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亞 蘇軾《后赤壁賦》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皢韬?!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于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wǎng)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庇谑菙y酒與魚,復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讒①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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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名工程”陳新亞訪談
陳新亞
曾署水鳴,近改號木瓜
1962年出生
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第五屆理事、草書專業(yè)委員會委員
湖北省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
采訪時間:2013年7月24日上午
采訪地點:湖北陳新亞家中(蘄春山居)
記 者:陳老師,這后面的山就是筆架山嗎?
陳新亞:筆架山在這邊。你看,有主峰。后面一峰獨立,是我們的后山,達摩峰。我們在達摩的左腿上。
記 者:您為什么選擇搬到山上,而不搬到海邊呢?
陳新亞:古人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覺得年齡大了以后呢,還是山里面更好一點。從效果上講,它能夠調(diào)調(diào)氣溫,山中的田地可以自由地去種種玩玩,也可以栽點樹。水邊往往地勢低些,人可能會多一些。高一點好一點,人少一點。
記 者:您平常的狀態(tài)是什么樣的呢?
陳新亞:生活有幾個內(nèi)容,一個是種種菜,早晚澆澆水。然后就是看看書,寫寫字,臨臨畫,反正就是日常的功課了。間隙的時間,自己給自己調(diào)理嘛,彈彈琴。就是這樣的,也不寂寞,也有很多朋友到這里看看。
記 者:您是45歲以后就自己給自己退休了?
陳新亞:對,45歲給自己退休了。若給自己90年的生命期許的話,后45年可以做一點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然的話到老了就后悔不及了。
記 者:那您想做些什么呢?
陳新亞:幾個功課吧,一個是把以前沒有讀的古代比較經(jīng)典的東西,和山水田園這一類的詩文,以及古琴和書法方面一些理論的東西,都重新溫習,或者是補充讀一讀。因為在這種地方,讀山水詩或者和土地有關的這些詩詞呢,它會喚起你一種非常實在、很真實的感覺。我覺得在學校的時候讀這些詩,只能覺得它的好,它的美;進入社會再讀這些隱逸詩、山水詩,只能感覺它的一種閑適,因為我們生活很忙。到這里來讀,我們才知道它的真趣,讀出它的真的味道。比如說天開日出,云起霧來,它都有一種體溫感、流動感,有一種很切實際的可手摸視觸的東西。像陶淵明寫的詩,“平疇交遠風”,他是在江西那邊,我們這里也可以看到,一縷縷風吹過來,“良苗亦懷新”,好的苗子它自己也想新一新,就是想生長。我確實常常會有這種臨風“懷新”感,當我在很好的天氣,春天秋天,出來站在門外,一陣風吹過來的時候,看到所有的東西都很親切、生動。這些在以前讀不到,城里人讀不到。蘇東坡有很多這方面的詩。他一輩子有很多“被隱逸”的時候。他是真想隱逸,他也寫了申請,然后托朋友到處尋找,買田買地,可是他終于沒有退隱,為什么?他才氣太大了,他不自由,沒有自由的身體,所以說“名”也害了他。他一輩子就沒有隱成。但是,他是一個真正的有隱世情結的人,他自己能夠找到自己那個生存空間。他在黃州、在惠州、在儋州,他自己都種田種地,并寫了很多詩,門前屋后種了很多中草藥之類的東西,他也懂醫(yī)。像這些人他們都非常注重實踐,對任何事情都感興趣,親自去做,所以我非常崇拜他,我非常欣賞這樣一種生活方式。所以在住進山以后,蘇東坡的集子、陶淵明的,他們這些人的作品,包括宋代出的,現(xiàn)在沒有出版的,《四庫全書》里面一些沒有名的山野林泉詩人的一些詩詞,我都把它找來;還有一些植物和種植方面的書,如《本草綱目》、《野菜博錄》、《四時纂要》等等,在這里作為一種日常生活的陪伴,這個也蠻好的。
第二個就是書法這一塊。過去我稍微年輕一點的時候,也喜歡過“創(chuàng)新”這種理念,要繼承,要創(chuàng)新,其實大家都忘掉繼承了。在這里我就想再補做一點功課,就是在古代一些重點的,比如說我現(xiàn)在關注的漢簡楚簡,這個湖北出土很多,它和章草之間有極深的關聯(lián),我寫的是章草嘛,從這個地方能不能再深入補做一些功課。其次,在基本的技術方面,因為近年我體悟到一點,就是書法這個東西不是人為設計的可隨意變化的??梢孕?,它必須要通過你的手慢慢寫,手和筆墨之間不斷地加減乘除,不斷地讓它們之間去切磋,這時你人主觀上最好不要參與太多,只有在你寫完以后,你從空中再來俯視和反省自己,比如說一橫一勾一個部首偏旁,它在書寫中有什么不規(guī)范、不舒服。這些個東西呢,只能靠你寫一百遍、一千遍以后,慢慢地解決。一旦解決了,轉過彎來會很舒服。實際上就是你的手和你的筆之間達成了一種和諧,就像開大車和小車,在同一個轉彎的地方它的開法是不一樣的。寫字,當你把一個一個的問題解決了以后呢,那就是我們說的“過關”了,慢慢地提升自己,不斷提升書寫的和諧程度。我看我過去寫的一些字,哪怕是三年前的,覺得不和諧的地方就很多,轉彎不順溜的地方很多,轉得順溜而沒有力氣的地方很多。但是現(xiàn)在慢慢有一些改觀。到山里的目的就是,有更多的時間來做這個書寫的功夫。人家說要鍛練鍛煉,所謂“鍛煉”就是用錘子敲擊用火燒啊。比如說練習練習,那個“練”就是把絲麻或布帛煮熟了,然后不斷捶打洗汰,使之柔軟潔白。所以我想有更多的時間,能夠寫更多的字。不是為了賺錢。我這樣來寫就是要純粹為自己做手下這種功夫。這是我要做的一個功夫。另外,還有一個情結,就是過去對山水很感興趣。我不是學畫出身的,我40多歲才開始學畫,我覺得這里面有很多功課也要做。這幾樣加起來,我的生活就有趣味了。我對植物,山里面這些植物、藥物,一草一木,我很感興趣,也沒有什么目的,我就是想認識它,很高興,就是這樣。要認識一棵樹,比如這棵近百年的木瓜樹,查書方知是海棠科,春天紅花滿樹,極美。我又找到《詩經(jīng)》里面的《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那是情人之間,或者朋友之間的一種情誼傳遞。他把這個木瓜拿回去,放在枕邊或者放在書櫥里,馨香馨香的,作女兒陪嫁的時候也放在箱子里。這些東西我了解了,很有意思?,F(xiàn)在我改號“木瓜”,意思就源自此一段細幽長久的馨香。又比如這棵梧桐樹,它是做古琴用的良材。那邊一棵叫做白桐,就是泡桐,本來我覺得不好,想把它砍掉的。后來查書,才知道它是做瑟的良材。古代的琴瑟,它正好是一對。這也是天然的,很好,把它留下來了。所以好的東西,當你了解它以后,你就覺得很親切,和我的生活有關了。如此等等吧,反正很充實。我種菜、種地,一個是給自己生活的一種補充,但它更多的是讓你體會到陶淵明啊,或者過去的一些住在深山里或者田園中的一些人,他們在勞作過程中的那種感受。這些事情,我覺得很投入,也很忘我,整個的狀態(tài)感覺還是蠻有味的。
記 者:您朋友告訴我,您來這里還有一個原因,是您想在這兒練古琴,是嗎?
陳新亞:古琴是我調(diào)劑生活的一個內(nèi)容。我更多的是想了解琴學方面的一些東西,它和書法有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而且它也是手工的東西。我從古琴的練習與琴學閱讀中,悟到一個最大的東西,是什么呢?是它嚴格的時間性。就是說你在家里怎么練都行,但是一旦上臺,將一個作品演奏給大家的時候,你是絲毫不能錯的,你不能說彈到這里不行了,我重來。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琴家,其難可知??墒牵瑢懽炙陀须[蔽性,一幅字,拿出來看最后效果便成,你可躲在家里反復“創(chuàng)作”以至“制作”。其實琴的演奏比寫字要求更嚴格。雖然是叫文人琴,即使在朋友之間,你彈錯了,也不好意思,就像昨天我彈的,不好,覺得心里很慚愧,對不住人。寫字你可以在家里寫,你不需要當眾寫,所以寫字是更私人化的一個東西。作為藝術來講,它是更私人的藝術,尤其在古代,它是在書房里面的私生活。所以中國藝術里面有很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書房藝術。這個書房里面也包括古琴,古人是講究修身養(yǎng)性的,自己彈給自己聽,或三五摯友,他不多公示。書法今天之所以成為一個大眾的藝術、可以展覽的藝術,是因為這個藝術本身的厚度。它的文化承載很厲害。現(xiàn)在人把它認作一種藝術形式,因為它現(xiàn)在實用性很少,把它剝離出來了??墒牵腋芏嗯笥训挠^點不太一樣,真正的書法藝術,不盡是展廳藝術,而且就是現(xiàn)在當下,全球這么多展覽,真正的好的書法也不都是在展廳,在哪里?在案頭?,F(xiàn)在的民間收藏或者是公眾的收藏里面,談展廳效應的人都沒有關注到,那就是在私下里把玩的那種小件,手卷啊什么的小東西,它真正精致的地方是在那一部分。當然展廳是現(xiàn)代當下的一個大的特色。但更重要的,古代傳世的很多作品,都是小的東西。
記 者:我們發(fā)現(xiàn)您的這個家沒有圍墻?
