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大雨相約,去成都人民公園的鶴鳴茶社喝茶之前,我先去了趟杜甫草堂。
明知所謂草堂,一個面目皆非的遺址景點而已。但還是惦記這處“詩圣”自公元759年冬,客居了四年的故居。一千多年來,草堂翻修復(fù)翻修,面積越弄越大,門票越來越貴,簡直就是一處財主的龐大宅院,哪有半分“八月秋高風(fēng)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草屋模樣?
當(dāng)年窮困潦倒的杜甫,料也想不到,身后竟然會有如此這般的殊榮。
杜甫草堂門口的百花潭,“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也稱浣花溪,碧波楊柳,迎春花、木蘭花開的正爛漫。古時成都人取此溪水灈滌蜀錦,錦色格外鮮艷明亮。唐代長安才女薛濤也曾流落成都浣花溪,以“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制成十色的“薛濤箋”,傳為佳話。雖然同處唐代,只可惜兩位詩人相隔二十幾年,薛濤公元785年淪為成都樂籍(樂伎)時,杜甫已先于公元763年離開成都,再次遷徙往荊、湘等地,未曾有所交集。
杜甫草堂內(nèi)竹影婆娑,斑駁搖曳,行幾步小橋流水,乃清幽所在,奈何游人往來不絕?!盎◤讲辉壙蛼撸铋T今始為君開”,據(jù)傳當(dāng)年杜工部曾在橋頭吟詩,未成,適橋下蛙聲鴰噪,擾人心煩,遂伸手用朱筆在蛙頭上一點,于是,至今草堂內(nèi)青蛙額頭都有一點紅痣。小橋后,過柴門,為工部祠,內(nèi)陳歷朝古物若干,有明清遺存杜甫石刻造像兩方,其中清代石刻又將黃庭堅、陸游造像并列,并歷代詩書畫名家作品。杜詩人生前孤貧寂寞,身后被安排與二詩人畫像相陪,也算一種安慰。
草堂周邊,有幾家茶館,草堂東北面,新挖掘出一方唐代故城遺址,廢墟瓦礫,古井墻垣,對此,同行朋友堅持不可信,認(rèn)為歷經(jīng)千年,天翻地覆催枯拉朽之后豈有完卵,必是個假遺址。
其實,杜甫初到成都的寄身之處,并非草堂,而是大慈寺。
隋唐過后,千年之后物轉(zhuǎn)星移,萬物變遷。曾經(jīng)玄藏剃度受戒的大慈寺,這座鼎鼎大名的佛教叢林,早已陷入都市水泥叢林之中。
現(xiàn)在的大慈寺,一墻之隔便是現(xiàn)代時尚的太古里休閑購物廣場,各種奢侈品牌琳瑯滿目;再隔條馬路,是春熙路,潮人云集,從民國起就是老成都最洋盤的步行街。
偏生大慈寺還存有一家老茶館“禪茶堂”,歷史之久遠(yuǎn)直追隋唐時期,由修建大慈寺的無相禪師帶來,本意為喝茶解困借以參禪悟道,漸漸的喝茶之習(xí)普及蜀地,這便是成都最早茶館的誕生。古時的大慈寺,是杜甫、陸游、范成大等諸位大名士常來之所。原本大慈寺周邊尚未改造前,寺內(nèi)外林蔭下有上百茶座,明清史學(xué)家謝國楨先生、學(xué)者蒙文通、徐中舒先生;近代的流沙河、丁聰、吳祖光、邵燕祥等文化名流,都常來這里喝茶聚會,暢談古今。
大慈寺的茶座,妙就妙在香火氣息與煙火氣息的交融,有一種出世即入世的既視感。江湖路遠(yuǎn),友人相見,縱有“萬語與千言,不外喫茶去”。
由禪茶堂始,衍生出成都的老茶館茶座遍布大街小巷,大小不一,卻各有情趣。時至今日,僅城內(nèi)就有上萬家茶館。
四川多竹,取之不絕。成都的老茶座多擺放竹椅,或者是藤椅,客人一到,伙計就應(yīng)聲而至,要點什么茶都可以。稍傾,會有茶博士手握長嘴大茶壺,高舉過肩,細(xì)長的壺嘴凌空注水入茶杯,來個花式倒茶,光看看也是種享受。待客的茶具,一般都用川式陶瓷“蓋碗”,那碗蓋用來攪和茶葉,茶碗下面有茶托,端之不燙手;也可以大玻璃杯,放一撮峨眉雪芽進(jìn)去,開水一沖,載沉載浮,恍如一段飄零起伏的人生。
茶座間,還衍生了掏耳朵、刮臉、扦腳、梳辮子等副業(yè)服務(wù)?;ㄉ?0塊錢,就能享受一次掏耳朵,當(dāng)?shù)厝朔Q“采耳”。
相比廣州茶樓的氛圍,成都茶座更市井也更覺輕松愜意,廣州人的吃早茶,乃借喝茶之名行吃飯之實,成都的茶館則踏實的多,純喝茶,并無提供早午晚茶的飯食,最多來兩碟花生瓜子零食,權(quán)做茶配罷了。常見老成都人飲幾口茶,往竹椅上一靠,瞇著眼抽幾口煙,悠閑自在,物我兩忘,成都人管這叫“巴適”、“安逸”。
