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私以深刻而微妙的方式影響和規(guī)范著當今社會生活,其意義毋庸贅言,因而早有重要哲學文獻聚焦,初見于英國哲學家斯蒂芬的著作《自由、平等與博愛》,繼見于沃倫和布蘭代斯具有重要影響的著作《隱私權》,問題從對“私人生活領域”的關切發(fā)展為對“獨處權利”的關注。然而,縱觀隱私研究,西方傳統(tǒng)多聚焦與公共領域相分離的私人領域,重在探討隱私的價值和類型,而鮮有關于隱私的產(chǎn)生及其性質的深層探究,從而缺乏對隱私的歷史線索和發(fā)展邏輯的深刻把握。
隱私是與自我有關的事情,自我延展的私密部分受文化制約,主體關系的展開受社會界定。因而,隱私觀念是人類自我意識發(fā)展的產(chǎn)物,并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不斷演變,且在不同的社會文化背景中有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
首先,隱私產(chǎn)生的認知基礎。人類意識的發(fā)展歷經(jīng)了從“畜群意識”到“自我意識”再到“主體意識”的過程。起初,人類處于“畜群意識”階段,意識只是對周圍可感知環(huán)境的一種意識,是對處于開始意識到自身的個人以外的他人和他物的狹隘聯(lián)系的一種意識,是對自然界的一種純粹動物式的意識。這個階段,人還沒有形成個人獨特的自我意識,尚無羞恥之心,遑論隱私,自由與尊嚴更是無從談起。自我意識,是從對感性的和知覺的世界的反思而來,本質上是從他物的回歸,是意識返回到自身,是在它的對方中意識到它自身。因而,從“自我意識”起,人就可以將自身與他物直接區(qū)別開來,且可以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的意識的對象。毫無疑問,伴隨著自我意識特別是自由意識的產(chǎn)生,羞恥之心與隱私觀念才開始萌發(fā)。隨著自我意識的發(fā)展,人不但可以意識自己的生活,且不斷創(chuàng)造并生成自己的生活,實現(xiàn)自由發(fā)展。就此而言,自我意識實質為自由意識。自由意識是自我的主體意識,是人自立為主體并對自身的主體地位、主體能力和主體價值的自覺。隨著主體意識的確立和實踐的發(fā)展,人們在實踐過程中不僅能將自我與外界區(qū)分開來,還能意識到自己的地位和能力,進而在群體間劃分出具有“為我性”的個體區(qū)域,隱私就是屬于“我”的東西,隱私的特性恰是以人類能夠認識和區(qū)分自己與世界關系為前提的。
其次,隱私產(chǎn)生的社會基礎。意識一開始就是社會的產(chǎn)物,是基于人的“類本質”即他的社會性質產(chǎn)生,因而作為自我意識的隱私觀念的產(chǎn)生自然離不開社會情境。美國哲學家米德認為,“自我意識”是個體通過在一個有組織的社會關系背景中采取他人的態(tài)度對待他自己而成為他自己的一個對象,如果個體不是這樣成為他自己的一個對象,那他根本不會有自我意識。為了意識到自己,人須成為自己的一個對象,即作為一個對象進入自己的經(jīng)驗,并且只有通過社會手段,只有通過采取他人的態(tài)度對待自己,人才能成為自己的一個對象。可見,自我意識是人對自身采取的一種社會性態(tài)度。所以,不難理解,當人開始從社會角度或他者角度審視自身時,隱私觀念方有可能。因而,隱私觀念不僅來自自我意識的覺醒,更是來自他者角度的審視與啟示。同時,正因為人是有自我意識的主體,才能夠在某些信息被他人知曉后感覺受到侮辱。因為人能意識到自己可以是被審視的對象,可以成為他人或公眾關注的焦點,由此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自我意識,這種意識帶有敵對性。斯坦利·本恩認為新產(chǎn)生的敵對意識即人們的隱私意識。我們不僅能夠意識到自身,且能夠意識到我們處于怎樣的一種社會情境,更重要的在于,我們還可以在自己的行動中針對那一社會情境作出反應,這個反應既是自我意識的覺醒,同時又是社會共同體的態(tài)度,是在自我意識中喚醒共同體的態(tài)度。因而,就此而言,作為自我意識的隱私觀念正是社會共同體態(tài)度的內化。
