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真詞,風致之佳,情詞之妙,真不亞于易安。宋婦人能詩詞者不少,易安為冠,次則朱淑真,次則魏夫人也。"——陳廷焯《詞壇叢話》
論及宋代女性作家,李清照可謂首屈一指,僅是與她同在南宋的文學評論家著作中,便多處可見對其文采的贊譽。如,王灼《碧雞漫志》:"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婦人,當推辭采第一。"又如朱彧《萍洲可談》:"本朝女婦之有文者,李易安為首稱?!娭滟?。無愧于古之作者;詞尤婉麗,往往出人意表,近未見其比。"再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近時婦人,能文詞如李易安,頗多佳句。"
相比之下,幾乎同一時期的朱淑真則可謂沒世無聞。她的作品在去世后被其父母一火焚之,幸而有魏仲恭自旅邸巷陌間幾番搜尋整理,編為《斷腸集》,但也僅是"今所傳者,百不存一"(魏仲恭《斷腸集序》)。僅僅是這些劫后余篇,三十二首詞、三百三十七首詩,也使得她成為元代以前作品數(shù)量最多的女性作家。然而,縱觀宋代各家文評,卻幾乎沒有人提及朱淑真,例如朱熹在《朱子語類》中說:"本朝婦人能文,只有李易安與魏夫人",獨不言淑真及其作品。
直至元、明之際,才逐漸開始出現(xiàn)關于朱淑真的評論,其作品也開始流傳。如元代楊維楨在《曹氏雪齋弦歌集序》中提到:"女子誦書屬文者,史稱東漢曹大家氏。近代易安、淑真之流,宣徽詞翰,一詩一簡,類有動于人。"將朱淑真與李清照相提并論,以為有宋一代女性作家之翹楚。在鐘惺《名媛詩歸》選評的348位女性作家中,朱淑真的作品入選最多,書中有:"氣清,貴在能潤;景細,貴在能幽。兼之則骨高力厚矣"的評價,可見其對于朱淑真才情的贊許。
朱淑真及其作品在逐漸受到文壇關注并得到贊譽的同時,貶損之辭也紛至沓來。此間論斷,一則言其多閨閣悲怨,文質(zhì)淺弱;二則斥其寡女子之德,節(jié)義有虧。
《四庫全書總目》有"其詩淺弱,不脫閨閣之習,世以淪落哀之,故得傳于后。"認為朱淑真的作品無非寫閨閣瑣事,而缺少正統(tǒng)意義上的"思想性",《斷腸集》之所以能夠流傳下來,只不過是朱淑真?zhèn)€人悲慘的經(jīng)歷能夠引起世人同情而已。
諸如"筆墨狼藉,苦不易讀"(王士祿《宮閨氏籍藝文考略》)、"傷于悲怨"(董轂《碧里雜存》)等,俱是將淑真作品中悲恨斷腸之語看作其作品的缺陷。
楊維楨雖將易安、淑真并舉為宋代女子誦書屬文的代表,隨即卻說:"然出于小聽挾慧,拘于氣習之陋,而未適乎情性之正。"
明代楊慎在《詞品》中更是以作品不夠溫柔敦厚而否定斷腸詞的價值,以至于上升到對于淑真德行的批判:"詞則佳矣,豈良人家婦所宜邪?"即便詞作文采斐然,但卻非"良人家婦"應當寫出的作品,有悖于倫理綱常。
淑真在作品中對表達婚姻不幸的內(nèi)容,也被用來當作批判她的依據(jù),如明代學者徐伯齡在《蟫精雋》中將"欲將一卷傷心淚,寄與南樓薄幸人"的悲恨,指斥為"怨形流蕩"、"雖有才智,全德寡矣"。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造成朱淑真才比易安而沒世無聞并以多閨閣悲怨、文質(zhì)淺弱而詬病的原因,主要是二者不同的家庭環(huán)境以及社會背景。
李清照出身于書香門第,父親李格非為元佑名士,后蘇門四學士之一,她的丈夫趙明誠亦出身名門,其父趙挺之官至宰相。如此顯赫的身世,使得才學過人的李清照自然而然地聲名在外。而朱淑真雖也家境殷實,卻非名門望族,而所嫁之人也僅是一介小吏甚至只是市井之人。在女性高度依附于男性的時代,如此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子大多只能默默無名困守在閨閣庭院之間。朱淑真的社會交際圈亦是十分有限,唯有獨自抒情遣懷,其作品難以為文壇主流所熟知。
