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優(yōu)游自得的哲理
《內篇·第六·大宗師·三》
引言：子祀、子輿、子來、子犁四個人為莫逆之交，相約看誰能夠做到：“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死生存亡之一體”。“以無為有”就是確立“以無為有”的世界觀；“以生為脊”，“脊”是支柱，是存在，是生命體，以“無”來支撐這個存在；“以死為尻”，“尻”就是屁股，就是歸結，一切歸結為“死生存亡之一體”。
子輿病了，身體佝僂，背骨發(fā)露，附而不仰，肩膀高于頭，脖子上還長出一個大瘤子，陰陽二氣不能調和，但是他依然樂觀面對。他對來探視的子祀說：老天爺把我變成什么都行，把我變成公雞，我去打鳴；把我變成彈弓，我去打鳥；把我的屁股變成車輪子，套上馬就能奔馳。并不是老天爺對我一個人不公，“大道自然，造物均等，豈偏于我，獨此拘攣！”[清.郭慶藩《莊子集釋》]
人世間，沒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你不幸，還有比你更不幸的；你倒霉，還有比你更倒霉的。蕓蕓眾生，夭折的，傷殘的，聾啞的，愚笨的，有壽無福的，有福無壽的，紅顏薄命，賴漢花枝的，心高命賤的，志大才疏的，不一而足，應有盡有?！?/span>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有的人喜歡“擰巴”，喜歡較勁，喜歡與命運作斗爭，但是你也不要忘記，人是爭不過命的，事物的變化，是自然法則作用的結果。人生是否順遂如意，要看環(huán)境，機遇，性格，智力，身體，家庭等多種因素，不是人力所能左右，所能支配的。身體病篤，想不開有什么用？心里煩躁有什么用？恐懼有什么用？求神問醫(yī)就能改變命運的安排嗎？人類歷史證明：藥只能治病，不能改變人的命運。“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這就叫做“縣解”，“縣解”就是解脫，就是放下，就是無憂無慮，無牽無掛，一身輕松，坦然面對。子犁去看子來。子來病的要死了，他老婆圍在子來床前痛哭哀嚎，子犁呵斥道：住口！不要驚動將要化去的人！人死是擋不住的，死也是一種解脫，一種升華，必然的歸屬。人沒有不死的，應該怎樣對待死亡？就是坦然一點，達觀一點，看開一點，以生為寄，以無為有，以死為歸，聽從命運的安排。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遂相與為友。（“《淮南》‘子祀’作‘子永’，行年五十四，而病傴僂。”[清·王先謙《莊子集解》]子祀、子輿、子來、子犁四個人打賭，看誰能夠把“無”當作頭，“生”當作脊梁，“死”當作屁股?？凑l能夠樹立“以無為有”的世界觀，淡泊一生，清靜無為，看輕生死。四人相視而笑，情投意合，不相分離，成為莫逆之交，成為好朋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span>（一天，子輿生病了，子祀去看他。“拘拘，攣縮不申之貌也。”[清.郭慶藩《莊子集釋》]子輿說：偉大啊，造物者！把我變成如此攣縮不申的樣子！子輿到了“以死為尻”的時候了，話語里充滿了對死亡的輕視與調侃的意味。）曲僂發(fā)背，上有五管，頤隱于齊，肩高于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閑而無事，胼（足十鮮）而鑒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span>（子祀看子輿的樣子，“傴僂曲腰，背骨發(fā)露。既其俯而不仰，故藏腑并在上，頭低則頤隱于臍，（膞）〔膊〕聳則肩高于頂，而咽項句曲，大挺如贅。陰陽二氣，陵亂不調，遂使一身，遭斯疾篤?！?/span>[清.郭慶藩《莊子集釋》]可是他心里平靜，話語里充滿了對自己命運調侃，打趣的意味。他還“曳疾力行，照臨于井，既見己貌，遂使發(fā)傷嗟。”[清.郭慶藩《莊子集釋》]）子祀曰：“女惡之乎？”（惡，讀音汝。子祀問子輿：你討厭這攣縮不伸的樣子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子輿回答：不！不是！老天爺把我變成什么樣子，我都欣然接受。把我變成公雞，我去打鳴；把我變成彈弓，我去打鳥；把我的屁股變成車輪子，套上馬就能奔馳?！胺蝮w化合變，則無往而不因，無因而不可也?！?/span>[清.