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記”的重要性眾所周知,“忘”的意義卻常被忽略。在西方哲學中,回憶、記憶的價值和地位高于“遺忘”。相對說來,在中國古代思想里,儒家也很強調(diào)記憶??鬃庸膭畹茏硬粌H要不斷求取新知識,還要鞏固已學的知識。然而與上述不同,莊子獨辟蹊徑,不重“記”而重“忘”,認為“忘”勝于“記”。
“記”的重要性眾所周知,“忘”的意義卻常被忽略。在西方哲學中,回憶、記憶的價值和地位高于“遺忘”。希臘語“真理”一詞“aletheia”是由否定性前綴“a-”與“l(fā)ethe”構(gòu)成的,“l(fā)ethe”是與記憶女神謨涅摩緒涅(Mnemosyne)相對照的遺忘女神的名字,譯為“忘川”、“遺忘河”,是冥府中的河流,亡魂喝了此河之水后忘掉在人間經(jīng)歷的一切。從這樣的構(gòu)詞來看,真理與不忘有關(guān),它是對“忘”的否定。柏拉圖明確地把“記憶”界定為一個哲學概念,并認為“認識就是回憶”,即回憶起心靈已經(jīng)遺忘的東西(《西方哲學原著選讀》,第76頁)。在中國古代思想里,相對說來,儒家也很強調(diào)記憶??鬃庸膭畹茏硬粌H要不斷求取新知識,還要鞏固已學的知識,做到“多見而識之”、“默而識之”(《論語·述而》),把所見所聞默記在心。其他如“博聞強志”(《荀子·解蔽》)、“博聞強識”(《禮記·曲禮》)、“博聞強記”,以及“記問之學”(《禮記·學記》)都提到廣泛學習與通過記憶鞏固所學內(nèi)容的問題。莊子則獨辟蹊徑,不重“記”而重“忘”,認為“忘”勝于“記”。
一
《莊子》有幾個段落詳細地描述了“忘”,典型的如《大宗師》里孔子在與顏回對話時提到的“坐忘”。
顏回曰:“回益矣?!敝倌嵩唬骸昂沃^也?”曰:“回忘禮樂矣?!痹唬骸翱梢樱q未也?!彼諒?fù)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彼諒?fù)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敝倌狨砣辉唬骸昂沃^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span>
這里,顏回首先忘掉了“禮樂”,進而忘掉了“仁義”,最后在“坐忘”階段忘掉了身心。通過這三步由淺入深的“忘”,最后“同于大通”,與“道”為一。徐復(fù)觀先生指出顏回所謂的“‘墮肢體 ’,‘ 離形’, 實指的是擺脫由生理而來的欲望?!盥斆鳌?、‘去知’,實指的是擺脫普通所謂的知識活動?!?span>(徐復(fù)觀,第43頁)《大宗師》里南伯子葵與女偊的對話中表達了類似的思想。女偊說:
吾猶守而告之,參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 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這里的“外”即遺、忘,其過程依次是三日“外天下”、七日“外物”、九日“外生”?!哆_生》中的梓慶做鐻時,說自己“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齋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齋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過程和內(nèi)容與女偊的“外天下”、“外物”、“外生”也大同小異。
《達生》篇講到工倕旋而蓋規(guī)矩時提到:“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nèi)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薄巴恪薄ⅰ巴笔菍ι眢w感知的“忘”,“忘是非”是對道德規(guī)范、社會評價的“忘”,“忘適”則是對自身生命體驗的 “忘”,是“忘”所要達到的最高境界?!斑m”本為“忘”之目的,這里卻將目的本身也“忘”掉了,忘得干凈而徹底。(周桂君,第42頁)
