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州蘇軾·黃州蘇軾·儋州蘇軾(一)
文 / 沐風(山東大學)
提起蘇軾,很多人會想到黃州。因為蘇軾,黃州甚至成了后世文人心中的一塊圣地。在那里,又一位慘遭迫害的天才望著東逝的滔滔江水,不但沒有消沉下去,反而走出了一方曠達逍遙的新天地。當他吟嘯徐行、怡然自樂之時,或許不知道,今后將有很多失意的文人正在尋找著此刻的自己,尋找著心中的那位精神偶像。
不過,蘇軾的曠達絕非由此方始,而是早已有其淵源。蘇軾終其一生,都對人生的無常有著莫名的敏感體悟。早在二十四歲,他就寫下著名的詩喻:“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碧日f此詩為一古稀老叟所作,恐怕也沒有人懷疑吧。如此滄桑的感觸,仿佛此人已歷經許多苦難,回首往昔漂泊歲月時,慨嘆人生的飄渺無定。但這確確實實出自一個青年的筆下,而且是一個高中制科不久、躊躇滿志、在仕途上前途無量的青年。其實,年紀輕輕已有滄桑之感,不正體現(xiàn)了命運之無常?只是這種極為深刻絕妙的譬喻,又只能以蘇軾的天才來解釋了。
既然人生如雪泥鴻爪,無常無定,那么最好的態(tài)度,便是超然物外、豁達自樂。蘇軾早年在詩里就曾寫道:“我今身世兩悠悠,去無所逐來無戀?!保ā躲糁萆に罚┐藭r他還不到三十歲,卻已不愿多受世事牽絆。熙寧八年(1066年),蘇軾翻修一座舊臺,邀蘇轍為其命名。蘇轍是他的弟弟,更是他的知己,命其名為“超然臺”,正合兄長心意。蘇軾欣然作《超然臺記》,又造就了一篇佳作。在此文中,他論述了世人因“游于物之內”而苦悶憂愁的可悲,自己則游于物外,“樂哉游乎!”超然于世,已經成了他理想中的人生境界。
此時的蘇軾,在密州任知州。其實,密州蘇軾,是我非常欣賞的一個形象。在密州前后這段時間,蘇軾迎來了人生前期的創(chuàng)作巔峰,尤其在填詞上。他那些膾炙人口的名作中,有許多誕生于此。一首《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沉痛悲涼,令人不忍卒讀,被譽為千古第一悼亡詞;同樣是這個詞牌,另一首《江城子·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則當真恣情豪放,讀來心潮澎湃,開豪放詞之先河;更有家喻戶曉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這首不朽詠月名篇,其空靈飄逸不讓太白,而于“千里共嬋娟”之中盡顯曠達,卻又是蘇軾獨有的超然情懷。
那僅僅是蘇軾的一個側面。另一方面,他作為一方太守,十分關心國計民生。朝廷實行的新法,此時已顯現(xiàn)出頗多弊端。熙寧七年冬,一場大雪讓蘇軾寫下《雪后書北臺壁二首》,其中兩句“遺蝗入地應千尺,宿麥連云有幾家”,感嘆雖有大雪滅蝗,明年的麥收卻依然令人不能放心。新法對農業(yè)生產的影響,已經引起了蘇軾深深的憂慮。離開密州,在赴任的匆匆旅途中,他還寫下“老農釋耒嘆,淚入饑腸痛”這樣的憂民之句。也正因為這段時期的他頗多暗諷新法之作,新黨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一張殘酷無情的羅網(wǎng),正悄然鋪開。
而蘇軾雖然對民生之艱充滿擔憂,對自己的未來,倒并未覺察出真正的兇險。他的心境,用此時所作的一句詞來說,正是“詩酒趁年華”。有著“西北望,射天狼”的雄心豪情的他,正值人生壯年,仕途雖稱不上得意,卻也較為順利,胸中建功立業(yè)的志向,已按捺不能,噴薄而出。離開密州后,蘇軾輾轉一番來到徐州擔任太守,不久黃河決口,洪水來襲,他毫無懼色,一馬當先,率領眾人加固城墻,數(shù)十天不回家過夜,頗有大禹風范。洪水退后,他又屢次上書請求繼續(xù)修壩,以防患未然,其良苦用心可見一斑。
難得的是,蘇軾既有治國安民的濟世之志,又不慕名利,淡泊超塵。許多文人前半生汲汲于名利,一朝遭貶,始悟布衣田園之趣;而身為一方太守的蘇軾,為百姓謝雨歸來,用一組《浣溪沙》悠然描繪出漫步鄉(xiāng)野之樂,不可不謂閑適。當我們把目光投向黃州那“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瀟灑身影時,可能想不到,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已然達到了中國古代士大夫的理想境界。然而,對于這位曠古奇才來說,這竟只是一個起點,一段前奏。接下來是空前冷酷的打擊,在蘇軾身上,這種打擊還有著另外一重考驗——他向來曠達處世的人生態(tài)度,在巨大挫折面前,還能一如既往地堅守嗎?
