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火星救援》的時候,我們開玩笑說:“還說什么真實,這個片子簡直假得不能再假了!NASA怎么可能搞到那么多錢做那么大的項目!”
但有一件事情我沒好意思說出來:今天的NASA拿到的錢并沒有少很多。除了建立初期和太空競賽初期之外,年預算一直是折合今天200億美元左右。譬如2015年,NASA的預算為180.1億美元。
五十年前,人類花了八年時間抵達了月球,NASA最有錢的時候(1966年)預算折合今天435億美元??墒俏迨旰蟮慕裉?,就算預算減少了一半,但技術進步了這么大,計算能力翻了這么多倍,材料有了這么多提高,五個八年過去了,為什么還是沒有邁出前往火星的步伐?
去火星真的這么難嗎?還是在別的地方出了什么問題?
答案也許就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馬克·沃特尼,《火星救援》主角的身上。
龐大計劃,望而卻步
“我們選擇去月球,不是因為它很容易,而是因為它很難。”1961年5月,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下定決心后,整個國家變成了一臺“登月機器”,在十年內(nèi)完成了把人類送上月球的壯舉。當這一切塵埃落定后,志得意滿的美國顯然認為不再有繼續(xù)努力的必要。與此同時,在登月競賽中輸?shù)靡凰康奶K聯(lián)也一蹶不振,人類前往地外天體的步伐就此止步于月球,直至今日。
人類登月20年之后,1989年,新任美國總統(tǒng)老布什首次提出了登火星的“路線圖”。它有著名為“太空探索計劃”(Space Exploration Initiative,SEI)的高端大氣的名字。計劃的第一步,是在20世紀末建成“自由號空間站”作為裝配巨型飛船的基地;第二步,在21世紀初重返月球并建立月球基地;最后,用一艘“太空堡壘”般的巨型飛船將人類送往火星,途中展開為期一個月的登陸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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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I構想的自由號空間站。圖片來源:Wikimedia
熟悉嗎?沒錯,它看起來就像是《火星救援》中的世界觀。龐大的狀如空間站一般的“赫爾墨斯”號巨型飛船,還有碩大的輪狀人工重力艙,無一不是在向火星計劃SEI致敬。片中火星表面的任務時長為31天,這也與SEI的設計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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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龐大的“赫爾墨斯”飛船就是SEI的遺產(chǎn)。圖片來源:
http://blog.chron.com/而這個計劃的下場呢?SEI提出三個月后,NASA組成的評判小組很快做出了一份被后世稱為“90天報告”的文書。該文書稱,把人類送上火星的底價是4500億美元。這是二戰(zhàn)以來規(guī)模最大,耗資最巨的政府計劃。很自然地,SEI在廣泛的質疑聲中流產(chǎn)了。
嚴格說,它并沒有徹底死掉。本該由美國單槍匹馬獨立打造的“自由號空間站”現(xiàn)在拉上了俄羅斯和其他國家一起,改名成了“國際空間站”——然后,工期一拖就是近20年。2005年,老布什的兒子小布什父志子酬般提出了“星座計劃”(Constellation Program),打算在淘汰航天飛機后改用新一代的“戰(zhàn)神I號”火箭和“戰(zhàn)神V號”火箭組成客-貨聯(lián)合運輸體系,推送2.0版的阿波羅飛船——“獵戶座”飛船重返月球,并在月球表面建立基地,以期支援未來的載人火星任務。這項計劃幾乎可視為SEI的復興,結局也近似——于五年后被新上任的總統(tǒng)奧巴馬廢止,代之以“太空發(fā)射系統(tǒng)”(Space Launch System,SLS)這樣一個前景并不明確的火箭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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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座計劃”中,與“獵戶座”飛船對接中的,使用核熱火箭推進的地球-火星轉移飛船。圖片來源:i.ytimg.com
