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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魚者說 作者:盛可以

捕魚者說

作者:盛可以

我們那兒是湖區(qū),人們靠打野魚改善生活。每次我爸背起魚網(wǎng),我就得挎?zhèn)€大竹籃子跟屁。我心里很不情愿但只得服從。我才六歲,對我爸怕得要命,甚至他抽煙劃火柴的聲響都會嚇著我。竹籃比我的個頭還大,開始覺得挺輕,后來就成了負擔(dān),我挎一陣背一陣拎一陣,緊踩著我爸的節(jié)奏。我爸從不和我聊天,也不告訴我要去哪里,事實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東張西望,在路口猶疑片刻,往東邊走,剛走幾步又踅回來,因為他看見打魚高手滿先先在前面,那個人是魚的克星,從來不會空手回來。他老婆經(jīng)常留下小魚吃,大魚賣,日復(fù)一日,他們就建起了磚瓦屋,玻璃窗,窗框還涂了紅漆。

滿先先看到別人家的"小兔崽子"和"丫頭片子"喜歡得要命,不像我爸成天把小畜牲們攆得雞飛狗跳。有一陣我不懂滿先先為什么自己不生孩子。滿先先老婆比他大兩歲,倆人都是一個勁兒,我想不出村里還有誰像他倆那樣健壯,成天瞇瞇笑。滿先先臉色黑亮,皺褶卻是粉色的,它們藏得很深,當(dāng)他弄點餅干糖果之類的彎腰哄我喊他爸爸時,我才能看見。我當(dāng)然喊不出口,這個詞像塊骨頭卡在我的喉嚨,我也很少喊我爸,我爸也不叫我的名字,他要兒子,不歡迎我,從出生起就喊我"背時鬼"。

我和我爸的關(guān)系就這么簡單。

有一次聽到我媽和鄰居隔著籬笆扯閑淡,才知道滿先先和他老婆有過孩子,但總是在肚子里頭幾個月便壞了,醫(yī)生說這是一種病,沒得治,除非倆人換對象重新組合,那就都能生孩子了。不過滿先先情愿眼巴巴的看別人家的孩子活蹦亂跳也沒有另找女人。壞了幾次以后,滿先先老婆的肚子就再沒動靜了,到四十好幾歲,斷了生孩子的念頭,養(yǎng)了兩條狗三只貓,貓狗都有名字,她經(jīng)常在地坪里扯著嗓子教育它們。沒有孩子,滿先先的老婆自覺矮人一截,從不扎堆家長里短,她料理家務(wù)時自信淡定,好比國王治理自己的疆土,滿先先像諸候那樣只管納貢,交給她鮮魚或者賣魚的碎錢。他信任她。事實證明她是個理財能手。

滿先先是個悶屁,后脖頸還聳起一個大包,我爸頂瞧不起他。不過能看出來,在打魚這件事上,我爸對他有幾分佩服。有時候我跟我爸與肩頭分挑魚籃和魚網(wǎng)的滿先先相遇,我爸會遞給他一支煙,借機湊過去看他的筐,用眼睛估摸著大魚的重量。我爸沒腦子,打了多少魚,看滿先先肩上彎彎的扁擔(dān)就知道了,非得湊過去假客氣。我站在一邊,看著魚籃里粘著幾條兩寸不過的小魚,心里十分難過與難堪-----在抵御外侮這種事情上,我還是和我爸一條戰(zhàn)線的。我也假想過滿先先是我爸,這樣子和別人的空籃子狹路相逢,我大笑一路,夜晚還在夢里笑醒。

我赤腳走在草皮上,腳底經(jīng)常被貝殼類的東西硌到,踩著菱角殼時我"哎喲"一叫,我爸頭也不回。我知道比起他被碎瓶子拉條大口子,針尖扎一下算不了什么,通常我抹去那點血跡不放心上。我爸能從路邊一團團的水底碎渣判斷前一個打魚的什么時候下過手。如果被撈上來的田螺蚌殼還濕漉漉的,我爸連腳步也不會緩下來。他會像個將軍一樣,身披盔甲,手持利器,率領(lǐng)他一眼望不到頭的軍隊向前挺進。后面的我拎著大竹篾籃跌跌撞撞。