很多人想到蘇軾在黃州的詩詞文賦,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蘇軾處世曠達,當然如此。但歷史往往客觀得讓人失望——答案應該是否定的。
“烏臺詩案”對蘇軾的打擊,是極其沉重的。從入獄到來黃州的最初兩年,蘇軾經歷了人生最為痛苦的一段時期。天才也是人,從一方長吏到階下之囚,慘遭折磨,僥幸得免死罪,被貶成一個徒具虛職的小官,實際與流放無異,且不說滿腹冤屈無處傾訴,便是這種人生的巨大落差也讓人萬難接受。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來到黃州,蘇軾的心境極為慘淡凄涼。中秋佳節(jié)來臨,蘇軾借酒澆愁,寫下了一首悲愴哀傷的《西江月》: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天才容易囿于自戀,能夠自嘲的本就不多,正因如此,當他們陷入困境的時候,常常極其苦悶而難以自省。而一個天才一旦在挫折之中可以自嘲,就沒有什么能夠真正打敗他了。令其政敵頗為頭痛的一點就在于,他恰恰有著超乎常人的幽默感,遇到的各種困難都能在詼諧中釋然面對?!?/strong>
密州蘇軾·黃州蘇軾·儋州蘇軾(二)
蘇軾寓居在黃州的定惠院。東山上,在諸多雜花之中有一株海棠,當?shù)厝瞬蛔R其名貴,這引發(fā)了蘇軾無限感慨。在詠海棠的這首詩里,他開篇即道:“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敝笠约讶藬M海棠,盡寫其天資國色,卻幽居空谷,因而“雨中有淚亦凄愴,月下無人更清淑”。而蘇軾散步中忽逢此花,情由心生,不禁“嘆息無言揩病目”。詩歌的結尾感嘆道:“天涯流落俱可念,為飲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還獨來,雪落紛紛那忍觸!”蘇軾借海棠一抒其身世之悲、不平之怨,讀來著實令人感傷。
蘇軾當然不會由此郁郁而終,其人生的關鍵轉折即將來臨。是的,說起蘇軾的轉折,眾所周知是在黃州,但絕非剛到黃州之時,而是在這里的第三個年頭,也就是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
這是我偶然發(fā)現(xiàn)的一個事實——蘇軾的前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臨江仙?夜歸臨皋》等等不朽名作,皆作于元豐五年。此前的作品,少有這些詞文中的曠達淡定,而元豐五年后,蘇軾便愈發(fā)坦然自在了。
這是巧合嗎?應該不是。蘇軾經歷了一個痛苦的反思過程,前兩年的低潮期,并不應被我們忽視。之后的重大轉變,實際上也不突然,二者并不沖突,恰恰都是蘇軾必然要經歷的人生階段。
蘇軾在此之前的曠達,并非虛偽做作,只是“烏臺詩案”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了。這場冤獄最殘酷之處,是對他尊嚴根本上的粗暴摧毀。這對文人來說是最具毀滅性的。對一個有素養(yǎng)的知識分子來說,你可以奪走他的一切,但絕不能奪走他的自尊,一旦剝奪了他的自尊,他就很可能撐不住了?!拔母铩敝杏卸嗌僦R分子自殺,之所以走上絕路,絕不僅僅是因為肉體上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凌辱,徹底剝奪了他們?yōu)槿说淖饑?。蘇軾也是一個心高氣傲的才子,絕不堪忍受一群無恥小人的污蔑和攻擊,但他卻無法辯解,身為階下囚,只能任人凌辱,甚至被人用刑,其怨憤不平之氣,自然郁結于心。來到黃州,蘇軾驚魂未定,惶恐未消,又遠離親友,寂寥難耐,生活上拮據(jù)困窘,最初兩年的凄涼自傷,也就不難揣測了。
但蘇軾終究是蘇軾。兩年的黃州歲月,生活漸趨平穩(wěn),他的心態(tài)也漸趨平靜,尤其是開墾東坡(值得注意的是,這也發(fā)生在“余至黃州二年”后,見《東坡八首并序》),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拮據(jù)問題,更讓蘇軾在苦中作樂中尋回往日的閑適心境。曠達復歸到這位天才身上,并真正昭示出這種精神的寶貴,讓他在困頓之境實現(xiàn)了人生第一次超越。俯瞰大江東去,從艱險中走出的蘇軾,自在吟嘯徐行,盡賞清風明月,昔日超然臺上縱論的物外之趣,于今痛快暢享,也留給了后人一個無限傾慕的背影。