難道遠大理想有什么不對嗎?當然沒有什么不對。問題是,人類歷史上的偉大探索者,幾乎沒有一個遵循過如此事無巨細的龐大計劃。
把地球帶去火星,還是把火星變成地球
如果沒有那場火星風暴,那么《火星救援》的故事就不會展開,戰(zhàn)神計劃也就會一帆風順地進行下去,用巨額的成本來換取一個又一個三十天短途逗留。這樣的計劃,恐怕注定只能停留在好萊塢電影中。
然而,因為一場現(xiàn)實中不會發(fā)生的災難,一切都變了——不是變得更虛構,而是更真實了。當馬克·沃特尼孤身一人困在火星上時,他比赫爾墨斯號的所有船員、比NASA的全部員工、比地球上全部的70億人,都更加接近真正的火星之路。
那就是,像火星人一樣在火星上生存。
就在NASA論證SEI計劃的近乎同時, NASA空天工程師羅伯特·祖布林提出了“火星直擊”計劃(Mars Direct)。該方案只需要兩次發(fā)射即可完成一次火星探索任務。SEI試圖從地球出發(fā)時就帶上全部物資,而“火星直擊”則立足于火星表面,利用當?shù)刭Y源就地生產(chǎn)火箭推進劑,從而節(jié)省了大量物流成本,而這一切只需要19世紀的化工技術。與鄭和船隊般壯觀浩蕩的SEI相比,“火星直擊”就像是哥倫布簡陋的三桅小帆船。然而,我們都知道是后者發(fā)現(xiàn)了新世界。
SEI在相當多人的腦海里樹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墻——去火星需要建造龐大復雜的飛船,需要月球基地,需要比化學燃料更先進的推進技術。然而“火星直擊”告訴我們,這一切完全是多余的。每次“火星直擊”任務只需要每兩年發(fā)射兩枚重型火箭就可以完成整個任務。只需要當下的技術和決心,我們就可以出發(fā)。
“火星直擊”的硬件亦可用于月球基地建設。圖片來源:
http://www.oocities.org/電影中的“赫爾墨斯”號飛船采用核裂變離子發(fā)動機,這項技術可以有效提升載荷容量,降低火星的貨運成本,但實際上并不能壓縮太多旅途時間。在未來的地球-火星運輸體系中,核裂變火箭和太陽能火箭將主要用在大宗貨物的運輸上。在此之前,我們完全可以用現(xiàn)有的化學火箭來承擔初期的載人和貨運任務。每次探測任務需要兩枚火箭,其中一枚火箭提前26個月出發(fā),向火星運送返地飛行器ERV。與影片中的MAV稍有不同,ERV是一枚兩級載人火箭,宇航員們將直接乘坐它返回地球,而不再需要和火星軌道上逗留的“赫爾墨斯”號飛船對接。
出發(fā)時的ERV幾乎是空載的,燃料罐中只攜帶了充當制造返程燃料的原料的一小部分液態(tài)氫。到達火星后,ERV會利用自帶核反應堆的電力驅動小型化工廠,從火星大氣中源源不斷地抽取二氧化碳與氫化合,通過化工生產(chǎn)中相當成熟的薩巴蒂爾甲烷化反應制成甲烷和氧氣,只需花8個月就能充滿燃料艙。事實上,制造的燃料不僅可供ERV返程使用,還可用于驅動載人火星車進行火星表面探測,這樣一來就可大大擴展人類在火星表面的機動能力。對于在火星上流浪的沃特尼來說,燃料驅動的火星車絕對是個好東西,因為他再也不用動不動就停下來充電了,大可以一口氣開到夏帕雷利環(huán)形山去,路上也不用擔心塵暴導致的太陽能電池功率衰減,比電影中的太陽能動力火星車靠譜多了。
第二枚火箭將火星降落飛行器MDV連同四名宇航員送往火星,他們將降落在先前ERV的著陸點附近。著陸后,MDV自動變?yōu)榛鹦蔷幼∨?。與此同時,另一枚運送ERV的火箭同時出發(fā),如果之前的ERV因故不能發(fā)射,宇航員還可依靠新的ERV返回地球。整個任務為期兩年半,地球和火星間的往返共需花費一年時間,剩余的一年半時間里,所有宇航員都呆在火星地面上進行考察任務,受到火星大氣的保護,而不需要逗留在飛船里經(jīng)受太陽輻射和宇宙射線的洗禮。任務完成后,當他們從火星啟程之前,還可以對將要乘坐的ERV進行充分的維護和檢修,做好發(fā)射前的一切準備工作。