我從不知道出了家門會有這么無聊的水域,怎么也走不到頭。而且除了水沒什么可玩的,尤其是我爸每次都撈上一些雜碎,時間更是乏味。我覺得他完全可以一把火燒了他的網(wǎng),再去干點別的事情。當(dāng)然我不敢吭聲,我爸習(xí)慣我像個影子,他也是處于沉思中,想著如何收拾水里得瑟的魚。

多次空網(wǎng)之后,我爸便惱火那些膽小鬼總是躲著他,罵出幾句臟話。然后是一種更冷的寂靜,只聽見風(fēng)從我和他之間削過去,一切遙遠得像在另一個星球。我有些討厭沒完沒了的湖,我幻想它們?nèi)兂缮?,跟我爸進山打獵撿野味,比這樣拎個空籃子晃蕩不知要有趣多少倍。

有時候我們要走過一片稻田,經(jīng)過別人的村莊。池塘里開著荷花,水面鋪著菱角葉。我很想我爸給我摘片荷葉擋太陽玩兒。我爸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也只是這么想著,直到把那片荷花池拋在身后,遠遠地還能看見一朵很高很紅的荷花向我揮手。我爸似乎不知道我愛吃菱角。他對所有的動植物都沒有興趣,他能一腳把狗踹得嘴角流血。我頂懷念那次當(dāng)滿先先的跟班,一路上他東拉西扯逗我樂,還把我放進空籃子挑了一截。我知道他是專門帶我玩的,他沒水齊腰給我采了蓮藕蓮花,摘了菱角地瓜,滿滿兜兜的打發(fā)我回來了。

我很遺憾沒能親眼看他撒一次網(wǎng),不過我能想到小嘴鯽魚在網(wǎng)中蹦跳的樣子。

因為種種原因,滿先先沒有真正帶我出去捕過一次魚,尤其是我爸最后還不許我和我媽跟他家近乎。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似乎和魚有關(guān)。那天我和我爸出去打魚,整個下午都在外面,晚飯時回到家,我爸要我媽把竹籃里幾條小魚趁新鮮煮了,我媽說有大魚在鍋里燜著呢。我一聽就跑去揭鍋蓋,香味立刻散了一屋。我認得那是一條鯉魚,起碼有一斤半,在一層紅辣椒的覆蓋下冒出頭尾,魚眼珠已經(jīng)從眼框里掉出來,像一滴眼淚粘在腮邊。我爸也過來看了一眼,他似乎有些慚愧,沒吭聲,因為他從沒打過這么大的魚回家。他在那兒慢慢洗手,我媽就在一邊說開了。她說魚是滿先先給的,他趕上一個地方抽湖水,說那水都抽干了,魚全在淤泥里亂蹦,差不多算是撈的旱魚,沒費勁,所以送一條給咱們嘗嘗。

我覺得我媽說得太多稍嫌啰嗦,我爸不耐煩地走開了,他把盆里的水潑在地坪上,罵了一下亂拉糞便的畜生。我爸以前最愛吃紅燜鯉魚,可吃飯時他悶著個臉,一筷子魚都沒夾,盡吃辣椒了。

大約半個月后,我媽又煮了一條滿先先送的七星魚,放了我愛吃的剁辣椒和腌菜。我爸這回發(fā)了大火,將整盆魚倒進了餿水桶,瓷盆子往灶上一扔,立刻磕掉了一塊白漆皮。我媽悶聲給我煎了一個荷包蛋,看樣子他倆都不打算吃飯了。我爸想說點什么,但只是憤憤地回了房間,然后在屋子里開罵,罵的都是滿先先,盡是什么斷子絕孫之類。我不明白我爸為什么要罵人,滿先先給我們魚有什么錯?我媽受了委屈,眼淚在眼眶眶里打轉(zhuǎn)。不過我媽是聰明人,她從不跟我爸對著干,只是陰一句陽一句地刻薄我爸,說他毛里毛躁打不到魚,不會跟人學(xué)著點,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把自己一山雞當(dāng)鳳凰,瞎清高。后來她覺得不過癮,忍不住頂了一句,有本事你弄條大魚回來。我媽為這句話挨了一頓拳頭。