陳新亞:對,沒有。
記 者:為什么不弄個圍墻呢,那樣更安全一些。
陳新亞:這樣更安全。因為什么?我到這里來,老百姓不欣賞這里的山水,那么所有的山水都歸我了。老百姓不喜歡的樹呢,也歸我了。這個歸我,不是說一定要拿到我門前,我知道哪個地方有棵好漂亮的樹,朋友來,我都要帶去看看。因為老百姓在這里常年居住,他出進不方便,種地也很不方便,他覺得是苦事,但是對我們這種人來說呢,這里的整個山水泉石,可能會是一種非常好的享受。不用圍墻,是因為這里老百姓比較淳樸,雖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但是我們交往都很好,門口放的有茶,有茶壺,他們?nèi)绻堑竭@里來,有時候來聚一聚,大家喝喝茶啊,我不在這里也可以啊。有時候我養(yǎng)的雞啊、鵝啊,我不在的時候,或有時我起得晚,他們起來早,路過時就把那圈門打開。都很熟了。人不多,但是那幾家人很好。
記 者:我沒有看到鄰居。
陳新亞:下面有幾家,很少。這邊幾座屋子里的人都出去了,剩下就是一個屋子,都出去做工了,或者小孩出去了,老人去世了,剩下來的人不多。所以不用圍墻,因為你可以直接和自然接觸。我在城里待著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呢?就是牢籠一樣的,你只能在家里面。在這里你隨時出來,你隨時可以走動,可以直接感受溫度濕度與明暗的變化,感受大地的山林的這種東西。
記 者:山上的每棵樹、石頭、動物就都跟您結緣了。
陳新亞:對,是的。
記 者:有人來拜訪您,比如說討教寫字、繪畫、學琴嗎?
陳新亞:也有,周邊的,包括外地的,像福建的、山東的很多朋友,就像古代雪夜訪戴一樣的,他突然興致來了,坐飛機跑來了,晚上看一看,第二天就飛回去了。有這種朋友。我是說想我的人和我想的人來了,都非常高興。
記 者:那您的鄰居經(jīng)常來聽您彈琴、看您寫字畫畫嗎?
陳新亞:那倒沒有。
記 者:但他們很敬畏您。
陳新亞:他們只知道這個人,他整天做什么呢?他們在議論,這兩個人在這里待著,他和老婆兩人。他每天在這里待著干什么呀?后來就知道了。他說我們種菜比他們要勤奮,他說我們是他們村里面的勞動模范。
記 者:你們種菜比他們還勤奮?
陳新亞:還勤奮。村里面有幾個人非常勤奮,但很多人也不是說很懶,他們是比較閑逸的那種,喜歡過很神仙的日子。他夸我們,說我們很勤奮。
記 者:那書法是您生活中的一部分還是全部呢?
陳新亞:一部分吧。我的理念就是體驗,在我的生活中,能不能做到體驗古人的那種書房加上田地,叫耕讀吧,一邊耕一邊讀,那種生活。我做不到很徹底,但是我可以體驗,我來體驗它。
記 者:書法對于您來說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呢?
陳新亞:書法給我的生活提供了一個很大的保障。這是幸運的,但也屬偶然,當初是沒有想到,屬于意外的。那么既然有這個東西,一方面我會深入它,我會隨著人生慢慢深入它,我也不會刻意去做很多什么“創(chuàng)新”。但是我知道,當你肯花時間,把功夫用到了以后,它會有出新的。我退休以后這些年寫的字,明顯地感覺跟以前的字是大不一樣的。我以前寫字有很多人為的,比如說要做一種姿態(tài)、一種形勢、一種纏綿或者是一種灑脫,那都是做的。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我寫字,漸漸把所有的想法都刪掉了,在筆下刪掉了,不是有意的。因為寫的量相對大了以后,你就不會考慮哪一筆哪一筆怎么弄,不考慮。在我的創(chuàng)作隨筆里面我也談到,我寫字一般從不考慮這幅作品要特殊得什么樣什么樣。因為在我的人生里面,每一件作品可能占據(jù)的時間并不多,我也不指望它能夠承載我的全部,所以我就順其自然,往前寫。那么這個量積累以后呢,它就會在你筆頭上,自然刪除一些東西,也就是說像騎自行車一樣,騎久了以后,你不會去考慮要怎么轉彎,轉多大彎,它自然會和你的身體一起動。這個時候,剩下來的東西它是比較簡練的。我以前追求老子說的“大道至簡”,卻并沒有簡;現(xiàn)在不思其簡,卻慢慢簡下來了。不是我有意追求的,它自然就會簡了。這個需要量,而且要把自己的心思放下來,不要去指望你筆下有什么。因為當它和你的手、和你的身體合拍的時候,它就是你的手體、筆跡,但是這種筆跡、手體它已經(jīng)有所負載了。
記 者:您寫字、繪畫、彈琴,包括看山水,這些東西都是互相滋養(yǎng),不是說拿其他的這些東西來滋養(yǎng)書法,而是這些東西都是在滋養(yǎng)您的。陳新亞:應該這么說。我通過這種生活,一方面得到了更多的對藝術的認識,“更多的”是什么呢?它互相之間會有一個摻雜和互相之間的貫通。比如彈琴,這兒正有蟬鳴,從這根弦到另一根弦,這個過弦法,古人曾有一個描述,叫“鳴蟬過枝”,什么意思?這個蟬在叫,你一趕,它會繼續(xù)叫著飛到另外一個樹枝上去,聲音不斷。這很美的??梢杂眠@種感覺來體會書畫的用筆。
記 者:您自己想要什么呢?您對這些的期待是什么?
陳新亞:是有所期待,不是硬追求它。因為什么呢?你能做出多大的成就,你可以努力去追求,但是最后能不能成,像蘇東坡說的生命一樣,你做一個好人,有善報,可能長壽,但最后要聽命于天。我也相信這個東西。這不是宿命,因為有些成就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就像你刻意表現(xiàn)也不一定表現(xiàn)得好。
記 者:沒有特別的、刻意的定什么目標?
陳新亞:不是沒有目標,就是我覺得人生本身更重要。當年我退休時是反過來想的,很多人也會這樣想的:假如說我明天要死掉,那我今天還有什么事情沒做?一個人活到盡頭,就是把死,把你整個人生放進去,就這么長、這么一段人生,那么我在這里開始做還不晚。太晚的話,你到60歲、70歲以后,說不定你有事還未了,或有病了,那你所有的興趣都沒了。所以我在人家退休之前有15年的時間,可以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至少多出15年。如果這15年做得好,它慣性下去,相對于人家60歲才起步啊,還不知道干什么,但是我已經(jīng)做了很多了。其實在策略上,我可能會有一點狡黠。因為書法確實給我?guī)砗芏嗪锰?,前期的書法讓我有飯吃了,我也少一點負擔,把生活上很大的一個問題解決了,你不愁吃了。到山里來以后,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可以不要去刻意追求,只要你每天活得好好的,就可以。怎么活得好好的?比如說在地里弄了半天,就弄回來一棵菜、兩棵菜,哪怕它黃的葉子,只要不很老的,也不丟掉,然后慢慢地清洗,炒出來,再品嘗。這個過程就是一天或者是半天,很舒服,因為所有的東西都和我相關,我種的,我采的,我覺得生命本身就是這樣。所謂人文的一些東西,某種程度上會加給我們過重的負載。比如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是政治家的一個愿望。我們不是說要否定這一點,但是我更主張是什么呢?在和平社會里,各行其是,政治家搞政治家的,做輿論的做好輿論,我們做藝術的就做藝術。比如說,你如果是彈琴的,你就彈好琴,寫字的就寫好字,守本份,把自己做好了。每一個人都做好了,整個國家、民族就厲害了。我是這樣反過來想的。
記 者:那您給自己是怎么樣定位的呢?
陳新亞:我想,如果說將來能夠得到一個評價,就是說,這個人還有古風,他手上做的事情做得還不錯,就可以了。但是能做得多不錯,那只能靠自己的修為和時間。我沒有辦法期許。因為很多藝術問題,是沒有辦法像科技一樣、科研一樣,我在某一個時段解決一個什么問題,藝術沒有辦法這樣。它需要很多別的因素,天時地利啊,包括自己的身體啊,包括你自己看的書,你碰到哪些書,這個都很難說了。
記 者:您剛才說您很向往中國傳統(tǒng)文人那樣的一種生活的情趣,您現(xiàn)在這種生活的狀態(tài)跟我們的古人是不是已經(jīng)比較接近了呢?
陳新亞:已經(jīng)有一些接近,但肯定還差得遠。比如說古人對外部信息的那種自然屏蔽,我們還不能做到,隔三差五的有很多不速之客也來過往一下,我也還有事情要回城里面去辦。但是這個我也并不拒絕,像過去的一些詩人如龔賢寫的,“避世不辭客,種田還買書”。順其自然。
記 者:您說和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這種狀態(tài)還有一定的距離?
陳新亞:還有距離。我們做不到那樣一種心態(tài),比如說他們對文字的那種極度的崇拜與敏感,他很多的娛樂都可能從文字而來,當然我說的是純粹的文人。他也有所向往,孟浩然在我們襄陽山中待著呢,他也想出去當官,可是機會不給他,這反過來也成就了他。就像蘇東坡,他是因為幾次貶謫,黃庭堅也是因為貶謫,真正的文人反而都是當官不順被貶到一些偏僻的地方,被隱世、被清靜了。我是有意貶自己,把自己“炒”到鄉(xiāng)村里面來了。我是確實喜歡,和他們那個不一樣,他們是被迫的。但是無論是喜歡還是被迫的,像蘇東坡,他后來就喜歡上了他被貶到的那個地方的山水、人文,每一個地方的一棵草一棵樹都能感動他,他都能寫出很好的東西來。我們沒有這一方面的深厚修養(yǎng),我們早年的教育里,缺少對文字與萬物相關的感悟練習,我們少了這個敏感。
記 者:您覺得還沒有達到那種完全隱居的狀態(tài)。
陳新亞:那個也沒有。我們這個算不上隱居,我們頂多算換一個位置來生存
而已,談不上隱居,現(xiàn)在科技條件也不容許你走到那個隱居的狀態(tài)。
記 者:您也不希望達到那種狀態(tài)?