當然,還是有相當一部分人對極簡主義風格的“火星直擊”心有疑懼。為此祖布林也提出了一個妥協(xié)方案:增加了一個留軌的返地飛船ERV,原先的ERV改為火星上升飛行器MAV,只需要飛到環(huán)繞火星軌道與ERV對接即可,不再需要直飛地球。這一方案被稱為“火星半直擊”(Mars Semi-Direct)。1997年,NASA也提出了名為“設計參考任務”(Design Reference Mission,簡稱DRM)3.0版的載人火星任務方案,基本沿襲了祖布林“火星半直擊”的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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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半直擊”(DRM 3.0)中,相互連接的MDV/火星居住艙。圖片來源:Wikimedia
“火星半直擊” (DRM 3.0)中,留軌待命的ERV與MAV會合。圖片來源:sites.google.com, spaceodysseytwo
不幸的是,在后來與“星座計劃”相匹配的DRM 5.0版本中,一切又回到了原點——需要依靠核裂變火箭發(fā)動機,發(fā)射七枚重型火箭和一枚載人火箭,并完成四次近地軌道組裝才能實現(xiàn)一次火星任務,這與“火星直擊”的思路背道而馳。隨著“星座計劃”的廢棄和SLS項目的上馬,各路載人火星任務方案也在NASA的一堆堆紙面文件上你方唱罷我登場,卻改變不了它們耗資巨大,周期漫長的實質。火星之旅,依然前途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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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M 5.0的任務架構示意圖。圖片來源:NASA
為什么要送人,而不是機器
把人類送上火星真的如此必要么?相當多的研究者應該都有類似的困惑甚至質疑。把人類送上火星意味著要花費比向火星發(fā)射探測器多得多的資金,既然我們已經(jīng)發(fā)射了如此眾多的火星人造衛(wèi)星、火星著陸器和火星車,它們難道不可以替代人類完成探索火星的任務嗎?把節(jié)省下來的資金用于支持更多的無人太空探測任務豈不是更好?
蘇聯(lián)當年也做過類似的宣傳。在當年阿波羅登月如火如荼之際,蘇聯(lián)向月球發(fā)射了數(shù)枚自動采樣返回裝置和兩輛自動月球車,并且通過官方媒介大力宣傳自動探測器的好處:比阿波羅飛船便宜得多,并且不會讓宇航員置于危險環(huán)境中。蘇聯(lián)的自動探月裝置當然是了不起的成就,但和阿波羅飛船帶回的382千克月球樣品相比,蘇聯(lián)的三枚采樣飛船帶回的326克樣品似乎略顯寒酸(請注意一個是“千克”另一個是“克”)。并且,蘇聯(lián)的采樣飛船只能在登陸點附近隨機挖一勺子土樣,或者估摸著鉆個孔取得巖芯。和阿波羅任務由經(jīng)受訓練的宇航員有計劃有選擇地取樣相比,兩種樣品的科學價值顯然相差甚遠。
月球是如此,火星也是如此。太空探索離不開人類即時的判斷力和行動力。盡管我們已經(jīng)向火星送去了眾多無人探測器——“海盜”“探路者”“勇氣”“機遇”“好奇”號等等,盡管它們已經(jīng)幫助我們越來越深入地認識這顆紅色星球,我們?nèi)匀粦撚H自去那里看一看,而不應該被某種“無人探測器朋克”情結所束縛。好奇號火星車是如此先進,然而它與人類操縱者的聯(lián)絡仍然受限于火星中繼衛(wèi)星飛過頭頂?shù)臅r間,以及火星著陸點朝向地球的時間??茖W家需要幫它事先制定好詳細而周密的行動計劃,再苦苦等待它將考察獲得的數(shù)據(jù)傳回,作為下一次行動的依據(jù)。每一輪行動都要花去數(shù)天時間。并且,它們的機動范圍和應變能力也極其有限。當發(fā)生任何突發(fā)情況時,遠在地球控制室里的人幾乎幫不上任何忙。正如祖布林所說的那樣,“把勇氣號或好奇號這樣的火星車投放到落基山里,恐怕下一個冰河期都來了,它們還沒找到一塊恐龍化石?!睋Q做是人類,就能在機遇或挑戰(zhàn)來臨時瞬間做出應有的抉擇,并進一步將火星建造成人類文明的第二個家園。
當人類親臨那里時,一切都將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