自從滿先先給我家送大鯉魚,我爸外出打魚明顯不安心了,也不愿去更遠的地方,撒了幾網(wǎng)撈上一堆石子兒便坐在地上吸煙。那次揍了我媽之后,我爸便不再出去打魚了。他搬來梯子架上屋檐,把魚網(wǎng)搭在梯子上,再用竹桿兒橫撐開,開始細心地修補魚網(wǎng)上的破洞,又用一桶上好的豬血漿了一下魚網(wǎng)重新曬開,屋門口飄著一股血腥味。我爸對家里的所有東西都很愛惜,魚具自不用說,還有家具,我曾經(jīng)多次因刮花桌面蹭掉油漆而挨摑。

我爸一度認為他打不到魚,是因為網(wǎng)腳太輕,所以他給魚網(wǎng)換了一副更重的鉛墜。他對怎么操弄魚具十分在行,也會自己灌制鉛粒。我覺得這個活兒有意思,蹲在旁邊看他將煮沸的鉛水用小勺灌進模具,片刻再放進冷水盆,只聽見茲地一聲,水中冒出一股熱氣,心里歡喜。我爸這時顯得溫和,我大膽地問了一個問題,他卻說背時鬼,走開點,燙了手莫給我叫喊。

我爸在家里守了一陣,飯桌上經(jīng)常好幾天不見葷,我只好吃剁辣椒醬油拌飯,烤地瓜。這期間不斷聽說滿先先又打了多少魚,換了多少錢。他早出晚歸,每天從我家門口經(jīng)過,眼睛只管盯著腳下的路,連余光也不會去掃視周圍。我覺得他越老越像一條魚,臉上毫無表情,眼珠子常常半天不轉(zhuǎn)。有一陣據(jù)說他去了沙頭和芷湖口那邊打魚,干通宵,第二天早上順便去集市把魚賣了,回來扒口飯就睡覺。

我爸終于守不住了。有一天清早,滿先先打我家門口經(jīng)過,魚籃外邊沾著閃閃發(fā)光的大鱗片,我爸在道上攔個正著。他給滿先先遞了煙,點了火,自然地談起沙頭那邊的水況。滿先先敦實,心眼并不狹獈,他說比咱們這邊好一些,草魚尤其多,有時還能打上一只大腳魚,不過在那邊賣不起價,挑回來賣更劃算。滿先先邊說邊把籃子調(diào)向我爸,要他隨便撿一條去吃。我爸客氣了一句,撿了一條半斤重的,說哪天過去叫上我吧,我的網(wǎng)換了一副上好的網(wǎng)腳。

我媽在窗口著看著他們。我剛湊過去,我媽便走開了,我感覺她好像松了一口氣。

我媽比我爸小八歲,看起來像個姑娘。去年她滿三十歲時,我爸給她擺了一桌。我爸不過是借機把他的狐朋狗友都叫過來喝頓大酒。我媽那天累得臉紅撲撲的,聽著他們滿嘴的莊稼和葷話,根本沒時間上桌。我也夠忙乎的,添柴跑腿打醬油,不時撕啃手里難得擁有的雞腿。

我爸那天喝得不成體統(tǒng),夜里我聽見我媽和他打架,每次都是這樣,我媽最討厭灑鬼了。

我們那兒沒什么大事。我媽大清早出門遇著籬笆樁也要扯一陣閑淡,我爸背著手踩著田埂上的露水轉(zhuǎn)一圈開始新的一天。因為下午要跟滿先先出去打夜魚,回來就開收拾他的捕魚行頭,包括手電筒、雨衣什么的,以防夜里頭天氣多變。我媽還塞了些煮雞蛋、蔥油餅和一罐發(fā)苦的濃茶,份量足夠兩個人吃。我爸沒吭聲,只是掂了掂魚籃的重量,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幾圈,確信沒遺漏什么東西。