陳新亞:也沒必要,沒有必要刻意做這個。
記 者:那書法這東西,當代我們在技法上可以比肩或者超越古人的話,很多人的觀點認為我們的這個字,我們的這個書法,還是無法超越古人的。
陳新亞:對,對,這有幾個原因。如果說科技發(fā)達,給我們帶來的全是好處,那不一定,頂多是我們多看了一些字帖。這是可以理解的吧。但是呢,它可能帶來一個負面的作用,當我們面對很多帖的時候,不知道選擇什么,會浪費我們很多時間。這是第一個。第二個呢,目前研究者不太關注,昨天我們交流的時候談到生理學方面的東西,書法是忌諱很多書體在自己身上的。什么意思呢?就是說你寫的這種書體與那種書體之間,它是相隔的,這兩個動力機制、心理機制全是不一樣的。我是做過實驗的。比如說我在學習黃庭堅草書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的草書,這個帖也好,那個帖也好,他不同時期寫的兩個草書,比如說《李白憶舊游》和《諸上座》,這兩個帖之間呢,有巨大的差異,為什么會有這個差異?不是黃庭堅有意追求,是他的生活變化了,他的見識變化了,他的精力也開始流逝了,新陳代謝了,那么他的書體會發(fā)生變化,尤其是草書、行草,流動性很大。那我是怎么發(fā)現(xiàn)它的不同的呢?我在臨摹完這個帖,想再臨摹那個帖時,想將兩個帖綜合起來,結果,一個帖也寫不了。就是說,他每一個完整的帖,是在他某一個時期生命段里最和諧的一個動作——舞蹈,筆的舞蹈。換了時間段,或者是老了,他身體生病了,或者是關注了別的什么,他完全不一樣了。唯一的楷書變化要小一點,行書、草書這些變化是沒有辦法避免的。我說這個話的意思是什么呢?當代有這么多的字帖,我們花幾千塊錢就可以買回來,可是選擇是第一難。因為人們都說字帖和自己有對應,但是這個對應,在古人是什么狀況呢?有人一輩子寫這個帖,最后出來是另外一個帖。所以你的主觀是不能知道的,也就回到我的理論,就是什么呢?手不到,眼睛永遠是看不準的。這是我個人一個偏執(zhí)的說法。這個字你看的是這么好,可是你沒有臨過的話,你只能知道它的好;但是等你用手去寫,然后再認識它的時候,完全是兩回事。可以說是兩回事,有這么大的區(qū)別。這是一個。第二個,比如說我們要超越王羲之,超越顏真卿,可不可能?可能。我說的可能是什么呢?如果說按照我們現(xiàn)在人的年齡,假如這個人身體能夠到60歲吧(王羲之不到60歲),他能夠寫出一個“書圣”來,他是在50歲左右就辭官隱退,他發(fā)誓,在父母墓前發(fā)誓,叫《誓墓》,說我再不參與官場了,我就要寫字,我要超過鐘(繇)張(芝)。據(jù)說是有文字記載的。因為他這個人,從32歲到38歲時是在我們鄂州,我們來時經(jīng)過的那個鄂州,在這個地方做了六年臨帖的功夫,他的名氣是從這里出來的,他一直忘不了這一點,曾經(jīng)帶給他生命的一種尊嚴或者是愉快的經(jīng)歷,所以他后來把它作為人生的一個追求。其實我也有這種追求,我只不過沒有那么強烈,我也想能不能像他那樣,把這個生命的時間花多一點來寫字,唯有這樣做,才可能做到接近或超越古人。那么現(xiàn)在從理論上講,我們說60歲,王羲之能成,我們自己哪怕天分差一點,到70歲行不行?再加10年,甚至于80歲行不行?或也可以超越古人。問題在哪里呢?問題是我們現(xiàn)在所有的人,都沒有真正地把時間拿來寫字,就是所謂的專業(yè)書法家,他也只有拿毛筆的那一會兒在寫字,其他的書寫,包括現(xiàn)在電話代替了很大一部分書信的書寫,他平常寫文章基本上全部用鋼筆、硬筆、電腦,這個就打折了或說是浪費了很多時間。他大量的書寫時間和毛筆沒發(fā)生關系,和這個筆墨沒關系。所以這也不行。我們曾經(jīng)討論過技法的問題,我的看法是,大多數(shù)人技法沒過關。我認為的技法是什么呢?除了這個字的筆法間架結構、章法這個技法以外,更多的是說你這個手。你看“技”字左邊是一個提手旁,“技”就是手上的活兒。這個手上的東西沒過關,那技術怎么過關?技術沒過關,你寫字的時候,就要用腦子幫他寫字,用眼睛幫他寫字,那永遠也不能有真正的自然表現(xiàn)。所謂自然表現(xiàn),比如我們兩個說話,當我用普通話的時候,我時常要考慮這個音準不準,然后我的語速啊,我的用詞啊,就很難。只有我和鄰居們在一起聊天的時候,用我們的土話,老百姓很多詞非常生動,那才叫自由表達。像今天這種采訪,我們就做不到這一點,沒有辦法做到真正的自然和自由放開。
記 者:您覺得學書法的第一關,就是技法上要能夠駕馭。
陳新亞:我們很多人都沒有做到技術上的起碼的高度。我說一個檢驗的方法,比如說我們一般的書法家創(chuàng)作作品,我發(fā)現(xiàn)很多名家,包括老先生,他寫一張,覺得這個不合適,拿掉了,又寫一張,又不合適,有時候寫了很多不合適的,可能他在家里也是這樣。這就是說他起碼的技術不到位,與他的理想有差距,心手未能相合,手不過關。我對我自己的要求是什么呢?一般的寫字,85%甚至于90%隨手寫的字,是基本上要達到我的書藝水平,或者它是一件比較完整作品。其中超水平的或只是5%、10%的少數(shù)作品,也會因
為天氣啊、心境啊、筆啊、墨啊都特別好,它便自然有所流露,有超水平的表現(xiàn)。所以我不去追求我的每一件作品都非常完善,但可保證每一次書寫的技術高度。我是這樣自覺要求的。很多人,他起碼的隨手寫字,如果不能達到一個起碼的60分以上的話,那這個人肯定不是一個技法很到位的書法家。
記 者:那比如說手和筆、紙,達到了這樣的和諧后,就算第一關過了嗎?
陳新亞:我覺得那差不多了。
記 者:第一關過了。
陳新亞:對。
記 者:就是隨心所欲寫字了,然后紙也舒服,筆也舒服,心也舒服,腦也舒服,這才過了第一關。陳新亞:對,對。所謂舒服,是要讓諸多參與創(chuàng)作的工具材料,都恰好地發(fā)揮其性能,互相生成而不相克。這是一個尺度的把握,也就是前人所說的乖與合問題。
記 者:那您覺得書法的第二關是什么呢?
陳新亞:第二關那就比較抽象一些了,那不是在當下的,不是在寫字當下,那是整體貫穿于你的人生,你對某一個風格方面的最高層次的認定。但是這個認定不是設計,是說你寫,慢慢寫,你在寫的過程中,你會否定前面的東西,不斷地慢慢地提高層級。只有當你自己上了這個臺階,你才能看到這個東西;你如果沒有上去,你只能聽別人的描述。如同你還未上去的那個山頂,你聽別人下來時描述的風景,而這“風景”與你尚未親見的東西肯定不同。
記 者:您說過,每個人一生下來其實都有一種書體在骨子里,我們后天只是需要通過各種滋養(yǎng)把它提煉出來。
陳新亞:讓它文化,讓它審美化。
記 者:能給我們講講嗎?陳新亞:每個小孩子上小學的時候,他寫的字都是有風格的,父母親一看就知道是自家孩子的字。如果這個時候他不開始訓練,就這么寫下去的話,可能到老還是這樣的一種字。那么我們搞書法的人,或者是說在良好的完善的教育情況下,他會讓你寫字,他就會用先賢比較經(jīng)典的那種書體,某一家書體,比如歐體、顏體,從實用角度,讓這個書體來規(guī)范你,或者是叫做“改換”或者“置換”我們原始的書寫風格,把它當成一個模范,按照這個路子來寫他的字,把我們的手體改成一種美觀的筆跡。那么在這個過程中呢,對自己會是一個擠壓,甚至是一種剝離。這個過程就稱為“陶冶”。陶是選出泥土把它錘散、淘洗,然后拿到火里面燒,成為陶器,是要經(jīng)過生死變化的。冶也是這樣的,石頭錘碎,拿到火里面燒煉,把那個鐵化出來?!疤找薄辈皇呛唵握f著輕松好玩的,它是要讓我們的身體得到某種質的改變。當我把另外一種書體變成我的書體的時候,要費很大的氣力,而且你不是一天能做到的,要很長時間,至少是需一個生命周期的糧食讓它轉換,我說的叫“糧食轉換”。因為人在自然中的存在是要通過糧食的,這種糧食呢,你不做事的時候,你吃了就僅僅是活著;當你要做一個農(nóng)民,吃了糧食,你就改造土地,耕種自給,同時還會讓你的勞動肌肉很發(fā)達。要做一個體操運動員,他會在某一個方面肌肉很發(fā)達;跳遠的,他腿的力量很好。它會通過這種方式改善你,讓你向某一個方面發(fā)展。寫字的人也是這樣的。當你長期地關注古代的某一種書體,你在練習它的時候,所有的營養(yǎng)、你肌體內(nèi)的這種氧氣、血液、分泌物,它就會調(diào)整到你所需要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里面去。這種長時間的供給和置換,就使你后來在輕松的書寫中,帶有了文化的印記。比如說一看他的字,即知這個人是從宋代來的,這個人是從唐代誰那里來的,那么你的書寫基因就改變了,就文化了,也就審美化了。
記 者:你剛才說的那些不就是法度嗎?
陳新亞:是啊,這些法度掌握了以后,就是把你原始的那種東西脫掉以后,你其實也很自由。只不過作為一個書法家,我的要求是什么?就一般寫字而言,你寫的每一張字都要到達一個高的水平。
記 者:那最終比如說經(jīng)過了剛才您說的這種錘煉,這種陶冶,這種擠壓,然后本身自然生發(fā)出來的這種書體,它最本真、最漂亮的那一面是能體現(xiàn)自己的個性的,是嗎?