不過,如果以為這就是蘇軾人生境界的巔峰,那又錯了。密州蘇軾,令人敬佩;黃州蘇軾,令人欣羨,但這既是轉折,更是一個新的起點。當蘇軾又經歷一番宦海沉浮后二次遭貶,被迫來到惠州、儋州時,新的打擊不但沒有讓他重新消沉,反而使他走向了一個嶄新的境界。正是儋州的蘇軾,成為了這位天才定格在我心中一個最為仰慕、最為欽服的形象。
隨著新黨的漸漸失勢,蘇軾也漸漸迎來自己政治生涯的最高峰,官至翰林學士知制誥,在起草的奏議文程中,他建言廣開言路、改革吏治等措施,努力盡好一份責任。但朝廷上的黨派紛爭實在令其反感,他一再請求外放,終獲授命杭州太守。接下來的幾年宦海歷程,他過得平穩(wěn)而安然。隨后,新的災難又降臨了,而且遠比上一次更為殘酷。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年)九月,當政的太后去世;紹圣元年(1094年)四月,新黨中的章惇上臺,將蘇軾貶至大庾嶺外的惠州。蘇軾不得不以將近花甲之年的老弱之軀,來到當時中原人士畏而遠之的瘴癘之地。然而,讓那些奸佞宵小萬萬想不到的是,他們這么做只不過讓蘇軾的生命深度又豐富了一重。即便后來章惇在憤恨中將其貶至海南,蘇軾依然逍遙自得,這恐怕令這群身陷名利場的小人百思不得其解。
這么說自然絕非無憑無據(jù)?;葜?、儋州的蘇軾,比之黃州時的他,更為瀟灑,看看他作于這兩個階段的兩篇記述夜游的小品,就能感受到其中明顯的不同。
首先是他在黃州寫下的那篇著名的《記承天寺夜游》: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文章雖短,意蘊卻極為豐富。關于這篇文章表達的情感,或以為曠達,或以為黯然,歷來眾說紛紜。其實,即便是蘇軾本人,也未必能說清此時復雜的心緒。望著竹柏的澄澈月影,蘇軾與友人隨意漫步,心中自然十分悠然閑適,但也難免有著些許落寞,些許寂寥。一句“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既有諷世避世的孤傲情懷,又不乏對這種孤傲的自嘲,在孤芳自賞的愜意中,難免顧影自憐的傷感。這篇不足百字的小文之所以成為各種蘇軾選本幾乎必選的名作,大概正是因為寥寥數(shù)筆卻勾勒出了極為復雜的情懷吧。
晚年的蘇軾來到儋州,有一篇《書上元夜游》:
已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書生數(shù)人來過,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揉,屠沽紛然。歸舍巳三鼓矣。舍中掩關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過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
同為短篇筆記,同為夜游,心境卻大為不同。先看緣起,承天寺夜游是“無與為樂”而去尋友求樂,上元節(jié)夜游則是友人來邀而欣然出游。前者看似主動,實則是排遣難以消解的孤獨;后者看似被動,實則是無所不可的隨然而安。再看所見之景,前者是寧謐的竹柏之影,蘇軾在澄澈月色中得到慰藉;后者是熱鬧的集市盛景,蘇軾在與民同樂中開懷自在。上元節(jié)夜游歸來,蘇軾“放杖而笑”,笑聲中的感情已沒有前者那么復雜,笑的是自己曾經對得失的過分在意。在輕松的自嘲中,他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
難得的是他不僅僅是“自笑”,最后竟笑起韓愈“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對人生的挫折已看得最為透徹。悠悠青史中,不知有多少人“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以期“走?!倍暗么篝~”!唯有飽經風霜、歷盡磨難的蘇軾,一語道破人生之無奈——作為一個渺小的個體,失意總是在所難免,尤其是那些心中有所堅守、不愿向世俗妥協(xié)的生命,欲成就一番事業(yè),談何容易。然而深深覺察到這種無奈的蘇軾,不但沒有絲毫消沉,反而秉持他一貫的樂觀,一句“孰為得失”便將這種失落遠遠拋在了身后。名利終究為身外之物,享受生活,當笑則笑,豈不痛快!