吃過晚飯,滿先先挑著行裝來了,他只是在路邊放慢了腳步,喊一聲"走得了哇",我爸立即挑擔(dān)出門,岳麓山香煙還擱在桌上,我媽眼尖,一把薅了追上來交給他。

我爸一走我就神氣了,纏著我媽說話,嘰嘰呱呱沒完沒了。我媽嗯嗯啊啊地心不在焉。我說我最想跟滿先先一起去打魚,把那么大的魚捉到籃子里太快活了。我媽瞥我一眼,好像發(fā)現(xiàn)一個新東西。我又說為什么我爸打不到魚,因為他撒出去的網(wǎng)都是癟的,滿先先說了,整張網(wǎng)要像個圓鼓鼓的竹篾罩子那樣扣下去,有魚就跑不了。我媽一邊用干抹布擦碗,一邊說滿先先天生是個打魚的,做人做事都踏踏實實,唉,可惜老天連個孩子也不給他。

我想起那些關(guān)于滿先先的議論,心里有點莫名其妙的難過,我說滿先先要是去和別的女人生個孩子,就不會老讓我喊他"爸爸"了。我媽眼睛閃爍了一下,她說那你就喊唄,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

我媽很隨意,從不勉強我,我做了錯事她也不懲罰我,因為我爸已經(jīng)率先給我好看。有一次我把小狗扔塘里看它會不會游泳,結(jié)果讓人失望,它嗆幾口水抽搐幾下很快就安靜了。我兩條腿被柳條抽出很多紅線條一兩個月才完全消失,我爸對我這樣的壞人從不手軟。我無端相信滿先先不會這樣打孩子,我三四歲的時候,他還把我頂在肩頭看猴戲,端午節(jié)給我買綠豆冰棒呢。

夜里睡覺,我夢見我跟滿先先來到大湖邊,湖面是成群游動的魚,滿先先撒了兩網(wǎng)籃子就滿了,魚大到我捉都捉不住,有條魚還把我撂倒在地。滿先先賣空了魚籃,給我買了一只穿花裙的小狗熊,我快樂醒來還覺得滿身魚腥味。這時天已經(jīng)大亮,我爸的聲音傳進耳朵,然后是我媽驚恐地問你臉上怎么啦?我爸說跌了一跤,網(wǎng)腳太重,甩起來很吃力,現(xiàn)在膀子都酸了。那邊安靜了一會兒,我聽見我媽弄得鍋勺響,間歇時說道,人家?guī)愠鋈ゴ螋~,你還找人岔。我爸大聲說,那是他活該!這次他受的輕傷,下次難說......

那邊沒聲響了。我偷偷下床,溜過去趴在門邊看,只聽到我媽低聲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

這年夏天旱得厲害,村里商議抽湖水灌溉莊稼,大清早兩臺柴油機架在湖邊一齊轟鳴,水從大炮一樣的黑管子里吐進水溝。這時候沒什么人,只有我們幾個小孩子圍著嗚嗚叫的黑機子看新鮮,整個世界都震得嗡嗡直響。下午三點多,有幾個男人拎著魚網(wǎng)陸續(xù)來了,站湖邊抽煙等著。半小時后,拿著各種捕魚工具的人圍住了湖,有的穿著齊腰的靴衣,有的干脆只穿條褲叉,也有人已經(jīng)率先下水在掏摸什么東西。不過這時的水位只適合魚網(wǎng)。

