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有治理國家的目標,也沒有政治清明的責任,只是盤踞在官僚體系之中,謀取私利。一旦大廈將傾,他們也立即"樹倒猢猻散",絕不會為維護舊有的統(tǒng)治做出任何努力。
乾隆五十七年(1792),將軍福康安盡收西藏失地,使廓爾喀求和稱臣。乾隆皇帝非常高興,厚加賞賜。
??蛋矂P旋,征廓爾喀一應軍需費用交戶部報銷。??蛋策€在享受著建功立業(yè)的得意,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戶部一名書吏的名帖。那名小吏以向他賀喜為名,要求賞賜萬金。
??蛋伯敃r已是一等公,歷任陜甘、閩浙、兩廣總督,深得乾隆帝信重,離封王只有一步之遙;又剛剛立下開疆拓土之功,聲勢正如日中天。而小小一名書吏,只是戶部操辦文書的職員,既無官銜,又不在編制之內(nèi),只算得臨時工,居然敢向??蛋菜魅≠V賂。??蛋泊笈f:"幺麼小胥,敢向大帥索賄賂乎!"
他決定把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吏招來,看他想要說什么。令他未曾料到的是,接下來的對話會載入史籍。
而數(shù)十年后,晚清的郭嵩燾總結道,正是這些小吏,與大清的皇帝共享天下。
向福康安索賄二百萬
史料中沒有記載那名小吏的名字。這毫不意外,他只是朝廷疊床架屋的官衙之中一名普通辦事員,并無大智大勇,也沒有卓著功勛,不值得寫入青史。
但是他面見??蛋驳氖录s被記錄下來。據(jù)說,那一天,??蛋采裆銋?,而小吏鎮(zhèn)定自若。他向暴怒的將軍申述了自己索取賄賂的理由:"我不敢向大人索取賄賂,但是軍需用款多至數(shù)千萬,賬冊太多,必須多添人手,日夜加快辦理,幾個月內(nèi)完成,全部上奏,皇上剛剛賞賜了戰(zhàn)功,必然高興,馬上就準了。倘若您不給錢,僅就我們戶部本來的人手,分批陸續(xù)報銷,沒有三四年不能了事。今天報銷一點,明天又報銷一點,皇上看得煩了,肯定要責問,輿論攻訐也趁機而入,必興大獄。這是為了中堂大人您考慮,不是為了我們這些小吏算計啊。"
清人筆記《水窗春囈》中記載,??蛋猜牶蟛粌H感激小吏的提醒,而且大為贊賞,馬上命令"糧臺以二百萬予之"。
這是清代胥吏最令人瞠目結舌的故事之一。數(shù)十年后,晚清的郭嵩燾總結道:"漢、唐以來,雖號為君主,然權力實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故西漢與宰相、外戚共天下,東漢與太監(jiān)、名士共天下,唐與后妃、藩鎮(zhèn)共天下,北宋與奸臣共天下,南宋與外國共天下,元與奸臣、番僧共天下,明與宰相、太監(jiān)共天下,本朝則與胥吏共天下耳。"
胥吏,是官府中處理具體事務的職員。他們并無品級,不算官員,但是又代表官府行事。他們的工資甚至不是由國家開支,而是雇傭他們的官員自己掏腰包,或從項目經(jīng)費中抽取。以今天的編制制度推之,應屬政府的臨時工。
在漢代,官吏并無判然分別。掌管具體事務的吏,也可升官,甚至做到宰相。而到元代,因為官員多為蒙古人,往往不通漢字,更不懂政治,便將種種事務都交給文案、書吏,胥吏的權力因此大大擴張。明代繼承元朝的制度之弊,更加規(guī)定胥吏不能考進士,"一朝為吏,終生為吏",永遠不能進入上流社會,且為人所鄙夷,所謂"不入流"。
