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出生時,由不得自己來選擇,而我的命運注定與這個老宅院有緣,聽母親說,那天我從她的肚子里爬出來時,始終睜著眼睛看,似乎要把一切打量個究竟與透明,是母親掛在臉上的倦笑和父親對我輕輕的撫摸,自己才意識到已經(jīng)來到了一個新的天地之間,而我對老宅院和親人的初識,是用初到世上的第一聲啼哭來完成的。自那天起,老宅院里便開始了我無數(shù)的囈語、言說、喊叫和歌唱。是啊,你想,在這寬敞足足能放下一片房子的院子里,還有誰比我更幸福呢。世代的繁衍生息使我的血脈與老宅院相連,無論是來自頭頂上的藍(lán)天白云,日月星辰,還是腳底下的土地,甚至是我周圍宅院里每一棵樹,每一堵墻,每一座房屋都膠溶般地溶在我的血液之中與我息息相通。直到我長大了,離家成長后獨自生活時,才發(fā)覺我對家的那個老宅院的情是那么深,絲是那么長,結(jié)又是那么緊。游子漂泊在外的孤獨和對老宅院的牽掛,始終壓抑在我的心頭,我常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而對老宅院昔日的悠長懷念在我的心中卻始終是不變的。
每每想起千里之外的那個老宅院,我就覺得瞬息間幸福的回憶連續(xù)不斷地在眼前閃過,過去生活的氣息、聲響、心情像潮頭花般地翻開著。準(zhǔn)確地說,是飄飄渺渺的事兒化作歲月的風(fēng)鈴在我耳邊叮當(dāng)作響,是長輩柔柔的溫情在我心中受用著,是孩提時代的那種清純和雨滴燦爛的合唱更加笑逐顏開。老宅院代表著母親漸漸蒼老的容顏,總也布施著她內(nèi)心深處的仁愛,淡淡的炊煙,日甚一日地逝著母親的年華而熏白了她的頭發(fā),長久的歲月發(fā)出我悠長的心聲,流露出了我曾在老宅院里燃燒著的歡樂和幸福童話。也許經(jīng)歷類似的事情太多了,母親總也拭著眼淚低聲唱著過去的歌謠,我知道那是母親對老宅院無窮的憂傷的牽掛。是啊,老宅院的詠嘆調(diào)從姥爺和姥姥開始唱起,母親現(xiàn)在也用一種隱秘的、內(nèi)心的感情唱響著,從而更加深了她內(nèi)心的抑制和惆悵。
我家的老宅院在靠近縣城護(hù)城河的一條馬路邊建造起來的。每年,春天以她美好、迷人的清新和綠色光顧到這里,整個院落里充滿了無拘無束的生活樂趣,慈愛的陽光陶醉著我們一家人,使得我們心存一冬的內(nèi)心堅冰被打破了,伸著懶腰,暢快淋漓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心曠神怡地聆聽著小鳥輕柔歡樂的歌,并且心中充滿了對大自然給整個院落無私恩賜的感念。每到這時,姥爺便捺不住性子地舒展了身子,驅(qū)動著關(guān)節(jié)“咔吧、咔吧”地響,整天是富有表情地在院落里干著木匠活。他對手中的活永遠(yuǎn)都是充滿了熱情,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美妙的感覺,含有幻想的眼睛里是那么的富有詩意。對于老宅院,我常聽母親說:那是姥爺外出做木匠活掙了錢,姥姥省吃儉用地積攢了下來,后來錢多了,倆老人才置下了一畝三分地,并且在這屬于自己的地上蓋起了錯錯落落的房屋,圈起了土坯圍墻,使得這個家有了一個自我的天地。那時,姥爺家在村里是極顯眼的,雖說不上是富麗堂皇,但也算得上是鶴立雞群了,村里的好些人家都把它當(dāng)成了奮斗目標(biāo)。為了這個老宅院,劃成份時姥爺家險些被劃為中農(nóng),是村里的鄉(xiāng)親們用真心維護(hù)了老宅院和姥爺家成份的清白,才使得老宅院里的生活有了感動的心語和甜蜜悠揚的神韻與色彩。
