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渡老弟傾城神游,多情應如我。不,是偏執(zhí)應笑我!
我確是開始欣賞張愛玲起來了。
欣賞與喜歡是兩回事:欣賞是基于理性與分析范圍的,而喜歡,僅是處于感性與體會的范疇。所以上封信我從第一印象的角度,情不自禁地把《傾城之戀》中一些我喜歡的對白抄錄下來,以期表述一種同構(gòu)之境。然而如果僅停留于對這個層面的玩味,張愛玲也許是感覺悲涼的吧
這篇小說從標題來看,原以為是地球撞月亮般熱烈,所以有一種心理的逆反。仔細閱讀之后,不僅喜歡,而且是欣賞;不僅驚嘆于作者的文筆,而且驚奇于這個另類的愛情故事。
說另類,是不像傳統(tǒng)的一把鼻涕一把淚,沒有非常的羅曼蒂克,沒有驚天地泣鬼神,是平常之事,是俏皮之情;是真實的生計需求,是實在的生物欲求,是欲大于情的婚戀,是無需換救的傳統(tǒng)理想。是似曾相識,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它不是愛情,是為了生存;是為了生存,卻有了愛情。于是從殘缺中得到滿足,從委屈中發(fā)現(xiàn)安慰,從不為情感而走向情感,從談戀愛而走向感情,從談戀愛而走向戀愛。
一位久經(jīng)情場,看足了女人身體,摸準了女人心理的沉穩(wěn)油滑的有錢男人與一位離了婚、受盡家人奚落而一心想要嫁出去,給自己贏一份未來財產(chǎn)保障的世俗女人在我們眼前結(jié)識了。一來二去之間,他們便開始了談戀愛上等的調(diào)情,頂文雅的一種。表面看起來有情有意,實際上是在玩攻防游戲:表面暗香浮動,實際爾虞我詐:一個想要的是肉體,一個想要的是名份。正如你躲我閃,不是因為心動后的害羞,而是出于彼此精名的算計。用作者的話來說:兩方面是精刮的人,算計打得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
但首先屈服的還是那個女人,固然,女人是喜歡屈服的,但是那只是限于某種范圍內(nèi)。如果他是純粹為范柳原風儀與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說了,可是內(nèi)心中還攙雜著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份。至此,一般悲涼之感不僅從張愛玲的筆下,也從讀者心中升騰。
我知道,作者無意于個人譴責,無論是對白流蘇還是范柳原。范柳原在她的筆下不是流氓,也不是惡棍,而只是一個風流游蕩的花花公子,而作者也多次暗示他也有一個痛苦而孤獨的靈魂。只是愛的刺激多了,變行玩世不恭,漸漸地朝放浪的路上走去,然而縱情聲色未能填滿心靈的空虛和孤獨,他希望得到別人的理解和撫慰,他衰懇地說著:我要你懂我真實的苦衷是他的內(nèi)心獨白,只是因為他有錢,可以把自己受傷的心靈淹沒在無盡地感觀刺激和享樂之中。
在一個昏昏的世界里,涼的涼、燙的燙,野火直上身來才一禮拜的他,就要上英國去,她要求他帶她一同去,他說那是不可能的。于是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一年半載。他回不回來呢?那全在他了。一個禮拜的愛,吊得住處他的心么?可是從另一方面看來,范柳原是一個沒有長性的人,這樣匆匆地聚了又散了,他沒有機會厭倦她,未償不是于她有利。一個禮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懷念他果真帶著熱情的回憶重新來找她,她也許倒變了呢?
這樣的筆調(diào),你說凄涼不凄涼?
這是眼中含淚水,自己安慰!
沒想,峰回路轉(zhuǎn)傾城了!范柳原回來了!
從歷史的角度看,這場戰(zhàn)爭的爆發(fā)并非偶然,但卻成全了她在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里,他們結(jié)婚了,真的戀愛起來了!我為張愛玲如下的描述所感動: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chǎn)、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康米〉氖侵挥兴蛔永锏倪@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亮,僅僅是一剎那間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過十年八年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她身邊,一個人仿佛有了兩個身體,也就有了雙重危險,一顆子彈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了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shè)想。她若是受傷了,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下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干凈爽利,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這就是愛情嗎?
是的,這就是愛。雖然沒有轟轟烈烈的色彩,沒有你死我活的傳奇,但卻使我對愛情有了另外一個理解。而和平盛世中的人,是很難體味出內(nèi)心中的滋味的。因為人的意識中隱匿著情感,非得到特定、非常環(huán)境中,才能被激活,才能被自己發(fā)現(xiàn)。所以,我說這故事更像是童話,一個有著完滿結(jié)局但透著悲涼的成人童話。
曾看過一篇傅雷先生評張愛玲小說的文章,說《傾城之戀》中的范柳原和白流蘇之間的感情不夠深刻。細讀這篇小說后,我不太贊同這種說法。把范、白兩個的感情處理到如此的基調(diào)、感覺的程度,恰是張愛玲所想要呈現(xiàn)給讀者的。而張愛玲,是個看透人間情愛冷暖的才女,她筆下的愛情,又豈會充滿了迭宕起伏的傳奇色彩?
人性的苦難、人生的苦難、婚姻的苦難、命運的苦難,張愛玲深刻的契合了社會心理和生活的現(xiàn)象;人性的異化、人生的異化、命運的異化,造成了婚戀的異化。張愛玲在本能的恐懼和無可奈何的悲涼中,抒寫著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婚戀奇觀。而在《傾城之戀》中,她最后留給我的是美麗而蒼涼的手勢
流蘇笑盈盈地站起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