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之后，當(dāng)我們依依別離時，心頭依然會浮現(xiàn)出'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在某個黯然神傷的時刻，我們或許會寫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每當(dāng)孤獨與惆悵來臨，我們也會禁不住吟唱'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只要人間還在上演著世事的繁華與幻滅，李煜的詞就將永遠流傳下去。失去了一世的江山，慰藉了萬世的人心。李煜，你是另一種意義的勝利者。”
——周公子《宋詞群星閃耀時》
01
公元975年的春天很冷。
南唐一國之君李煜的心情卻很不錯。聽軍師說，宋軍扛不住，馬上就要退兵了。
天佑南唐，江山無憂，終于可以松口氣了。興奮之余，他打算去慰問一下守城將士，以期振奮士氣，更快退敵。心至身行，李煜興沖沖地登上金陵城墻，揮起衣袖，熱情洋溢地對奮戰(zhàn)在一線的南唐兵士們高聲喊道：“各位將士，辛苦了！”
回應(yīng)他的卻不是激昂沸騰、保家衛(wèi)國的宣誓，而是士兵們沉默而奇怪的目光，他們紛紛用一種難以理解的眼神望著李煜。
氣氛異常地尷尬。
李煜不由得往城墻外望去，這一望不要緊：只見城外是密密麻麻的宋軍旗幟，敵軍浩浩蕩蕩，兵臨城下。大驚之下，李煜頓感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眾卿誤我?。 ?/p>
沒人想做亡國之君，李煜也不例外。
大軍壓境，誰都知道亡國是早晚的事兒了，只有李煜還蒙在鼓里。從大臣們坑蒙拐騙的美夢中醒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路可退，要么投降，要么死扛。
就這樣讓祖宗的基業(yè)毀在自己手中嗎？李煜實在不甘心，拼死一搏吧！
困獸的力量，往往是驚人的。
在被重重包圍的情況下，風(fēng)雨飄搖的南唐居然又撐了半年多。
清人繪李煜畫像
可惜，文藝青年注定還是干不過一代梟雄。975年冬，宋軍攻破金陵城門，李煜率親屬、大臣四十五人肉袒出降，建國三十九年的南唐就此宣告滅亡。
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此詞乃李煜被俘北上后所作，上片追憶南唐過往的繁華景象，國土幅員三千里，宮廷樓閣高聳云霄，皇家內(nèi)院花繁樹茂，云霧蔥蘢。從小在這片富庶的土地上長大的李煜，何曾見識過戰(zhàn)爭的殘酷呢？下片寫國破身降的悲慘與凄情，“沈腰”暗喻自己承受著亡國之痛和臣虜之辱，在北方過著含悲飲恨的生活，日夕以眼淚洗面，像南北朝的沈約一樣，消瘦得很快，每隔幾天腰帶就要緊一緊；而“潘鬢”則是說自己跟西晉美男子潘安同病相憐，不到四十歲就兩鬢斑白。
全詞由建國寫到亡國，極盛轉(zhuǎn)到極衰，極喜而后極悲，最后追憶破國當(dāng)日情景，離別故國，哭辭宗廟，教坊里也奏起了應(yīng)景的別離之曲。一朝淪為亡國之君的李煜，禁不住像個孩子一樣，對著宮女失聲慟哭。
最終，還是沒有保住祖宗的江山，以后或許再也沒有機會踏上這片富庶的土地。登上北去汴京的船只，故國漸行漸遠，李煜最后一次深深回望：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淚水再一次模糊了李煜的視線，往事漫隨流水，一幕幕席卷而來。
02
李煜的人生出場堪稱華麗，出生剛剛?cè)齻€月，其祖父李昪便從吳國楊氏手中奪取了帝位，自稱是李唐皇室的后人，改朝換代，建立南唐。李煜則順理成章從貴族小公子變?yōu)樘锰没蕦O，錦衣玉食，榮華富貴。
