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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步天下(6)
卷三 哈日珠拉 第十五章(1)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墻,墻體表面的墻粉有些斑駁脫落……空氣里彌漫著醫(yī)院獨有的消毒水味。
  我眨了下眼,確認頭頂上吊著的,果然是一臺貨真價實、蒙塵生銹的大鐵吊扇。
  “醒了呢,這下子可以趕得上飛機了。”我詫異懵懂的扭頭,一旁穿白色羽絨服的男人正笑嘻嘻的盯著我——那是……有宏!
  “我……”我略略抬頭,卻感覺身子很沉,腦袋暈暈的,一點力也使不出來。
  怎么回事?
  我回來了?又回到現(xiàn)代了嗎?這么說,我沒有死?
  門口快步進來一名穿白大褂的男醫(yī)師,身后跟了一名護士小姐。
  護士逕直過來給我量體溫,醫(yī)師則是直接伸手按在我額頭上,大拇指一抬,將我眼皮很粗魯?shù)慕o掀了起來。我疼得呲牙,緊接著聽到他沖護士嘰哩咕嚕的說了一長串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好容易等這一男一女出去了,我奇怪的問有宏:“到底怎么回事啊?這是在哪?他們剛才說什么?”“在醫(yī)院啊!”他將床邊的凳子拖近些,“渴不渴?”我搖頭,急問:“你小子講話能不能一口氣講完啊,白癡都知道這是醫(yī)院了!我是問你……”“才醒過來就有力氣罵人了!嘖嘖……真不愧是阿步啊!”我氣惱的抬起右手,卻發(fā)現(xiàn)手背上正打著點滴,不由愣了下。有宏趁我發(fā)怔的間隙,早跑到門口去了,臉上仍是笑嘻嘻的:“我去找Sam!不是我不給你翻譯啊……只是剛才那蒙古大夫說的是啥鳥語,我也聽不懂……哈哈!”蒙古大夫?
  迷茫的扭過頭,我開始仔細打量四周——很簡單的一間病房,擺了三張床位,除了我這張床位外,另外兩張都空置著。墻上貼了一些標語,寫的卻不是中文——是了,我應(yīng)該還在外蒙古,并不在國內(nèi)。
  腳步聲徐緩響起,我回過頭,Sam沉著臉站在病房門口。
  心沒來由的一顫,Sam臉上那種冷冰冰的神情似曾相識。
  “沒事了?”他淡淡的問我。
  有宏從他身后跨進門,笑說:“醒來就能兇人了,當然不可能會有事啦!”我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慢騰騰的從床上坐了起來,背靠在枕頭上,感覺四肢有些僵硬酸麻:“我睡了多久?”“三十五個小時!”Sam一絲不茍的回答。
  果然……我擰緊了眉頭,心在隱隱作痛。
  三十五年的夢,恍若隔世。流光飛舞,愛恨糾纏,而真正從指縫中不經(jīng)意流逝的卻僅僅是三十五個小時而已。
  好荒謬!好……可悲!
  “阿步,怎么了?還會不舒服嗎?”有宏見我表情痛苦,忙收了玩笑之心,“我去叫醫(yī)生吧,可別是煤氣殘毒沒有清除干凈。”說完,他急匆匆的轉(zhuǎn)身走了。
  “煤氣?”我瞪眼。
  “嗯,煤氣中毒!”Sam脧了我一眼,冷淡的眼眸中漸漸有了幾許暖意,但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嚴厲,“我們住的那間旅店設(shè)施不是很好,通到你房里的那段煤氣管道老化了。昨晚上你一個人呆在房里打電腦,結(jié)果就這么在房里昏過去了。要不是當時你正和你朋友正在MSN上聊天,她及時打電話到我手機上,我想……”“等……等等!”我糊涂了,有種對時間概念的強烈混淆,“昨晚上旅店煤氣中毒?那怎么可能?我和白晝月聊完天,保存好照片是凌晨一點多,我記得我后來睡了會兒,兩點多的時候明明還被你們叫起來了,去喀爾喀草原看墓……”“那是你在做夢吧?!”Sam很肯定的斷言,有些憐憫的瞟了我一眼,“你早昏過去了,兩點多你正在急救室里搶救呢!”“?。磕?#8230;…古墓呢?布喜婭瑪拉的墳?zāi)梗髅?#8230;…”“什么古墓?布喜婭瑪拉是什么東西?”
  一切都已成空!不過是場太虛夢境……
  我很想告訴自己現(xiàn)實就是如此,必須得認清事實,看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墒?,夢里的一切都顯得太過真實,清晰得可怕。不管這是否真的只是個夢,我的心曾經(jīng)真真切切的為這個夢而痛過,為夢里的人魂牽夢縈過……
  有宏取笑我說:“阿步醒來后變乖了,以前老愛張牙舞爪的,病了以后居然有幾分女人味了!”聽了這話,我真想拔了針頭,直接跳起來掐死他。敢情他以前一直都沒把我當過女人!