在《知北游》里,出現(xiàn)了狂屈的“忘言”。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適遭無為謂焉。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問,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闋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袂唬骸鞍Γ∮柚?,將語若?!敝杏远渌浴V坏脝?,反于帝宮,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知問黃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黃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span>
“無為謂”、“狂屈”、“黃帝”代表了三重精神境界。“無為謂”由于與萬物為一,這種狀態(tài)沒有分化、不能條分縷析、不具有可說性?!翱袂甭犃恕爸钡膯栴},試圖回答,剛要回答時卻忘記了自己想要說什么?!爸比枴包S帝”,“黃帝”頭頭是道地給他講了一大通。但黃帝承認“無為謂”是真正地知道,“狂屈”接近于知道,而他自己與“知”離真正的知道還相差很遠。《外物》篇也明確強調(diào)了“忘言”。
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其他如“忘親”、“忘其肝膽”、“忘水”、“忘物”、“忘己”、“忘年”、“忘知”、“忘利”、“忘心”等等“忘”充斥在莊子著作中,涉及到從身到心的“忘”,包括“忘”的不同層次、過程、內(nèi)容,討論了“忘”的具體方式以及因“忘”而達到的人生境界。從“忘”在《莊子》書中出現(xiàn)的頻度、內(nèi)容的豐富、步驟的完整來看,莊子明確地把“忘”作為了一個重要的哲學概念,推出了“相忘”的哲學主張。
二
我們可以大致把這些相忘的內(nèi)容分為忘物、忘德、忘知、忘己四個方面。它們之間存在著逐次遞進的關(guān)系,是由外向內(nèi)、由物到人、由身至心、由淺入深地逐漸遺忘。如:
顏回: 忘禮樂→忘仁義→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
女偊: 外天下(三日)→外物(七日)→外生(九日)
梓慶: 不敢懷慶賞爵祿(三日)→不敢懷非譽巧拙(五日)→忘
吾有四枝形體(七日)
工倕: 忘足→忘腰→忘是非→忘適
莊子之“忘”始于“物”,首先是從“物”的束縛中超脫出來,擺脫那些無休止地將“物”占為己有的欲望,擺脫終身沉淪于“物”中而不能自拔的狀態(tài)?!巴馕铩?、“不懷慶賞爵祿”,即不受功名利祿的誘惑,不追逐物質(zhì)享受、感官刺激和感性滿足。莊子認為人們“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齊物論》)“物”外在于主體,主體之外還有客體,主體還不完整,就要將其內(nèi)化,主要的方式就是將其據(jù)為己有。“與物相刃相靡”,就是不斷地與“物”對立和沖突,沒完沒了的追逐“物”,從而將自己遺失于“物”中而不能停止。我們以為自己占有了“物”,實則在我們起心動念去占有“物”之時,我們就已經(jīng)被“物”所占有,乃至終身被其占有而難以自覺。莊子把這種狀態(tài)叫做“喪己于物”。莊子讓我們“忘乎物”,“倫與物忘”?!巴跷铩辈皇峭耆亟?,而是不要僅僅滿足于占有物,不“以物為事”(《逍遙游》),忘記外物,解脫自我。
其次,忘掉道德層面的各種規(guī)定,將人從各種社會關(guān)系和禮樂文明塑造的“我”中解脫出來。其方法就是忘掉“仁義”、“禮樂”、“天下”,讓人與人之間互相遺忘,“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shù)”、“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大宗師》)隨著社會倫理及名教關(guān)系在這個過程中被解構(gòu),人就不再囿于道德系統(tǒng)的束縛和強制,與之相隨的則是向自由的進一步靠近,人被還原為獨立的人,不再在關(guān)系中扭曲本性,使個體的精神、個性和人格得到突顯??滦畚?span>(Antonio S. Cua)對莊子的忘記道德區(qū)分以得道的思想進行了哲學上的重建,使其與吉爾伯特·賴爾(Gilbert Ryle)聲稱的“遺忘正確與錯誤的區(qū)別是荒謬的”思想相兼容。他認為,莊子的忘德不是反道德,而是體現(xiàn)了一種獨特的元道德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對道德主體的實踐很重要,對主體關(guān)注道德經(jīng)驗的理想更為重要。(Cua,305-328)