這段小文,非偶然之作,乃是蘇軾被貶到惠州、儋州后的心境自然而然的流露。實際上,他在這一時期的詩文中,最常見的便是一個“笑”字,所笑者往往非他,正是蘇軾自己。天才容易囿于自戀,能夠自嘲的本就不多,正因如此,當他們陷入困境的時候,常常極其苦悶而難以自省。而一個天才一旦在挫折之中可以自嘲,就沒有什么能夠真正打敗他了。令其政敵頗為頭痛的一點就在于,他恰恰有著超乎常人的幽默感,遇到的各種困難都能在詼諧中釋然面對。而晚年的他,自嘲得最為徹底,也正是在這種自嘲中,達到了超然中的超然。
“即便面臨最困難的處境,緊皺的眉頭也不妨舒展開來,給心靈以片刻的寧靜,之后繼續(xù)奮斗,也許會更為精神抖擻。而這種寧靜的時刻,不必刻意去排入日程表里,隨意率性而得,盡情沉浸其中,方為人生的一種大自在。”
密州蘇軾·黃州蘇軾·儋州蘇軾(三)
前文說到,晚年的蘇軾,自嘲得最為徹底,也正是在這種自嘲中,達到了超然中的超然。蘇軾的《在儋耳書》一文,正體現(xiàn)了這種狀態(tài)。他先寫自己來到海島上的凄然神傷,何時出島,難覓希望。但轉念一想,“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中者?”接著他寫下了一個著名的譬喻:螞蟻困在盆水覆地中的一根小草上,“茫然不知所濟”,后來脫險,還向同伴感嘆“幾不復與子相見!”在人看來,這多么可笑,而人又何嘗不是陷在這種困境不能自拔呢!寫到這里,蘇軾凄清頓消,轉而“念此可以一笑”,慘遭貶謫海外的人生大難,就在這樣一個幽默的自嘲之喻中淡然消解了。
蘇軾之所以對人生有這種通透的了悟,與他晚年對過分執(zhí)著的勘破有莫大關系。
蘇軾的前半生,執(zhí)著于治國安民的濟世之愿,有著“西北望,射天狼”的宏大抱負,這自然不難理解;但黃州之后的他,走向坦然淡定,理應不再受世事牽絆,還有什么不能放下呢?