陳新亞:當有一個規(guī)范出現(xiàn)的時候,你就會不斷達到文化或審美的新高度。當我們停下模仿古人的時候,雖然我們意念中還有古人的東西,但是身體里面的東西,就開始發(fā)揮作用,因為你沒有刻意地強制你的手,這個時候身體馬上就會有反應,它就把自己原本的東西釋放出來。生命體是非常頑固的,每一個生命體,本來都是非常圓滿的,不容他物存在里面。只要你一放松訓練,它就向本來狀態(tài)還原,它會無孔不入,就像什么呢?像練肌肉,一個月可以把這個肌肉練得很強壯,你再一個月不練的話,它每天都在減退。寫字跟那一模一樣。所以寫字的時候,人家說要天天寫,天天練,就是這意思,一個道理。西方人歸納出來,學一門藝術達到一個基本水準需要什么?一萬個小時。他為什么用時間來計算?他不談別的,你下了多大力氣,一定要有時間,有時間以后,你的軀體才能慢慢地從骨子里面慢慢地把它置換、調(diào)整。
記 者:那您剛才說的這種錘煉也好,這種鍛煉也好,這種擠壓也好,是為了把自己與生俱來的那些去掉嗎?我覺得好像不是這樣的。
陳新亞:永遠去不掉。
記 者:我覺得是為了剝離很多其他的東西,把自己最純真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而這個最純真的東西,可能就是你這一輩子歷練的感悟。
陳新亞:對。剝離一些粗野的東西,加入一些斯文的東西,從而導引并延展
生命中最純粹同時最高深最美好的東西。
記 者:所有的這些,古人是為自己服務的,是吧?
陳新亞:對,古人都是為自己的??赡苁撬麩o意識地就做了這一點,我們今天不行。我們今天有好多觀念強加給我們的,要創(chuàng)新,要創(chuàng)作,要變化,要有風格……這些東西全部是加給我們的負擔。其實我們每一個人身體里面自會帶著的,當有一個好的模范給我們學習的時候,我們自然會就范,然后出來一個很高雅的東西。比如說古代,唐宋元明清有多少寫字的人?從多少人里面才有這么幾個大家出來?那么這幾個人呢,他的字也是歸納了所有人漢字書寫之美。比如說我們兩個人寫信,只有我們兩個人認識肯定是不行的,肯定還有別的人要認識。這就是一種隨俗,它既有隨俗的一面,約定俗成的一面,但是最后又最簡約到只有文人認識掌握,這些文人他才會傳承文字。到最后剩下來的,大家都覺得好的東西,不光是他那個時代覺得好,后人也覺得好;當后人也覺得好,其實你已經(jīng)感染了或者說學習到了前人的東西,受到前賢的影響、熏陶。那今天我們也必須學習他,很有必要,因為我們沒有辦法憑空創(chuàng)造。
記 者:其實每個時代,它的書法都應該有時代的特征,比如我們現(xiàn)在說我們是當代,可能后人看我們就是前人了。
陳新亞:對。
記 者:那我們這個時代應該留下什么樣特征的書法呢?是必須要跟古人一樣,還原到古人的那種文化背景下,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人背景那樣的書法,還是要具有我們這個時代特征的書法?
陳新亞:我覺得“時代特征”這個詞呢,是一個只有后人才能總結的東西,我們今天身在廬山,真面目是很難判定的。以我們今天的科技水平、開放程度,如果我們認為展廳是現(xiàn)代的、時代特色的話,可能會有一些危險。因為什么呢?我們整個書法是三千年,說五千年的也有,就說它兩三千年吧。而我們改革開放到現(xiàn)在,不過幾十年,憑你這幾十年,很難斷定它是真正能夠存在這歷史之中的幾十年,很難說。歷史上有那么多的幾十年。王羲之時代有很多人都有所謂“創(chuàng)新”,但事實上最后留下的就是幾個人。這當然有偶然性,這些碑帖被留了下來。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什么呢?當下那個“時代”的東西,人們并不明白它是什么。如果大家都明白,大家就都會做那個東西了??墒撬囆g這個東西是盲目的。
記 者:藝術是盲目的?
陳新亞:盲目的,尤其是對歷史這個流程,它有很多的盲目性。比如說魏碑,像我們的龍門石窟里面那么多的東西,以前從來沒有人說它好,可是到了清末康有為這些人說它是十全十美的東西了,好得不得了,雄強得不得了。因為這個人的鼓吹,大家開始關注它,學習它,把它融入到書法里面去。你說魏碑它當時那么做,知道什么時代特征?所以這個很難斷定。反過來說,我個人不太關注書法具體的某一個時段,我只關注整體,我在這整體里面尋找它典型的和最好的東西。比如說王羲之,很多人學王羲之,可是出
來的都不是王羲之;李世民也學,唐代很多人,一大批大臣,虞世南啊,褚遂良啊,全是學王羲之的??墒敲總€人都不一樣,根源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個理論基礎,就是生理學的基礎,每個人的筆跡,最后要起主導作用。
記 者:您說我們沒必要特別在意當下應該怎么樣?
陳新亞:對。就我個人來說,我可能在乎后面幾十年,我不會在意這一件作品,也不在乎今年我創(chuàng)作了什么東西。
記 者:您也不會在乎把這個作品放在當下這個時代的背景下,去迎合這個時代。
陳新亞:從不考慮。因為你考慮也沒用。過了三天人家說你這個作品也落后了,那怎么辦呢?它也不是手機,手機可以更新?lián)Q代。藝術和科技是兩回事,藝術甚至和政治和外部文化環(huán)境也沒有什么大的關系。藝術沒有新舊,只有精粗雅俗。這是我個人的理解,我是比較偏執(zhí)的那種。
記 者:說說您自己的書法。您的這個書法,您說到了山上以后,跟前幾年的作品相比變化太大了,洗去了很多城市里的那種浮躁、做作?
陳新亞:因為城市這么多的人,從大環(huán)境上,那么多人待在城市,你要引人注目,那你必然要站出來喊一嗓子,這是一種方式;或者是在地下躺著,也是一種方式,人家會注意你。這樣,要使他的作品或者他的言語或者他的行動,帶一些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必然有意做出一個吸引人的地方。不知不覺的,也會在意識里面有,因為你這邊很多搞書法的人,你看到他今天好像又變了,看展覽以后,對我有些什么觸動,不知不覺地會被影響??墒钱斘一氐竭@里以后呢,這些東西都沒有了,我看的東西就是古代的那些比較好的東西,那些個展覽的作品雖然網(wǎng)上也可以看到,可我這些年也有意地不看它。老先生說你不要把眼睛看壞了,但是事實上我覺得不是看壞的問題,而是那么多的信息對我們沒有什么好處,我不如看最好的東西。靜下心來,我知道藝術是慢慢修養(yǎng)的,我在這個時間寫字,我就會把引起別人關注的想法丟下……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小文章,叫做《私書》,那是在1996年前后寫的,我當時就意識到這個問題,就是說書法是私人的東西,尤其是像寫日記、寫信、寫文章,私下寫,就是不在乎外人看,背后沒人,你就寫你的。這個時候,只要你過去的訓練是好的,是經(jīng)典的東西,那么你流露出來的無處不美。像托爾斯泰在家寫日記一樣,后來他老婆老是偷看,他因為這個事情出走了,死在一個車站。這就是私的重要性。西方人很注重保留隱私,我們中國也開始慢慢注重。所謂“私”,就是純屬于個人的一種表現(xiàn)。這個時候你才能發(fā)揮到極點,成為很飽滿的一個人。當我們關注了很多別人的寫法,你就沒辦法更多地保留自己的東西。我就想,我回到山里以后,在這個“私”的方面可能更好一些,可也沒有完全做到。比如說,有朋友讓你寫什么樣什么樣的,我有時候也不得已。但它不是我書法主流的東西。我更多數(shù)的書寫,包括這一次《后赤壁賦》的書寫,我還寫過好像是《屈原傳》或哪一篇,不記得了。這也是規(guī)定的幾個重要篇什,我就把它抄寫。在這種狀態(tài)下,也不需要有很多負擔,我本身也沒有負擔,我就是順著這個往下寫。
記 者:您剛才說的那個“私書”,我覺得很像咱們說的“空谷幽蘭”,這個花開得那么美,結果它自己又敗了,沒有人看,它自己不孤單嗎?
陳新亞:不孤單。幽蘭,孔子說是王者之香嘛,《幽蘭》有這個古琴曲。
記 者:王者之香?
陳新亞:那是孔子說的嘛,王者之香。作為王者是不在乎天下什么的,它可以完全自生自滅嘛,它遵循自己的規(guī)律嘛。所以說“自強不息”、“天行健”也是這樣嘛?!疤煨薪 本褪翘彀凑账约旱囊?guī)律,日落日出,循環(huán)不已。一個人做到“天行健”不容易,你每天就干這件事,每天按規(guī)律來做,那真是不容易,很多人不能做到自強不息。
記 者:您覺得“自強不息”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一種精神?
陳新亞:它是天地最重要的一種精神,不僅是文人的,有很多人也能做到。但是之所以讓文人說出來,就是這個太可貴了,太偉大了,太難做了。
記 者:您覺得私書和幽蘭都能具有這種王者之香,不需要別人崇拜,就能做到這樣的一種王者之香嗎?
陳新亞:這個,我們文人給它分析了以后就出現(xiàn)問題了。說一個人寫字不求別人知道,也不一定是這樣的。總體上講,我寫字還是希望比別人寫得好,讓世人更多一些對我的認可,這個肯定是,大的出發(fā)點是這樣。但是當我在某一種具體書寫環(huán)境下,就不考慮這些。
記 者:我特別想討教一下,剛才說的私書,您覺得我剛才的比喻是對的,跟空谷幽蘭一樣。然后您又帶出來了一個詞,叫“自強不息”。這幾個詞的意思是一致的?