在我的記憶里,那院落真大,剛落院時種下的樹,在我出生后早已蓬蓬勃勃細(xì)密如煙地連成一氣。耀眼的陽光刺透樹蓬,使得老宅院里景物美妙,豐富多彩,五顏六色,要綠都綠,要黃都黃,足以使人賞心悅目,情緒煥然。微風(fēng)輕輕蕩過,陽光便隨著樹枝的晃擺而更加的斑瀾多彩,好似奔騰著的綠色波浪。那時,院落里無不充盈著生氣的感覺,褐黃色的土墻上爬滿了瓜的秧蔓,綠綠的葉子烘托著許許多多的黃花,一點不變地靜擺在那里,引得蜜蜂、蝴蝶這詩一般的使者幻影般飛來飛去,悠閑飄逸地好象多情的王子親吻著善良美麗的公主,讓人看了胸臆中變得癡迷多情。院里那幾顆棗樹早已在柔柔的春風(fēng)里落下那青黃的棗花而結(jié)上了小小的青棗。兒時,我性子急,年年等不得棗子成熟,便早早地站在樹上,舉一根長長的竹竿打著那樹上的青棗,一竿下去,樹葉和青棗簌簌響著散落一地,我便和弟弟一窩蜂似地?fù)屩厣系那鄺?。有時,弟弟因為搶得少,嚎哭起來,哭聲引來了母親,把我好一頓臭罵,使我不得不分些青棗給他。
清晨老宅院的院落里顯得很幽靜。其實是靜中不靜的,燈籠樣的太陽早早就蹬在了樹梢上,一聲隨街叫賣聲,把翠綠的院落從夢中喚醒。牽牛花頂著露珠兒開得好熱烈,引得屋檐上的燕兒“喳喳”叫著,一個俯沖貼著地皮自由舒展地沐浴在不太強(qiáng)烈的陽光里。清晨的心在這個有生命和色彩的院落里開始了新一天的跳動。
“滿驟起、滿驟起(即快點起的意思),起來滿驟把院子里的菜澆了!”姥姥的叫聲也隨之響了起來,她那帶有濃重的地方口語把我們從夢中喊醒,不得不揉著惺忪的睡眼,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迎著調(diào)皮的麻雀發(fā)出的啼鳴,站在菜壟旁邊的壓水機(jī)前開始壓水澆地。清水嘩嘩嘩,流到菜地里,土地的力量催生著追過肥的蔬菜吸收著陽光和水分,縱情地成長,放葉、開花,多么活躍,多么有生氣呀。蟈蟈動人的歌唱和著蝴蝶、蜜蜂尋花采蜜的伴舞,生動了縹渺的炊煙,譜寫了一曲農(nóng)家小院清晨的贊美歌。老宅院的院落里永遠(yuǎn)也是干凈利落的,雪白花團(tuán)的丁香樹遮護(hù)著用白麻紙糊過的窗欞,映襯著紅色的窗花,讓人感覺到這里永遠(yuǎn)閃耀著無上幸福的光輝。在我的思緒之中,門前的臺階上始終有一個身影時隱時現(xiàn)。哦,我記起來了,那是我的姥爺,他常常滿懷心事地蹲在哪里,一手端著盛白開水的大碗,一手攥著一張白棒子面的烙餅,喝一口、咬一口,默默地打發(fā)著并不饑餓的肚子,望著院落里的一切不知想些什么。我們的嬉笑和院落里的雞鴨的悠閑叫聲都沒有能夠牽動和分散他的思緒。姥爺老了,身子板也由于年輕時被繁重的木工活計所累而有些彎駝,他不再出去做活了,一個人戀戀地來回走在這院落里,但心仍然沉浸在他年輕時的場景里。由于姥姥不會生養(yǎng),母親是過繼來的閨女,姥爺時常為自己這把手藝沒有傳人而嘆息,也許他時常蹲在門前臺階上的思索,就是因此而來吧。言談話語中,姥爺曾想讓我跟他學(xué)手藝。但他的話是徒勞的,我的一門心思是上學(xué)想往外走,每每姥爺對我說起來,我都軟軟地回絕了他。姥爺聽了我的話,眼里噙滿了淚水,扭頭走了,因此,他好幾天不待搭理我,也許我有些傷他的心。是啊,把這把手藝帶進(jìn)墳?zāi)估?,我想他的心是不甘的。姥爺和姥姥都是無疾而終,死的很安然,嘴角上掛著一絲微笑閉上眼的。