不僅如此，他還長得神骨秀逸、英俊瀟灑，天生一身藝術(shù)細胞，書畫、音律，詩詞文章，無一不通。書法上，他集各家之長，自創(chuàng)“金錯刀體”，剛勁有力，落筆瘦硬而風(fēng)神溢出；其留存的兩篇書法論文《書評》《書述》，迄今仍是書法理論的權(quán)威性著作。繪畫上，史載其筆下的竹木飛鳥，“遠過常流，高出意外”，在北宋時，就已是收藏家們寶惜至極的“希世之物”。音樂天賦亦是頂級，《雁門野記》說他“精于音律，凡度曲莫不奇絕”，其亡國前創(chuàng)作的一些樂曲，常常很快便傳遍南唐。
李煜的書法被稱為“金錯刀”，傳說《江行初雪圖》上的這一行字是李煜親筆
除了面面俱到的才華，李煜還性格溫和，待人接物有如春風(fēng)拂面，從不擺架子，你說這么一位氣質(zhì)高華、玉樹臨風(fēng)的文藝美少年，走到哪不得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呢？
然而，凡事總有例外。
皇宮中有一個人就不怎么待見這位三好少年。誰呢？不是別人，正是李煜那位能力出眾、屢立戰(zhàn)功的太子哥哥弘冀。
那么，這位哥哥是羨慕李煜長得帥？還是嫉妒李煜才華高？
其實都不是。他吧，主要對李煜的眼睛比較有意見。
嗯，說起來，李煜同學(xué)的長相確實不一般：
廣額豐頰，駢齒，一目重瞳子。
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是標(biāo)準(zhǔn)的富貴之相。這也不奇怪，堂堂皇子，氣宇軒昂很正常，可一只眼睛里有兩個瞳仁這點就非比尋常了——因為，三皇五帝中的舜和西楚霸王項羽都有這種相貌特征。
想必大家已經(jīng)猜到了，沒錯，在封建迷信大行其道的古代，這就是妥妥的帝王之相。（其實擱今天，也就是個瞳仁發(fā)生了黏連病變的先天畸形，所以說懂科學(xué)很重要。）
你說一心想攀登皇位的弘冀哥哥，每次看到這個自帶帝王體征的好弟弟是不是很糟心呢？
李煜心里其實更郁悶：哥，我這是病啊，你有藥嗎？
不好意思，藥沒有，殺心倒是有的。
03
敏感細膩的李煜敏銳地捕捉到了哥哥的敵意。
他本就無意政治，為了讓哥哥安心，索性一頭扎進了文化藝術(shù)的海洋，每天泡在皇家圖書館，當(dāng)起了皇宮隱士。還給自己起了一大堆表明心志的外號：鐘山隱士、蓮峰居士、鐘峰隱者等，就差出家做和尚了?！熬W(wǎng)絡(luò)簽名”也是各種隱者風(fēng)范：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漁父》其一）
或者這樣：
一棹春風(fēng)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M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漁父》其二）
這些詩詞無一不在向弘冀釋放強烈信號：哥哥，快看快看，我志當(dāng)富貴閑人，醉心山水文藝，真的無意皇位哦！安心哦哥哥！
李煜的敏感和避讓，看起來讓人頗有些心疼，但其實這段徜徉在文化藝術(shù)世界的隱士生活，卻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
可惜，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而打破這份平靜的不是別人，依然是他的好哥哥弘冀。這位哥哥不知因何惹毛了父親李璟，李璟一氣之下，說了這樣一句話：“熊孩子不聽話，皇位你是別想了，我要傳位給你叔叔！”
這是一句改寫三個人命運的話。
《重屏?xí)鍒D》卷，五代，周文矩繪。圖中描繪的是五代南唐中主李璟的宮廷行樂生活。
弘冀把老爸的話當(dāng)了真，居然狠下心派人把自己的叔父毒死了，之后卻總夢見面目猙獰的叔父來索命，就這樣得了心病，不久自己竟也一命嗚呼。
李煜的帝王之相，就這樣無奈地得到了應(yīng)驗。
錯位人生，自此開啟。
04
公元961年，二十四歲的李煜登基為帝。
而就在前一年，南唐北邊的國家后周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殿前都點檢趙匡胤發(fā)動陳橋兵變，逼迫七歲的小皇帝禪位，改國號為“宋”。