陳新亞:應該是的。它實際上體現(xiàn)了一種本質的規(guī)律,就是什么呢,生死存亡,在世間自然地流動,它自己是香的就是香的,臭的就是臭的,但是多少年后很多臭的,比如魚腥草,它也變成很好的東西,因為人們發(fā)現(xiàn)它有很好的藥用價值,當菜吃當茶飲了。每個東西都有它的價值,只要我們在正點上、那個路上走就行了。
記 者:這樣的話才能真正體現(xiàn)出一種生命的高貴。
陳新亞:對,就是這樣的。做人要能夠孤獨,能孤,能獨,這才可能讓自己安靜一下,哪怕安靜一下。安靜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反思。我在山里很多時間會反思。我在城里生活過,我小時候也在農(nóng)村,所以我對農(nóng)村沒有害怕感?;氐睫r(nóng)村以后,我的背景是城市,正因為背景是城市,在農(nóng)村才能反思很多城市人生活里面的問題。我過去在城里,就常有一種困境感或者心理障礙。在這里呢,能夠孤獨了,古代文人講的是“慎獨”。慎獨就是一個人認真地慎重地做自己的事情。我說的這個孤獨,是說你到一個山村里或者到野外,有自己的生存能力。孤獨,是一種獨立存在,不需要依靠外來的很多東西,包括物質的和精神的。我覺得有了這種精神以后,或者有這種環(huán)境,或者讓你自己真正能夠在一個片刻葆有一種孤獨,這種孤獨,不是那種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害怕,不是那種,而是真正讓自己靜下來,和世界暫時有一個間隔,讓你來反省內(nèi)心的一些需求,我真正需要什么,或者說我這個生命,如果當我死時,我還是拿死來說,我還會需要什么?我有時候也沖動,比如說很多展覽邀請我,我要不要參加?這個投稿要不要參加?包括你們現(xiàn)在的這個錄像片子,我當時也想請人來幫著錄的,后來我想,沒必要,我的名氣再大,我也用不了。想到這個,于是我不干了,就省掉這個事,出去玩去了。這就是“孤獨”帶來的好處。它會讓你的生命少些負擔。我常想,這事在我的一生中重要么?會不會讓我老來沒飯吃?不會,否則我就不干了。只有讓我覺得有趣的事情,我才會去干,比如彈彈琴,或者鋤鋤草,或者是寫寫字,看看云。
記 者:我覺得您是特別認真地在對待生命。
陳新亞:對,我是這樣的。
記 者:哪怕一棵樹、一棵草、一塊石頭,我覺得您都特別特別地尊重它
們,也特別珍惜它們。
陳新亞:這個是,我的確是這樣的。我讀《老子》、《莊子》,對物要體物,中國人講“體”字,身體的“體”,體驗、體物,把那個“體”字用了很多。這個“體”,就是一定要讓自己的身體去感受它的感受。所以他們笑我,說陳老師是不會砍樹的,他要買柴,到下面去別人村里去買柴,他不自己砍樹。的確是這樣。體物,關懷物性,我覺得這是古代如孔子他們這些仁人起碼應該做到的一點。
記 者:我覺得生命只有做到這樣的一種尊嚴,這樣的一種高貴的時候,出來的字才是符合大道的字。陳新亞:從規(guī)律上講是這樣的。
記 者:我覺得宇宙間每一樣物體的存在,都應該是有尊嚴的,是高貴的,只有明白了這個道理,你才能讓萬事萬物舒服,您寫字才能讓自己的手、筆、紙舒服,所有人看著也都舒服。
陳新亞:應該是這樣的吧。雖然不能做到最好,但是朝著這個方向去走的話,我想是可以讓更多的人看著舒服的。不要消耗別人的體能,也不要消耗自己的體能,現(xiàn)在流行叫“正能量”,你寫的字,比如說,一個橫不夠平衡時,看上去會不舒服,就是消耗人的能量。當有一個字寫好了,就會嘆一口氣,這個字總算把它寫正了,高興起來,就是添加人的能量。我覺得寫字里面也有這個東西。
記 者:您寫到最后,您希望達到一種什么樣的境界呢?
陳新亞:我現(xiàn)在寫的時候沒有任何想法,就是隨手來寫,就是這樣的。對自己在審美上會有一個追求,比如說簡練、干凈、清潔、古雅,這些是我總體上的追求,但是具體在寫的過程中就不考慮它,就是很隨意地寫。這是一個修煉過程,要達到這種高度不是技術能夠解決的問題,不只是修煉技術,而且是修煉人,修煉到你這個心能不能放松。蘇東坡說“字要無意于佳乃佳”,真正無意寫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佳妙。我們現(xiàn)在人就是意太多,我們這個時代給我們的意也太多,都是命題作文或者是帶著框框去寫字,帶著框框去干活。就像我們上班一樣,很多人是為了生存去上班,他不是為了這個工作很舒服,不是,也做不到。所以較尷尬。
記 者:現(xiàn)在可能更多的人首先要解決生計的問題。
陳新亞:就是。
記 者:首先要把生計的問題解決了,然后才可能再去考慮這些。
陳新亞:寫字也是一樣啊,他也是為了生計才寫字啊,你明白吧?看上去是追求藝術或者當會員什么的,但是他骨子里,等他入了會后,下一步就想賣字了,當他想賣字或者想再入展、獲獎的時候,都是什么在驅使他呢?還是和生存有關,和名譽有關。這都是背后的,不是直接地說我要追求這個名,不是的,但是他背后的確有這種東西在支使他。
記 者:那您覺得真正的藝術家或者藝術品,或者真正有價值的藝術作品一定是不為生計以后才能產(chǎn)生的嗎?
陳新亞:那也不一定這么絕對、決然,但是它會在某種程度上干擾你。如果一個人這些東西越少,他可能創(chuàng)作出來的好東西就越多。當藝術家成名以后,他不受外面變化的影響,就可以隨心所欲,畢加索就是這樣的,他可以隨意想畫什么就畫什么,達到那種境界的時候才行。可是我們中國書法現(xiàn)在的狀況是什么呢?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寫字,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參展,參展了以后就有名,市場經(jīng)濟之下也可能會賣錢,那么他就開始一步一步地被這個東西陷進去了。我們也沒有做到寫字能夠完全養(yǎng)活我們,讓生活過得很優(yōu)越,也做不到,大多數(shù)人做不到,那么大多數(shù)人都陷在這里面。所以要指望大多數(shù)人都能承擔書法的傳承,或者說創(chuàng)新,或者有一個高端的創(chuàng)作,是不可能的,這個很難。所以我掂量一下,為什么幾千年下來,唐代只有唐四家,宋代只有宋四家,元明清也就那幾家?今天如果說我們這個時代有一百個人流傳下來,那了得啊,就像我們50個人,這里面能有幾個人傳下去?。窟@個也都很難,從概率上講很難的。只有這個人,他用一輩子的心血,加上他的才分,包括他讀的書,所有的東西正好能都集中在這一點上,他才可能比他同時的人高一些。只要他高了,就像幽蘭一樣,總有一天他會讓人認識到他的好、聞到他的香。如果大家都是一陣風似的流行地搞來搞去,投機取巧,那永遠不會有好作品。那一陣流行的舉旗者,只有那一個人可能會好一點,但是大多數(shù)都不行。這是常理。
記 者:您目前主要是用力在章草這一塊?