社交上的局限不僅使朱淑真在有生之年甚至于在整個南宋時期都鮮為人知,也使她的作品取材范圍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限制。作為被禁錮于深宅的女子,她所能接觸到的物,無外乎庭院可見的花木風月,閨閣可及的詩書筆墨,她所能接觸到的人,無外乎父母雙親、寥寥友人,以及丈夫或戀人。朱淑真以敏感而豐富的情感將這種極其有限的生活盡數(shù)付諸筆端的作品,僅以"閨閣之語"被一帶而過。
社會背景的差異,造成了才比易安的朱淑真在取材與思想上較李清照受到局限。李清照生活在兩宋之交,遭遇家國之變,南渡后曾經(jīng)"飄流遂與流人伍",眼界始擴,遂有"九萬里風鵬正舉"的丈夫氣,將自身命運與國家興衰相聯(lián)系。朱淑真生活的時代稍晚于李清照,沒有經(jīng)歷南渡的動蕩,接觸不到對金的戰(zhàn)和之爭,安居江南一隅,困守庭院一生,所見所感,自然也僅限于她所生活的狹小的空間。
清代黃蘇《蓼園詞選》評易安《漁家傲·記夢》:"渾成大雅,無一毫釵粉氣,自是北宋風格。"在許多評論家看來,作品中唯有去除"釵粉氣"并具有家國情懷,才稱得上是佳作,才具有一代文學之風格。清代陸昶評選《歷朝名媛詩詞》有言"出筆明暢而少深思",即是認為淑真作品雖有文采,卻缺少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同樣地否定了女性在受到種種局限之下的創(chuàng)作價值。
各家對于淑真寡女子之德,節(jié)義有虧的批判,則是出于封建禮教衛(wèi)道士的心態(tài)。
《斷腸集序》:"早歲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乃嫁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詩中多有憂愁怨恨之語。"才華出眾的朱淑真一度對愛情充滿憧憬,而所嫁之人卻是庸碌之輩,與她情志不和,不能理解她的才情,倍感痛苦的淑真委曲求全無果后終于對婚姻絕望,遂有"寧可枝上抱香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她將這些苦楚訴諸詩詞,于是,僅劫后余篇《斷腸集》中,便可見"斷腸"二字12處,"恨"20余處,"愁"更達80余處之多。
然而,這種不幸生活帶來的哀怨,在封建禮教中竟也是不被容許的,明代董榖《碧里雜存》:"朱淑真者,傷于悲怨,亦非良婦"。
朱淑真曾大膽地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社會觀念提出質(zhì)疑,她在《自責》中寫道:"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磨穿鐵硯非吾事,繡折金針卻有功。"前兩句先是看似認同了社會普遍的規(guī)則,女子屬文作詩的確有錯,更何況是在作品中吟風弄月。后兩句道出女性不應該讀書而應以女紅作為功勞,其不合理之處以一個"卻"字一語道破。題為"自責",實則是以諷刺的口吻地對束縛女性的社會規(guī)則提出質(zhì)疑,這便使得她更為封建禮教衛(wèi)道士們所不容。
事實上,朱淑真非但不應當受到所謂"節(jié)義有虧"的批判,反之,她還具備強烈的社會意識。在她存世不多的作品中,我們可以見到在狹窄的生活空間中寫下的如《苦熱聞田夫語有感》、《喜雨》等農(nóng)事詩,這些作品設身處地地與底層勞動者同憂共喜,她會因夏日苦熱而憂農(nóng)夫之苦,因天降甘霖而喜暑旱之除。鐘惺《名媛詩歸》評《喜雨》:"喜雨詩若出女子口中,不過衣袂生涼,紗櫥湘簟等語盡之矣。卻寫農(nóng)夫喜雨一段實情,局里高渾,非他可及也。"
同時,朱淑真的作品中,還有十余首詠史詩,如《項羽》、《陸賈》、《劉向》、《后庭花》等,此間表現(xiàn)出的歷史興替之感絲毫不輸男性作家。同時,這些作品也有力地駁擊了那些"不脫閨閣之習"的論斷,對于一個被社會重重禁錮的女子而言,這樣的作品更顯得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