老宅院的院落門前長著一棵茂盛的洋槐樹,傘一樣的樹蓬,翠綠的葉子。每年的五月里,玉石般的槐花串,一嘟嚕一嘟嚕從樹頂?shù)闹ι疑洗箳煜聛?,煞是好看。洋溢茂盛的槐花被微風(fēng)柔過,幽幽的香氣在空氣里蕩漾著從老宅院的院落里向田野散開,純凈著生命中的喜悅。每到這時,母親就讓我爬到樹上去采槐花,我猴兒似的騎在樹杈上,把纏在腰間的繩子一端甩下去,她在底下拴上筐子讓我吊上去,不一會,香香的槐花就被我摘得滿當(dāng)了。母親告訴我們,槐花聞著香氣泌人心脾,吃起來清淡香甜,是極好的清肺敗火解毒的食物。那時,也許是母親的話喚起了我的心情,沒吃就感覺到香韻悠悠,內(nèi)心里的淤積了多年的毒火一下子就敗完了,使得胸膛里浮動著的焦躁和混亂的云煙一下子煙消云散,心田上接踵而來的是甘甜、清涼、芳香,蓄滿精力、陶醉其間。往往這時候,母親都要把采集下來的槐花摻上面粉,和成半濕狀態(tài),在鍋里攤起了餑饦來,直到焦黃焦黃的才出鍋,吃起來那才叫好吃呢,散發(fā)著很純粹的香氣,即香甜又可口。五月的槐花香,叫人想起來,卻終究抹不去那留給我的刻骨銘心的記憶。多好??!一片幽香的潔白,小鳥在上邊跳,蟬兒在周圍飛,鳴唱悅耳,清香撲鼻……
舊話太多了,說不盡,講不完。老宅院就像那永久也講不完的故事,思潮中掀起多少波濤,忽而沉默,忽而滾蕩,飄泊著我家多少經(jīng)歷和辛酸苦辣呀,引起多少聯(lián)想??!老宅院晨迎朝暉晚送夕陽,經(jīng)過了多少風(fēng)風(fēng)雨雨,寬闊平展的大院落里,磚房草屋,被騰騰升起的紅日和跌進(jìn)火燒云的夕陽噴射,籠著一層金黃和紅光,迎和著炊煙的氣味,那感覺時時讓我陶醉,多些美好和溫馨。
出去久了,我時常做著故鄉(xiāng)的夢,縷縷的夢絲就好像魂魄沖出了我的軀殼,在那煙波浩淼的空間煞有終極目標(biāo)地游蕩在令人感傷的老宅院里?;秀钡挠洃浘拖駸敉肜锏挠托袑⒑母闪耍碜尤剂林⑽⑷跞醯幕鹆羶?,一閃一閃的,發(fā)出“咝咝” 的聲音,而那“咝咝” 的聲音就仿佛是那村聲村色的老宅院里一年四季的心曲,濃縮了我童年時期那苦辣酸甜的一生情感精華,使得我對它愛得更加深沉,啼血的呼喚常常令我愴然淚下……
父親去世后,我把母親接到了城里和我一起過活,說起來,母親已有十多個年頭沒有回家鄉(xiāng)的那個老宅院了。或許是人生的傷痛還是內(nèi)心略帶傷感的凄涼,母親的身影有些佝僂了。她不習(xí)慣城里的生活,盡管我和妻子百般小心地侍奉著她,但她心中總還牽掛著老宅院,想回去看看。也許年老了,心境倒變成了孩子般的一樣,對物對事總是留戀不斷。母親常私下里跟我說:“生子,媽好悶好悶,我想回去看看,媽也是快入土的人了,在我活著時再回去看一眼咱家的老宅院,再去給你姥爺和姥姥還有你父親的墳前添把土,燒燒紙。”說著,她眼里閃動著淚花流了出來。我知道,母親經(jīng)過了千難萬難,心都操碎了。聽了母親的話,我心里酸酸的??刹皇?,掐指算來,母親已離開那老宅院在我這里生活了十多個年頭了。這十多年頭里,她對老宅院那固有的感情還是久久地罩在心頭,是撕心裂肝的傷痛。她怎能把老宅院里的事情放在一邊,或許,這些年來,母親一直再做同一個夢,一個不變的夢。我清楚地記得:在我接母親離開老宅院來我這里的時候,她哭了,無數(shù)次的回頭,好傷心,并且悲切有聲。這是母親骨子里至今仍透著一股對老宅院的情結(jié)。我知道,每當(dāng)她獨自一人時,總也對著家鄉(xiāng)的方向,思念著老宅院,思念著葬在故鄉(xiāng)泥土中的親人,總是茫然不知鄉(xiāng)關(guān)何處,哀怨中透著自己的離愁別恨。
