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譚峰
沒有煤老板,沒有陰霾天。剛步入大同站,一場秋雨便裹挾著其特有的迎賓之道,迎接著每一位遠道而來的游客。這場突如其來的雨,居然下個沒完沒了,可與蘇杭淅淅瀝瀝的細雨有一拼了。分明是一個夏末秋初的季節(jié),在北京穿短袖便可逛遍后海夜,在青島可到啤酒街甩開膀子吃宵夜,怎么這種“暢爽的生活”到了大同,就玩不轉了?
毋庸置疑,“冷”,是我到訪大同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
大同地理位置極其特別。它位于北緯39°03′——40°44′之間,地處山西、河北、內蒙古的咽喉要道,在地理上充當著一個“風口”的位置。作為山西最北端的一個城市,大同一點都不“山西”,反倒很“東北”,秋冬季的年均氣溫值竟可與東北地區(qū)分庭抗禮。
雨夜中的大同
這樣的一座“高冷”的城市,按理說應該是一座“塞外邊城“,可它竟也在歷史上做過北魏時期的“首都”。
不得不承認,大同這座城市算是鉆了“歷史”的空子,才最終“變廢為寶”,點石成金。公元383年,前秦皇帝苻堅不顧其忠將王猛之勸,一意孤行。在大權不穩(wěn)的情況下,執(zhí)意向位于長江天險的東晉宣戰(zhàn)。這便是中國古代著名的戰(zhàn)役——淝水之戰(zhàn)。
這場以少勝多的淝水之戰(zhàn),以不可一世的前秦失敗而告終,中國北方陷入一個分裂混戰(zhàn)的局面。混亂的戰(zhàn)況給鮮卑拓跋部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機會”,曾被前秦所控的鮮卑小國首領拓跋珪趁亂興國,于398年4月定國號為“魏”,成為南北朝時期北朝的第一個王朝。
拓跋珪塑像
398年7月,拓跋珪從盛樂(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和林格爾縣)遷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市),正式稱帝。這意味著這個少數(shù)民族政權不再安于偏居一隅,而是通過大同這個“爆破點”,沖出草原,走向世界。
其實當時的大同,也是和現(xiàn)在一樣的“高冷”。寒冷干旱的氣候、稀少的降水、貧瘠的土地,均不利于一個國家農業(yè)的發(fā)展。崎嶇的道路更使這里的物質運輸成為難題,從中原運輸充足的物資來供應“首都”的想法被前人視為“空想”。
其實,拓跋珪也知道,大同的氣候不適合農業(yè)的發(fā)展。但別忘了鮮卑族可是游牧民族,他們的支柱產業(yè)和漢族人不同,耕地并不是他們的“救命稻草”,畜牧和狩獵才是這個民族最為主要的生活方式?!段簳蚣o》有云:“統(tǒng)幽都之北,廣漠之野,畜牧遷徙,射獵為業(yè)?!边@進一步說明作為一個狩獵民族,鮮卑族并不在意大同貧瘠的土地,反倒喜歡這里的寬闊地勢,能夠進一步發(fā)展自己“擅長”的游牧經濟。
北魏時期的石窟藝術
當然,大同對于北魏更為重要的不在于經濟,而在于政治。這里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使鮮卑族進可攻、退可守,更為日后北魏孝文帝突破中原腹地后燕的防線,長驅直入至洛陽奠定良好的基礎??梢哉f,大同是北魏一步步從邊疆軸向中原,從政治邊緣走向文明正統(tǒng)的具有轉折意義的戰(zhàn)略要地。
北魏年間建成的懸空寺
大同像一扇歷史之窗,北魏王朝站在這里便可望向遠方。拓跋家族深知,要想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成為中華之正統(tǒng),不僅要具備發(fā)達的軍事肌肉,還要具有“以德服人”的感召力,這也是美國學者約瑟夫·奈所提及的“軟實力”。這一“軟實力”在中國古代,就集中地表現(xiàn)為宗教的勃興。無論是南朝四百八十寺還是玄奘西行,都是一種時代的需要,是物質文明發(fā)達之后所企求的精神世界的興旺——萬國來朝,方為大國氣韻也。