再次,從對知識的追求中超脫出來,即“亡其知”(《大宗師》)、“黜聰明”、“去知”(《大宗師》)、“絕圣棄知”(《胠篋》)、“去知與故”(《刻意》)、“棄知”(《天下》),不再懷有非譽巧拙、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的評判。當人從“物”中擺脫出來,可以說是從感性進入了“知”的理性階段。莊子認為“若彼知之,乃是離之?!?span>(《大宗師》)“人站在萬物之外或之旁,對具體的事物進行分析、概括,力圖抓住事物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張世英,第139頁),這樣的認識對物進行了分解、離散。所以,人還不能僅僅停留于理性,還要進一步“黜聰明”、“去知”,擺脫“知慮”,離開理性、邏輯、推理等分解性、概念性的認知活動,不讓來自于知性活動的真假、正誤、是非、得失、榮辱、巧拙等等判斷去甄別事物、區(qū)分物我、煩擾心靈 [ 莊子也并不是一味地反對“知”。他意在讓人們舍小知,求“大知”(《莊子·齊物論》)、“真知”(《莊子·大宗師》)、“不知之知”(《莊子·知北游》)?!叭バ≈笾鳌?span>(《莊子·外物》),“小知不及大知”(《莊子·逍遙游》),“大知觀于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span>(《莊子·秋水》)可見,即便道家對知識的局限有清醒的認識,在認識論上,道家并不反對一般的求知和求得真知。道家對人認識世界的局限性的認識,表達的不是人類的悲觀情緒,倒是提供了認識的新領(lǐng)域、新方法、新方向,認識的最高目的是在認識到主體自身與道的內(nèi)在統(tǒng)一性之后,獲得“大知”、“真知”,遵循“道”的要求,以“道”的真知指導(dǎo)人的行動 ] 。
最后,忘掉自我,忘記身心,即莊子所謂的“忘生”、“離形”、“忘己”、“外生”、“忘心”,“相忘以生”、“墮爾形體,吐爾聰明……解心釋神,莫然無魂”、(《在宥》)“墮肢體”。(《大宗師》)“忘己”,即擺脫了形累,將人從自身的各種感覺經(jīng)驗中超脫出來,生死、壽夭不再折磨和拘拌我們。在“忘己”之中將人生進一步提升,最終使人“同于大通”,回到與“物”的原初和諧之中?!芭c萬物之本然狀態(tài)融合為一意味著讓自己的本真之性與物的本然之性聚集展開在一個境域中”(那薇,第72頁),達到人格的升華和精神的超越,在心靈的絕對自由中與物為宜、與道合一。忘掉自我是與物為一的一種境界。這不是否定人生,而是在逐次的相忘中找到真我,正如他所說的“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span>(《莊子·田子方》)
可以看出,莊子希望人們擺脫物欲,忘記功利、名譽和是非(忘物、忘利、忘水、不懷慶賞爵祿、非譽巧拙);忘記道德意識與價值(忘仁義、忘禮樂,外天下,忘是非);忘記感覺機體或知覺器官,忘記知識形式和認識活動(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忘知、忘言、忘年、無古今);最終,忘掉自己(忘己、無己、忘心、喪我)。莊子主張之“忘”依次是從占有物質(zhì)、獲取知識、追求道德、執(zhí)著自我中一步步超越出來,俗世生活中的種種計較與煩惱都被超越。最后連“忘”也要忘掉,“忘其所忘”(《德充符》)、“忘適之適”(《達生》),從而達到最高的“忘”。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走向自由的精神旅程。
三