陳新亞:是。
記 者:大家說選擇哪種書體可能跟自己的性格比較相似。
陳新亞:也有偶然性。這就回到我的經(jīng)歷了。我書法的經(jīng)歷是這樣的,上大學是1979年,1981年、1982年書法就開始恢復活動了。這個時候我趕上全省的書法展覽,參加了第一屆湖北的書法展覽,然后就加入了書協(xié)。參加展覽以后呢,第二屆全國展覽也想?yún)⒓?。我有一個朋友叫孟華生,他參加了全國的一個展覽,因為他寫的是章草嘛,回來就跟我說,哎呀,章草,老先生都肯定這個東西,鼓勵我,希望我堅持寫,現(xiàn)在寫這個的人太少了。這句話提醒了我,我就留心了。于是我去找章草字帖,在書店里找到了一個,上海的一個老先生,王蘧常,他在日本的影響很大,他寫的章草是很篆意的那種,他對章草有一種新的拓展。但是我當時看不懂,我根本就不覺得他寫得好。我對章草本身的認識完全是零,而且對這種字也一點不欣賞。但是就因為孟華生一句話,他說老先生都覺得這個東西值得去寫,它是非常高古的東西。我就聽信了他這一句話,所以我現(xiàn)在跟孩子說,智慧的人就是認真聽別人的話,不要自己想當然。我當時就聽他的話,就堅持寫。我還有一個觀點,手不到,眼是不知道好的。所以我在臨摹的過程中看他的資料,這樣慢慢慢慢深入以后,我才覺得他寫得高。一開始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字帖。到1987年前后,就三四年嘛,全國最高的幾個展覽,我的書法都獲獎了,入選了。湖北寫章草的,人家就覺得只有陳新亞一個人在寫。我的投機也給我?guī)砹撕锰?,或者是說我很智慧地聽了別人的話,我相信老先生說的,這給我?guī)砹撕芏鄻s譽、快樂。從這個以后,我就一直在這方面做。后來在那一股創(chuàng)新風氣下,我也有自我膨脹的時候。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我獲了很多獎,都是一等獎,于是開始膨脹。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是不知道自己的高低的。怎么膨脹呢?我以為我寫得比前輩好了,就開始丟開它,要“創(chuàng)新”了,自己開始要抒情了。我還曾經(jīng)寫過文章,我說章草已不想寫了,我要自己走自己的路了,這在報紙上是發(fā)過的?,F(xiàn)在回頭看,發(fā)現(xiàn)這全是自己瞎開口,瞎說,根本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在網(wǎng)上曾經(jīng)發(fā)過帖,叫《當年我也狂》,回頭反省,自己也笑自己。后來放下來好多年,我又寫大草,寫黃庭堅,我想通過黃庭堅再充實一些東西。理念上是這么想的,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章草和它是兩回事,各是各的路,很多年我一直都沒有辦法把它們?nèi)谠谝粔K。再過一些年,我不得不回到章草中來。其實,我早年學習的這個老先生,王蘧常,他有很多東西對我起作用,他的理念是什么呢?要寫章草的話,先學篆書,大篆、小篆,還要學碑。他也受碑的影響,他的老師沈曾植就是寫碑的。所以他臨了很多碑,而且他的碑寫得非常好。那么我也寫碑。比如說《張黑女》啊,龍門石窟里面一些碑我也寫,還有《張猛龍》啊,還有隸書,隸書里面的《禮器》我也寫了,還有比較草意的隸書《石門頌》我也寫。這個都寫了一遍,當時包括秦簡、楚簡,就在我們湖北出土的,那簡,發(fā)掘不久的,發(fā)表在雜志上,我也臨了很久。這些東西在當時都臨了。這些東西對我有用嗎?其實都沒用,當時根本就融不進去。但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當我把章草寫得比較熟了,將王蘧常老先生寫得爛熟了以后,我再寫章草,繞了很大一圈,一直到我退休后,我不著意什么了,這些東西便慢慢慢慢流露出來了。所以在我的字里面,就有碑刻的那種方勁的東西,篆書的那些結構方式,一點沒有刻意,包括簡書里面隨意的筆畫都有了。所以我說,要有意設計一個東西不行,但是你做了功夫,當你某一方面比較深厚了,形成一個磁場的時候,別的才能進來。否則的話,就總難圓融。有一階段,我曾經(jīng)為了寫出一幅作品,用這個字體也不行,寫那個也不行,最后把自己寫得灰溜溜的,不敢寫了,一點信心都沒有。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種情況。退休以后這些年,坐下來沉靜地寫字,感覺大不一樣,慢慢慢慢這些東西就出來了。反而王蘧常老先生他自己的那些表現(xiàn)性的東西,很刻意的盤繞,他自己還沒有抖掉。這是他的風格元素之一,但是也成了他的小疵,大家都議論這個??晌曳炊匕堰@一塊剝離了,不能說我超越了他,只能說我自身,內(nèi)存于軀體的東西開始起作用了,開始幫我調(diào)和。這個過程就是這樣的。首先你要學古人的東西,它可能把你的東西屏蔽得很厚很厚,但是當你往其他的方向放松地寫的時候,它就慢慢出來幫助你來調(diào)和你現(xiàn)在手頭上的那些東西。確確實實,我所有的話都是我自己的體驗。我不是理論家,只不過我越來越深信生理學這一塊,我是找了很多資料,包括國外醫(yī)學方面的生理學、心理學的書,包括美國,像坎農(nóng)寫的《軀體的智慧》,這種書我都看了。我跟一些教授交流,這些方面他們沒有談到。所以在中國書法教育里面,如果這個理論不讓學生知道的話,他可能會瞎撞一輩子,浪費很多時間。我覺得軀體的東西,先不說什么你要創(chuàng)新,你就扎扎實實把某一塊寫得爛熟,要讓肌肉記住。而后也可以換一個帖來寫,這個時候你不要指望有創(chuàng)新。你20歲的時候肯定會否定18歲的,你30歲的時候肯定否定20歲的。我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當你今天用功了,你就覺得昨天不行。每個人都會有非常高的高度,可是當我們沒有用功做的時候,你永遠不知道你明天會那么高。真是這樣的。
記 者:書法跟文學還不一樣,文學可能一個大家20多歲就創(chuàng)造了他一生的高度,但是書法是永遠在否定昨天。
陳新亞:對。只要你認真在用功,放松地寫,不要有很多世俗的東西的話,那么在這種狀態(tài)下,你明天肯定會比今天更好。這個和爬山是一樣的,你每往上爬一步,你看的那些個樹、石就矮一截,低一層。就是這樣。這個比喻完全是對等的。我今天用功了,我覺得過去的東西就不行。永遠是這樣的。前兩年出了一個小冊子,我現(xiàn)在看,怎么看怎么不舒服,里面還有很圓的那種東西,我不是說不要圓,而是那種圓沒有來頭,多走了一些路,為什么不能更近一點呢?
記 者:您說的書法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空間特別特別大,想占有多大就有多大嗎?
陳新亞:這個是這樣的,當你在用功做的時候,你永遠不知道你明天的高度在哪里,他的確會有很遠的一個高度,就是很高很遠的東西,就是超越你現(xiàn)在的。
記 者:文學和書法都屬于藝術范疇,但文學為什么就可以說他在20歲、30歲就達到他這一輩子的高度了,可是書法就不行?
陳新亞:因為文學它整個創(chuàng)作機制是通過思想,通過腦子來完成的,它不需要手,他念出來你錄下來,就成了一個文學作品了,它是由文字本身的意那個部分來完成的;可是寫字它是要通過你自身用手來完成的。這個不一樣。你手的修煉就要靠你自己花功夫了,這個功夫就包括時間和心力使用的程度。
記 者:您昨天告訴我,心手合一,您說的是,其實寫字最后是人和物之間的這種關系。當人和物達到高度的一種融合、統(tǒng)一的時候,它最后就成了。
陳新亞:對。這個其實也不是新鮮的說法,這是老莊他們說的,我和物之間互化了,就像莊子夢到蝴蝶,不知道蝴蝶夢到我還是我夢到蝴蝶。寫字的時候也是這樣,當你把所有的工具、材料與我、與文字都融成一體的時候,就是技術的頂點了。這個技術不光是我們寫字,是莊子說的技進乎道,技本身就是道。他的例子就是庖丁解牛,那個殺牛的,殺豬的,我也在街上觀察,年齡也不大的一個小姑娘,一片豬橫過來,她嘩啦嘩啦就分解出來了,很干凈,刀刃與豬骨兩不傷。我覺得這就很藝術。寫字也是這樣,寫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他就什么也不傷,不傷筆,不傷紙,不費墨,不損字,也不傷書者腦筋,最后拿出來的就是一個很漂亮的東西。
記 者:如果能真的達到這樣的境界以后,上面還有高度,還有空間可以去往上發(fā)展?
陳新亞:應該有,這個是無止境的,書法是無止境的。我說的是那個過程,從技術層面來描述它,所有東西都達到和諧了。但是你書法的外形所流露出來的那種高度,是靠你讀書、思考,或者你對整個古代碑帖書法的取舍,是你認定的一個高度。有的人認定就是這個好,但是不一定讓所有的人都感到好。有很多藝術家說,只有少數(shù)人覺得好。但是我的理解,從整個比例上講,如果大多數(shù)認為你好,那應該是更好的。因為不同的人他接受了不同的古代的東西,我們的參照值是整個古代留下來的墨跡。
記 者:那您說藝術的最高境界其實是雅俗共賞的。
陳新亞:也不一定。我說的是專家的層面,比如說搞書法的人這個層面,而且不是我們今天搞書法的人,還要把后來的人算進去,這個就沒有辦法用一個具體的數(shù)字或者什么說它的好。
記 者:那您剛才給我說的,書法達到最高的境界可能就是誰都舒服了,手也舒服了,筆也舒服了,心也舒服了,誰看著都舒服了,那這個時候應該就是一個雅俗共賞的狀態(tài)啊,大家都覺得看到這個字……
陳新亞:你說的雅俗共賞我明白了。但是我說的這個雅俗,不能把這個“俗”放到所有的人里面去。欣賞者,就像彈琴一樣的,也有一個圈,這個圈里面,就像書法圈……
記 者:就算我不懂,其實我一點都不懂古琴,但是您彈的時候我就想掉眼淚。
陳新亞:那可以聽的,可以感受。
記 者:雖然我不懂,但是打動我了。
陳新亞:同樣的例子。我寫字在很多情況下,比如說我寫好了兩幅字,有展覽了,我要考慮它的效果,這兩幅字、三幅字里面,我心里有一個好的和不太好的,然后叫老婆看一看,她說這個好,我說為什么呢?她說這個白的留的多了,或者這個黑的有點重了。她說的跟我想的往往是吻合的。當然,有的時候,完全不懂書法的人他感覺到的可能更純粹。
記 者:我還想特別問一個問題,當時什么事讓您能夠在45歲的時候,放下城里的那份主編的工作,然后帶著家人隱居到這個地方。我覺得很多時候,人生很多事情是因為一件事情引發(fā)了另外一件事情。
陳新亞:這里面也有一個客觀的原因,我們的報紙在2000年時曾經(jīng)被停刊過,停半年,我當時是總編室的主任,我們總編、我,還有其他兩個都受到了處分,把我撤職了。當時我不到40歲,四十不惑。那么在這之前我曾經(jīng)辭過這個主任,辭了兩次,沒辭成,當時是太累。單位里面有些矛盾,對我們年輕人有一些不好的做法。我就辭過,沒有辭掉。這一次正好為這個事把我撤下來了,其實別人有替我不平的,但是他不知道我很高興。從那個事情以后,我就做兩件事,一個是學電腦,第二個是學畫畫,就是臨摹山水。我當時就立下一個目標,畫十年,臨摹十年。當時是這樣想的,先臨摹十年再說。報紙半年后就恢復了。這個不必說了。這事平復以后,我就想一個問題,像我這種性情的人比較內(nèi)向,又太求完美,卻又不忍心逼別人。作為一個編輯部的工作人員,特別是部門負責人,我會吃很多虧,那時候我每天晚上兩點鐘睡覺,早上八點鐘上班,中午睡幾分鐘。我說睡一會兒啊,倒下就睡著了,然后他們叫我起來,又接著工作。干文字太辛苦了,連著兩年身體便有損傷。那件事情以后,我就想,一個人,像我這種性格的人,只能做自己了,管好自己。我當下就想到,既然只能管好自己的話,那我就考慮是不是要改變一些,就決定改變。我曾經(jīng)有幾個夢想,曾寫一文叫《十年一計》。剛開始想當作家,在20多歲時很下功夫學寫散文,還發(fā)表了一些,買了很多書看,當時流行散文。到30歲時做了編輯,就想做一個編輯家。我們蘄春有一個胡風,他做編輯時寫的信我看了,非常感動人。所以我當時做編輯也寫了很多信,現(xiàn)在人家都在網(wǎng)上賣了,就是編輯回信。我想做一個編輯家。傷了身體以后,我就想改變,我還是做書法家或者是搞藝術、手工算了。所以從那時就開始轉向,自己也賣賣字什么的。我發(fā)現(xiàn)這個也很好,所以當時就下了這個決心,45歲就退休,回去。那么現(xiàn)階段做什么呢?那幾年我一個是做編輯部的工作,第二個就是看了大量的像《空谷幽蘭》,這種隱居生活的書,或者是鄉(xiāng)村生活的,它的成本、它的難度、問題在哪里,古人的詩意在哪里,把這些東西都看了很多。包括韓少功,他在海南當文聯(lián)主席,2000年就回到汨羅,就是屈原投水的那個地方,在他下鄉(xiāng)的地方,在那里住下來。我跟老婆還有意地去看了一下他們所住的環(huán)境,感覺沒什么問題。我當時的想法是什么呢?在一個山村里面,如果沒有電的話,就不用電;每個月如果有200塊錢的收入,就是我賣字若有200塊錢的收入,然后自己種菜,就足以生存了。是這樣想的。我看書的過程中,跟老婆經(jīng)常討論嘛,最后她比我心動得還厲害。我45歲就回來了,報社的工作安排好了以后,我跟社長說,我得回去了。我沒有提任何要求,也不談退休的事情,我打算什么也不要。但是他還給我留著職,這個過了一年以后我才知道。這也是對我很大的支持,令人感激。我回來以后,到前年底,我愛人她本來是在學校教書的,也幫她提前退休了。我在這之前就住過來了,她是去年元月一號開始的,我們就這樣回來了。就是我們剛才說的,一個是從死算起,你如果在死之前這些事情沒有做到,會覺得是一個遺憾,你再補救也無濟于事了,所以不如趁早。這樣我就比別人多15年的自由,而且多的這15年,可以從從容容地在山里適應,并經(jīng)營成一個好環(huán)境。等他們60歲才剛剛出來,我已經(jīng)早上路了。這就不一樣了,我出道早,這叫出道早。
記 者:為什么藝術會那么吸引您呢?