有。這就是對“隱”的執(zhí)著。
離開黃州,蘇軾的生活也走出了低谷,從此走上了一條平步青云的仕途之路,這反倒不合蘇軾心意。他在很多詩文里,表達了歸隱的強烈愿望,如《次荊公韻四絕》中“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居于汴京時所書《杜介送魚》中“醉眼朦朧覓歸路,松江煙雨晚疏疏”,七古《書王定國所畫煙江疊嶂圖》中“還君此畫三嘆息,山中故人應有召我歸來篇”,在潁州時所作《淮上早發(fā)》中“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數(shù)淮中十往來”。倘若蘇軾日后沒有再遭貶謫,他應會如上述詩中所說,在適當時候辭官歸隱,不問世事。蘇軾在汴京位極人臣,卻一再請求外放,也可以看出他汲汲于隱的心態(tài)。
蘇軾的“求隱”并不消極,不管他身居何地何位,依然處處盡著自己的職責,但這種責任某種程度上也是心靈的負擔。何況朝廷中的黨爭已不再著眼于國計民生,而全然是私人爭斗,更讓他十分厭惡。因而,他的宦海生涯越是春風得意,他便越發(fā)欣羨田園之樂,向往東籬之趣。他把心靈的快樂,寄托在無官一身輕后的躬耕隴畝之中。這樣一份牽掛,時刻郁結于蘇軾的心中。
一朝遭貶,蘇軾在挫折中反而無須再為仕與隱的矛盾發(fā)愁了。在困難面前,他真正放下了那種過分執(zhí)著的心態(tài)。在惠州,蘇軾寫下了《記游松風亭》,寫的是一件小事,卻有著發(fā)人深省的哲理:
余嘗寓居惠州嘉佑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甚么時也不妨熟歇。
我想,許多在人生之路上艱苦奮斗一心向前的人們,感到渾身疲倦時,不如看看這篇文章。最讓我欣賞的,不僅在于蘇軾對自己的寬容,更在于蘇軾由此引發(fā)的聯(lián)想。他的兵陣相接也不妨熟歇的理論,也許會為兵家所恥笑,但正是這種奇特的視角,給了我們一種全新的處世態(tài)度。即便面臨最困難的處境,緊皺的眉頭也不妨舒展開來,給心靈以片刻的寧靜,之后繼續(xù)奮斗,也許會更為精神抖擻。而這種寧靜的時刻,不必刻意去排入日程表里,隨意率性而得,盡情沉浸其中,方為人生的一種大自在。要得到這種自在,關鍵要學會“放下”,放下心中過分執(zhí)著的一切,甚至要放下對“放下”的過分執(zhí)著,從而也拋卻了心中的繁蕪與苦惱。
晚年深得佛家之真諦的蘇軾,正是領悟了這一要義。臨終前,友人勸他此時應著力心念西天往生極樂,彌留之際的他回道:“著力即差!”這一信念,在蘇軾謫居南海的歲月中充分體現(xiàn)了出來,讓他輕松地“享受”了這段條件最為艱苦的生活。
既然無須著力,不再去計較得失,心中無牽無掛,那么,又有什么生活不可以享受呢?樂亦樂,苦亦樂。如果說黃州的蘇軾以一種淡看名利的曠達而具備“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心態(tài),那么惠州、儋州的蘇軾,則以一種隨遇而安的逍遙而至于“處處風雨處處晴”的境界,縱然身外風雨如晦,心內依然晴空萬里,樂得自在。這種情懷,談不上入世,卻也并非出世,我稱之為“容世”。
“蘇軾的偉大之處或許正在于此,當常人難以承受的災難降臨到自己身上時,蘇軾擔憂的依然是國家和百姓的命運,而回到自己的生活上,反而十分達觀,一份美味的水果,足以令他在困苦的生活面前微笑自足。蘇軾的心胸,容納了艱辛的世人,也寬容地納入了自己的艱辛。”
密州蘇軾·黃州蘇軾·儋州蘇軾(四)
包容一切,享受一切,“六十而耳順”的蘇軾,也完全達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不必再去細分入與出的界限,蘇軾只須依照自己的心意活出自己,之前的堅守也沒有全部放棄,只是比過去堅守起來更加輕松,更加釋然。
譬如,蘇軾依然沒有忘記關心民生,他的人道主義精神如他的樂觀幽默一樣,伴隨著他的一生。惠州、廣州的地方官員,與蘇軾相交甚好,他也借助這層關系,幫當?shù)匕傩兆隽瞬簧賹嵤?,如廣為傳誦的建議廣州太守王古引山泉入城,解決了城內居民的吃水問題。蘇軾發(fā)現(xiàn)惠州農民被官吏盤剝嚴重,便馬上寫信向負責的上級官員(也是他的朋友)反映。對社會,他總是抱著這樣一份熱心。當然,面對積弊沉疴,更多時候,他一個戴罪之人是無能為力的。如杜甫一樣,他也把這種憂民刺政的情感寫進了詩里。