常人所說的“記”,多是指外來的印象、經(jīng)歷過的事情、自己的思想能被大腦儲存并能在需要的時候從記憶庫中提取出來,再現(xiàn)給當下的主體,這包括識記、保持、再現(xiàn)、回憶幾個基本過程?!巴笔恰坝洝钡姆疵妫附?jīng)歷過的事情、記憶過的信息不再存留在大腦中。一般說來,在“記”和“忘”的關(guān)系中,“記”是“忘”的前提。沒有先在的“記”,也就沒有后來的“忘”可言?!巴焙汀坝洝痹谌粘I?、哲學和信仰等不同領(lǐng)域里,地位和作用是有差異的。在日常生活中,“記”是主體,也更重要,所以有幫助人們提高記憶、避免遺忘的種種訓(xùn)練。人從嬰幼兒到成人無疑是以“記”為主。要生存、成長就需要學習,學習則需要“記憶”。人類精神財富的增加靠的就是不斷地積累、不斷地記憶。
在哲學上,“忘”和“記”不是一對基礎(chǔ)性的哲學范疇,因為它們不是萬物的普遍屬性,不能與形式和內(nèi)容、偶然和必然、運動和靜止等范疇相并列;它們也不是哲學理念,不能與自由、善、絕對精神、道等相并列。但“忘”作為一個哲學概念,在認識論、方法論上有著非同尋常的地位和意義。莊子之“忘”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遺忘,不是完全地抹去過去事件的痕跡,而是一種超越、去蔽和解構(gòu),前面的內(nèi)容已經(jīng)被充分吸納。本質(zhì)上看,“忘”是一種揚棄,我們可以稱之為“思辨性的忘”。就哲學思辨來說,隨著“忘”的深入而去偽存真、去粗取精、去繁入簡,從而抽象出典型、共相和一般?!肚f子》之“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德充符》)就表達了通過抽象、揚棄而得到共相之“一”的這樣一種去雜多為統(tǒng)一的哲學思維。當然,這不是要抹殺差別,而是在承認差別的基礎(chǔ)上,忽略那些束縛、限制、誤導(dǎo)、強加的差別和區(qū)分。哲學上談?wù)摰慕?jīng)驗和知識,就是對記住的印象進行知性化處理的結(jié)果。我們把印象轉(zhuǎn)化經(jīng)驗或知識,是一個化雜多和差別為統(tǒng)一、將表象轉(zhuǎn)為概念的過程。這就有揚棄、抽象、凈化、辯證等思維方式的作用??梢?,如把揚棄、抽象、升華看作是“忘”在哲學思維中的表現(xiàn),那它就有提高認識能力、接近事物真相的意義。這樣,思辨性的“忘”就不是日常之“忘”的簡單引入了。
在藝術(shù)、審美、創(chuàng)造等精神活動中,“忘”則極為重要,不可或缺?!巴浭歉哂谟洃浀囊环N境界,即使針對同一對象,即使針對重要的對象,忘也可以勝于知。注意力向內(nèi)集中,最后應(yīng)該達到、也必然達到‘忘’”。(王先霈,第39頁)不會“忘”,就只能限于社會生活和現(xiàn)實生活,難有游戲化、審美化、信仰化的精神生活。在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中,“忘”使我們擺脫表象、雜念、約束而產(chǎn)生凝神和專注,使我們能直面事物本身,直觀地把握、關(guān)照“物”。在“忘”的過程中,我們抑制欲望、排除私心、掙脫束縛,“忘其肝膽”、“忘年忘義”、“忘其所受”、“忘天”、“忘物”,從而撇開所有無關(guān)的東西。這其實是一個不斷去蔽的過程。通過去蔽而將注意力高度集中,莊子所謂的“其神凝”(《逍遙游》)、“用志不分”、“凝于神”(《達生》)都是注意力非常集中的精神狀態(tài)。庖丁、梓慶、佝僂者、津人、工倕能表現(xiàn)出高超的技藝,正是因為他們通過遺忘而進入了這種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凝神狀態(tài)。佝僂丈人自述這種狀態(tài)說:“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zhí)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cè),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如果有其他意識內(nèi)容和活動通過記憶參與到這些技藝之中,一定會干擾我們身體的自發(fā)性的反應(yīng)系統(tǒng),使動作僵硬、變形、不自然??鬃釉u價津人操舟說:“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nèi)拙。”(《達生》)“外重者”就是記住了太多不相干的東西,當然也就達不到“佝僂者承蜩,猶掇之”、呂梁蹈水者“與齊俱入,與汩偕出”、梓慶造鐻“見者驚猶鬼神”、庖丁解?!澳恢幸簦嫌谏A种?,乃中經(jīng)首之會”、工倕“旋而蓋規(guī)矩”等出神入化的高超水平。
