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事功、節(jié)義求中庸固不可,以事功、節(jié)義求中庸亦不可,或出或處,只要平常。心果平常,無所不可。
自勝之謂強,能自勝其私而矯之以正,方是真強。君子之所以為君子,只是自強不息。
易流易倚易變者,俗人也;矯其易流易倚易變之私,不流不倚不變,方是君子。
吾人身處末俗,須是鐵骨金筋,痛自矯強,才得不流不倚不變,立身方有本末。前輩謂寧為矯強君子,勿為自然小人,有味乎其言之也!敬揭以自儆(覺悟、反省),并以示夫及門。
遇易流易倚易變之際固當(dāng)矯,平日獨無所矯乎?須默自檢點,已偏,隨偏隨矯:躁則矯之以靜,浮則矯之以定,妄則矯之以誠,貪則矯之以廉,傲則矯之以謙,暴則矯之以忍,慢則矯之以敬,怠則矯之以勤,奢則矯之以儉,兢則矯之以讓,滿則矯之以虛。始則矯強,久則自然。
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良知也;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良能也。圣人之所以為圣,不過先得愚夫愚婦之所同然,全其知能之良而勿喪耳,非于此良之外有所增加也。
夫婦雖可以與知而不常知者,乍起乍滅,自具良知而自昧良知也;夫婦雖可以能行而不常行者,情移境奪,自具良能而不率良能也。圣人、愚不肖之分,分于此而已。然則學(xué)人茍欲希圣,亦惟自率其知能之良,務(wù)合乎愚夫愚婦之所同然,火然泉達,日充月著,自然優(yōu)入圣域,免于愚不肖之歸。若外良知而別求知,縱知圣人之所不能知,亦是無知;外良能而別求能,縱能圣人之所不能,亦是無能:以其忘本逐末,舍血脈而求皮毛,無關(guān)于作圣之功也。識此,則當(dāng)下便是鳶飛魚躍于前;昧此,則動念即乖,桎梏(zhì gù,束縛)梏亡(gù wáng,為利欲所蒙蔽而喪失本性)于后。
夫婦知能,便是道之發(fā)端,即從夫婦居室上做起,便是造端。若此處忽略,則自壞其端,便是不能慎獨。
閨門床笫之際,莫非上天昭鑒之所,處閨門如處大庭,心思言動,毫不自茍。不愧其妻,斯不愧天地;刑于寡妻,便是御于家邦。
夫妻相敬如賓,則夫妻盡道;處夫妻而能盡道,則處父子、兄弟、君臣、上下斯能盡道。
日用常行之謂道,子臣弟友之克盡其分是也。吾人終日談道,試自反平生,果一一克盡而無歉乎?茍此分未盡,便是性分未盡,而猶高談性命,不知何者謂之性命?倫常有虧,他美莫贖。居恒念及此,便有多少愧心,多少憾心。
平日讀中庸,亦知心要平常;然平常不平常,不在言說,臨境便見。能素位而行,便是平常;一或愿外,心便失常;心一失常,平常安在?
處富貴如無與,處貧賤如無缺,處患難如無事,隨遇而安,悠然自得,方見學(xué)力。否則胸次擾擾,心為境轉(zhuǎn),其造詣(學(xué)業(yè)達到的水平、境地)可知。
學(xué)問不能隨境煉心,不能無入而不自得,算不得學(xué)問。
夫子贊鬼神之德之盛,分明說體物而不遺;乃后儒動言無鬼神,啟人無忌憚之心,而為不善于幽獨者,必此之言夫。
知鬼神體物不遺,則知無處無鬼神,無時無鬼神。人心甫(fǔ)動,鬼神即覺,存心之功,真無一時一刻而可忽,故必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方可言學(xué)。
孝為百行之首,修身立德為盡孝之首。舜之大孝在德為圣人,故人子思孝其親,不可不砥礪其德。德為圣人,則親為圣人之親;德為賢人,則親為賢人之親,若碌碌虛度,德業(yè)無聞,身為庸人,則親為庸人之親;甚至寡廉鮮恥,為小人匹夫之身,則親為小人匹夫之親。虧體辱親,莫大乎是,縱日奉五鼎(古代行祭禮時,大夫用五個鼎,分別盛羊﹑豕﹑膚(切肉)﹑魚﹑臘五種供品)之養(yǎng),亦總是大不孝。