趙匡胤乃一代雄主，志在一統(tǒng)天下。南唐的覆國危機，其實在趙匡胤建立宋朝的那一刻，就已然注定。
本就身處強敵環(huán)伺的弱國，偏偏在文藝領(lǐng)域是個天才加全才的李煜，在政治領(lǐng)域又是個蹩腳的皇帝。
電視劇《李后主與趙匡胤》，吳奇隆飾李煜
說到李煜治國的能力，我們不得不先了解下他的性格。
李煜剛登基時，有陣子對下棋很著迷。某大臣來匯報工作，看到李煜邊下棋邊聽，嗯嗯啊啊心不在焉，一時火起，居然上前猛地一把將李煜的棋盤掃到了地上。
李煜當(dāng)時就震驚了。
好家伙，仗著哥脾氣好，不把皇帝當(dāng)干部啊！老虎不發(fā)威，你還真當(dāng)我是病貓呢，于是忍不住氣沉丹田，一聲怒吼：“你抽什么風(fēng)呢？當(dāng)自己是魏徵?。?！”
結(jié)果，大臣竟也毫不示弱：“我不是魏徵，因為你也不是唐太宗！”
大臣說得這么有道理，李煜一時竟無言以對，最后居然就這樣默不作聲收了場。你說李煜的脾氣好不好，能不能忍？這要放在稍微有點火氣的皇帝身上，明天的太陽估計就不是照在這位大臣的床頭，而是要照在他的墳頭上了。
另一件更能體現(xiàn)李煜性情的事情是：
李煜的弟弟從善，在李煜當(dāng)太子期間搞過很多小動作，想擠掉李煜，自己上位。甚至父親李璟去世時，他還想拉攏受命大臣在遺詔上動手腳，結(jié)果大臣不僅一口回絕，后來還跟李煜匯報了相關(guān)情況。
大家都知道，在皇權(quán)面前，兄弟情分往往是一文不值的。帝王之家，父子兄弟相殘，甚至可以說是每個朝代必有的固定戲碼。不覬覦我的位子說不定看你都礙眼，何況你還動過小九九、打過小算盤，這樣的情況下，能留你一條命，基本都是看祖宗面子了。
可我們的李煜不一樣，對弟弟非但既往不咎，關(guān)愛之情還猶勝從前。嗯，皇位反正我本來就不稀罕，還是寶貝弟弟比較重要。
后來，從善出使宋朝，被趙匡胤留做人質(zhì)，羈押不歸。李煜傷心得不得了，連最喜歡的文藝匯演也沒了興致，還動不動就登高北望，涕泗橫流：
自從善不還，四時宴會皆罷。
每憑高北望，泣下沾襟，左右不敢仰視。
那首著名的《清平樂·別來春半》，據(jù)說也是因思念從善所作：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此詞開篇即直抒胸臆，道出離愁別恨，李煜久立花下，思念著遠方的弟弟，那如雪花般飄落全身的梅花，正如心中愁緒，方才拂去，又已落滿?？吹酱笱銠M空飛過，為它沒有帶來親人的書信而感到失落，想和弟弟在夢中相會，卻又擔(dān)心路途遙遠，對方可能在夢中也難以返回。心念至此，自己心中的“離恨”就像滋生不已的春草那樣無邊無際……
不僅對大臣忍耐，對兄弟一往情深，就連對獲罪之人，李煜也常大發(fā)慈悲，還曾跑到監(jiān)獄里客串法官，寬大處理了一批犯人（大哥，咱這是治國啊，你當(dāng)是小孩子過家家呢）。
李煜的大臣，曾這樣評價他：
賞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過，惟恐其聞。
意思是說，李煜獎勵別人的好處時，總擔(dān)心賞的還不夠多；而當(dāng)別人犯錯時，卻極力幫著打掩護，唯恐影響了人家的名聲。
看到這，是否忍不住要感嘆：李煜真是個大好人?。?/p>
沒錯，李煜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但歷史不止一次證明：好人往往做不了好皇帝。
《江山萬里圖》卷（局部），南宋，趙芾作
05
對于做皇帝而言，只是善良寬厚、情深義重，是遠遠不夠的（某種意義上來講這甚至是缺點），更重要的，乃是權(quán)謀和實干。
而李煜本就無心皇位，對政治更是毫無興趣，加上南唐在他老爹李璟在位時，就已經(jīng)被后周數(shù)次敲打，被迫割讓了長江以北的所有土地，并削去帝號，降格為“唐國主”，以示臣服。