于是大同一下子就被具有濃厚宗教氣氛的建筑所包圍。我國國內現(xiàn)存唯一的佛、道、儒三教合一的懸空寺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應用而生。據(jù)傳,北魏天師道長寇謙之去世前曾留下遺訓:要建一座空中寺院,以達“上延霄客,下絕囂浮”之態(tài)。懸空寺便在這種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中,于北岳恒山之中誕生。
“壯觀”為李白所題?!皦选弊峙远嘁稽c,意為不能再壯觀矣
從現(xiàn)在來看,懸空寺的功能性讓位于其獨特性,現(xiàn)在這一地帶完全成為一個景點,佛家僧人早已不在此修行。懸空寺?lián)]灑自如地屹立于世,標志著宗教在中國嘗試著另一種形式表現(xiàn)出來,這也是東方文明“新思維”的完好詮釋。人們所供奉的佛祖已不再像傳統(tǒng)的形式那般,“中規(guī)中矩”地被置于大雄寶殿為虔誠信徒所祭拜,而是在懸崖峭壁之中,與自然共融,與自然對話,極大地拓展了古代宗教所要寄托的一方世界。
懸空寺之上的大雄寶殿
游走在懸空寺所圈定的行程之中,一步一個菩提,一步一尊佛像,“玄”中之道,“空”中之佛,被“懸空之寺”的險奇和瑰麗彰顯到了極致。此后,建于遼代的華嚴寺和建于元末明初,都在大同找到了他們宗教表達的邏輯和秩序。到訪華嚴寺,位于薄伽教藏殿內的“露齒菩薩”一下子抓住了游客們的目光。如果不是聽當?shù)厝说摹奥≈赝扑]”,這尊低調的佛像很是容易被步履匆匆的游客所忽略。
低調的大同九龍壁入口
大同九龍壁局部
菩薩就應該是端莊和善,正襟莊嚴的,“合掌露齒菩薩”不僅露出潔白的牙齒向世人微笑,而且還袒背露腳,以現(xiàn)代人眼中的“S型”曲線展現(xiàn)于世人面前。不得不提的是,這種“露齒菩薩”像被藝術史學家鄭振鐸稱為“東方維納斯”的佛像,體現(xiàn)著一種獨具創(chuàng)新的精髓,更拉近了普羅大眾與神圣宗教之間的距離。
被稱為“東方維納斯”的露齒菩薩像
歷史上,大同向來是一個少數(shù)民族大融合之地。這里不僅有北魏時期的建筑,其他少數(shù)民族的智慧和文明亦可在這里找到蹤影。比如中國現(xiàn)存最高、最古老的木構塔式建筑就位于大同這一地帶。它就是與埃菲爾鐵塔、比薩斜塔并稱為“世界三大奇塔”的應縣木塔。
應縣木塔
這一始于遼清寧二年(1056年)的釋迦塔,為遼興宗的蕭皇后私人所用,這一建筑現(xiàn)不能等登臨,但在開放的一層純木塔身中,我看到了某種頑強的生命力——縱使穿越前年,依然屹立不倒的執(zhí)念。在1926年馮閻大戰(zhàn)期間,該木塔中彈200余發(fā);1948年解放應縣時,中炮12發(fā),但木塔硬是堅挺到了現(xiàn)在。
華嚴寺,保存完好的遼金寺廟群
建筑即城市,從大同這片熱土萌發(fā)的建筑中,人們會尋覓到文化的共融力和生命力,這是中華文明從古而今的不竭動能,亦是大同這座城市渾身上下所散發(fā)的一種魅力。無論是懸空寺、華嚴寺、應縣木塔,還是云岡石窟,那種飄逸自在與威嚴莊重共鳴共振的和諧,在大同城市一帶俯拾即是。
始建于北魏時期的云岡石窟以其宏偉的氣勢聞名于世。它不僅是中國四大石窟之一,還開啟了一個石窟藝術“中國化”的新時代。雖然有些石窟因風化、人為等原因,再也難現(xiàn)原貌,但從這里的每個石窟經過,都難以找到兩個雷同的佛像和壁畫。
云岡石窟一處佛像
有的佛像是“波斯人”原型,有的佛像穿著少數(shù)民族的服飾,有的壁畫是古印度藝術的翻版,有的彩繪又融合了濃郁的中原風格,有的石窟刻畫了北魏年間民眾的狩獵和生產過程。云岡石窟是中西宗教文明、藝術文化,以及少數(shù)民族與漢族相互交融的生動寫照。
據(jù)推測,云岡石窟中最為經典的第20窟露天大佛,便是依照北魏開國元勛道武帝拓跋珪的形象雕刻而成的。這一佛像的面部及衣著清晰可見,嘴角略帶微笑,和龍門石窟的盧舍那大佛相比,這尊石窟整體帶有一種簡潔質樸又不失莊重的感覺。
云岡石窟中最為經典的第20窟露天大佛
此石窟以北魏開國元勛拓跋珪為原型
在眾多石窟中,以北魏孝文帝時期(471-494年)的作品為最。孝文帝時期亦是北魏最穩(wěn)定、最興盛的時期,繁榮的社會風氣讓全國優(yōu)質的工匠云集于大同,這便成就了云岡石窟中最為絢爛華美的石窟藝術群。
