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3日中午十一點半，張默然發(fā)了條朋友圈：“做噩夢把臉抓破了”，配的圖是一張臉部特寫，破的地方已經結痂，早上醒來時滿臉的鮮血也已經洗凈。前一晚的噩夢她已經記不太清內容，也許和之前每晚做的沒有兩樣。之后，她坐上了去往重慶的班機，回到了家，在她離家到學校報到的第三天。這是她的病離現(xiàn)在最近的一次發(fā)作。
丘吉爾所說的“黑狗”在那三天里正咬住她不放，要把她拖入一個封閉的黑暗地帶——陽光在邊界結冰，溫暖化為寒冷，一片陰濕的沼澤伸出手拉住她。
但是她挺了過來。
“抑郁癥患者的眼睛，都是藍色的”
張默然，2011年被確診為抑郁癥患者。
丘吉爾把抑郁癥形容為“黑狗”：“一有機會就咬住我不放?！?/p>
張默然稱它為“藍眼睛”：“抑郁癥患者的眼睛，都是藍色的，看到的世界深邃卻憂郁?！?/p>
她當時讀高二，正患著嚴重的胃病，吃什么吐什么，每天只能攝入很低的能量，體重迅速消減。加上成績的不理想，她的生活跌入一個低谷?！昂诠贰背颂摱?。
在確診之前，很多征兆已經足以讓張默然自己下判斷?！罢麄€人是飄起來的，路上吹過一陣風，我就必須蹲下，感覺不然的話會被風吹走。我會出神，看著一樣東西眼神就會游離。當我不在很認真地做一件事的時候，就會恍惚?！币驗檫@種情況，她切菜傷過手，摔過無數次跤，過馬路差點被車撞到。默然的媽媽看見她這樣的時候會叫她，把她“從另一個世界里拉了回來?！?/p>
很多人并不了解抑郁癥。前陣子翻譯家孫仲旭先生因為抑郁癥自殺離世，許多惋惜他不夠堅強的人，其實都缺乏對抑郁癥的基本知識。抑郁癥患者在生理上表現(xiàn)為多巴胺分泌過少，也就是“無法分泌快樂的激素”。當抑郁癥發(fā)作的時候，患者會出現(xiàn)思維遲緩、意志停滯或者狂躁不安等特征，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能力，因此消極厭世、自殘乃至自殺。默然確診之后，連最好的朋友也不敢告訴，高中學校里流傳她得厭食癥，沒人知道她得的是抑郁癥。張默然說：“我的生活條件算好了，但還是這樣的狀態(tài)，別人感覺是很作，但真的不是這樣。快不快樂真的不是我說了算的?！?/p>
無法掌控的情緒隨時可能攫住她，用力將她拋向未知生活的某一個角落。有時候朋友們會找不到張默然，她可能為了制伏抑郁遠行散心，也有可能不堪重負回到了家人身邊。最近的那次發(fā)作，從她離開家時開始。她在機場跟父母告別，扭頭就走，感覺沒有異樣，父母也以為這次她可以撐得久一點。可是一上飛機，她的眼淚就開始克制不住地往下流。到學校報到的那天下午，她去理發(fā)，坐在理發(fā)店里流著眼淚，嚇壞了理發(fā)師，理發(fā)師問她怎么了，她毫無覺察，答道：沒什么。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哭了兩天，同時吐了兩天，到第三天早上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滿臉鮮血，她終于承受不住，決定回家。
癥狀的集中發(fā)作次數有限，但抑郁的情緒幾乎時時困擾著她。同時，睡眠狀況糟糕，難以入睡又極易驚醒，最差的時候一天只能睡一兩個小時。從四年前患病開始，她幾乎每晚都重復著同一個噩夢：自己在高處，快要下墜卻一直沒有下墜。次數之多已經讓她覺得麻木，不再將它視為噩夢，可是仍然會被驚醒，在半夜時分，獨自面對著堅硬而沉默的黑夜。她說，樂觀的人每天起床都樂呵呵的，但是她不一樣，她的快樂是需要付出很多很多努力去獲得的。因此她盡量去放大自己的笑點，抓住每一個可以笑的機會大聲地笑。
