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finance.sina.com.cn 2005年11月17日 09:51 第一財經日報
菲戈/文
其實我知道去音樂廳聽馬友友,會碰上怎樣一種景象。只不過我實在太喜歡巴赫的6首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更喜歡馬友友版的演繹(比起我手頭另一個大牌麥斯基版的,不知強多少)。
演出結束的時候,聽到后面有盛裝出席正襟危坐的美女在高喊Bravo,發(fā)音非常標準——如果她的R音能夠再拖長幾拍,帶上幾個滾舌音,我不回頭的話,也許就真以為是一群老外在喊了。但是憑直覺,還是能感到一股濃濃的儀式感、社交感和身份感。這喝彩不是出自身體的,而是出自知識的。她們是高雅的有文化的白領,知道馬友友的名聲,為他有點色迷迷的笑所傾倒,并且不敢對圣潔的巴赫說半個不字。其實今天是不是拉巴赫有什么關系呢?只要那個成功的國際級華人往臺上一坐,就足夠她們目眩神迷了,何況樂曲結束時馬友友瞇起來的小眼睛和琴弓掄開去的柔和揮灑的手勢,連我都不得不承認有一份特別的性感在里面。
我從來沒看到音樂廳里坐了那么多人,連加座和站位都滿了。對于音樂廳聽眾的素質,我是不抱什么奢望的,自從有了大劇院做首選高檔社交場所,這里就淪為贈票人士休閑娛樂和幼兒音樂啟蒙教育的地方,演出期間從來各色雜音不絕于耳。馬友友這場倒是異乎尋常地安靜,除了不可避免地偶爾有一兩聲手機短信鈴聲和小孩迅速被家長壓制的吵鬧,安靜得出奇,安靜得大氣不敢出,安靜得我反而覺得過分了。
這里面有一種不知所以然的過分尊重,也有一種此時此刻能夠出現在此地的傲慢的儀式感。巴赫和馬友友的巴赫,卻因此變得索然無味。是啊,我也不得不很安靜地坐著,因為我知道如果自己瞎鬧騰瞎哼哼,會被制止被鄙夷被空前密集的觀眾踩扁。我已經過了特立獨行的年紀而寧可混同于人群,雖然在混同的同時,嘴里還是要忍不住不干不凈罵罵咧咧。
中場休息的時候,我聽見隔壁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成功人士一邊站起身,一邊跟同伴感嘆:來聽聽這樣的音樂會,真好啊,我們平時都太忙太煩躁了,這樣的音樂會,這樣的巴赫,能夠讓心靈安寧。我想,場子里除了來社交的,大多就是像這位老兄一樣,來尋求安寧的——這已經是一種很不錯的態(tài)度了,最后剩下一小撮,則是我這樣各自懷著鬼胎,一邊聽一邊瞎琢磨各種物事的。不管是社交還是心靈休息的人士,都會選擇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的姿勢,除了偶爾姿勢擺累了不得不換一個,不敢多動一動,生怕被人嘲諷不懂聽古典音樂的規(guī)范,或者打擾了自己好不容易正在慢慢靜下來的心思。
可是巴赫不是這樣聽的,像小學生上課一樣手背在身后頭高高揚起,你是不可能接觸到真正的巴赫的。其實把巴赫當流行音樂來聽還更貼切一些,前提是你要熟悉那個時代的歐洲城市市民生活圖景。這個不難,我推薦你一邊讀埃米爾·路德維希的《歌德傳》,一邊放巴赫的《布蘭登堡協(xié)奏曲》,就能迅速進入那樣一種氛圍。你要破除心目中那個陳腐的跟宗教須臾不可分離的帶著光環(huán)的巴赫形象,你要讓自己知道,巴赫在禱告上帝、創(chuàng)作音樂之外,還花了很多時間談戀愛、炒股票(嘿嘿,其實不少偉大作曲家炒股票的,貝多芬的遺產里就有一堆股票)。
