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鮮卑天子
先父......自幼家貧,早荷犁鋤。及成年,頂門立戶。曾顛沛流離于戰(zhàn)亂,備嘗艱難困苦;曾揚鞭攬轡于軍中,不懼槍林彈雨;更多躬耕壟畝,任勞任怨。一肩風雨,飽經(jīng)滄桑,于家有功,于國亦有勞也。何氏一脈,得以發(fā)揚光大。
——摘自父親《墓志銘》
壹
父愛無言
父愛無言。他把愛寄托于如牛負重般的責任承擔上,沒有時間陪伴,又時刻惦記我們的成長。
小時候的印象里,父親是威嚴的。他很忙,不常與我們說話,但家里人都有點懼他,尤其是我們這些孩子。在我的記憶里,很少和父親單獨相處,卻又覺得他無時不在。
公元1917年農歷八月十四日,父親出生于故鄉(xiāng)的一個半自耕農家庭。我爺爺奶奶育有四子二女,父親是家里的長子。奶奶早逝,爺爺沒有續(xù)弦再娶又不大愛管家,(我的記憶中奶奶缺席,爺爺喜歡在街上和人下象棋),家里的多數(shù)大事難事、苦活累活必然落在年輕的父親身上。聽堂叔說,爺爺分家時沒有分到房子,就帶著孩子們一直住在村邊的粉條作坊里。父親和母親結婚時,借住堂叔家的房子做婚房。在風雨如磐的舊中國農村,災害頻仍,戰(zhàn)亂不斷,父親農忙時下地耕作,農閑時趕大車出去“拉腳”,和爺爺一起支撐一個困頓的家庭,難以揣測他經(jīng)歷過多少磨難。
熬到姑姑們出嫁、叔叔們結婚后分家單過,父親幫爺爺完成了大家庭的任務,又繼續(xù)支撐起自己的小家——兩個姐姐和哥哥陸續(xù)出生,一個人口多土地少缺勞力的家庭,養(yǎng)家糊口的擔子愈發(fā)沉重。年復一年,直到解放后農村合作化加入合作社,家里人多勞力少,日子依然困頓窘迫。我想,一定是如牛負重的經(jīng)歷,造就了父親沉默寡言的性格。
余生也晚,從記事起,我的家庭是一個八口之家,在長期貧瘠的年月,靠在生產隊掙工分和分口糧養(yǎng)活八張吃飯的嘴,正常年景也難免“糠菜半年糧”。趕上災年就更捉襟見肘,要到黑市上買些高價口糧糊口。
記得一個黑漆漆的夜晚,睡意沉沉中我被父母的談話吵醒了。母親說:糧食沒有了……明天怎么辦?父親嘆息一聲說:我去想辦法。第二天起床后,不見了父親和哥哥。到傍晚,父親帶著哥哥風塵仆仆進家門,帶回一小口袋紅薯干、一捆胡蘿卜纓子和兩把干白菜。原來,他們一大早去鄰縣趕集,賣了家里的一個祖?zhèn)飨聛淼拇刹鑹兀ㄌ炷?,現(xiàn)在拿到拍賣會上該值多少錢?)和一些什物,換回這些吃的。多年后我腦子一直回放那個夜晚父母說話的情形,那次家里斷糧,大概是生產隊食堂解散后的三年困難時期。僅此一例,足可見生活壓力的不能承受之重。并不懂事的我,在無憂無慮的日子里一天天長大,不知道父親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吃過多少苦。
后來,每年的麥收之后,父親總帶著哥哥把從生產隊分回的小麥拉到公社糧站換成玉米,留下少部分等過年才吃。他說,白面饅頭太“暄騰”,不如玉米面餅子耐餓。其實,還是怕糧食不夠吃。因為糧站規(guī)定,100斤小麥可換回120斤玉米。所以,過麥收時,我家蒸饅頭時總在白面里摻上玉米面,即使如此,過不幾天主食就變成玉米餅子了。
平時,除了在飯桌上以外,很少見到父親——他總是一大早就下地干活,我還沒起床;晚上我睡覺了,父親還沒收工。家里有自留地的年代,父親更是早晨頂著星星出門,晚上踩著月光回家,他要在生產隊上工之前和下班之后,去自留地里干自家的活兒,我家自留地里的蔬菜成為全隊社員的“樣板”。有時趕上父親趕大車出門“拉腳”,會有好幾天吃飯時也看不見父親。
多年后飽嘗生活酸甜苦辣的滋味,我才理解:父愛無言。那種愛早已寫在飽經(jīng)風霜的滿臉皺褶里。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正在讀大學的我被羅中立的油畫《父親》所震撼,我一眼就認定:那就是他,我歷盡滄桑飽受磨難而又執(zhí)著堅韌的父親。
其實,父親一直用行動深深地愛著我們。上小學以后,父親從來不問我功課學得怎樣。有一次,在飯桌上母親和姐姐說到村西頭齊家出了個大學生時,父親停下筷子,目光在幾個孩子中巡視一遍,停在我臉上,說:好好念書,也去考大學。
恢復高考后我真的考上了大學。離家那天,我騎自行車到縣城轉乘火車,父親把我送到村邊。騎車走出老遠拐彎時,還看見父親站在那里擺手。每逢放假回老家,總會在村頭的長途汽車站附近碰到父親,他說“正好路過這兒”。老人家臉上浮著不為人覺察的笑意,跟在我后面回家。母親悄悄地告訴我,那幾天為了接我,父親每天都要掐著鐘點兒到汽車站轉悠幾趟。
(轉自何所憶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