問:大德之人必得祿、位、名、壽,孔無德乎,何為老于窮途?顏無德乎,夫何三十二而亡?曰:孔雖老于窮途,然窮于一時,實不窮于萬世,受天之祜(hù,福),與天無極。顏雖三十二而亡,而有不亡者存,一念萬年是也,區(qū)區(qū)形骸修短,當(dāng)非所論。召誥曰:天既遐終大邦殷之命,茲殷多先哲王在天。詩云:文王在上,于昭于天(文王:姬姓,名昌,周王朝的締造者。于(wū):嘆詞,猶“嗚”、“啊”。昭:光明顯耀。全句意為文王神靈升上天,在天上光明顯耀)。文王陟(zhì)降,在帝左右(陟降:上行曰陟,下行曰降。左右:猶言身旁。全句意為文王神靈升降天庭,在上帝身邊多么崇高)。又曰:世有哲王,三后在天(世:代。哲王:賢明智慧的君主。三后:指周的三位先王太王、王季、文王。后,君王)。又云:秉文王之德,對越(頌揚)在天。知此則知顏子矣。知顏子,斯知天之所以酬德矣,或酬于生前,或酬于身后。龍?zhí)独先怂^此翁無急性,卻有記性,斯真知天者。若謂形亡神滅,則詩、誥及周公“不若旦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之語,皆誑語矣,曾謂圣人而誑語乎哉?必不然也。
擇善固執(zhí),是為學(xué)實下手處。善非書語成跡之善,擇而執(zhí)之,義襲于外,乃吾人天然固有之良也。博學(xué)而不學(xué)此,便是雜學(xué);審問而不問此,便是泛問;慎思而不思此,便是游思;明辨而不辨此,便是徒辨;篤行而不行此,便是冥行。
此非一路可入,或考諸古訓(xùn),或證諸先覺,或靜坐澄源,或主敬集義,或隨處體認。內(nèi)外交詣,不靠一路,故曰博。既學(xué)而此良與理,或未能湊拍吻合,或動與靜殊,未能一致,自不容不問。如張子患定性未能不動,就程子質(zhì)問,程子告以定性之旨,“廓然大公,物來順應(yīng)”是也。思者圣功之本,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晝夜默參,力到功深,豁然頓契。辨之于友,以證所契,務(wù)期至當(dāng)歸一,庶不毫厘千里,夫然后沛然見之于行,步步腳踏實地,斯步步莫非天良,與空言虛悟、對塔談相輪者,自不可同日而語。
己有性而不能自率、自由、自盡其性,己有覺而不能以其所覺覺人,以盡人之性;悠悠度日,不能寅亮(恭敬信奉)天工,默贊化育,頂天立地,貫徹三才,做場人虛生浪死,與草木何異!
問致曲。曰:曲是委曲(委婉曲折)。吾人良知良能之發(fā),豈無一念、一言、一事之善,只是隨發(fā)隨已,不能委曲推致,與不學(xué)何異?所貴乎學(xué)者,正要在此處察識,此處著力。如一念而善,即推而致之,以擴其念;一言之善,即推而致之,以踐其言;一事之善,即推而致之。令事事皆然,纖悉委曲,無一不致,猶水之必東,雖遇灣曲轉(zhuǎn)折,不能為之障礙,才得達海。
日用起居,飲食男女,辭受取予,應(yīng)事接物,務(wù)依良知而行。委曲善處,不失其良,便是致。
曲禮三千,皆所以致曲也。纖微不忽,善斯成性,不矜(莊重)細行(小節(jié)),終累大德。大德固不可踰閑,小德亦不可出入,此方是致曲。如此致曲,則所以收斂身心者愈細愈密,久之道德積于中,器宇自別。
人孰無良,覿德心醉,善心自興,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矣。
問尊德性。曰:尊對卑而言,天之所以與我,而我得之以為一身之主者,惟是此性,耳目口鼻,四肢百骸,皆其所屬以供役使者也。本是尊的,本廣大精微,高明中庸而有德,故謂之德性。只因主不做主,不能鈐束(qián shù,管束)所屬,以致隨其所好,反以役主,靈臺俶擾(擾亂),天君弗泰。尊遂失其所尊,不容不學(xué)問,以尊此尊。問是問此德性,學(xué)是學(xué)此德性。若問學(xué)而不以德性為事,縱向博雅(學(xué)識淵博,品行雅正)人問盡古今疑義,學(xué)盡古今典籍,制作可侔姬公,刪述不讓孔子,總是為耳目所役,不惟于德性毫無干涉,適以累其德性。須是一掃支離蔽錮之習(xí),逐日、逐時、逐念、逐事在德性上參究體驗,克去有我之私,而析義于毫芒(比喻極精細微小的部分),以復(fù)其廣大精微,愈精微,愈廣大;不溺于聲色貨利之污,而一循乎中庸,以復(fù)其高明中庸,愈中庸,愈高明。德性本吾故物,一意涵養(yǎng)德性而濬(同浚)其靈源,悟門既辟,見地自新,謹節(jié)文,矜細行,不躭空守寂,斯造詣平實。夫如是,德豈有不至,道豈有不凝乎?