聽巴赫的很多東西——不是全部,你應該得到的東西不是心靈的安寧,而是心靈的激動;不是自我的放松,而是熱情的充電。除了那些應約而作的真正的宗教音樂,其實巴赫的音符里充斥的是17、18世紀歐洲城市小市民生活的熱烈充實、喧鬧歡快(當然也有虔誠寧靜或者優(yōu)雅迷人的時刻);宗教生活的嚴苛和崇高,與世俗生活的欣欣向榮并行不悖;而巴赫之偉大,恰恰不在于他與中世紀式的宗教禁欲主義的接壤,而在于他與緊隨文藝復興、巴洛克而來的近代市民社會的息息相通(呣,了解這段時期,我想最好是去讀布羅代爾的3卷本《15至18世紀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而馬友友被很多人所詬病的(同時也是被很多人盲目崇拜的)甜美、略嫌夸張的對比、發(fā)自內心的煙火氣,正可以矯枉過正地被用來克制對巴赫的成見。是馬友友,最好地詮釋了巴赫世俗的一面,市民的一面。
卡薩利斯上個月在接受《第一財經日報》專訪時曾說:“年輕人總是本能地覺得古典樂是古板老土的,大家都喜歡流行、搖滾。沒錯,因為那里有節(jié)奏和好聽的旋律。所以我覺得可以這樣去引導他們:如果你喜歡節(jié)奏,就去聽巴赫的協(xié)奏曲,揮著手,高聲哼唱,它們激烈、節(jié)奏感十足;如果你喜歡旋律,浪漫主義音樂舒緩生動。如果你以節(jié)奏和旋律的概念開始入門,聽進去的話,你會發(fā)現古典音樂的生命力,它給你的是難以言表的快感和享受,就像毒癮一樣?!?div style="height:15px;">
卡薩利斯的話深得我心。巴赫就是要用腳打著拍子、搖頭晃腦地聽,甚至扭扭你的屁股、擺擺你的腰肢,聽得高興了你還應該站起來跺腳,轉個圈——你沒看到那些無伴奏大提琴曲里有那么多的舞曲嗎?阿拉曼德、加伏特、薩拉班德、吉格……不都是舞曲嗎?哪怕它們被巴赫極大地改編了,它們不都還是舞曲嗎?巴赫不是還始終保持著它們的舞曲名稱嗎?為什么觀眾居然可以聽到脖子發(fā)酸、腰腿發(fā)僵,也不敢動一動?不要告訴我那是你沉醉在音樂中。那不過是自己騙自己。你根本沒聽進去。
實際上馬友友的琴弓落下去沒幾個小拍,我就蠢蠢欲動了。聽到舞曲而不想動的人,那是殘廢??墒强墒牵斎晃乙矝]動,看上去和西裝革履的人們沒什么區(qū)別。因為我害怕被趕出去。漂亮的領座員們正警惕地注視著座位席上有沒有人在拍照或者打鼾,我害怕她們注意上我。我還害怕群眾的目光。群眾的威懾力從來就是巨大的,我害怕得罪他們。我是這樣膽怯,以至于這場音樂會對我而言打了對折。我沒能充分地沉浸其中,讓音樂把我?guī)ё?,反而斷斷續(xù)續(xù)地想到了我現在寫下來的這些東西。我一會兒被旋律和節(jié)奏——有時候馬友友對比強烈的節(jié)奏幾乎不可抗拒——卷進去,情不自禁想動,又努力壓制住,以至于在壓制的過程中從音樂里飄了出來,開始想其他事情。我只是個音樂愛好者,而不是個能完全融入其中的內行。因此一種合適的聆聽狀態(tài)對我才如此重要:不能太吵鬧,也不能安靜得太假……
退而求其次,也許可以這樣吧:
哪怕你不能真的站起來手舞足蹈,你也應該在心中一圈又一圈,跳起來,唱起來,而不是人云亦云地坐在那里,擺出一臉朝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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