因忘形而獲神,因忘知而獲悟。在“忘”的狀態(tài)下,人的創(chuàng)造性和靈感容易爆發(fā)。工倕“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才有如此高超的技藝?!爸概c物化而不以心稽”,就是在“忘”的狀態(tài)下,削弱理性思考、終止是非判斷,忘掉一切外在的價值和目標,在直覺、感悟等直觀的感性活動中,凝神于自發(fā)的、內(nèi)在的心理運作,明晰地觀照心靈活動、觀照外物,回到與森然萬象的事物的交融、默契、同化之中,我們在“記憶”狀態(tài)下壓抑了的個性、美感、想象力、創(chuàng)造性被釋放出來,從而產(chǎn)生那種富有原創(chuàng)性、匠心獨運、別開生面、妙趣橫生、耐人玩味的創(chuàng)造活動。莊子本人那“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的語言風格,鯤鵬展翅、莊周化蝶、任公子釣大魚的遐想,支離疏、哀駘它、闉跂支離無脤等“有駭形而無損心”的丑怪人物的塑造,“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xiāng),以處壙埌之野”的奇思妙想不正脫胎于他那“相忘”而涌來的靈感和激情嗎?
在人的精神旅程中,“忘”是通過不斷揚棄而走向自由的重要方法。前面提到的忘物、忘德、忘知、忘己,都是一種揚棄。這種“忘”對前一階段不是簡單地拋棄,而是在保留和繼承中將之發(fā)展到新的階段。在相忘中,我們從感性上升到理性,從理性上升到道德,從道德上升到審美。在感性階段,客體外在于我,主體總想將它占為己有而消除客體對主體的外在性;在理性階段,我們追問客體“是什么”,分隔了物我;在道德這個層次,我們訴諸于“應(yīng)該”。應(yīng)該即是強制,由于還有一個應(yīng)該和強制,主體還不是完全的自由。感性、理性和道德也都還沒有脫離功利和利害關(guān)系,如追求滿足、追求真理、追求幸福,這些都是實際的、功利的。只要有實際的功利,就還是外在的,都還是對自由的一種妨礙,我們就還不是完全的人。所以莊子主張“忘物”,超越生理滿足;“忘天下”,忽略治國平天下的政治追求以及為之服務(wù)的道德善惡;忘知,離開日積月累的知識追求和與之相應(yīng)的真假是非。“忘”的最高境界是所有對象都被忘掉,連自身也忘掉,即在忘記外在的、必然的、客體性的東西從而把主體突顯出來的基礎(chǔ)上,進而將主體也忘記,“忘身”、“忘心”、“忘己”。最后連“忘”也忘記掉,達到了無古今、無死生、無物我、無掛礙、無限隔、無拘拌而獲得自由。這是一個不斷揚棄的過程。
在精神境界上,忘記一切也就是不被一切所左右,而與自己相適應(yīng)。莊子把這種沒有任何目的,也不追求任何價值的自由人生、游戲人生作為一種至高的境界?!肚f子》里的鴻蒙“拊脾雀躍不輟”,“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觀無妄”(《在宥》)的人生就是這樣一種游戲式的自由人生。席勒曾說:“只有當人在充分意義上是人的時候,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的時候,他才是完整的人?!?/span>(席勒,第90頁)“游戲”即脫離了任何功利和目的,人成為他自己,與自己相適應(yīng),而不是與自身之外的任何其他目的、價值相適應(yīng)。莊子批評狐不偕、務(wù)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他、申徒狄就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大宗師》)。在《駢拇》里他進一步說道:“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駢拇》)“適”即“符合”、“適合”、“舒適”、“恰好”。莊子所謂的“自適”,指適性,就是與自我相適應(yīng)、相一致,符合主體的本性,這正如費希特在《論人的使命》里提到的,“人的最終和最高的目標是人的完全自相一致?!?