時過境遷,也不知此時的老宅院是何等模樣,老人們的相繼去世,陰影沖淡了老宅院當(dāng)初融融樂樂的親情,那縷縷炊煙,平平淡淡的談話都隨著我們的遠(yuǎn)去而統(tǒng)統(tǒng)消失殆盡了。我常常凄然一聲嘆息地跟妻子講老宅院的事,講我們家的事。妻子聽了,心里是暖的,她深深地懂得,老宅院里我的親人的一行一動都是為了我們下一代的甜和暖。一天夜里,我和妻子談了好多知心話。那晚,夜很黑,也很靜,我跟她談到老宅院過去的一切,談到死去的姥爺和姥姥,更談到我死去的父親,使得妻子她也想了好多的事情,尤其對我的父親,她那沒有謀過面的公公,產(chǎn)生一種抑制不住的強(qiáng)烈懷念……
鄉(xiāng)愁和老宅院在母親的心里依戀和追憶依然存在,我能體會到母親心中的那種滋味,更多的是一種情緒。我懊悔,這些年來,自己對母親心靈上的關(guān)心太少了,太疏忽了。對著母親強(qiáng)裝的笑臉,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啼噓嘆惋中我決定滿足母親的心愿,回老宅院看看。
老宅院早已不像先前那樣了,若大的院子被一分為二,另一半賣給了別人,那家的人家在那里蓋起了好幾間臥磚到頂?shù)木哂鞋F(xiàn)代氣息的大瓦房,另一半被四周蓋起的新房包圍著,孤伶伶一點也不諧調(diào),早已沒了從前那般惟有的神氣,顯得格外黯然和頹唐。我知道老宅院的那一半是母親因為我結(jié)婚才忍痛賣給人家的,為此,她還大病了一場,嘴里默默叨叨地說對不起姥爺。剩下的一半是原有房屋的那一半,在我接母親來我這里時,母親托付給一個五保戶陸姓的寡婦姥姥給看管。
人的感情是很怪的。在故鄉(xiāng)覓故的日子,我總覺得我的情腸被一種醇濃的記憶牽掛著,淚淚的洗滌使我難睹它的真實面目,但殘斷坍塌的圍墻實實在在的躺在哪里,上面長滿了叢生的蒿草,再不是那爬滿的瓜秧和牽?;?;房前屋后那依依的柳樹早已被砍光了,那棵大槐樹也已成了那個人家院內(nèi)的產(chǎn)物了。一切往日的情景,都到哪兒去了?我的心頭閃過一種惋惜之情。雖說這樣,母親的眼里倒放出了光彩,滿心歡喜。一道跟來的八歲女兒也許在城市里待久了,對鄉(xiāng)村的一切都感到特別的新鮮,對著奶奶問這問那,嘴里永不閑著。
剩下的半截院子雖說一切都很簡陋,卻收拾得干凈利索。屋內(nèi)的陸姥姥見著我們,滿心的歡喜,忙把我們讓進(jìn)了屋里。母親那裝滿憂郁的胸膛,從走進(jìn)那半片老宅院和見了陸姥姥后,激發(fā)起一股甜絲絲的希望波紋。我仔細(xì)打量著我曾住過的屋子,仿佛又看見父親那病秧秧地躺在炕上,臉色像草紙那么黃,看著有點嚇人。父親是得重病去世的,現(xiàn)在才明白,父親原來得的是癌癥,根本就沒法子治。
陸姥姥跟母親是同齡人,可她的輩兒大,又和老爺是一個當(dāng)家姓,所以母親管她叫嬸,我也順輩地叫她姥姥了。望著陸姥姥那蒼老的身子,鮮活的記憶就像石板壓不住要出土的苗兒一樣,狠命地滋長著。陸姥姥老早就沒了男人,也沒改嫁,在她跟死去的男人過活的日子里,也沒有生養(yǎng)過兒女,所以她老來老來還是孤身一人。記得小時候,陸姥姥很喜歡我,那時我是個很調(diào)皮的孩子,小伙伴們總不愿意跟我一起玩,我只好跟著陸姥姥的屁股后頭轉(zhuǎn)了。那陣,她剛死了男人,人也年輕,有些愛動,也很愿意跟我玩。