太陽下湖水越來越濁,遠處的稻田在微風(fēng)中涌現(xiàn)綠波。

我看見了滿先先,他手里拎著魚網(wǎng),遠遠地站在凸出的湖岸觀察水面情況。我撇開伙伴撒腿投奔滿先先。滿先先看到我似乎并不高興,神色有點憂傷。他從口袋里掏出一輛小汽車,說他知道會在這兒碰到我。然后他瞅了一眼他的大魚籃,問我想不想捉魚。他的腿有點不得勁,我猜是跟我爸打架傷的。于是我替他感到難過,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竟是向著滿先先的。我沒有告訴他,我也不知道怎么告訴他這種感覺,我不喜歡跟我爸的屁,我想給滿先先拎魚籃,多久都不厭煩。

我站在滿先先身邊十分得意,因為他馬上要展現(xiàn)我敬佩的本領(lǐng),那些大魚會把我撂倒在地,就像做夢一樣。

我壓根兒不知道我爸正往我們這邊走,當(dāng)他到我身邊的時候,我正對滿先先說我爸的壞話,他一定聽到我說他"每天板著臉,總是一副要打人的樣子"了。

我趕緊閉嘴等著挨訓(xùn)。我爸沒理睬我,看他那樣仿佛要和滿先先進行一場決斗。他拎過滿先先的網(wǎng)掂了掂,結(jié)論是比他的網(wǎng)至少輕一兩斤。滿先先說他的網(wǎng)有五六年歷史了,他用著不輕不重正合適,他還說主要得看什么人使。

我爸沒料到悶屁的滿先先還會有這種挑釁的語氣。他決定不再廢話,開始打魚。前些天他一直在旱地里干練,這時說話底氣十足,他朝我喝道,背時鬼閃開點,當(dāng)心把你給甩湖里去了。

滿先先把我拉開幾米,認真地說對孩子還是不要太兇,尤其是女孩子。

我爸說我家的小鱉我想怎么兇就怎么兇。

滿先先看了我一眼,說我只是提醒一下,隨你便。

我以為我爸又會跟滿先先干架,謝天謝地,他們的精力都集中在打魚這件事上了。

我爸像是專門來和滿先先比賽的,滿先先也似乎暗中接受了挑戰(zhàn),他們的表情凝重氣氛不同尋常。

我看著滿先先右手撩起一溜網(wǎng)腳,一前一后叉開兩腿,右腳尖蹭了蹭地皮試探它的阻力,然后緩緩抬起兩臂張開翅膀,咬牙摒息將網(wǎng)往后稍稍一擺,擰腰回旋猛然加速用力甩了出去。那網(wǎng)霎時膨開,像蒲公英一樣輕盈飛了起來。起初我覺得它似乎要隨風(fēng)飄走,眨眼間又變成了降落傘,疾速下墜,我聽到風(fēng)穿過每個網(wǎng)孔,千萬股氣流箭一樣嗖嗖地往上發(fā)射,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便聽見哐的一聲脆響,那個罩子般渾圓的東西已經(jīng)切入水中,只剩一根細繩通到滿先先的手中。

我眼都看直了。

滿先先不慌不忙地抖了抖繩子,慢慢收網(wǎng)。

這邊我爸也卯足了勁,屈膝扭腰身板一擺,奮力一甩,湖面砸出一個橢圓形。

我把臉俯向地面,怕自己笑出聲來,同時很快意識到自己偏向滿先先是錯誤的,我爸臉色很難看,他一定氣炸肺了。

滿先先收上來三條魚,最大的那條有兩三斤,他蹲下來理順魚網(wǎng),自己把魚裝籃子里走開了,好像不屑于在這件事情上占上風(fēng)。

我爸故意等滿先先走了才起網(wǎng)。他撈上兩條可憐的小鯽魚和一堆蚌殼,連魚帶網(wǎng)卟通卟通扔進水里沖洗,水花濺到岸邊,也迸到我的臉上。我小心地幫我爸把魚兒撿進竹籃,大氣也不敢吐。我知道他現(xiàn)在的脾氣是氣球一捅就爆,到時準把帳全算到我這個背時鬼身上。我爸氣呼呼地接著撒網(wǎng),還不慎一整坨扔進湖里,我在旁邊羞得一塌糊涂。