陳新亞:藝術里面有很多讓人自我超越的東西,它會引發(fā)一個人看到一個非常大的世界。比如說書法。我學書法,可以看到前面的王羲之等很多古人,都歷歷在目,這是一個。我通過效仿他們,學習他們,我便和他們在對話,他們某一個動作可能讓我很興奮,或者是很佩服,或者有的地方我也覺得這是個問題,這個地方就自我商量,不需要更多的人參與,你一個人就能和很多人對話了。彈琴也是這樣。古琴著作中有一部《溪山琴況》,明末徐青山寫的,虞山派的。他描述了24種琴藝品味:和、靜、清、遠、古、澹、恬、逸、雅、麗、亮、采……這是這個琴派里面最具代表性的東西。他在描述這些個字的時候,從動作到聲音的韻律,從指法,到你心里面的一些感覺,他把它在一段文字里面描述得極細極美。他說:“吾復求其所以和者三,曰弦與指合,指與音合,音與意合,而合至矣?!奔扔屑夹g的,你說它是技術也可以,但它就是審美,純審美的東西,也是道。而合的程度如何,需要你一生去窮盡。
記 者:有人寫書法很痛苦,背負那么多的責任和義務,但我覺得您的這個書法也好,您的繪畫也好,您的琴也好,我覺得都在滋養(yǎng)您,您覺得很享受。
陳新亞:我認為是這樣的。如果寫字很痛苦,那還不如去擺個攤什么的。我還有一個說法,你如果想寫字來賺錢的話,你最好去做生意。很多人想通過寫字來投機,賺錢什么的,我覺得這個不可理喻。所以說搞書法的應該是比較單純的人,就通過這種書寫方式,既和古人接上軌,對上話,同時又慢慢發(fā)掘自己的內(nèi)在潛力。我覺得這是最舒服的一件事情,很快活的一件事情。我彈琴,他們說手彈得痛,我老婆就說,你彈得這么痛你還彈嗎?她不知道我是很舒服地在彈的。彈琴不苦,一點都不苦,后來時間久了以后,這里長了兩個東西(老繭)以后,你怎么彈也不痛了,天助你啊。
記 者:我再問一個問題,您說您的書法具有生長性,是到了山里面以后才發(fā)現(xiàn)的?
陳新亞:對。這個就是剛才我們說到的,這個生長性就是,當我把某一種書體寫得比較精到、比較熟練以后,慢慢放松寫時,過去曾經(jīng)臨摹學習的東西,慢慢地會根據(jù)你的需要自然地流露出來,這個流露是生長性的。讓我忽然意識到筆下這個東西好,但是它可能還是孤獨的、偶然的、沒有聯(lián)系的,那么我就留意著,在下一個階段,有意去打磨它。這種打磨,是從字本身的規(guī)律出發(fā),而不是我強加給它的。開始的時候這么寫很束縛,久而久之,寫了一段時間以后,它就變化成一種新的,比如某一個偏旁的寫法、某一個筆的走向,慢慢慢慢就圓融了,便固定下來。我覺得這是一種生長過程。
記 者:到最后,人自己的歷練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這些東西都會融會貫通,而且都會自己生發(fā)。但是您剛才給我說的是,融會貫通后,可能您最后希望達到的還是最簡約的一種東西。陳新亞:它這個生長可能也是一種倒生的,比如說由繁到簡。我認為這也是一種生長。
記 者:從簡到繁,再從繁到簡。
陳新亞:都是叫生長。只要它往好的方面走,往和諧的或者是比較舒服的那個方向走,都是叫生長。
記 者:那您現(xiàn)在對自己滿意嗎?喜歡自己嗎?
陳新亞:至少還對得住我吃的糧食,我是這么想的。有一個山西的老先生叫張頷,中央電視臺《大家》采訪他,他這句話很打動我:我還對得起糧食。老先生90多歲了。我想,我在這幾年時間里,還對得起自己的糧食,沒有白吃。我不是瞎混到別的地方去了,是讓自己長到字里面了,或者是彈琴里面了,對我有幫助。
記 者:我覺得您肯定是讓自己很舒服。您覺得您讓周圍的人也舒服嗎?周圍的物和事。
陳新亞:應該還好,也不算是蠻差,包括村里面的一些人。我是但求無損于世,這樣就行了。
記 者:您昨天也跟我說了,說現(xiàn)在村里的人都蠻待見您,過去覺得那樹歪,長得奇形怪狀的樹,覺得那都不是成材的樹,可能會砍掉。但是現(xiàn)在會覺得,您很喜歡,就不砍了。
陳新亞:對,他們在路邊發(fā)現(xiàn)一棵什么草,或別的東西,就帶上來了,我一定要把它栽上。就這樣,他們也慢慢地受一些影響,有人說這個樹要砍掉,就有人說你別砍……
記 者:陳老師喜歡。
陳新亞:也不是說我喜歡,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會了不砍了,不管是什么樹,不隨便砍了,這蠻好的。
記 者:藝術非常有魅力。
陳新亞:我覺得藝術給我的啟發(fā)、書法給我的啟悟,如儒家所說的“仁”,就對我的書法有影響,不光是作為政治的或者道德上的那種仁,我覺得藝術上最讓我體會到這一點,與物同情,體貼筆墨,便是書道中的仁。反省生活里面,你這個人如果是不仁的話,那也是很難受的,自己很難受,別人也難受。因為當你把別人得罪了,或者說損害了別人的時候,別人反過來,其實你的負效應也很大的。所以最好還是學會仁,還是多一點體恤,多關心一點別人。
記 者:我對您這兩天的采訪,我覺得生命特別美好。
陳新亞:生命太可貴了。我母親在病重期間,她是突然發(fā)現(xiàn)腎臟衰竭,最后在醫(yī)院里面就一個月。這一個月整天打針,用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延長她的生命。我想等她能出院來做透析,我準備好了,每個星期寫一張字,畫一張畫,把它賣掉,夠她透析的那幾百塊錢就行了,我想她能活幾年,就會成就我書畫學習幾年。結果她還是離去了。這個對我有很大的打擊,我們花了許多錢買的一些藥,僅僅支撐了她一個月。生命就是這樣的?,F(xiàn)在很多人說,你一輩子掙來的錢卻買不回一輩子。其實就是這樣。什么叫生命?什么叫時間?當你活著才叫有時間,你不活著就沒時間。而我們現(xiàn)在很多人活著的時間也不屬于自己的,其實等于沒活著,可以這么理解吧?他做的完全是一些別的事情。生命存在于別處,我覺得像《生活在別處》寫得那樣!他整天生活在別處。我原來寫字,也曾經(jīng)提過這個觀點,就是“生活在別處”。你寫字卻在這里,可是你的感覺在哪里呢?比如說,我這個字他看了會不會震撼或高興呢?我要考慮你會怎樣感覺,那我字就寫不好。寫字一定要只為自己。但是做事情,只有你自己做好了,大家看著才舒服,你如果這一點都做不到,你時時刻刻在遷就別人,最后你就做不好,所有的人看著都不舒服。所以很多人活在別處,我們時代就是這樣的,這也許是我們的“時代特征”。如上班制就是我們的時代特征。很多人的感覺都在別的地方,寫字也是這樣的,寫字時總在感覺評委,或是某老總會不會叫好。如果讓我歸納時代特征,這算是一個。作為個體來講,很多人沒有自己。我也是現(xiàn)在慢慢找回一點自己,所以我覺得非常歡欣鼓舞。就是因為這個,一些朋友過來,覺得很羨慕,其實你叫他真正過來,他也過不了。他的想象中你很悠閑。但不是,我一點都不悠閑,我一點都沒空。有時趕時令,整天忙著栽鋤澆灌,做這些東西,但我很高興。我累得不行,滿身大汗,可是感覺很好,很舒服。就是自己一手一腳,把自己的口味豐贍了,我的所有辛苦都會變成對我的滋養(yǎng),這個是用錢買不來的,你花多少錢也買不來。就像賈平凹,他在別的地方買了別墅,在那里放著,但和他沒關系。我到山里來,一定不蓋什么大的屋子,我的生活能夠基本滿足就可以了。但是這個小屋是我的,不單這個屋子是我的,山也是我的,我不需要買,我花很少很少的成本。大家都不會想到吧,那全是我的。在山上說到哪里去,就去看看,不都是我的?這個賬很劃得來,如果算成本的話,我的成本很低,但是我收獲的東西很多,不說陽光、空氣,這些就不用說了,視覺的東西不用說了,嗅覺的東西,耳朵聽到的東西,全有了,很豐滿,全自然的。
記 者:生命很美好,其實你來到這個天地間,天地萬物都是來滋養(yǎng)你的,就看你要不要、會不會要。
陳新亞:對。而且我的身體就比以前好一些了,我的體能明顯增強。我可以和老百姓一起干一天的體力活,比如說抬石頭,我可以做一天也不累。以前不行,剛來的時候完全不行。體能好了,至少是健康狀態(tài)有所提升吧。今天跟你談的,都是我個人一些比較粗淺的東西,我想古人之所以思索得那么深刻,像老莊他們這些人,可能恰恰是在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里面才能做這些事情。你如果在城里面是沒有辦法靜下來的,也不會直接面對自然的這種日出日落,星月風雨這些變化,當你沒有接觸到的時候,你是沒有思想的。人的想象力,人們說想象力是無窮的??墒呛枚嗍虑槟銢]有見過,想不出來。尤其是畫畫,我們古代畫里面的一些怪石,歪來歪去的,以前我覺得太奇怪了,可是當你在山里面生活了一段,你覺得什么怪都有,什么樣的石頭都有。
記 者:剛才您說了,萬物都在滋養(yǎng)您,哪怕一棵樹、一塊石頭,包括您的鄰居、天地萬物所有的氣息都在滋養(yǎng)您的藝術,包括您本身。您準備怎么回報他們呢?