所以，李煜壓根就沒什么野心，只想小心翼翼做好宋朝的附屬國，偏安一隅過自己的小日子。
這不，登基之初，他就趕忙給趙匡胤打了份報告，力表自己毫無野心，一定會安分守己做好北宋的跟班小弟：
臣本于諸子，實愧非才，自出膠庠，心疏利祿，被父兄之蔭育，樂日月以優(yōu)游。思追巢許之余塵，遠慕夷齊之高義。既傾懇悃，上告先君，固非虛詞，人多知者。
意思是說，自己本無意于皇位，自從出了校門（“庠”指學(xué)校），就看淡功名利祿，在父兄的庇護下，優(yōu)游于詩詞書畫之中，小日子過得逍遙自在。人生偶像是巢父、許由、伯夷、叔齊這類隱士，仰慕他們不做帝王而去隱居的高風(fēng)亮節(jié)，這在南唐是人盡皆知的事兒，絕非虛詞……
結(jié)尾又各種賭咒發(fā)誓，說自己若是對大宋有二心的話，不僅是違背了祖宗遺訓(xùn)，還會受到神明的懲罰：
惟堅臣節(jié)，上奉天朝。若曰稍易初心，輒萌異志，豈獨不遵于祖禰，實當(dāng)受譴于神明。
此后，他對宋朝的外交政策一言以蔽之就是：量南唐之物力，結(jié)大宋之歡心。
上貢送禮是家常便飯，日常也是賠盡小心。每次北宋使者來訪，李煜都會脫掉天子才會穿的皇袍，改穿紫袍，還會把皇宮正中屋脊兩頭代表帝王尊嚴(yán)的“鴟吻”（殿脊兩端的卷尾龍頭，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神獸）拆下來，等宋朝代表走了，再費勁巴拉裝回去……
這意思就是說：趙大哥，你真的不用來打我啊，咱們是一家人，我一定會緊密團結(jié)在以您為核心的大宋王朝周圍，保證按時進貢，絕對服從管理，就讓我們一直這樣愉快地相親相愛吧！
皇帝當(dāng)?shù)竭@個份上，你說窩不窩囊？
確實窩囊，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打又打不過人家，能咋辦？
這時期的一首《蝶戀花·遙夜亭皋閑信步》，可以說是恰到好處地展現(xiàn)了李煜內(nèi)心的千愁萬緒：
遙夜亭皋閑信步，乍過清明，漸覺傷春暮。數(shù)點雨聲風(fēng)約住，朦朧澹月云來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誰在秋千，笑里輕輕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這首詞通篇白描，乍看是寫一位月夜無眠、獨自水邊散步的美人在傷春惜時，其實“人間沒個安排處”的哪里是佳麗的芳心，分明是李煜本人面對江山遲暮而萌生的那份“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悵。
06
政治上雖然不得志，好在李煜還有熱愛的藝術(shù)世界和感情的溫柔鄉(xiāng)。
在南唐，李煜既是一國之君，又是才情爆棚的金牌詞作家。他的每一首詞都會秒登南唐流行金曲排行榜，而且書畫音律也都造詣高深，是頂級的跨界高手，偶像加實力派的典型代表。
亡國之前，李煜寫詞，主要圍繞兩個主題：歌舞人生和秀恩愛。比如將第一任妻子大周后的嬌憨可愛之態(tài)描摹得如在目前的《一斛珠·曉妝初過》：
曉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晨起，大周后梳洗過后，在唇上輕輕涂上些“沈檀”（即古代的口紅），轉(zhuǎn)頭伸出一點花蕾般的舌尖，對著李煜撒嬌賣萌。而后朱唇輕啟，清歌一曲，那一張一合的嬌潤小嘴猶如一顆綻開的櫻桃。一曲歌畢，又飲酒助興，酒水濺到衣袖上，暈開一片片殷紅。醉意漸濃，大周后柔若無骨地斜倚著華美的繡床，把口中爛嚼的紅線，嬌笑著吐向李煜（“檀郎”即情郎之意），通篇神情嬌態(tài)畢現(xiàn)，傳神之至。
電視劇《李后主與趙匡胤》中，李煜（吳奇隆 飾）與周娥皇/大周后（劉濤 飾）
再看其與小周后情愫暗生時的一首《菩薩蠻·蓬萊院閉天臺女》：