邦無道,默固足以有容,若不韜光晦跡,終為人所物色,須是無名可名,方免矰繳(zēng jiǎo,比喻設(shè)計害人的陷阱)。
問:中庸謂明哲保身,古今正人非不明哲,然往往身不免禍,何也?曰:士君子立身,自有本末,若必以茍全為保身,則胡廣之中庸、蘇味道之模稜、揚雄之身仕二姓、馮道之歷仕五季,皆是能保其身,既明且哲矣!夫等死耳,然死有輕于鴻毛,有重于泰山,此處要見之真,守之定。倘輕于鴻毛,不妨斂身避難,保其身以有待;茍事關(guān)綱常民彝,一死重于泰山,若比干之剖心、文天祥之國亡與亡,此正保其千古不磨之身,乃明哲之大者。揚雄、馮道,止緣錯認茍全為保身,偷生一時,貽譏千古,綱目書莽大夫揚雄死,通鑒于馮道口誅筆伐,為戒無窮。由斯觀之,果孰得而孰失耶?
言及王天下三重本諸身章,遂太息曰:豈惟三重之道必本諸身,凡講學(xué)著書、經(jīng)世宰物,皆當(dāng)如此。講學(xué)著書若不本諸身、征諸人,考諸往圣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則學(xué)不成學(xué),書不成書。經(jīng)世(治理天下)宰物(謂從政治民,掌理萬物)若不本諸身、征諸人,考諸往圣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則經(jīng)濟不成經(jīng)濟,事業(yè)不成事業(yè)。
經(jīng)綸天下之大經(jīng),由于立天下之大本,本者何?即心中一念靈明、固有天良是也。立者立此而已。無他肫肫,此即肫肫;無他淵淵,此即淵淵;無他浩浩,此即浩浩。時出者,由此而時出也,當(dāng)惻隱即惻隱,當(dāng)羞惡即羞惡,當(dāng)辭讓即辭讓,當(dāng)是非即是非,自聰明睿知,自寬裕溫柔,自發(fā)強剛毅,自齋莊中正,自文理密察,自然而然,夫焉有所倚?
潛龍以不見成德,吾人茍真實念切性命,自宜埋頭密詣,一味闇修,章與不章,一切莫管。才有期章之心,便是小人的然,并其所為闇然亦假。
凡人學(xué)道無成,皆由名根未斷,淺之為富貴利達之名,深之為圣賢君子之名,淺深不同,總之是病。此病不除,即杜門闇修,終日冰兢,自始至終,毫無破綻,亦總是瞻前顧后,成就此名,畢生澆灌培養(yǎng)的是棘榛,為病愈深,死而后已。此皆膏肓之癥,盧扁之所望而卻走者也。故真正學(xué)道,須先除此病根,方有入機。
一切世味淡得下,方于道味親切;茍世味不淡,理欲夾雜,則道味亦是世味,淡而不厭,非知道者,其孰能之?
內(nèi)省不疚,方是真慎獨;無惡于志,則慎獨方得力。
若止無惡于人,即非鄉(xiāng)愿之諧俗(與時俗相諧合),亦不過是跡上打點,動鮮愆尤。必?zé)o惡于志,斯心事光明,不愧衾影,不愧屋漏,便是天德;有了天德,不患無王道。
自衣錦尚綗以下,皆所以慎獨率性,以復(fù)天命之本然也,本然處原淡、原簡、原溫、原近、原微,即此便是本體;能淡、能簡、能溫、能謹近、謹自、謹微,即此便是工夫。由工夫以復(fù)本體,即本體以為工夫,斯盡性至命,天人一貫矣。若稍有一毫夾雜,稍有一毫滲漏,稍有一毫安排,稍有一毫未化,便涉聲臭,終非不睹不聞天命原初之本體。
于穆不已之真,絕無聲臭。故必化而又化,聲息俱無,即之若無,而體之則有,所謂口欲言而辭喪,心欲緣而慮亡,則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