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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華中師范大學寫作第五課堂 胡星怡
排 版 之湄
相較于朱紅的漆器，通體光潔的瓷器無疑更吸引人的目光。漆器古樸，沉淀著歲月的痕跡。而瓷器，不論在地下沉睡了多少年，它出土時仍舊光彩照人。朱紅的漆器，即便加上描金，螺鈿，金銀平脫種種精妙的技藝，時間一長，便漸漸暗沉下去，再也不復往日的光彩?？纱善鞑煌?，光滑的釉面，溫潤的觸感，在博物館暖黃的燈光照耀下，籠著一層柔和的光輝。漆器顏色深沉，擺放在屋里，也總是不起眼地待在角落，絕不會喧賓奪主。瓷器卻總能一眼就引起人的注意。當日光穿過庭院，斜斜地照射在一個素色瓷瓶上，釉面反射出的光澤絕對要比朱紅的漆器更讓人感覺心曠神怡。
究其原因，不在兩者價值高低，也不存在技藝的優(yōu)劣。漆器古樸深沉的顏色常常與黑暗融為一體，即便有心人看出了漆器上的種種金銀描繪技藝，也掩藏在陰影之下，反射著淡淡的光輝。瓷器的顏色種類要豐富得多，釉面上的圖案也千變萬化。擺在那兒，就是一尊閃閃發(fā)光的藝術品?，F(xiàn)在的人似乎更喜歡沐浴于日光之下，對于明暗之分也更加敏銳。于是，比起木質漆器，經受了火的錘煉的瓷器明顯更受人偏愛。
瓷器之美，誕生于光明。將瓷器置于日光充盈的環(huán)境中，光便追逐著影在潔白的釉面上嬉戲。素瓷之美就在于這細微的光影變化之中。即便沒有日光，被室內暖黃的燈光照射著，也有一種別樣的溫柔。原本的素凈消失殆盡，只余暖色的光輝。其余的彩瓷更不必說，即使不用強烈光線的烘托，單憑各種釉彩表面，也能引得人流連駐足細細觀賞。
漆器之美，則誕生于陰翳。如今一提到漆器，人們便自動聯(lián)想到黑、紅的肌理，縱然有金銀的紋路，數(shù)年后，也難免變得暗沉。漆黑，就成為大多數(shù)人對漆器的定義。然而，恰恰是漆器的黑與紅，使它在陰暗的室內也極富觀賞性。幽暗的室內，勉強能視物，此時漆器的黑紅便與黑暗融為了一體，只留下描金的花紋或螺鈿在昏暗的室內綻放出光采。將漆器置于手中把玩，輕盈的胎身、細密的肌理、精致的紋路，無一不讓人生出幽幽憐愛之情。
只可惜，現(xiàn)代人或許早已習慣了燈光，對陰翳的環(huán)境便生出偏見。天還未黑透，早早便把燈點亮，一任光明驅走黑暗。如此便也欣賞不到陰翳之美，進而也難以體味漆器的美了。
谷崎潤一郎曾在《陰翳禮贊》中談到漆器之美。他認為，漆器之美，只有在朦朧的微光里才能發(fā)揮到極致。如果沒有黯淡作為條件，就無法體味漆器之美了。試想，初夏時節(jié)，天未黑透。坐在竹椅之上，感受到津津涼意。耳旁是草蟲之鳴，伴有微風輕拂過樹葉的沙沙聲響。眼前是深邃的夜空，幽暗的室內一燈如豆。深吸一口氣，草木的氣息混雜著盛在漆碗里的湯的鮮香。漆碗內壁已被蒸騰出朦朧的水汽，凝結成水珠。端起碗一飲而盡，通體舒暢，手中似乎還殘留著漆碗的溫度。就著昏暗燈光定睛細看，漆碗上的紋理便在光與影的折射中迸發(fā)出奇妙的光芒。于是，平常看起來普普通通的碗也變得不可思議起來，捧在手中，好像變成了絕世珍寶。這樣的場景，換做是誰，都會感到無法言說的輕松吧。
