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于《書唐氏六家書后》云:“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復(fù)不已,乃識其奇趣。”(卷六十九)又說:“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36)所謂“反常合道”的意思是“違反常,而合於道理”。熙寧四年(1071)蘇軾通判杭州任命,途經(jīng)鎮(zhèn)江金山,作《游金山寺》云: 我家江水初發(fā)源,宦游直送江入海。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冷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濤波。試登絕頂望鄉(xiāng)國,江南江北青山多。羈愁畏晚尋歸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風(fēng)萬頃靴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37) 這首詩描寫金山寺的白天、黃昏、月夜和月落后的不同景色,而產(chǎn)生出奇特的幻想。他對金山寺本身景觀皆略而不寫,著重寫登眺望遠,高曠綿邈之景,景中交織一片濃郁的鄉(xiāng)情,情景交融,意象開闊。前八句中寫出落日的景觀,江面上微風(fēng)引起的細浪如靴紋細,黃昏晚霞喻魚鱗,比喻新穎。“是時”六句描寫月夜和月落后的景色,江月初升,才到二更就西沉,在黑暗的江中心似乎點燃起了明亮的火炬,火光照映山頭,而驚散了棲息的鳥。作者在此描寫的奇幻莫測的聯(lián)想與禪宗奇異的思維方式有關(guān),即禪宗的機鋒應(yīng)答之所以不可思議,正是因為它不能以正常的理性思想去判斷,在凝神沉思中,思維已經(jīng)突破了語言、物象、概念、判斷、推理的束縛,一剎那間,突然徹悟,最后不得不用一般人想像不到的語言來表示。(38)蘇軾于熙寧五年(1072)在杭州作《夜泛西湖五絕》詩中也寫了“湖光非鬼亦非仙,風(fēng)恬浪靜光滿川”句。“江山”二句說“炬火”的出現(xiàn)是江神顯靈示警,似乎嗔怪詩人不歸隱山林,最后二句流露出自己想歸山的意念。此詩想像奇特,筆力矯健,比喻新穎,奇趣橫生。又《泛潁》云: 我性喜臨水,得潁意甚奇。到官十日來,九日河之湄。吏民笑相語,使君老而癡。使君實不癡,流水有令姿。繞郡十余里,不駛亦不遲。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畫船俯明鏡,笑問汝為誰。忽然生鱗甲,亂我須與眉。散為百東坡,頃刻復(fù)在茲。此豈水薄相,與我相娛嬉。聲色與臭味,顛倒眩小兒。等是兒戲物,水中少磷緇。趙陳兩歐陽,同參天人師。觀妙各有得,共賦泛潁詩。(39) 此首詩作于元六年(1091)。蘇軾在潁州,寫游湖的事。“到官十來日,九日河之湄。”反映愛潁之深。“繞郡十余里,不駛亦不遲。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寫出泛潁的全過程,寫直處、曲處的不同姿態(tài),即把潁水上、下流作了細致刻畫。“畫船俯明鏡,笑問汝為誰。”反映了無風(fēng)水面,波平如鏡。忽然,微風(fēng)乍起,波搖影亂,是身影的破碎,“散為百東坡”;然風(fēng)一停,水面又恢復(fù)了平靜,影子“復(fù)在茲”,在此靜與動之完美結(jié)合,虛實之間充滿了奇趣。所謂“忽然生鱗甲,亂我須與眉。”水怎么能亂他的須與眉呢?這就是“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的表現(xiàn)。“聲色與臭味”以下四句中說,世上的榮華富貴、聲色貨利所玄惑與小兒戲物即游水之事一樣,但玩水不會使同流合污。又“同參天人師”與“觀妙各有得”,對前文作了概括。即三人同參佛理,但所得的“觀妙”,各有所得。(40)蘇軾的“觀妙”,就在“等是兒戲物,水中少磷緇”。可見其自然渾成之趣,令人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南宋劉辰翁認為蘇軾的此句是受一位禪師偈的啟發(fā)。(41)因為蘇軾本身對禪學(xué)了解很深,因此他取禪師的偈,用了典故手法。這時蘇軾56歲,更深入于佛禪,故他的見解頗有可信。由此可見,蘇軾的這首詩,蓋言出意外,事非意想,新奇刺激,令人驚絕,奇趣橫生。方東樹評此詩說:“坡公之詩,每於終篇之外,恒有遠景,匪人所測;於篇中又各有不測之境,其一段忽從天外插來,為尋常胸臆中所無有。”(《昭昧詹言》)蘇軾62歲寫《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云:“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覺而遇風(fēng)急雨,戲作此數(shù)句》詩云: 四州環(huán)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dāng)安歸,四顧真途窮。眇觀大瀛海,坐詠讀天翁。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幽懷忽破散,永嘯來天風(fēng)。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安知非群仙,鈞天宴未終。喜我歸有期,舉酒屬明童。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群龍。夢云忽變色,笑電亦改容。應(yīng)怪東坡老,顏衰語徒工。久矣此妙聲,不聞蓬萊宮。(42) 紹圣四年(1097)六月渡海,七月作者從惠州到儋耳貶所,這首詩赴儋途中所作。前四句描寫詩人從瓊州貶到儋耳所走的路線。“登高”四句,表示天水無際,四周茫茫,我何時才能走出此島,流露出深沉凄涼的氣氛。但“眇觀”四句中引用《史記》和《莊子·天水篇》,說天地在積水中,九州也在大瀛海中,中國也不過如茫茫太倉中的一粒米而已,即天地、九州、中國皆同一體,本無差別。不用計較身在何處,不都是同一體嗎?表現(xiàn)了脫離憂慮,曠達樂觀的感慨。(43)這也就是表現(xiàn)佛教所說萬事萬物本無差別的“平等觀”和禪家所謂“平常心”。禪宗著重強調(diào)隨性適意,安閑無為,隨機應(yīng)變,認為日常生活中處處有禪,頭頭是道,體現(xiàn)了禪對解放人性的追求以及直面聲色世界的現(xiàn)實態(tài)度。在“幽懷”四句中描寫天風(fēng)吹來的形象,其氣魄雄偉。“急雨”二句與“雨已傾盆若,詩乃翻水成。”(《次韻江晦叔》)都是以雨催詩的表現(xiàn)。“夢云”二句,以狀云之如夢,狀電之如笑,不致抹煞作者苦心(錢鐘書《管錐編》四冊《擬云于夢》)。由此可知,蘇軾借助佛道思想看輕外物,旨在超越現(xiàn)實苦悶和憂慮,而這種精神境界的追求,造成其詩歌創(chuàng)作是隨緣自適的超脫與曠達,其風(fēng)格是豪放雄偉,奇趣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