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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筆記八 葉先生講古詩詞的讀詩方法
讀書筆記七中記錄了王國維引用北宋三位詞人的詞句，解釋他的“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卻又說這種聯(lián)想不是作者的原意。詞作者晏殊、歐陽諸公是不會同意的。既然是這樣，那他為什么還要這樣解釋呢？葉嘉瑩先生說：王國維這樣的解釋方法，是有由來的。（“由來”即原因。也是解釋詩歌的兩個方法）
首先，從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來說，那叫“斷章取義”。不管全詩寫的是美女、是愛情還是相思，你可以斷章只取它的一、兩句，不管全詩寫的是什么意思，你就斷章只取某幾句的意思。表示你有另外一種高遠的眼光，一種高遠的追求。這就叫“斷章取義”?！皵嗾氯×x”在中國由來已久。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就很流行。在當時各國的外交活動中，還有在教學(xué)中，都廣泛應(yīng)用“斷章取義”?？鬃咏虒W(xué)生也采取這種辦法。有一次孔子的學(xué)生子貢問孔子：“貧窮不諂媚，富貴不驕傲，老師您看這樣做人怎么樣？”孔子說：“可以了吧，但不如更好一點的，那就是貧窮不但不諂媚，而且安于貧窮還很快樂。富貴不但不驕傲，而且還很謙卑好禮，那就更好了?！边@就把子貢所說的做人的境界提高了一個層次。然后子貢就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上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說的是這種情形吧？”這就是說，雕琢象牙和美玉，一定要切磋琢磨，要把它切磨得更光潤，這就如同我自己想的比較粗淺，而老師給我提升了一個境界是一樣的。這是子貢對老師教導(dǎo)的領(lǐng)悟。雖然他說的意思跟《詩經(jīng)》原詩都沒有關(guān)系了。但是，孔子卻贊美他說：“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是說你能夠有這么豐富的聯(lián)想，這樣的學(xué)生我就可以和你談?wù)勗娏恕＿@就是所謂“告諸往而知來者”，我告訴你一段過去的事，你可以聯(lián)想到未來的事；我告訴你一個已經(jīng)存在的東西，你可以從這個已經(jīng)存在的東西，引申聯(lián)想到更豐富的言外的意思。這才是會讀書。
這種談詩的方法，意大利學(xué)者墨爾加利叫作“創(chuàng)造性的背離”，他說讀詩的時候，你可以背離作者的原意，有你自己的豐富的聯(lián)想。德國的美學(xué)家沃夫崗·伊塞爾也說，讀書就是要從你讀的書本里面，有你自己的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聯(lián)想。你可以違背她的原意，有更豐富的聯(lián)想。而中國古代從孔子、從《左傳》里，就培養(yǎng)出來了我們中國人帶著豐富聯(lián)想的讀書的傳統(tǒng)。以上是王國維解釋詩歌的一個方法。
在座聽講的兩個學(xué)生問葉先生：這本書可以讀嗎？那本書可以讀嗎？葉先生回答說：只要是人把書讀出來，而不是人被書讀走，那么什么書都可以讀。你有思想、有見解、有眼光，不管你看思婦或什么詞，你就能看出來他有沒有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的境界。這就叫會讀書。如果你不會讀書，就會被書牽著鼻子走，它說奸盜淫邪，你就跟著它奸盜淫邪。所以有的人看了不正當?shù)臅?，就做了不正當?shù)氖?，模仿了不正當?shù)男袨椤＿@只能怨你自己沒有一個定力，沒有一個見解。