蓬萊院閉天臺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云光，繡衣聞異香。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此詞寫小周后在如蓬萊仙境般的華美屋宇中午睡，李煜前來看她，四周悄然無聲，只見可愛的姑娘將枕頭拋到了一邊，頭發(fā)烏黑柔亮，繡衣上散發(fā)出陣陣馨香。李煜想要走近一些欣賞她睡著的嬌態(tài)，腰間佩戴的玉佩和珍珠卻相撞而發(fā)出了響動，驚醒了銀色屏風(fēng)后的美人。只見她雙眸慢慢睜開，正與俯視的李煜四目相對，笑容隨即浮現(xiàn)在她秀美的臉龐上，二人脈脈深情地對望著。詞中所寫只是二人相對的一個片刻，卻將小周后的嬌羞嫵媚和李煜的溫柔深情寫得精細明快，生動活潑。
除卻男歡女愛，身為文藝青年的李煜在吃喝玩樂、歌舞升平方面，那更是個中好手：
浣溪沙·紅日已高三丈透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你看，動不動就開晚會、玩通宵。都日上三竿了，昨晚的歡宴還沒有散場的意思。宮人們挨個兒將金爐里快要燃盡的檀香重新添滿，舞女飛速旋轉(zhuǎn)的步伐將紅色的錦緞地毯皺起，金釵也從發(fā)髻滑落下來。還有的美人已醉酒不支，拈起花來嗅聞，想要以此解酒，力圖繼續(xù)飲宴。最后一句說別的宮殿里也遠遠傳來簫聲和鼓聲……
敢情這通宵達旦的歌舞宴樂還不止一處吶！怎么，皇帝不用上班的？！
《韓熙載夜宴圖》卷（局部），五代，顧閎中作 (宋摹本)
更厲害的是，他還和妻子大周后一起，將失傳了兩百多年的盛唐之音《霓裳羽衣曲》從殘留的樂譜中復(fù)原，該曲從此成了南唐文藝匯演的壓軸節(jié)目（嘖嘖，兩口子都是南唐國寶級藝術(shù)家）。
玉樓春·晚妝初了明肌雪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云閑，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fēng)誰更飄香屑，醉拍欄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這首《玉樓春》，寫的就是《霓裳羽衣曲》在南唐宮廷演出的華美盛況。
明肌似雪、魚貫而列的美艷嬪娥，聲斷水云、遍徹宮殿的悠揚音樂，隨風(fēng)飄散、沁人心脾的氤氳暗香，李煜同學(xué)在視覺、聽覺、嗅覺的全方位享受下，醉中忘形，手拍欄桿，好一番風(fēng)流倜儻、神采俊逸之狀。而最后一句“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更是雅趣之至，從中我們不難看出，李煜是多么的擅于發(fā)現(xiàn)美和享受美——偃燭熄火，踏月而歸，好一個春風(fēng)醉人的夜晚呀！
你看，這人長得帥，審美情趣又高，就連奢侈享樂都不討人厭呢！
07
如果生活就這樣一直在絲竹弦樂、作曲填詞中繼續(xù)下去，該多好呢?？苫⒁曧耥竦内w匡胤卻以一句“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無情碾壓了李煜的天真幻想，北宋終于要對南唐下手了。
面對迫在眉睫的危機，李煜又能怎么辦呢？除了更加頻繁地進貢，便是主動降低政治待遇，請求把“唐國主”改成“江南國主”，將宮殿屋脊上的“鴟吻”永久撤下，曾經(jīng)被封為王的弟弟們，也全部降級為公……以此變相求饒。
可這又怎么可能打消趙匡胤滅掉諸國、一統(tǒng)天下的宏圖偉略呢？
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愁腸百結(jié)、手忙腳亂的李煜又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錯殺忠良，自毀長城。