最后,隱私產(chǎn)生的文化基礎。界定隱私是異常困難的,因為隱私是一個與文化具有極強關聯(lián)性的概念。英語Culture的詞源是拉丁語Cultus,該詞原義為“耕作”,引申出教養(yǎng)和擺脫自然狀態(tài)而久經(jīng)錘煉的意思。中國古文字學家徐中舒先生認為,“私”是農具,從厶,象耒耜之耜形,是農夫用以耕作,作為自己私有的工具。漢字“私”的詞源表明,“私”兼具實踐手段和主體所屬之意,前者是人的文化生存方式,后者是人對自己創(chuàng)造物的所有權。美國人類學家赫斯科維茨同樣認為,文化是個人適應其整個環(huán)境的工具,是表達其創(chuàng)造性的手段。由上可見,隱私觀念的產(chǎn)生離不開人的文化生存方式。人與動物最根本的區(qū)別在于有意識的實踐活動,而社會實踐的產(chǎn)物就是人的文化存在方式。實踐活動使人的本質對象化,在人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確證“屬我性”文化本質;同時,使自然人化,變自然為我的作品和現(xiàn)實,生成“為我性”的文化世界。從“屬我性”與“為我性”不難看出,人類的文化生存中天然具有隱私的源因。文化是人的內在本質屬性,通過自我意識的對象化活動,使人類從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體現(xiàn)人對自身及自然的控制能力及其自由的邊界,此正是隱私的“為我性”基礎。進而觀之,文化是人的本質力量,以實踐活動而確證,前者體現(xiàn)主體性和意識自由,后者體現(xiàn)權力性和改造能力,因而文化從某種程度上表現(xiàn)為權力意志。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隱私觀念具有一定的文化基礎,同時又因文化的權力特質而具有權力屬性。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自我意識向主體意識飛躍,主體意識的覺醒使人們開始審視并確立自身的地位,主動維護個體的自由和尊嚴,隱私觀念隨之產(chǎn)生。因而,從隱私產(chǎn)生的認知基礎、社會基礎以及文化基礎三個方面來看,隱私具有三個基本性質:主體性、社會性和權力性。
首先,隱私的主體性,體現(xiàn)獨立人格。主體能意識到自己是自己命運的主宰且具有不依附于他人的獨立自在的人格。漢娜·阿倫特認為,在古代人的情感中,“隱私”這個詞所表示的私人性質無比重要,它本質上意味著剝奪了什么東西,甚至被剝奪了人的能力中最高級的、最屬人的東西的狀態(tài)。因而,我們說到隱私,本質而言是對人的主體性的確認。保護隱私,就是在反抗對人的最內在領域的侵擾,關乎“不受侵犯的人格”。美國學者布魯斯汀認為這一原則包含個人尊嚴和正直、個人獨特性和個人自主權,侵犯我們的隱私會威脅到我們作為個人的自由。布魯斯汀研究了沃倫和布蘭代斯寫作《隱私權》的原因,認為他們擔心大肆宣揚私生活的媒體會破壞個人的尊嚴和正直,削弱個人的自由和獨立。因此,布魯斯汀將人的本質定義為擁有尊嚴、自主性和獨立性的個體,并指出,“一個完全受公眾監(jiān)督的人將失去他的獨特性、自主性和他作為獨立個體的自我意識,簡而言之,失去他的道德人格”??梢?,隱私對于維護主體性極為重要。根據(jù)薩特的觀點,當我們遭遇他者,意識到自己是一個被審視的對象,這會讓我們重新認識自己,并尋求一種不限制行為的自由;想從不可把握的“為別人的對象存在”中掙脫出來,就相當于謀劃實現(xiàn)一個別人在其中不存在的世界。就此意義而言,隱私就是這個世界,是自我與自由的邊界,其本性在于對于主體性的捍衛(wèi)??梢?,隱私是尊重人的基本要素,如斯坦利·本恩所說,因為我們是理性的個體,而不是因為我們僅僅是痛苦或愉快反應的儲存者,所以我們的隱私應該得到尊重。事實上,對于隱私的重視可以讓主體意識到自己是有道德價值的獨立存在者,為人類尋找生命的意義指明新方向。