我看我媽熏魚。這不是我爸的功勞,是干湖后我和我媽一塊下去捉的。做為一個用網(wǎng)打魚的人,我爸根本不恥空手捉魚這種事。我媽把燃著的鋸木灰裝了半大缸,細微的紅火星眨巴著眼睛,淡煙霧飄起來,我媽在缸口蓋了一塊竹篾大篩子,將剖好的魚一條條擺在上面。貓在邊上喵喵叫,狗沖我媽搖著尾巴,還對貓一反平日的友好露出兇相。我爸一聲大吼把它們?nèi)Z跑了,但過一會又圍過來,恢復(fù)原來的樣子。

我喜歡這種煙熏火燎的氣氛,這顯得我們家日子過得好,有魚有肉,誰路過都會對我們家這一團煙霧羨慕和夸贊。自然嘍,我那天捉魚的表現(xiàn)便被反復(fù)提起,我媽幾乎把功勞全攤在我身上了。于是我哪兒也不去,整天守在那團煙霧旁邊,專等別人夸。可是到底出了亂子,一個討厭的老太婆晃著她控制不住的腦袋感嘆,她以為魚是我爸打的,因為我爸的愛網(wǎng)又漿了豬血晾在門口,那情形分明是證明它在戰(zhàn)爭中負過傷,于是我爸以怕賊為由連缸帶魚一起端到后門口去了。

熏兩天魚肉黃了,我媽用繩子穿過魚嘴掛在竹竿上,一長排晾在門口好不威風(fēng)。

美日子只過了半個月,我又得拎著竹籃子跟我爸出去打魚。后來聽我媽說,如果我爸自認打魚不行,服個輸不在這件事情上較勁,事情不至于那么糟糕。

那天半晴半陰,天氣悶熱,人都貓在自己家里,連樹葉都懶得一動。我爸是那種要干點什么毫不在乎鬼天氣的人。我媽說眼看憋著一場雨,打魚又不是什么火燒眉毛的事情,還是改天再去吧。我媽說話從來不管用。我爸說不走遠了,就到蘭溪那邊轉(zhuǎn)轉(zhuǎn),下雨又不是下刀子,怕個卵。

我知道我爸是專撿這悶天氣出去捕魚的,因為這時候魚會浮起來呼吸。

我們走了一陣,坐渡船過了蘭溪河,走在種著水杉的湖邊小道,天色突然亮了很多。我想起我媽觀完天象常說的話:一黑一亮,一落一塘。不管意思是指雨點大到砸出泥坑,還是落滿池塘,反正真跟下刀子差不多。我環(huán)顧四周,沒有避雨的地方,最近的一戶人家也在兩里地之外,我頂擔(dān)心雨點會在我身上砸出坑來。

我像往常一樣緊跟我爸,無聊地盯著他的腳后跟。他穿條沾著泥巴的灰褲子,褲腳卷到了膝蓋底下,小腿上青筋像蚯蚓一樣,皮膚上盡是傷疤。他那雙大腳夏天從不穿鞋子,腳板團扇一樣。

滿先先是有蠻厲害,豬肏的家伙,生來就是個打魚的。我爸忽然開口說話。

我嚇了一跳,拿不準這是對我還是對空氣說的,我沒吭聲。

你啞巴啦?我爸突然停步轉(zhuǎn)身,我差點撞上他。

呃。我慌亂地應(yīng)了一聲,不知道該怎么說話。

你是不是也覺得滿先先比你爸有種?他口氣還算溫和。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然后又迅速地搖頭否定。滿先先說過我是個聰明機靈的孩子,我的腦袋的確轉(zhuǎn)得飛快。我怕我爸的溫和是個陷阱,最終誘我挨打。

我爸沒發(fā)火,繼續(xù)走他的路。

我能嗅出氣氛良好。我想問我爸為什么要和滿先先打架,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依我和我爸的交情不適合問得這么深。