/span>(費希特,第10頁)人應(yīng)該自相一致,而不應(yīng)該自己與自己相矛盾。他是他自己的目的,不能讓某種異己的東西來決定自己。他為他自己而存在,他應(yīng)該是他所是的東西,不應(yīng)該是他所不能是的東西。確實,思想、行為與本性相違背,人會感到瞀亂、惶恐、緊張。思想、行為與本性相適應(yīng),則感到愜意、自在、舒暢。與自己相適應(yīng)是通過不斷地“忘”來達到的,由“相忘”而“自適”?!巴悖闹m也;忘要,帶之適也;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nèi)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達生》)
在“忘”的狀態(tài)中,通過“無我”、否定經(jīng)驗個體、消除產(chǎn)生于主客體分離而帶來的一切束縛、揚棄禮樂文明塑造的社會人格,進而讓個體的精神得到獨立和突顯,使本真之“我”得以重新顯現(xiàn)。所以莊子講“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田子方》)這個“不忘者”,這個遺忘一切之后的最后剩余物,這個“自適”的“適者”,其實是重新塑造的一個自由的自我。主體在解構(gòu)那些紛擾自我之物如外在目的和價值、各種強制和利害關(guān)系時,不以任何外在的目的為目的時,我們才是自由的,自適的,才能夠重新發(fā)現(xiàn)和重構(gòu)自我,使我們重新獲得一次開始,展開一個新的人生,從而能實現(xiàn)“以天合天”(《達生》)的高超技藝和創(chuàng)造,使人進入“與物為春”(《德充符》)、“游心于物之初“(《田子方》)的審美境界”,達到“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天下》)的絕對自由。
西方哲學對“遺忘”也有關(guān)注。德國神學家??斯?span>(Meister Eckhart,1260- 1327)就提倡通過“忘”來達到對上帝的認識。他說:“如果靈魂想要認識上帝,那它就必須把自己忘記掉,必須失去自己;因為,只要它還在看著和認識著自己,那他就看不到和認識不到上帝。而當它為了上帝的緣故而失去了自己并且拋棄萬物時,它就在上帝里面找到了自己”。(《??斯卮髱熚募罚?63頁)伽達默爾提到“一個人只有失去自身才能發(fā)現(xiàn)自身?!?span>(霍希曼,第515頁)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在《論寬恕》中將遺忘與寬恕一起討論,利科(Paul Ricoeur)撰寫了《記憶、歷史與遺忘》,追問能否發(fā)展一套遺忘術(shù),不為記住而為消除。 (Whitehead, 154-155)
相對說來,“記”易“忘”難。只要進行有意識的訓(xùn)練,掌握記憶規(guī)律和方法,就能改善和提高記憶力。但要消除記憶并非易事。神話中人們得到希臘之忘川水和中國孟婆湯的神助可以忘記一切。現(xiàn)實中,有人不幸得了失憶癥而忘記 [ 像《列子》記載的“宋陽里華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途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今不識先,后不識今?!保ā读凶印ぶ苣峦酢罚。大凡天下最難“忘”的就是自己,自己不容易忘記自己,別人也不容易忘記自己。莊子就說“愛孝易,而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天運》)他也感嘆過“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可見,“忘”是何等地艱難。因“相忘”而“自適”,這是一個多么難以企及的人生目標,但是人應(yīng)該且能夠日益接近這個目標,而愿不愿“相忘”則使人成為具有不同趣味的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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