胥吏既然不能在階層、流品上有晉升之機會,被讀書人瞧不起,不能求仕途地位,便只能求利;而他們又掌握了政府的具體執(zhí)行權力,有圖謀私利的能力和機會,于是奸猾者充盈其中,營私舞弊、欺上瞞下之風日盛。如此延續(xù)到清代,這些"政府臨時工"的弊病就登峰造極了。
衙門里的人與官怎么勾結的
對于當時的官員來說,無論中央的尚書、侍郎,還是地方的知府、知縣,他們大多出身科舉,學的是八股經(jīng)義,對具體的法令事務往往并不精通,有的甚至不屑為之。
在他們讀書的時候,統(tǒng)治者禁止他們過問政事,一旦高中科舉,開始執(zhí)掌一方之政,卻又要承擔治理一方的責任,自然無從措手。政府的運轉不能等待新任官員熟悉流程,隨時都必須辦理官吏任免、糧稅收支、判案量刑乃至修筑工程等事,于是這些具體事務只好委任給胥吏。他們長期辦理這些事務,條例辦法都了然于胸。
所謂"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官員在一地任職的時間很短,而胥吏卻幾乎世代沿襲當差,所以新官上任,對本部或者本地的情況了解很少,對事務不熟悉,又無親信,往往要"以吏為師",向這些"臨時工"學習如何辦理政事、處理公文。當時辦理文牘,往往是官員交給書吏,書吏去查閱案例、法律,寫完之后呈給官員,官員只是簽字蓋章同意而已。這種情況之嚴重,以至于嘉慶皇帝痛心疾首地說:"自大學士、尚書、侍郎,以至百司,皆唯諾成風,而聽命于書吏,舉一例則牢不可破,出一言則唯命是從,一任書吏顛倒是非,變幻例案,堂官受其愚弄,冥然不知所爭之情節(jié)。"
乾隆朝的汪輝祖曾經(jīng)寫過一本教人如何當官的《官箴全書》,告誡官員提防胥吏之害。
他說,凡是財賦繁重的地方,官員初到,管理倉庫的小吏便會挪用府庫錢糧,饋贈"陋規(guī)"。一旦官員收受,便有把柄在他們手上,于是不得不同流合污,被玩弄于股掌之上。
而這位諄諄告誡官員如何防止胥吏為害的汪輝祖,本身就是一名著名的"臨時工",他在地方為官員充當幕府師爺、佐助辦理政務達30多年。
文學家方苞恐怖的獄中見聞
胥吏之害,自宋代就已有人指出。王安石曾在給仁宗皇帝的言事書中提出,對胥吏"饒之以財",即以高薪養(yǎng)廉吏。明末清初,顧炎武也曾說:"柄國者吏胥而已"。而到清代,胥吏對國家和社會的傷害更加變本加厲。
當時人說,凡事有胥吏操弄其間,"銓選則可疾可遲,處分則可輕可重,財賦則可侵可化,典禮則可舉可廢,人命則可出可入,訟獄則可大可小,工程則可增可減"。
康熙五十一年(1721)三月,著名的桐城派文學家方苞因戴名世《南山集》案株連,被關在刑部獄,他目睹了監(jiān)獄里胥吏橫行、弄權枉法的猖獗,令他瞠目結舌。
掌管審案和監(jiān)獄的小吏,把關押犯人當作生意,但凡與案件有牽連,一概拘捕,投入大牢百般折磨,然后讓他們繳納保證金,才放出去。倘若無錢賄賂,則往往因折磨而死。
即便是已經(jīng)被判死刑的,這些小吏依然有能力從中榨取錢財。如果犯人被處凌遲,那么施以賄賂者,可以先刺心臟,使其速死;倘若不給賄賂,則慢慢臠割折磨。掌管捆綁犯人的差役也有辦法敲詐,倘若沒有打點,便在捆綁時故意用力折斷犯人筋骨,許多人因此終生殘疾。而掌管打板子的獄卒的本事更高。方苞曾親眼看見,三個和他一起被拘捕、受到拷打審訊的人,其中一個給了獄卒30兩銀子,被打傷了骨頭,病了一個多月;另一個加倍給錢,于是只傷了皮肉,二十來天好了;還有一個給了六倍的銀子,當晚就可以行動如常。獄卒對此振振有詞,說:"如果不對他們分別對待,誰愿意多給我們錢呢?"
