眠，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相思和憂憤之情，一腔凄苦化為如泣的詩句，于是也和詞一首。情真意切，凄情難掩，人間最美好的一段愛情經(jīng)典就這樣被無端的掐斷了。內(nèi)心深重的郁悶，被重逢所勾起，被怨詞所加深，在兩人一唱三嘆的詞中，麗人郁郁成疾，病情加重。她悶悶不樂，本來就多病纏身的唐婉再也經(jīng)不起這情感上的折磨，不久她便在抑郁中含恨離開了人世，化做塵土，成為了詩人心底一顆永遠(yuǎn)的珠淚。陸游因此追悔莫及，抱恨終生，留下了大量紀(jì)念唐婉的詩。他后來再游沈園時，站在當(dāng)年與唐婉相逢的小橋上，望著橋下的流水一去不回，就象自己逝去的愛情。睹物思人，物是人非，陸游不禁悲從心中來，“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就是此時陸游的真實情感寫照。在七十古來稀的陸游眼里，往事隨風(fēng)而去，春也不再，沈園已不是昨日的模樣，只有記憶深處的舊情人還月貌花容依然。
人去樓空，古園依舊。往事已然成追憶。這段經(jīng)久不衰的愛情，凄婉，冷艷，給沈園浸透了濃重的人文氣息，不知令多少游人流連往返。也給被世俗污染了的現(xiàn)代愛情深深地上了一課。八百年來，《釵頭鳳》便隨著江南的蒙蒙煙雨縈繞在沈氏花園里，牽引無數(shù)后人來此憑吊這段刻骨的愛情往事。
步入沈園，可看到一組峭然獨立的奇石，“詩境”清秀有力，給人一種如詩的感覺。人們在欣賞沈園的雋美時，還能感受到這里的文化底蘊。我想玲瓏而嶙峋的太湖石也許就是故事的見證者，詩情畫意應(yīng)也是由此而漸入的……
碎石鋪就的沈園小徑并不寬闊，帶給我的感覺少了些如我夢中石板小巷中飄出的古老與幽雅，而這里的寧靜依舊讓人羨慕。沐浴在初春下的沈園，竹葉青翠，柳色如煙，假山靜謐，池水寧靜，古井無語，亭臺空悠，隨處可見著名書法家的墨寶楹聯(lián)，真乃一個容不得半點污穢的清幽典雅之境。不遠(yuǎn)處，一株豐滿的白玉蘭盛開著滿枝頭的素潔，淡淡的幽香撲面而來，忽然有了一絲恍惚，不知這是不是花的語言？如是，它想對我說什么呢？輕撫玉蘭花樹，仰望它無需綠葉相扶的高貴和坦然，一個執(zhí)拗的念頭從心間倏然滑過：當(dāng)年的沈園絕沒有玉蘭花的。
沈園不是很大，園內(nèi)有一不小的池塘，塘中是碧綠的荷萍，只是由于季節(jié)的原因，沒有綻開的荷花，半池荷葉卻添上幾分蕭瑟的氣息?？磻T了世間的種種情感，我一直以為“愛情”是一部部血淚交織的悲劇。也許初見的美麗與傾心，相知相逢的喜悅，桃花飛艷的絢爛都是一個鋪墊。美好的逝去與永不回頭才是悲劇讓人痛心的地方。
沈園的天，陰沉沉的，風(fēng)吹在臉上有點冷。凄美的愛情故事，給這里蒙上了一種暗淡的色彩。不過，正是陸唐的這段凄慘愛情，才給紹興文化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原來，我一向認(rèn)為厚實濃重的紹興文化的骨子里也有著細(xì)膩的柔情呀！看來，紹興文化什么也不缺。
沿小路徐徐前行，前方是一座小亭，陸游以詩把自己比做一只孤鶴，故該亭起名“孤鶴軒”?！肮满Q軒”亭上無頂，《正大綜藝》曾以此為題，難倒不少佳賓。而亭柱上的一付楹聯(lián)卻令人回味：宮墻柳一片柔情付與東風(fēng)乘白絮；六曲闌幾多綺思頻拋細(xì)雨送黃昏?！皩m墻柳”、“送黃昏”分別取自陸游和唐婉的詩，內(nèi)容還是不離《釵頭鳳》，不離那凄美的愛情故事。
一方石壁出現(xiàn)在不遠(yuǎn)處，石壁附于斷壁，兩首釵頭鳳并列而題。陸游的詩取字于其文，雖非原跡，也屬原筆。
沈園的幽綿婉逸、風(fēng)凝香冷直教人對陸游、唐婉千古愛情絕唱而深深嘆撼?！凹t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伴著導(dǎo)游聲情并茂的吟誦，人們的憐憫被引向內(nèi)心深處，激起共鳴，而殘墻斷壁，更映襯出歲月的久遠(yuǎn)。駐足神往，仿佛小亭之上，佳人輕掩彩袖，露出細(xì)膩紅潤的手為她日夜?fàn)磕畹娜藘赫鍧M黃滕的美酒，而轉(zhuǎn)目側(cè)望，滿城春色爛漫，宮墻邊一帶的綠柳依依……這是多么浪漫和諧的畫面，而就是這樣美滿的情感，卻被人為地?zé)o端折斷，原以為情如山石、永永如斯，孰料到棒打鴛鴦，從此分飛離索，詩人內(nèi)心交織的愛恨怨悔已難以用幾個“錯，錯，錯”來挽回補救，只得強咽下未盡的千言萬語，一連的“莫，莫，莫”讓人深深地體味到慟不能言的情致。而心回夢醒之后，又不由地讓人枝生另一種感慨：現(xiàn)代都市的我們，再也沒有了殘惡的“東風(fēng)”摧折，不會有“錦書難托”“幾年離索”的絆礙，但是，我們真的就有了相濡相依、不離不棄的愛情了嗎？即使有了，我們就真的珍惜了這份千年的緣分、萬年的情牽嗎？