喜怒由己，這是每個人的正常反應?？梢钟舭Y患者的情緒就像是牽線木偶，只是線并不在自己手上。他們需要努力去奪取操控權，克服病理性的障礙。
鑿穿黑暗邊界的利器，是藥物和愛心。所以當她承載著滿滿愛心暫時脫離黑暗，愛就會溢出來。
“為別人做一點溫暖的事”
初識張默然的人，也許會被她身上一種神秘的氣質所吸引，會覺得她自然而然地區(qū)別于周圍其他人，當她睜著雙眼看著你的時候，眼神溫暖而抓人，令人難以相信這樣的女孩身上承受著苦難。
因為，當抑郁癥生根發(fā)芽的時候，心靈土壤的養(yǎng)分也在滋養(yǎng)著一些美好的品質。
由于抑郁和胃病，張默然有時候很需要身邊人的幫助，而親人、以前和現(xiàn)在的同學老師都給過她很多幫助。她說她怕麻煩別人，卻總是不得不麻煩。
她說：“我希望在我狀態(tài)好的時候能夠盡量為別人做點什么，來彌補我狀態(tài)不好時的虧欠。多為別人做一點溫暖的事，不太多吧，做多少是多少?！?/p>
張默然為了她所謂“不太多”的奉獻，成為了許多朋友的“知心大姐”;做公益活動，創(chuàng)建了一支現(xiàn)有500多人的志愿者服務隊，獲得過她所在大學的最佳社會貢獻獎。
她有很多朋友都喜歡找她聊心事，說跟她聊天“很舒服”。一種由內而外的親和力從外表和言談散發(fā)出來，在她周圍營造出信賴與依托的微妙氛圍。曾經有一名女生跟張默然認識才一天，就跟默然聊自己的感情問題，抱著默然大哭不止。
張默然覺得自己并不算漂亮，她小時候是“丑小鴨”，丑到她姑姑都不愿意抱她。但是這并不妨礙她的自信：“我覺得我就是我自己，我有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那就是我呀。不管外界怎么看，我相信很多人會喜歡我，因為，我喜歡他們。”或許這可以解釋那種親和力的來源。
益力π青年志愿者服務隊，是張默然在家鄉(xiāng)潼南創(chuàng)建的公益組織。最早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慢慢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500多個志愿者。她回憶起做公益的起因，是為了給當地的大學生們創(chuàng)造一個假期兼職和公益的實踐平臺，后來逐漸成為純公益的組織。第一個公益活動是組織無償獻血，張默然一個人去貼海報、發(fā)傳單，聯(lián)系了血站、媒體和其他志愿者團隊，在當地引起了不小的反響。隨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張默然的一份個人事跡材料中提到她至少已經策劃過14次公益活動。她竭盡全力地體現(xiàn)著愛心的力量，花朵從孤獨的泥潭中開出，穿透命運緊閉、冰冷的門。
同時，她體驗到策劃、組織一次活動的美妙之處，按她的話來說，使她對公關產生了“很深很深很深很深”的愛。
“和靈感相遇，是一種緣分”
對于公關的愛，本質是什么?張默然說：“愛的本質，是過程。是一個策劃的過程，是和人爭論一個點要不要用、怎么用最好的過程，是和大家討論得天昏地暗、面紅耳赤的過程，最后是看到活動現(xiàn)場執(zhí)行策劃時，有種成就感的過程，感覺特別棒。我喜歡過程，即使結果不怎么樣，我也很享受過程?！睘榱诉@份愛，她在大二的時候輔修公關，又在大二結束后干脆轉到公關專業(yè)。
她現(xiàn)在在團市委實習，忙著策劃一場大型的志愿者交流會。策劃靠的是點子，點子產生于靈感。默然認為：“和靈感相遇，是一種緣分?！彼运龔牟惠p易放棄自己的靈感和想法，涉及到技術問題，就去人脈圈子里搬救兵，如果想法和別人沖突，也會據理力爭，即使對方是團市委的領導。實習期間開會，她和領導爭論方案，結束之后另外一個實習生忍不住問她：“你平時討論方案都這么大聲嗎?”