我繼續(xù)走我的路,身上出了很多汗。頭頂聚集大片的烏云。

以后你要看滿先先打魚只管去吧。

他們家沒有小兔崽子,蠻冷清的。

我爸將一句話分成兩截,前后相隔兩分鐘。

還沒來得及適應(yīng)他的變化,我們已經(jīng)來到另一個湖邊,我爸決定就地撒網(wǎng)開張。

說實話,我爸這一網(wǎng)撒得非常漂亮,魚網(wǎng)墜落時圓鼓鼓的,網(wǎng)格子閃閃發(fā)光,瞬間切入水中。我真希望滿先先也看到了這一幕。

我爸胸有成足地收網(wǎng)。我腦海里已經(jīng)浮現(xiàn)了白花花的活魚兒。

但是收了兩圈就扯不動了,我爸換不同的角度試了試,還是不行,網(wǎng)被掛住了。我爸罵了一句臟話,把網(wǎng)繩遞給我,準備下水。我知道他一會兒要在水中指揮我收網(wǎng),如果順利他才上岸。沒有比撕破網(wǎng)更讓我爸痛心的了。

水沒過我爸的腰和脖子。他潛到了水底,腦袋消失的地方留下一片漩渦。

雨突然劈頭蓋臉地砸下來,頓時睜不開眼。我臉上像被我爸扇過一樣火辣辣的痛。我沒忘記手上的網(wǎng)繩,但已經(jīng)看不見湖在哪里,周圍全是瀑布似的轟鳴。我努力尋找我爸的影子,以免錯過他的指示。我抖了抖手中的繩子,雨點重重地擊在手上,胳膊都抬不起來了。

我有點害怕但沒有哭,我爸把我抽得滿腿紅杠杠時我也沒有哭,這么大的雨水眼淚根本不好意思湊熱鬧。雨水像鞭子抽得我渾身麻木,我的耳朵好像炸飛了。我再也堅持不住,倒在地上雙手護住了腦袋,手里還攥著網(wǎng)繩。

我也許暈過去了,清醒時天已晴朗,天邊一片火燒云。

沒看見我爸。湖水果然像我媽的說那樣,滿了。

原來世界上還有比拎著魚籃跟我爸的屁更糟糕的事情。

人們從水底把我爸撈起來,他已經(jīng)脹得滾圓,水草將他那雙大腳纏在一起,扯都扯不斷。我媽哭起來像唱歌,我大致聽出她后悔當(dāng)時沒攔住我爸,攔住了就能躲過這一劫。她不讓自己哭得太丑,更多的時候是停下來發(fā)呆,好像有人在畫她。

我爸出殯那天,滿先先到我家來放了鞭子,將一塊的確良布料搭在一溜布匹中,我看出那是我媽喜歡的花色,也許我媽會用來給我做條裙子。誰知道呢。滿先先蹲下來替我整了整孝衣和頭上的白布,我又看見他臉上粉色的皺褶。我沒有哭,心里還想著再也不用拎著魚籃跟屁了,結(jié)束了一件最最無聊的事情。我看我家人來人往,忙的閑的說的笑的喊的哭的各干各的,這熱鬧是我們家的,我腦海里壓根沒去想我爸死了這一岔。

人們都散了,我和我媽繼續(xù)生活。家里突然少一個人,我也有些不適應(yīng),習(xí)慣了我爸吼來吼去,這時老覺得他躲在哪兒盯著我。9月份我上學(xué)讀一年級,我的學(xué)費欠了又欠,欠到老師下最后通牒,再不交就沒收課本開除。我媽在賣米交學(xué)費不吃飯和吃飽飯不上學(xué)之間猶豫不決。我倒覺得無所謂上不上學(xué),從前那樣挺自在的,高興了就跟滿先先出去打魚,我還想去那些我沒去過的地方看他打夜魚呢。