南唐有一員猛將名為林仁肇，其人不僅武藝高強，且頗有戰(zhàn)術(shù)頭腦。他曾在宋朝攻打南漢未歸時，向李煜建言，撥給他幾萬精兵，乘虛而入，打過長江，收復(fù)曾經(jīng)屬于南唐的失地。甚至連李煜的退路，他都給想好了，說等自己出兵后，讓李煜把他全家老小抓起來，如果趙匡胤興師問罪，就推說是他在造反，與南唐朝廷無關(guān)。這樣如果奇襲成功，好處國家拿，如果失敗，李煜可以殺了他全家，把問題全推到他身上。
可惜，如此忠肝義膽之舉，卻把李煜嚇破了膽，再三叮囑林仁肇不可輕舉妄動，否則國家危矣；口頭警告后，仍不放心，又把他調(diào)離了前線。
李煜如此退縮，趙匡胤卻是毫不客氣。為了拔掉南唐的這員猛將，他故意對羈留在北宋的李煜之弟李從善道：你們的大將林仁肇已送來信物，準(zhǔn)備投降我們啦！
從善聽后，立馬想辦法寫了秘信通報李煜。
恰巧當(dāng)時南唐軍隊內(nèi)部又有派系斗爭，幾個能力平庸的大將覺得威望極高的林仁肇是個威脅，在李煜面前中傷其畫地為王、意欲謀反。
內(nèi)外交攻下，李煜也起了疑心，派人毒死了林仁肇。
趙匡胤見時機已到，就發(fā)出了讓南唐獻土歸順、免于干戈的信號。
《雪夜訪普圖》軸，明，劉俊作。此圖描寫宋太祖趙匡胤雪夜訪趙普的歷史故事。
李煜是個把“忠孝”看得很重的人，前面種種委曲求全，就是不希望祖宗的江山葬送在自己手上。結(jié)果都到這份上了，對方還不罷休，退無可退之下，他終于雄起了一把：欺人太甚，打就打！我有長江天險，未必輸你！
可讓李煜萬萬沒想到的是，宋朝居然開創(chuàng)性地搭建出連索浮橋，使得長江天塹變通途，南唐瞬時無險可守。
林仁肇死后，接手的南唐軍事主帥又是個無能之輩，不僅消極抗敵，對李煜還各種欺瞞騙，直到李煜登上城墻才發(fā)現(xiàn)宋軍已兵臨城下，為時晚矣。
可這一切能只怪李煜嗎？
自己老爹留下的，本就是個爛攤子。從他登基的那一天起，作為一個弱國之君，失敗的命運其實早已注定。他卑躬屈膝過，也奮力掙扎過，卻終究還是亡了國。
李煜北上汴京后，宋太宗趙光義曾問南唐舊臣潘慎修：“李煜果真是一個懦弱無能之輩嗎？”
潘慎修答道：“假如他真是無能無識之輩，何以能守國十余年？”
南唐舊臣徐鉉對南唐之亡曾如此評價：
李煜敦厚善良，在兵戈之世，而有厭戰(zhàn)之心。雖孔明在世，也難保社稷，既已躬行仁義，雖亡國又有何愧？
宋人陸游也在《南唐書》中肯定李煜說：
后主天資純孝……專以愛民為急，蠲賦息役，以裕民力。尊事中原，不憚卑屈，境內(nèi)賴以少安者，十有五年。
意思是，如果不是李煜各種委曲求全，南唐可能早在十五年前就被滅了。
那么，在歷史的滔滔進程下，無奈成為亡國之君的李煜，接下來將要面對怎樣的囚徒生活呢？
08
浪淘沙·窗外雨潺潺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汴京的春天，好像比金陵還要更冷一些。
五更夢回，薄薄的羅衾擋不住晨寒的侵襲。簾外，潺潺的春雨敲打著寂寞零落的殘春，更敲打著李煜那顆破碎無助的心，在夢中，他又一次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故國。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只有在夢中才能暫時忘卻身為俘虜?shù)耐纯?，享受那片刻的歡愉和放松，何其心碎！可是就連這樣的夢境也是可遇不可求，更多的時候，即便身在夢中，也是無窮無盡的亡國之恨、徹骨之痛：
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乱殉煽?，還如一夢中。（《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fēng)。（《望江南·多少恨》）
春去秋來，四季流轉(zhuǎn)，故國夜夜入夢來：
望江南·閑夢遠二首
閑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淥，滿城飛絮輥輕塵。忙殺看花人。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春天，他想起春滿金陵時，那碧水如藍的秦淮河，管弦飛揚的游舫，柳絮飄舞的城池，熙熙攘攘看花的人群。秋天，他眼前又浮現(xiàn)出清冷遼闊的千里江山，蘆花深處橫斜的孤舟，仿佛還能聽見秋月當(dāng)空下，高樓上傳來的悠揚笛聲……