尤其讓方苞驚詫莫名的是,刑部的老吏居然在家中私藏官印,膽敢更改公文。當時有兩兄弟把持公倉,按律當立即處決。獄吏對他說:"給我一千兩銀子,我可以讓你活命。"他另外準備一份奏章,用從犯中兩個單身漢的名字換了兩兄弟的名字。同伙的獄吏認為不妥,說:"這樣可以欺騙被處死的犯人,但欺騙不了主審官。如果事情敗露,我們就死定了。"
這名獄吏笑道:"倘若主審官上奏,我們是死路一條,他也會因此被撤職,他不可能為了兩個犯人的命丟自己的官。"這件給犯人掉包的事,居然辦成了。主審官也發(fā)現(xiàn)了獄吏的所作所為,驚訝得張口結舌,但始終不敢予以追究。
連左宗棠也被勒索過路費
晚清寫成的筆記《清稗類鈔》里記載了更多胥吏為害的例子。
北京崇文門看門的胥吏貪婪殘暴,屢次被參奏彈劾,皇帝也多次下旨懲戒,依然如故。凡商人旅客經(jīng)崇文門入城,必以收稅之名索取賄賂、強征財物。地方官到北京,官職越高,被索要的財物越多。乾隆時,山東布政使陸耀進京面見皇帝,崇文門關吏索取錢財,陸耀沒有那么多錢,只好把衣被丟在城外,只帶一個仆人進去,說:"我只有一身,有什么可交稅的?"
商旅官人無不為關吏所苦,但始終無法整治。到后來左宗棠入京覲見皇帝時,同樣被擋在崇文門外,被索取巨額賄賂才得進入。
嘉慶年間,工部書吏王書常隨身攜帶假印,冒名支取國庫錢財?;实巯铝钚藿üこ?,他便捏造高官姓名,重復向戶部支取白銀近千萬兩。按照規(guī)定,工部支領銀錢,必須各司簽押完畢,告知戶部的相關部門,經(jīng)過度支大員復核,才能發(fā)派。然而各部的小吏早已狼狽為奸,專門等候官員們談笑會飲之時,將故意潦草書寫的文書呈上,官員無心查看,便隨手簽畫,于是這些"臨時工"得以趁機謀取巨利。
至于官員升遷任命,也有臨時工挑弄其中。吏部的書吏得利最多,因為官員補缺、晉升,都要經(jīng)過吏部的審核程序,這些書吏就按照官位油水的多少索取賄賂,如果不給,那么便尋找理由駁斥或延誤辦理。于是得到任命,就要賄賂臨時工,便成了官場規(guī)則,想要官員清廉,也不再可能。
晚清文史學家、曾做過監(jiān)察御史的李慈銘曾說:"京朝官多貧至不能自存,而吏人多積貲巨億,衣食享用,擬于王者。"也就是說,這些鉆營的胥吏,居然可以上下其手,積累萬億財富。
他們沒有治理國家的目標,也沒有政治清明的責任,只是盤踞在官僚體系之中,謀取私利。他們由官府雇傭,百姓不能彈劾罷免,又賄賂上官,結成利益同盟。他們看似是維護朝廷統(tǒng)治最為積極的一群人,但實際上只是為了維持這種他們熟悉的規(guī)則與秩序,以便從中吸取膏脂,消耗著帝國的生命力。而一旦大廈將傾,他們也立即"樹倒猢猻散",絕不會為維護舊有的統(tǒng)治做出任何努力。
嘉慶皇帝曾經(jīng)對這種局面怒不可遏地說,上無法度準則,下不依法履職,"太阿倒持,群小放恣,國事尚可問乎?"
但是面對如此盤根錯節(jié)的集團,他也毫無辦法。胥吏之害,一直到清朝滅亡也不能革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