十年生死兩茫茫，風(fēng)景依舊人事?lián)Q。物是人非，再美的風(fēng)景在我的眼中也只是一片惆悵。望著葫蘆池，我想此湖中應(yīng)是淚而非水，千年的淚水積滿了這愛恨情愁，他們變成水霧，彌漫整個沈園，并伴隨著陽光撒入愛的荒原。假若人間真有輪回之說，就愿前生不能相識相愛、相依相伴之人，能在今生共結(jié)連理，共譜戀曲，續(xù)下不了之情。
那段不死的愛情，早已跨越了時空，那兩首《釵頭鳳》，早已縈繞在沈園，而陸游與唐婉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依舊在八百年風(fēng)雨里哀哀地唱著，在南宋的歷史畫卷中攝人心魄。沈園內(nèi)還有新辟的景點，有對陸游一生介紹的展區(qū)，我卻無心再度前行，陸游、唐婉的故事給我內(nèi)心的震撼是強烈的，有情人為何難成眷屬？那么美好的人間愛情為什么難結(jié)善果？
站在葫蘆池畔，幻視當(dāng)年唐琬的驚鴻媚影；立于孤鶴軒中，感受陸游仕途潦落，愛情傷逝，死去元知萬事空的悲戚心境。禁不住思緒翩然?！耙残琶廊私K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一晃800多年過去了，還有人在此留連憑吊，還有人在此借古抒今。雖然斜風(fēng)細(xì)雨春寒料峭，但今天來到沈園的年青人也不少，稀稀落落分布在園子的四處，孤鶴亭下，葫蘆池邊，題詞壁前。園子里，古箏聲聲，低沉凄涼。似在哭訴哀怨陸唐，也似在伴和我的腳步和思緒。
讀了八百年前留下的《釵頭鳳》，才真正明白了沈園寂寞的情殤，才知道愛是一種說不完的痛，也是人一生最傷心的苦楚與辛酸。
思考是痛苦的，也是矛盾的：唐陸之戀，是一種不同觀念的碰撞。唐婉和陸游愛情至上，淡泊名利的思維，在功名至上、兒女私情上不了臺面的傳統(tǒng)習(xí)俗面前，注定會碰得頭破血流。這種結(jié)果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
自古以來，人們把愛情看做是純潔無比、一塵不染的感情。然而，世俗、經(jīng)濟、社會、文化對愛情的影響是深刻的，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感情往往不得不服從于現(xiàn)實。脫離了現(xiàn)實的生存環(huán)境，去追求缺少物質(zhì)基礎(chǔ)的愛情，在那種社會環(huán)境下，只能是一廂情愿，就是在現(xiàn)代社會下也莫不如此。
雖離開陸家，又已再婚，生活亦可謂衣食無憂，唐婉卻早逝了。唐婉之死，是死于一種心結(jié)，這種心結(jié)令人唏噓感慨。
歷史鑄成了唐陸悲戀，也留下了千古絕唱。難道在人性的本源中，只有悲劇才會美？如果陸游和唐婉有情人終成眷屬，還會有那么美的佳話嗎？我無從知曉，也許歷史就是歷史，無須那么多假設(shè)！
一座時空與歷史的天塹，隔開了今古愛情的兩個截然不同的局面，使人難以真正體會，究竟何為“生死相許”，何為“肝腸寸斷”。一曲千古悲歌唱至今日，經(jīng)久不衰。我想也正是因為愛情始終有著獨特的魅力，才會讓人前赴后繼、憧憬至今……
在離開沈園的前一刻，驀地想起了席慕容的那首詩：“在年輕的時候，如果你愛上一個人，請你，請你一定要溫柔的對待他。不管你們相愛的時間有多長或多短，若你們能始終溫柔對待，那么，所有的時刻都將是一種無暇的美麗……”
愛情，并非生命的主旨，但仍存在于我們每個人的心目中，沒有封建的枷鎖，愛情已然變得自由，但自由的愛情則更需要真心的呵護——珍惜才讓人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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