陳新亞:把本真做好。你如果是搞書法的,把字寫好;如果他是來聽琴的,你把琴彈好;如果是來聊天的,你讓他們聽著不要覺得沒意思。我覺得就這樣,很簡單。我沒有什么很重大的使命感,我覺得回到田間,回到書房,這是你要做的事情。因為你讀書讀了這么多年,你應該在這一塊上把自己做得像一個讀書人,不要像一個市儈,也不要像一個藝術家,都不要像,最好就像一個讀書人。在家里隨便說一句話,人家聽著還有意思,是那么回事,他不會反感。我覺得這個就是一種報答吧。村鄰愿意到我這里喝喝茶什么的,然后他回去就說了你很多好話,我不是有意要讓別人說我好,我就是這種狀況,可能也和性格有關系。其實到山里還是不到山里,和性格有關系,每個人生來都有一個性格。
記 者:仁者樂山。
陳新亞:這也是一個牽強附會的說法。但是山的確讓你沒有憂愁,為什么呢?你想,如果什么時候沒菜吃的話,我會找很多可以吃的東西,我有一本野菜譜,就是古代《四庫全書》里面的《野菜博錄》,還有《救荒本草》,好幾本書呢,我都找到了,隨便看一篇,這個是馬蘭,我們經(jīng)常吃的馬蘭,馬蘭頭,其實它開花從秋天一直開到冬天,藍色的小花,很好看的,我還專門把它栽了一塊。這些東西人家都看不起眼,但是它很美,很好看的小花,又可以當菜吃。像這個木瓜,到熟的時候,你放在床頭,極香,那個香是甜香,細悠悠的,你要有意聞也不怎么樣,但是你一進屋,就有一股香,不知從哪里來的。你放在衣箱里面,不挨著箱壁,可以放很長時間,衣服一打開,那個香啊,我想你肯定是沒有聞過的,每個人聞過以后都很安靜的,很舒服的那種香,細細的甜甜的這種香,但是它不是吃的,是中藥材。
記 者:山就是這樣的,您剛才說的山。
陳新亞:對,它可以讓你很安靜,能屏蔽外界的東西,又能登高。
記 者:還能養(yǎng)活您,讓您隨心所欲,它也不煩你。
陳新亞:是的。山的確是有這種種好處。
記 者:包容。
陳新亞:對,它能包容。在這里它也會象征性的給你一個登高的。
記 者:我再問一個問題,人生的格局應該是怎么來構建的?
陳新亞:古人最好的還是順其自然。但對待自然就各人有各人的不同了。讀書人家有讀書人家的,做農(nóng)民的有做農(nóng)民的。這個“自然”,是說只要能夠生存,基本上沒有危險,就很好。但是對這個特殊的問題,人生的格局,對于一個讀書人來講,他有自身的格局,最幸福的就是回到書房,回到田舍,讀書、學藝、學琴、學畫、學鋤薅,而不是做學問,更不是我們今天的做學問。古代的學問是什么呢?我跟一個老農(nóng)學種田叫學稼,學而時習之,“習”就是學而后回去不斷地體驗、練習。不懂了就去問?!皩W”要動手,“問”是將遇到的、想到的問題去請教別人。古人講的“學問”是這樣的,它是求天地之間的道理,求道。我們說寫字也是求“道”,如果你把筆墨紙硯的本性都沒有理清楚,這就是在道上過不去。技術上你可能控制得很好,但是這個道你沒有照顧得好,那不是一個完全的寫字人。這是我想的。如果說學問,很多學問不一定要讀書,我們現(xiàn)在是因為在體制之內(nèi),你沒有成果,不能評職稱。那么反過來說,職稱很高的人他不一定真有學問。古人講學問,說某一個人很高,述而不作,孔子就是這樣的,他對待古代經(jīng)典述而不作,只是描述它,傳承它,他自己不去創(chuàng)作。我覺得能夠做到這一點是非常舒服的,但是很不容易。像今天很累地搞一個課題啊,幾十萬上百萬,似乎更與錢相關,那就很難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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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新亞
陳新亞(水鳴 齋號觀蓮堂),1962年出生于湖北蘄春。1983年畢業(yè)于湖北師范學院中文系。 現(xiàn)為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書協(xié)草書委員會委員,湖北省書法家協(xié)會評審委員會及學術委員會副主任,湖北省青年書法家聯(lián)誼會副會長,東湖印社理事。曾任全國首屆草書大展評審委員(2006)。曾任《書法報》副總編,執(zhí)行主編;2007年辭去主編工作,以自修山水)。
人物簡介
陳新亞 陳新亞(水鳴 齋號觀蓮堂),1962年出生于湖北蘄春。1983年畢業(yè)于湖北師范學院中文系。
現(xiàn)為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書協(xié)草書委員會委員,湖北省書法家協(xié)會評審委員會及學術委員會副主任,湖北省青年書法家聯(lián)誼會副會長,東湖印社理事。曾任全國首屆草書大展評審委員(2006)。曾任《書法報》副總編,執(zhí)行主編;2007年辭去主編工作,以自修山水)。
藝術成就
2000年,江蘇電子音像出版社《當代書法50人VCD》攝錄其黃山谷草書臨范;11月應廣東省美術館之邀,出品“守望與前瞻·當代中國書法十二人展”(其中兩幅作品被該館收藏);2001年春,被讀者評選為2000年度《青少年書法報》5位最佳中青年書家之一,并被該報聘為顧問。作品被廣東省美術館,中國美術館等收藏。兼及書法篆刻評論,于《中國書法》等專業(yè)刊物發(fā)表書法評論文章和散文計數(shù)十萬字;有與人合著有《中國書法鑒賞大辭典》《中國歷代書法精品觀止》等三種,以及字帖數(shù)種出版。
陳新亞
學術專著
書法創(chuàng)作之外,兼及書法篆刻評論,于國內(nèi)重要刊物發(fā)表有《王鏞書藝的構成及筆語解析》等評論文章和散文計30余萬字;出版有字帖《陳新亞行楷書韓愈詩六首》和與人合著三種。正撰著有《草書十講》。藝術活動被載入《中國當代文藝家名人錄》《中國美術年鑒-1990》等多部辭書。
創(chuàng)作手記
我寫字,與其說多不甚用心于所謂“形式”,不若說有點反“形式”。這是因為所讀所思,使我覺得必須將自己的筆墨歷程,再回歸到如同中上古人的平心書錄中,去體會那手筆無負擔的滋味。所以,在很多時候我的書寫,只近乎“抄書”而已,甚至很多時候我會故意安排自己:今天你仍舊抄書,不要創(chuàng)什么作……幾年抄寫下來的結果,反倒覺得字之體性愈簡潔而自然,手下筆墨既生辣又圓活了,而且還感覺到自己筆下充滿了“生長性”,一月比一月漸進于我冥冥中的理想性狀,卻是過去夢想也不能到的境地;若反省之,便不難發(fā)覺:搞藝術,一旦“術”多,便少了“藝”。所謂“大巧若拙”,老子是否也是從這里找到感覺的?[1]
前日看一美展,那幾大廳作品,空洞而怪誕,據(jù)說那是藝術家們“切入當下”的結果。依外行看,藝術家不是頗無聊賴—身邊已找不到可美的對象來美術之,就是隨波逐流—趕著世界時髦,關心政治、哲學之類大事,終弄得美術而近于政治漫畫的淺薄與標語口號的歇斯底里—我想,如果美術而不務于圖畫形象之美,作為文化之一特類,美術的存在還有多大必要?同樣,如果書法而不能于文字的“功能性書寫”中,輕輕松松地流露生命痕跡,即使你沖擊視覺得厲害,也不過裝模作樣而已。我還想繼續(xù)我的抄寫生涯。——陳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