其次,隱私的社會性,體現(xiàn)社會距離。隱私是社會的產(chǎn)物,是在一定的社會生活中,基于社會視角審視自身的結果。隱私并非與生俱來,而是逐步發(fā)展的,是在社會生活中確立與調整個體與社會關系的結果。因而,關于隱私的探討主要圍繞社會關系展開。杰弗瑞·雷曼認為,隱私是一種社會實踐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這種社會實踐,社會認識到個人的存在,并與個人進行交流,使個人認識到自己的存在是理所當然的。雷曼推測,一個人的自我意識,既不能在社會制度之外發(fā)展,也不能在社會制度之外生存,這種社會制度教導和支配人們認識他人的私人領域。社會交往中保持距離是有益的,根據(jù)米德的理解,自我概念是由社會互動賦予我們的,因而考慮到社會關系中存在著特有的威脅和危險,參與者需要使自己保持自主性和自尊心,而保持距離有助于部分和暫時保護自己,因為太親密會滋生威脅。墨菲研究了圖阿雷格人長期戴面紗的原因,發(fā)現(xiàn)他們正是通過面紗來與外界保持距離,以此維護自己的隱私。因而,就隱私而言,社會距離就是自我的邊界。至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自我概念雖然是社會所給予,但同時卻又受到社會的威脅,因而隱私的存在就具有了生存論價值。美國學者威斯汀對于動物的研究同樣表明了這一點:動物的生存有小團體或獨居需要,這一點與人類相似?!皩︻I地的研究甚至粉碎了知更鳥唱歌或猴子尖叫純粹是為了'動物生活樂趣’的浪漫觀念。實際上,在動物的私人領地范圍內發(fā)出警告,警告可能的入侵者,這常常是對隱私的公然呼吁?!?/span>
最后,隱私的權力性,體現(xiàn)主體自由。隱私源于人類的文化生存,具有尼采所說的“權力意志”的含義,等同于類似生命力或保存與增強有機體活力及其對環(huán)境控制的沖動那樣的東西。安東尼·吉登斯認為,權力同人類行動邏輯地結合在一起,權力強調行動的效果,具有權力等同于自由的傾向。因而,文化與權力具有相互交織性,權力概念指做某事的能力以及這種能力的實際行使,等同于“使外部世界產(chǎn)生顯著變化”的能力。邏輯上,最原初的隱私概念是私人的簡單狀態(tài),即不與任何其他人分享經(jīng)驗。隱私的一個更復雜的變體概念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其中或者沒有共享,或者雖然有共享,但只是因為主體想要共享,因而隱私是一種權力。作為允許共享的狀態(tài),隱私概念自然地導致作為控制他人訪問私人對象(私人場所,信息或活動)的能力或權力。所以,隱私是一種能夠維持私人狀態(tài)或放松狀態(tài)的能力,體現(xiàn)主體的自由程度。權力體現(xiàn)的是主體自我實現(xiàn)的能力,正因主體具有這種能力,主體的權利才能得以保護。就此意義而言,權力意味著權利。因而,隱私既是主體維持自身狀態(tài)的權力,同時亦是主體應該享有的權利。如果一個人具有決定是否維持私人狀態(tài)的能力,那么他就享有權利,即“人的個性的權利”。
作為當今社會的核心概念,隱私深受不同社會和文化的影響,有著千差萬別的形式,卻以相似的起源、性質,影響和規(guī)范著我們對于社會生活的體驗?,F(xiàn)代性技術生存境遇使我們面臨著前所未有的隱私危機。探索隱私觀念的歷史生成、基本性質,目的是喚醒人們對隱私的自覺和警醒,為人們守護自身的情感和智力空間提供合理基礎和有效辯護,以促進個體的自主生存與社會的和諧發(fā)展。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哲學學院;東南大學人文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