我背著我媽用我爸的舊夾克縫的書包去上課,我不喜歡那么多人擠在一個屋子里聽一個人沒完沒了地說話,比拎籃子跟屁還要無聊。我離開了那兒,到湖邊瞎逛,不遠處有一個人在打魚,我走了過去,竟然是滿先先,我高興,他卻是很生氣,他說你現(xiàn)在是個學(xué)生,要遵守學(xué)習(xí)紀律。我說不好玩,我不想當(dāng)學(xué)生。滿先先那天話很多,任何時候我都覺得他是對的,于是回到學(xué)校。后來我總看見他在學(xué)校附近打魚。

半年之后發(fā)生了一件事。那天星期日,家里來了幾個陌生人,有男有女,說話都很客氣,有個和我媽年紀不相上下的男人老是盯著我,好像我有什么缺陷。我媽低著頭,一個老太婆在她耳邊小聲勸說。接下來的日子我媽顯得心事重重,有天半夜還對著我爸的照片發(fā)呆。我感覺我媽有什么大事瞞著我。

我媽抱著老母雞去了滿先先家,回來后臉色明亮,見到我又暗了下來。她暗著臉跟我說了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而我對那件事反應(yīng)遲鈍,并沒有像我媽擔(dān)心的那樣大哭大鬧。

兩個月后,兩個壯年男人挑著蘿筐裝了些東西也把我媽接走了。我媽那天一身新衣。滿先先牽著我把我媽送到村外,然后領(lǐng)我回了他們家,滿先先老婆給我做了一碗荷包蛋,笑瞇瞇地看著我全部吃光。我做了他們的女兒,吃到了各式各樣的魚。我7歲生日那天滿先先送給我一只穿裙子的小狗熊。我偶爾會夢見我媽,想想她的樣子,想久了也會哭鼻子。

沒想到那么快又能見到我媽,她看上去過得不錯,比以前胖了,胸前還帶著水跡。她遲遲疑疑,終于小心地把抱了抱我,我聞到她身上很濃的奶香,她果然正在喂奶期,生了一個兒子。我對這種事情沒有反應(yīng),不知道那個嬰兒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樣子警惕,似乎知道我媽回來另有原因,并且很快問到了這個問題。我媽說了一大通感謝的話,說她當(dāng)初扔下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感謝他們這一年多的養(yǎng)育之恩,以后一定要作報答,現(xiàn)在她的男人同意把我接過去,跟他們一起生活。

滿先先真正悶屁的樣子,就是臉上仿佛舞臺落下黑幕,死死地一動不動,像條死魚。

我忽然有一種看到我爸大竹籃里粘著幾條小魚那樣的難過。

吃過午飯,我跟我媽走了。

我們坐了很久的船,走了很遠的山路。終于看不到湖區(qū)那種一望無邊的景象,偶爾有一個可憐的小湖被山擠得奇形怪狀。夢想中的大山就在我的眼前,我并不覺得興奮,腦子里總是滿先先的大魚籃,還有他晾在屋外的網(wǎng)。我在我媽家里不太自在,她的男人也會帶我進山,但不是我幻想過的打獵,而是砍柴,他教我認什么樣的樹木最經(jīng)燒。有時我得把那個胖小子背在身上,到處采蘑菇。至于上學(xué),就不像滿先先說的那么緊要了。

我想湖水,想湖里的魚。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滿先先隨時會過來接我。

2012年5月6日 北京亞運村

盛可以,中國當(dāng)代小說家。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湖南益陽?,F(xiàn)居北京。著有長篇小說《北妹》、《道德頌》、《死亡賦格》以及《留一個房間給你用》等多部中短篇小說集。作品被譯成英、德、法、俄、日、韓等多種文字出版。曾獲多種獎項。其作品語言風(fēng)格猛烈,熱衷聲音實驗,以敏銳觀察和冷酷書寫而著稱。2013年《北妹》入圍英仕曼亞洲國際文學(xué)獎。英國企鵝出版社評價她是非常勇敢和有才華的作家;《紐約時報》稱其為“冉冉升起的新星”。

(聲明:作品由作者授權(quán)鳳凰網(wǎng)讀書頻道登載,由“青年作家”欄目出品,版權(quán)歸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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