夢中已然如此，醒著又是何等光景呢？
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梧桐深秋，缺月如鉤，離愁別恨向誰訴？獨上西樓，無言之哀，更勝涕淚交加。
浪淘沙·往事只堪哀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fēng)庭院蘚侵階。一任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金鎖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凈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曾經(jīng)無限榮光的帝王，如今被囚禁在小小的庭院，臺階上已爬滿苔蘚，門簾也不必卷起，因為也不可能有人來探望；過往的富貴與繁華，都已煙消云散，秦淮河邊的舊時宮苑，想必此時正被澄澈的秋月投影在水面上。一切如舊，可惜再也不見曾經(jīng)主人的身影……
夢中縈懷，醒時難忘，對李煜來說，漫漫余生只剩一個主題：懷念故國，無盡鄉(xiāng)愁。感性的人總是如此容易沉溺于過往，而往昔越美好，今朝便越痛苦。
可夢境總會醒來，回憶總有盡頭，只要還活著，這殘酷無奈的世界就依然需要面對。
09
當(dāng)年明月曾說，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一無所有，而是擁有一切后再失去。
一朝從帝王之尊淪為階下囚，李煜的世界從此和歡樂絕緣。
李煜從前日日奢侈享樂，到了北宋卻一度經(jīng)濟拮據(jù)。當(dāng)初金陵城破之時，北宋的將領(lǐng)還算厚道，曾提醒李煜在宮內(nèi)財物尚未造冊充公前，他可以隨意取拿，打包進北上的行李箱中。可惜李煜當(dāng)時沉浸在亡國的巨大悲苦中，根本無心收拾金銀細軟，到了北宋后，成了所有投降小朝廷里最窮的一個。
縱是如此，多情的李煜還不忘照顧自己的老部下，有舊臣來訪，實在沒什么可送了，他便將自己日常用的一個白金臉盆贈與舊臣?？珊薜氖牵巳朔堑珱]有感激，還到處宣揚李煜小氣。
落難的鳳凰不如雞。世態(tài)炎涼，莫過如此。
而一生的死敵趙匡胤，雖未誅殺李煜，卻也諷刺地給他戴上了一頂“違命侯”的帽子，戲謔他曾揚言殉國、拒不投降，到最后還不是成了大宋的俘虜！
而后來登上皇位的趙光義，則更是個卑劣小人。他曾故意帶李煜去參觀北宋圖書館，假作關(guān)心：“這里面不少書畫，皆從南唐而來，都是你曾經(jīng)心愛的寶貝啊，不知道來了汴京后，你還讀不讀書？”
亡國的傷疤就這樣被無情地揭開，李煜痛苦到一句話也說不出。
僅僅是如此，便也罷了。無恥的趙光義還將目光瞄向了李煜國色天香的妻子小周后：你不是天天想著你的江南故國嗎？我不僅滅你的國，還要辱你的妻。我要從精神上徹底摧毀你，讓你臣服在我的腳下！
這是怎樣的奇恥大辱，江山已經(jīng)盡失，如今連最心愛的人也不能保其周全，活著已經(jīng)比死更痛苦。
對于弱者，命運往往就是如此的殘酷：
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林花在朝雨暮風(fēng)的摧殘下，匆匆凋零，飄落遍地的紅花，被雨水打濕，猶如美人雙頰上的胭脂在和著淚水流淌?；▋汉拖Щㄖ讼嗷チ魬伲缱砣绨V，什么時候才能再重逢呢？人生的遺憾總是太多，就像那江水不休不止，滾滾東逝。
是啊，人生錯位，故國永別，到如今唯余綿綿不盡的恥辱與愁怨，何苦還要留在這人世間？
公元978年，七夕，李煜四十一歲生日。