佛教說：“物轉(zhuǎn)心則凡，心轉(zhuǎn)物則圣?！薄靶霓D(zhuǎn)物”就是把你看到的外物都用你的心、你自身的靈敏之性來把它轉(zhuǎn)變了，你就成為圣者；“物轉(zhuǎn)心”是說你的心沒有一個真正的定力，沒有一個見解，你就隨著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他說奸盜淫邪你就跟著奸盜淫邪，那就是凡夫俗子的境界了。所以有這個“創(chuàng)造性的背離”，你讀什么書都可以讀出自己的見解，好書當然好。即使是壞書你也可以超越他，讀出你自己高深的見解來，這才是真正會讀書的人。
王國維解釋詩歌的另一個辦法。葉先生歸納為兩點：一個是顯微結(jié)構(gòu)，一個是雙重語境。
顯微結(jié)構(gòu)不是說句子的名詞動詞的粗淺結(jié)構(gòu)，而是說每一個語言，每一個文字，他的聲音、它的質(zhì)地都是起著作用的。王國維說“菡萏香銷翠葉殘”有“美人遲暮之感”的感慨，真的是很有道理。為什么呢？“菡萏香銷翠葉殘”的意思本來很簡單，就是說荷花凋零了，荷葉殘破了。如果寫成“荷花凋零蓮葉殘”，它的意思就顯得很淺白，直接。中國詩歌之所以能引起讀者豐富的聯(lián)想，在于語言文字的本身。當年，王安石寫了一首詩，其中一句“春風又到江南岸”，他看完了，覺得不好，就改成“春風又過江南岸”，仔細琢磨還是不行，最后改成“春風又綠江南岸”。這樣就好了，春風不但來了，也過了，還把樹啊、草啊都染綠了。這個“綠”字實在是起了很大的作用。這就是顯微結(jié)構(gòu)的作用?，F(xiàn)在再看南唐中主的“菡萏香銷翠葉殘”?！拜蛰獭笔呛苫ǖ膭e名。若用“荷花”，就很平俗、淺白；而“菡萏”，則能給讀者遙遠的、高貴的、距離的美感。“香銷”兩個字旳聲母都是“X”，這個聲音給人一種很細致的、慢慢的、纖細的、消失的感覺。你回想一下，別的花說落，一兩天就落完了。荷花呢，是今天落一瓣，后天落一瓣，一朵蓮花要好幾天才能落完。那荷花的香氣是慢慢地減少了?！按洹辈坏司G的顏色，而且，翡翠、珠翠、翠玉都是這個“翠”字。這句詞中，所有的名詞、形容詞都是珍貴的、美好的、芬芳的，這么好的詞語的組合，而中間的兩個動詞，卻是“銷”和“殘”。都是貶義詞。所以就“眾芳蕪穢”?。∵@就是顯微結(jié)構(gòu)的作用。這是它文字的本身果然就有這樣的作用。
在中國古詩詞中尤其是古詞中，寫的多數(shù)美女，實際上指的大多是男性，即作者本人。當一個男性作者，用女性的口吻寫女人的思念，說我孤獨啊，寂寞啊，沒人愛我啊，意思是什么？其實他是在說：我很有才華呀，我很有理想啊，怎么不用我啊？這就是“雙重性別”帶來的“雙重語境”。給讀者多了一層聯(lián)想。
那么，南唐中主呢？他在南唐這個小國家里，可以聽歌看舞、享樂喝酒，過安逸的日子。這是小環(huán)境。而大環(huán)境呢？后周慢慢強大后，壓迫南唐，使得南唐有一種危亡不能自安的感覺。雖然他的詞里沒有寫這種感覺。但現(xiàn)實就是這樣。所以，不管他是在聽歌喝酒，還是在別的時候。這種潛意識。都會隱藏在他們心中的。因此，王國維再講這首詞的時候，就有了依據(jù)。一個依據(jù)是文字，即顯微結(jié)構(gòu)；另一個依據(jù)就是雙重語境。所以說，王國維之所以把南唐中主的這首詞，講出另外的意思，這就是他的依據(jù)（由來）。但是，在他講“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的三種境界的三首詞中。就沒有“雙重語境”這些依據(jù)。只是他自己的聯(lián)想，即“創(chuàng)造性的背離”。所以他才說“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的話。
王國維在詞話里，有這么多微妙的道理，它具有超越的感覺、超越的思想、超越的見解。確實，他也超越了時代。
讀書筆記九待續(xù)
2014·1003 玉冰 寫於大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