郭慶藩《莊子集釋》]老天爺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span>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你能不能得到，看時機，看機會，看機遇；“時不暫停，順往而去，世謂之失?！?/span>[清.郭慶藩《莊子集釋》]走向死亡，是順應自然的必然結果，沒有別的什么道路可以選擇。）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安于適時而處之順應，悲哀和歡樂都不會侵入心中，這就是古人所說的“縣解”，“縣解，無所系也?！?/span>[清.郭慶藩《莊子集釋》]安時處順，無牽無掛，不憂不愁，不驕不躁，不恐不驚。那些不能“自解”的人，心里打了死結，郁塞了，困頓了，阻止了，“當生慮死，而以憎惡存懷者，既內心不能自解，故為外物結縛之也?！?/span>[清.郭慶藩《莊子集釋》]總之一句話，想不開。多數(shù)病人遽然死亡，三分病，五分恐懼，二分焦躁，被死亡嚇倒了。）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事物的變化，是自然法則作用的結果，不是人力所能左右，所能支配的。身體病了，想不開有什么用？心里煩躁有什么用？恐懼有什么用？求神問醫(yī)就能改變命運的安排嗎？幾千年來，藥能治病，不能改變人的命運。）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huán)而泣之。（不久，子來也病了，氣息急促，快要死去了，他老婆圍著他哭泣、哀嚎。）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子犁呵斥子來的老婆，住口！“勿驚將化人”[清·王先謙《莊子集解》]你們哭哭啼啼的干什么？哭泣、悲哀，能檔得住死亡嗎！人要死了，“死生猶寤寐耳，于理當寐，不愿人驚之，將化而死亦宜，無為怛之也?！?/span>[清.郭慶藩《莊子集釋》]）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犁依著門框說話，以無為有的人，面對死亡，無須憂慮，無須哀痛，無須安慰，無需寬慰。與其說子犁是來探病的，不如說是來聊天的，來串門子的，當然也是來送行的，來告別的。人人都要死去，變成什么都行，變狗，變老鼠，變昆蟲，隨老天的安排。）子來曰：“父母于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人是父母生的，“自古或有能違父母之命者矣，未有能違陰陽之變而距晝夜之節(jié)者也?！?/span>[清.郭慶藩《莊子集釋》]要死要活，由不得父母。人要強，也強不過命。明明是不治之癥，又是去上海，又是到北京，又是請專家，又是找名醫(yī)，進口藥品，名貴丹砂，偏方不拒，毒藥敢吞，求神問卜，只愿不死。“時當死，亦非所禁，而橫有不聽之心，適足悍逆于理以速其死。其死之速，由于我悍，非死之罪也。”[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不折騰，還能多活幾年，這一折騰，早早地死了！這不就是“悍”，蠻干的結果嗎?。?/span>夫大塊以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老天爺生了我，給我一個形體，托載我的靈魂，用生存來勞苦我，用衰老來安排我，用死亡來收歸我。生存當然是好事，死亡其實也是好事。）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铘！’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一塊頑鐵必然能夠打造成莫邪寶劍，未必然?？赡艹晒Γ赡苁?，可能不成功也不失敗。）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人也是一樣的道理，一個人，一定能長壽，不一定，也可能長壽，也可能不長壽，還可能不死不活，活受罪。“生非故為，時自生耳。務而有之，不亦妄乎！”[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天地就是一個大爐子，“造化”就是冶煉人，鑄造人。把人冶煉成什么樣？鍛造成什么樣？都是造化，命運使然。）成然寐，蘧然覺。（道理就在那里擺著，“寤寐自若，不以死生累心?！?/span>[清.郭慶藩《莊子集釋》]）（峻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