年輕時候的陸姥姥是個開通明朗的人,笑起來的聲音好大,她有很多的故事,但都是她一個人瞎編的,信不信由你。雖然如此,陸姥姥的故事對我還是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由于陸姥姥的故事講出了名,村上的孩子們都被她給吸引了過來。因為我和她最親近,叫她講什么,她就給講什么,時間一長,小伙伴們便很推戴于我,使我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們的頭兒王了。陸姥姥的故事講完一個又一個,我們總也聽不夠,每晚都是三星打提溜了,我們才互相拉扯著,像一串小耗子似的,縮著脖子抄著手從陸姥姥家溜回了家去……
“媽呀,好怕!”,正當(dāng)我和母親跟陸姥姥說話時,女兒提著褲子,一臉的驚慌樣從外面跑了進(jìn)來。
母親忙起身抱著孫女,用手捋著她的頭發(fā),揪著她的耳朵,哄著說:“別怕,嚇不著,三根毛,哦——別怕,嚇不著,三根毛!”
母親那一舉一動的神情就好像兒時對我那般模樣的袒護(hù),不覺魂靈的呼喚攪起我善解人意的情感。是啊,在親情世界里,博愛就是那縷縷陽光,耳濡目染著長輩對后輩一往情深的關(guān)懷,更有著思接千載,縱橫萬里的矯情之言。過后,女兒心魂未定地跟我們講了剛才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聽完,我們不覺都大笑起來。原來,女兒去廁所時,剛蹲下就聽見屁股底下發(fā)出一陣“哼——哼”的聲音,她低頭一看,一個黑呼呼毛茸茸的頭從茅廁坑內(nèi)伸到離她屁股不遠(yuǎn)處,好象等待著什么。陸姥姥笑著對女兒說:“孩子,這是咱家養(yǎng)的豬,等過年時你回來,太姥姥給你把它殺了,叫你吃它的肉?!?/font>
“我才不吃它的肉哪,它吃人屎,肉是臭的!女兒嘟著小嘴,一臉認(rèn)真的樣子。
聽了女兒沒有感受的話,我的心不由得為之一顫,微紅的臉上顯出了極為復(fù)雜的表情,倒是母親和陸姥姥看著又一輩人的女兒很趣味,眼里滿是慈愛與深情。是啊,這不能怪女兒,是如今世界的變化實在是太快了,一個沒有切身感受的人,怎能有離愁別緒的真情實感呢。而對我這個從小在這里長大而后半生注定在城里生活的人來說,那故鄉(xiāng)和老宅院的一切猶如大夢醒后的回味,有著一種情感的釋放,一種心靈的回歸,一種精神的慰撫。我用心說:女兒啊,你千萬莫怪這片土地,它已在你父輩身上深及骨髓,你幼小的心里,怎能知道那根深蒂固的鄉(xiāng)俗就是這一方水土的淳樸之根啊,也是咱家祖祖輩輩在這里繁衍生息的衣食之本,精神之氣,血脈之源,在這里確實更會讓人覺得具有無窮的歡樂和由衷的安穩(wěn)和踏實。
燕子回巢。由于我們的到來,老宅院的半個院落里,一下子充滿了生氣,屋頂,乳白色的炊煙又筆直地升了起來,歡騰的景色代替了往日寂靜的荒涼。在不知不覺中,我再一次品味了老宅院那遙遠(yuǎn)的童話,而那童話已不再遙遠(yuǎn)了,又活靈活現(xiàn)地站在我面前:多么香甜的飯菜,灶膛里的灰燼,因為小風(fēng)的吹動,冒著火星,一閃一閃的好像金色的飛蟲,熠熠爍爍,明亮的星星綴滿藍(lán)色的天幕上,心蕩神馳著一連串天真幸福的幻想,蝙蝠在樹下飛舞,螢火蟲在草叢中起落,這不正是當(dāng)年那老宅院氣息在彌漫著。只可惜歲月把它分成了兩半,叫人心中無端地生出一聲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