注定永遠無法走出亡國之痛的他，提筆寫下了一首古往今來觸動無數(shù)人心的千古絕唱：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春花年年開放，秋月年年皎潔，時光無窮無盡，往事歷歷在目。小樓昨夜又有東風(fēng)吹拂，登樓望月忍不住回思故國。金陵城里那雕刻精美的欄桿、玉石砌成的臺階應(yīng)該還都在吧，只不過里面住的人已經(jīng)更換。要問心中的愁恨有多少，大概就像東流的春水一樣滾滾滔滔，無窮無盡。
在歌者如泣如訴的演唱中，李煜閉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故國華美的宮殿。
眼前是“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的娥皇綽約多姿、翩翩起舞；回首是“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的小周后含羞帶怯、盈盈而來；殿內(nèi)是“春殿嬪娥魚貫列”的明媚；殿外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繁華……
就這樣吧，讓生命就終結(jié)在這一刻吧。
他微笑著端起趙光義賜的毒酒，一飲而盡：謝謝你趙光義，從此我再也不用沉浸在那錐心噬骨、無邊無際的痛苦中了。
但愿長醉不復(fù)醒。
電視劇《情劍山河》中的李煜（秦風(fēng) 飾）
10
一個亡國之君的人生，就這樣凄涼落幕了；而一個千古詞帝，卻在這一刻獲得了永生。
在現(xiàn)實中失去了三千里地山河的李煜，卻在詞的世界里縱橫馳騁，贏得了更為廣闊的疆土。
他的詞簡潔、干凈、極少用典，如清水芙蓉，不事雕琢，語言白淺，卻含意深沉。王國維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strong>
是的，詞在李煜之前是花前月下，歌館宴樂；而在李煜之后是家國萬事，皆可入詞。
上承花間，下啟兩宋?？梢哉f，沒有李煜，就沒有后來的宋詞。
趙氏兄弟何曾會想到：他們亡了李煜的國，李煜卻用詞征服了整個宋朝！在文化的國度里，李煜將永葆一個王者的光芒和榮耀。
“詞中之帝，當(dāng)之無愧色！”
李煜的故事，至此結(jié)束了。
他的人生誠然是一出錯位的悲劇，一個一派天真的人，卻偏偏負(fù)擔(dān)了國家興亡的社稷之重。然而可貴的是，他見識過人世間最復(fù)雜陰暗的權(quán)謀爭斗，也經(jīng)歷了帝王到囚徒的人生長恨，卻始終如一，不改純真本色——富貴時，盡情歌唱繁華絢爛；愁苦時，句句血淚道盡凄涼。提筆落墨，無一字不真。
被俘汴京，身為囚徒，他卻從未發(fā)出過“此間樂，不思蜀”的諂媚之語。是的，江山可以被霸占，身體可以被囚禁，但靈魂從未被征服！
“風(fēng)可以吹起一張白紙，卻無法吹走一只蝴蝶，因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順從?！?/p>
李煜就是這樣一個矛盾體，讓你覺得他既懦弱又勇敢，既可憐又可敬。他不是一個好皇帝，但你又怎能不承認(rèn)他是那樣一個純真美好的人？更為難得的是，他以字字泣血的亡國之殤，道出了每個尋常人生命中都會有的悲歡離合。
千古之后，當(dāng)我們依依別離時，心頭依然會浮現(xiàn)出“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在某個黯然神傷的時刻，我們或許會寫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每當(dāng)孤獨與惆悵來臨，我們也會禁不住吟唱“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是的，只要人間還在上演著世事的繁華與幻滅，李煜的詞就將永遠流傳下去。
失去了一世的江山，慰藉了萬世的人心。
李煜，你是另一種意義的勝利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