她不喜歡條條框框。因此理想的工作崗位是在企業(yè)而非政府機關，最佳的工作狀態(tài)是當老板，而不是打卡簽到。這和她的上課情況如出一轍。她修過的一門關于《金瓶梅詞話》的公選課和傳設院的《社會調查與實務》專選課，都是只去了第一節(jié)課，結果兩門課都拿了第二名。她笑著說：“我是一個很討巧的、偷奸?；娜?。我看的東西可能和別人不太一樣，一件事大家都知道這么做是正確的，我也知道，但是我會劍走偏鋒，可能會想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會尋求和靈感的緣分?！?/p>
張默然還有一個獨門招數，就是懂營養(yǎng)學?！熬貌〕闪坚t(yī)”，她從患胃病開始就一直學習營養(yǎng)學，調養(yǎng)自己的身體?，F(xiàn)在，她能夠說出大多數食物所含的熱量，能夠根據不同人的身體狀況制訂飲食計劃。但是她對自己的飲食反而不再苛刻，因為計算帶來的糾結不如開開心心地隨心所欲，開心太過難得，她不再給它框上規(guī)則?？蔂I養(yǎng)學并沒有白學，她調理好了她媽媽的失眠，通過補鈣治好了外婆的骨質增生，教她的表妹很多膳食美容的知識，養(yǎng)出了一個美女。
“沒有一條路是白走的，沒有一種經歷是白白經歷的?！睆埬蝗缡钦f。
“沒有一條路是白走的”
可抑郁癥是不是多余的缺陷，讓張默然的生活變得不完美?
“沒有它，我就不完美了?！彼f，“你在一個方面有了缺憾，那你一定能在另一個地方補回來。如果沒有那幾年的病痛，我可能不會珍惜我現(xiàn)在的家庭和親情，如果我獲得快樂很容易，我就不會這么珍惜。”
“可能沒有這個病，我現(xiàn)在還渾渾噩噩的，沒有什么進取心。但是，我知道自己有抑郁癥，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好，可是有就有唄，它是我獨有的一個標簽，它會推動我繼續(xù)很努力地向前。所以我覺得沒什么不好，有病我就接納它。我媽媽對我說，其實你沒病啊，你不要告訴大家你有病，你就是正常的，沒事，去玩、去鬧。我不太贊成這個說法，我覺得自己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我相信，我能夠為別人付出，別人也能夠理解我，即使不理解也沒關系，反正我自己過得好，就好了呀。我相信，愛笑的女孩運氣都不會太差?！?/p>
抑郁癥是張默然的一部分，它和她身上所有的閃光點構成一個完整的張默然，一個“愛笑的女孩”。
張默然有一個愿望，也是她認識的病友們的共同愿望，就是希望能得到身邊的人的理解和接納，不管狀態(tài)是好是壞，他們害怕被拋棄。他們并不自暴自棄，自己也希望好起來，這需要支持和關愛，就像張默然寫在QQ空間里的：“如果你身邊還有一雙藍眼睛，在他/她自責難過的時候，請抱抱他/她：我們不介意你是丑小鴨，不要嫌棄自己。”
這個愿望對張默然來說并非遙不可及。她有著很多關心她的好朋友，更重要的是她有個一直陪著她與病魔斗爭的媽媽。因為睡眠狀況不好，默然沒有住校，而是在外面租房，她的媽媽會長時間地和她一起住，照顧她。張默然很依賴媽媽，她說她和媽媽談戀愛。她提到過一個細節(jié)，說她有時候胃脹氣，她媽媽就幫她揉肚子來緩解，揉到后來成習慣，手一碰到她的肚子就開始揉起來。有一天夜里兩點多，默然醒來，發(fā)現(xiàn)她媽媽在睡夢中仍然不斷地揉著她的肚子。
張默然覺得自己夠幸運了，遇到了很多改變了她的人。她說她習慣于感恩，每時每刻都在感激別人。某段時間得到朋友的幫助，即使這種幫助只是出于無心的善意，她都會默默地感激，會有“巴不得為他們做些什么的感覺”。她很喜歡這種狀態(tài)：“人和人之間最理想的互動就是這樣吧，不需要什么太多的言語，我能想到你，你能想到我，好像也還是蠻好的事?！?/p>
張默然現(xiàn)在挺忙，同時操心著實習工作、班級活動以及和幾名同學組隊做的公關策劃，還盡量在晚上抽出時間去內環(huán)散步。忙碌的她給人聰明能干的印象，她說，她讓人看到的都是最好的狀態(tài)。隱藏起的另一面對他人沒有任何傷害，只會不斷侵蝕自己的心靈力量。她說她有時候只需要有人聊一聊，就夠了。但無論如何，正如她所說，“有些路注定只能一個人走”，在和抑郁癥斗爭的漫長道路上，最強大的力量發(fā)自自己內心。
這雙藍眼睛的目光穿過崎嶇不平的道路，篤定地望著前方。
“抑郁癥患者的眼睛，都是藍色的，看到的世界深邃卻憂郁?！蹦闶菃?
[來源：抑郁病友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