蘇軾在惠州寫了許多荔枝詩,其中便有這樣一首《荔枝嘆》。前半部分詠史,寫漢唐進貢荔枝給平民帶來的危害,之后直接寫本朝如今地方向皇帝貢茶、貢花,同樣給百姓帶來極大負擔。談起蘇軾與荔枝,我們往往會想到他那兩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愜意,恐怕想不到蘇軾在享受這份甜美的同時,并沒有忘記這小小珍果背后的一份沉重。蘇軾的偉大之處或許正在于此,當常人難以承受的災難降臨到自己身上時,蘇軾擔憂的依然是國家和百姓的命運,而回到自己的生活上,反而十分達觀,一份美味的水果,足以令他在困苦的生活面前微笑自足。蘇軾的心胸,容納了艱辛的世人,也寬容地納入了自己的艱辛。
當我此刻在溫暖的屋中,舒舒服服地寫下這些文字時,想著彼時蘇軾之艱難,而我屢屢用“享受”一詞來形容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自己都覺得有些殘忍。但讀著他的詩文,卻又覺得這個詞最為合適?!皥蟮老壬核溃廊溯p打五更鐘”,多么溫馨的畫面!難怪據(jù)傳深居京城的章惇聽了更為嫉恨,將其貶至海南,想他在朝中錦衣玉食,恐怕也未必有如此幸福的時刻!
但在蘇軾面前,章惇也有章惇的無奈。他只能一次次證明自己的卑鄙與愚蠢,再就是證明蘇軾的隨遇而安絕非虛偽標榜,讓人再也無法指責其故作姿態(tài)。在惠州,蘇軾寫下“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即將奔赴海南,他又寫“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這首詩是贈給弟弟的,詩名很長,可視作小序,為《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不難看出,此時二人都明白離別很可能便是永訣。而蘇軾依然保持著他的樂觀,告訴弟弟自己將以海南為家。讀他的《上書元夜游》等文章,這位與民同樂的老翁確實是這么做的。
蘇軾在儋州的詩文,數(shù)量不多,卻是我最喜歡的蘇軾作品。此時的詩頗有閑適之趣,但在海南的實際生活是怎樣呢?蘇轍曾這樣描述哥哥的處境:“昌化非人所居,食飲不具,藥食無有?!蔽覀円仓荒茉谔K轍這里讀到這樣的真實,因為在蘇軾那里,生活充滿了情趣。也只有在如此艱苦中的閑適,才不是“偽閑適”,而是真正超越物質上的束縛,達到了不為形役的自由自在。同時,這不僅不意味著逃避世事,反而是以一種悠然享受的態(tài)度對待日常生活。他寫的《縱筆三首》、《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汲江煎茶》等詩,于凡俗中寓雅致,在困頓中見諧趣,讀來著實令人欽服蘇軾苦中作樂的品格,這才是一份真正毫不偽飾的逍遙。
讀蘇軾筆記,他好夢中得詩。在海南,蘇軾同樣有此奇妙的經歷,寫出的詩題目很長,依然可以說詩題即序,即本身無題,從中也可以看出蘇軾并非刻意作詩,只是意興所致,得句即書,率然自樂。這首詩名為《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云“千山動鱗甲,萬古酣笙鐘?!庇X而遇清風急雨,戲作此數(shù)句》,這夢中所得的兩句詩果然頗有氣勢,但我更欣賞全詩中的另兩句:“幽懷忽破散,永嘯來天風。”當蘇軾想通了心中的不平之后,仰望高天,長風呼嘯,景象何等蒼涼,而又何等開闊!也只有如遠天長空般闊大的心胸,才能在困苦中依然注意到如此廣袤的曠景,而這份曠景,本就一直在我們的頭上,從未消失過。
密州蘇軾,積極入世而淡泊高遠;黃州蘇軾,孤高出世而曠達自得;儋州蘇軾,寬心容世而逍遙自樂。我一度以為,這乃是人生由低而高的三個境界。但跳出這種思維方式,忽又發(fā)現(xiàn),其中任何一種境界,不都是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么!也許,我們應該再次記起蘇軾的隨然,對這三種處世態(tài)度,取其所長,活出我們自己,也不枉千年前,曾為后人留下了那樣一個靈動的形象。http://ibeidou.net/?p=3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