是的,在成都茶座喝茶,獨有一種別處所無的濃濃人情味。點一杯茶,便可消磨一整天,和左右鄰座的茶客天南地北吹牛瞎聊,不論相識與否;如中途有事需暫時離開,只須將茶盞蓋揭開放在桌上,伙計便不會來收拾,別人也不會來占座。茶客們常常一杯茶從早坐到晚,在茶座“泡”多長時間,既不被店家嫌棄,更沒人給你白眼看。
我常去的鶴鳴茶社,在人民公園里,林蔭下露天廣場與亭子內(nèi),擺滿了竹椅茶桌,不管什么時間來,茶座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我們在靠近湖邊的茶座坐下,點了一杯竹葉青,看著左近茶客們圍坐打牌,還有幾個外國人摻雜其中,成都人樂活安逸的性格,與熱愛享受的老外有異曲同工之處的。
按作家冉云飛的說法,在成都泡茶館,講究的是“良朋雅舍”,喝茶得有二三好友笑談閑扯,才是人生一大快事。而茶館,他首推成都安順廊橋,坐在那里的露臺喝茶,近可打望九眼橋來去美女閑雜人等,遠(yuǎn)可觀賞天邊慵懶落下的美好夕陽;待到夜晚的城市燈光亮起,又把河面照的波光粼粼,神秘詭異,引人無邊想象;與好友坐上半天,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是極佳的泡茶館境界。
我沒去安順廊橋,卻打車直奔更遠(yuǎn)的彭鎮(zhèn)老茶館,在一小時車程外的雙流。
彭鎮(zhèn)老茶館,是這座小鎮(zhèn)的一件古董,保留了古舊滄桑的模樣。
清晨的楊柳河邊,彭鎮(zhèn)老街上,梧桐葉子灑落一地。瓦屋檐下,打鐵鋪里,夫妻倆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蛑r(nóng)具,火星噴濺,熱氣騰騰;臨近的鋁器五金店,把噴壺糞斗燒水壺物什都放到了馬路邊;路邊佝僂著背圍著圍兜的老漢,推著坐著小孫子的童車路過,好奇的看著我這扛相機(jī)的外鄉(xiāng)人;隔壁賣鐵器的大哥,端杯熱茶坐在大案前,案板上堆著菜刀、鐮刀、鐵爪籬;十米外賣肉的鋪子是架手推車,鉤子上掛著大大小小的豬肉,鄉(xiāng)人挑中哪塊肉,老板隨割隨稱;老房子廊檐下搭起洗臉盆架子,掛一面鏡子,幾條毛巾,那是駝子師傅的剃頭鋪,剃頭鋪掛鏡子的老墻,便是彭鎮(zhèn)老茶館后門的木板墻。
傳說鎮(zhèn)上百年前發(fā)了一場大火,彭鎮(zhèn)老茶館是唯一幸存的老房子。走進(jìn)店堂,待得兩眼適應(yīng)了昏暗的光線,才慢慢看清這座小青瓦蓋頂?shù)?a target="_blank" >川西民居。木質(zhì)穿斗的磚泥墻上,斑駁脫落的露出了竹篾泥胎。店堂里陰暗幽深,頭頂身邊的木梁柱亦歪歪斜斜,墻上繪有六十年代的宣傳畫,門檐外還留存著那個年代的標(biāo)語,斑駁殘舊。
老茶館的地,是發(fā)黑的三合土泥地,經(jīng)年累月踩踏的凹凸不平,地中間砌起一座方正的老虎灶,大灶臺上坐著幾只大水壺,灶臺上堆著清一色的陶瓷茶杯。這是川西老茶館的三個標(biāo)志:蓋碗、銅壺和土灶,延續(xù)著原汁原味的傳承。老板和老板娘圍著圍兜,在茶館里忙里忙外的續(xù)茶倒水遞煙,偶爾和街坊老漢們聊上幾句。他們彼此有熟悉的信任和默契,大家聚在這個光線昏暗,斑駁破舊的茶館里,喝一杯茶,只是來完成每天的一個約定。
店里擺滿了竹椅茶桌,老人們穿著厚厚的棉襖,戴著鴨舌帽、棉帽,圍坐著打著手里的四川長牌。這種長紙牌據(jù)說是諸葛亮傳下來的,玩法多變,有吃、碰、滑、召等手法,老人們玩的停不下來,樂此不疲。長牌在四川各地可見,也被稱為“川牌”。
還有老人獨坐角落,嘴里叼著長長的煙桿土煙,倚靠在竹椅上,半瞇著眼似睡非睡,裊裊的香煙與茶盞的熱氣一起升騰著,透過屋頂?shù)奶齑帮h了出去。
我找個竹椅坐下來,給一塊錢,要了一壺蓋碗茶。喝口熱茶,偶爾拿起相機(jī)拍一下喝茶老人們的神態(tài),感覺已是這百年茶館里的老茶客。
喝完了,續(xù)上水,接著喝。似乎這杯茶可以一直喝下去。
唐代的盧仝在《七碗茶歌》里說: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
三碗茶下肚,眼神迷離,恍惚看見靈魂脫離了肉體,游離檐外,踽踽獨行。
余生山高水長,幾多羈絆,唯愿靈魂隨心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