眾所周知,孝文帝推行了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孝文漢化”改革。均田制和戶調制的推行、官制和律令的變革、漢族風俗的改易等舉措,均促進了民族的交流和融合。歷史學家黃仁宇稱孝文帝的改革為“不期然地做了中國在統(tǒng)一的工具”。這種“主觀為自己,客觀助他人”的融合力度甚至影響到隋唐之始端,為日后江山社稷的統(tǒng)一鋪就了時代之基石。
北魏孝文帝改革
作為北魏首都,遼、金陪都的大同,雖然自古流淌著少數(shù)民族的“基因”,但其發(fā)展脈絡中總帶有“文化領袖”的痕跡,形成了“北方鎖鑰”的風范。被稱為北國萬山之宗主的北岳恒山,便是這樣的一種存在。
始建于北魏太武帝太延元年的恒山廟群,成為少數(shù)民族依據(jù)崇山峻嶺的險要地勢營造宗教氣氛之濫觴。重要的是,這一廟群之后并沒有荒廢,而是經唐、金、元等朝代重修,到明清之際,僅恒山主峰之上便有大小祠廟60余處。朝殿為恒山中最大的廟宇,寢宮為恒山最古老的建筑,會仙府是恒山最大的仙道居住之所,八仙人物鐵拐李、張果老、呂洞賓、何仙姑等為大眾喜聞樂見的人物塑像均可得以品賞。
北岳恒山一景
恒山優(yōu)美俊秀的自然風光再配以濃郁的宗教色彩,使得這座地處大同東南部的山脈成為“絕塞名山”。“得大同者,得天下?!焙闵街械牡柜R關、紫荊關、平型關、雁門關、寧武關等知名關卡,虎踞龍盤,更使大同自古成為兵家必爭之地。
必爭之地,必有嚴密之防備。這便不得不登上大同古城墻來一探究竟?,F(xiàn)在的大同城墻景點是2008年在時任領導的帶領下,對70%遺存的古城墻進行修復的。大同古城墻這一舊址,可追溯到明洪武五年(1372年),它是一代大將徐達奉命在遼金元等前代基礎上修建而成。大同古城墻比西安古城墻高2米,最寬處比南京古城墻最寬處還寬6.6米。
大同城墻
城墻西門清遠門附近,藏有很多美食
東、南、西、北的和陽門、永泰門、清遠門、武定門,分別建有城樓,嚴謹布局的城墻成為一道道堅固的防線,在多次戰(zhàn)斗中發(fā)揮著堅不可摧的作用,為這座歷史名城保駕護航,給這里的黎民百姓開設一道道安全的防線。無論是古代的徐達,還是現(xiàn)代的地方官員,防御一方水土,造福一方百姓,在大同這座城市冥冥之中地得以詮釋,堪稱典范。
夜色中的古城墻
登上古城墻之時,大同上空細雨蒙蒙。配著紛紛秋雨,古城墻的氣質瞬間凸顯而來。登上城墻,極目遠眺,就連遠處的摩天輪都迫不及待地張開它的臂膀,迎接遠方的旅人。大約晚上7點的樣子,城墻一下子被燈光點亮,大同這座古樸的城市,一時間像是身著盛裝的摩登少女,煥發(fā)了她新的容顏。
這看似冷峻絕情的古城墻,更有其另一番姿色。再也不在乎這里的“高冷”,我在空無人煙的城墻中心,疾速飛奔。在飄雨的觸摸下,心緒更是暢意不絕。雨滴癡情地撫摸著磚磚千古的肌膚,嫵媚萬千。
羊雜湯
西北燒麥
現(xiàn)如今,古城墻再也不似曾經那般孤傲寂寥,它的周圍散見于大大小小的酒館飯莊。刀削面、特色兔頭、羊雜湯、燒麥等西北小吃,又再一次成為全球絡繹不絕的吃貨的“朝圣之地”。大同這座城市,如同古城墻的古樸,如同刀削面湯般的濃郁,深深地吸引著鐘情文化、垂涎美食、熱愛生活的“迷弟迷妹”們。
大同刀削面,讓人垂涎三尺
在一個品嘗完兔頭的晌午,艷陽高照,初抵大同時那番秋雨的傲冷,卻再無蹤跡。從大同開往北京的火車隨即出發(fā),這個美好的短途“文化樂旅”即將告結。走進大同火車站,我得知去往北京方向的乘客要二次安檢。就在行李箱緩緩沿著安檢傳送帶經過時,工作人員超溫柔地問詢:“行李箱里是不是有香水?”
被“沒收”的Buberry Summer香水
打開行李箱,一瓶已將近用完的Buberry Summer香水,為確保旅途安全,將被收歸安檢處。這瓶2013年入手的,陪我橫跨太平洋落地溫哥華的“夏季”主題的香水,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2019年之夏眼睜睜地從我身邊劃過,終點站確是大同。
再見了,再見!那些帶的走的和帶不走的,終將要被多情的時光,一帶而過吧。
國際版、人物版、時尚版、文化版,每一版面都將開拓一片“新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