漆器多為黑、褐、紅三色，這樣單調的顏色，自然不會如五彩的瓷器般招人喜愛。瓷器的顏色變化多端，雨過天青的青花瓷，濃墨重彩的琺瑯彩……單單一尊瓷器，便能變化出那么豐富的顏色，乾隆時期的釉彩瓶，顏色奔放而熱烈，即使是不那么鮮艷的素色瓷，做工精致，拿在手上，就令人贊嘆不已。漆器則不同了，雖然表面上的光澤看起來格外誘人，但一旦加上那幽深的底色，能欣賞的人就少之又少了。即使是貴重的燙金器皿，加上種種描金的技藝，那金銀的紋理，卻會讓有的人覺得惡俗不堪。谷崎潤一郎便說“假使使這些器物周圍的空白充滿黑暗，再用一盞燈光或一根燭火代替日光或電燈映照過去，那你看吧，原來花里胡哨的東西就會立即變得深沉而凝重起來”。一旦將漆器置于陰暗的環(huán)境中，那些原本看上去惡俗的描金燙金紋理，便會反射出了奇特的光芒。漆器的肌理溫潤，有時細細拿在手中欣賞，自會發(fā)現(xiàn)它不同于瓷器的美。然而，習慣了光明之后，誰又愿意置于陰暗的環(huán)境中去欣賞一盞不起眼地漆器的美呢？
現(xiàn)代人早已習慣于五彩霓虹的不眠之夜，習慣于燈火通明的亮麗之地，卻忽略了霓虹燈下的陰影，光明之下的陰翳。漂亮的玻璃杯，輕輕碰撞帶來的清脆聲響，暖黃得刺眼的燈光，精致的鋪了桌布的餐桌，喃喃私語，充滿生機的綠植……一居室里倘若再擺上一盞漆器，便顯得格格不入。我們驚喜地享受現(xiàn)代生活的種種愜意，也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沉淀了歲月痕跡的東西越發(fā)與我們格格不入。
與其說格格不入，不如說完全脫離。普通人的生活中越來越難見到漆器的身影了，即便有，也不過是個擺設，與古人那種生活中完全不可割舍之物相去甚遠。生活方式的變化讓我們在除了博物館之外的地方再難尋覓到這一物的身影。
生活方式的轉變，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即便閑暇時分能好好靜下來沉心做一件事，心境也會發(fā)生變化。小時候，向往霓虹的遠方，向往亮晶晶的東西，覺得那就是美。長大后，穿梭在人流之中，抬起頭仰望夜空時，曾經難以數(shù)清的星星現(xiàn)已屈指可數(shù)，于是將視線轉向路旁的街燈，明明暗暗，閃閃爍爍，第一次覺得街燈下的拉長的人影也可以這么美。
生活方式的變化轉變了人們對于明暗的觀念。自從電燈的出現(xiàn)，人們總是竭盡所能地尋找著一切光源，誓把一切黑暗的地方都填滿。傍晚的街道太暗，便裝上一盞接一盞的街燈；商店的招牌不夠亮，便裝上五彩斑斕的霓虹。即使天還未黑透，家家戶戶早已點亮了刺眼的白熾燈。將一切黑暗的地方都要光明點亮，卻忽略了光影相生的道理。只有有影的襯托，光才能更令人著迷。如果只是一昧地追求光，沒有影子的生存空間，光也就展現(xiàn)不出它的美。
正如漆器上的金銀紋理，將它置于陰暗的環(huán)境中，金銀才會反射出它的光芒，才會使原本幽暗古樸的漆器底色襯托得大氣，而不至于顯得輕薄。光與影的浮沉便在這小小一盞漆器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只可惜，這樣美的光影變化，只有在博物館漫步時，才得以窺見一二。緩緩踱步穿梭于一個個展廳，幽暗的燈光高懸于壁上，似乎是不愿打擾那一件件文物的沉睡。沒有嘈雜的聲響，沒有炫目的閃光燈，光是看著那些在地里沉睡了千百年的文物，便覺得整個人也安靜了下來。細細觀察那投下的一小片陰暗，有光的浮塵在其中飛舞。
明暗光影相生，才造就了漆器的美。漆器的基調是暗的，底色是暗的，乍一看上去，只覺得它太過于幽深厚重，誰又會第二眼去仔細看它呢？人們多喜歡這種一眼就能感知的美，需要細細品味的便失去了耐心。在展館里，一眼看上去能吸引人的瓷器，造型奇特的吸杯，顏色純凈的器皿，便有人瘋狂地拍照，而一旦路過那些已經破舊的不起眼的古物，便匆匆走過。
漆器或許不那么容易被人注意到，也難以仔細欣賞它的美。在光明與黑暗之中，人們總是選擇光明，卻鮮少有人注意到光明與黑暗交界處的那一點陰翳。漆器的陰暗代表著它的古樸厚重，那一點點陰翳，恰恰是漆器之美的最好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