  Sam則固執(zhí)的認為我的精神狀態(tài)不佳,是因為還沒痊愈,于是自作主張的退掉當天下午的回程機票,強迫我留院觀察,順便接受全身體檢。
  其實這家小醫(yī)院的醫(yī)療條件有限,病房里甚至都沒通暖氣,更別提空調(diào)、電視什么的了。我越住越不耐煩,每每一躺下滿腦子就會更加胡思亂想,夢境里的一幕幕情景會自發(fā)的在腦海里浮現(xiàn)重演。
  我就快被這種似假還真的幻象弄得精神崩潰了。
  第四天,再也忍受不了的我強烈要求出院。Sam拗不過我,在醫(yī)生確診我已無礙的情況下,替我辦了出院手續(xù)。
  簡單的收了幾件衣物,回到原來住的那間小旅館,其他同事早退了房,搭乘三天前的飛機回了上海,留下來的只剩下Sam、有宏和我三個人。
  其實想想他們也是關(guān)心我,不然早走了——喀爾喀草原環(huán)境美則美矣,只是條件太差,對于在大城市住慣的人來說,這里簡直可以比擬四百年前的……
  啊,不能再想了!真的不能再胡亂想下去了!沒有四百年前,什么都沒有!
  “阿步,好了沒?”“好了!”我背上簡單的行李背包,將最最寶貝的相機一股腦的全掛在脖子上,最后手里提了筆記本電腦。
  有宏噗嗤一笑:“逃難的又來了呀!”我抬腿踹他:“去!給姑奶奶閃一邊去!”“真的確定不用我?guī)兔感欣睿?#8221;“就你那粗心大意的腦子?謝了!上回去趟韓國,就讓你幫忙提了一下電腦,十分鐘的工夫,你就有本事把它給我摔了!”我拿眼惡狠狠的瞪他。
  “那多久以前的事啦,你還記著?”說話間出了房門,Sam簡單的背了個單肩包,筆直挺拔的站在走廊的過道里,手里揚著三張彩印的飛機票:“晚上十點的飛機,還有三小時飛機起飛。從這里趕到機場最快也要兩個半小時,你倆確定還要繼續(xù)留在這里拌嘴嗎?”有宏聳肩,我撇了撇嘴,低下頭,從Sam身側(cè)經(jīng)過,默不作聲的往外走。
  Sam說話做事老是陰陽怪氣的,雖然有時候也明知道他本意不壞,可就是不愛說笑,老喜歡繃著張酷酷的帥哥臉,迷死膽大的,嚇死膽小的。
  “等等!”Sam突然在身后喊住我,我低著頭踢著鞋子轉(zhuǎn)過身,“這是送你到急診室時,醫(yī)生從你手上摘下來的……還給你!”沒等我抬頭,眼前嗖地飛過來一件綠油油的東西,吧嗒撞在我胸口,我一時情急慌了手腳,狼狽的低呼一聲后,趕忙用空著的左手抓牢了。
  觸手冰涼,凍得像塊寒冰。
  我先是一愣,待看清那東西時,只覺得眼前一陣眩暈,體內(nèi)的血液似乎在下一秒奔騰逆流。我使勁眨了下眼,手里的東西并沒有消失,那冰冷的觸感真實的停留在指尖。
  “什么東西?。?#8221;有宏好奇的叫道,“有點眼熟!”說著,伸手過來拿,我下意識的退后一步,五指收攏。
  “慈禧太后的陪葬品,十八翡翠碧璽珠串!”Sam淡淡的說,“仿真度很高??!不像是地攤上賣的次貨!”有宏驚喜的叫道:“我瞧瞧!給我瞧瞧!”我心咚咚狂跳,一時震駭?shù)枚疾恢涝撜f什么好,見有宏伸手過來搶,忙閃過身,將手串塞進衣服口袋里:“有什么好看的,贗品而已,不值錢的東西!”見他還不死心的不停糾纏,不禁很不耐煩的叱道,“跟你說了沒什么好看的!你一個大男人看這種女人飾品干什么?煩不煩???”有宏尷尬的頓住身形。
  接收到Sam投射過來的若有所思的目光,我心里一慌,覺察到自己剛才的態(tài)度和語氣都顯得過于激烈,忙訕訕的一笑:“好了,快走吧!不然真的要誤點了。”
  機艙內(nèi)溫度適宜,頭等艙座位寬綽,只坐了十來名乘客,此刻都在閉目休息。
  窗外一片漆黑,窗面如鏡,清晰的映出我略顯憔悴的面容。我無聲的嘆了口氣,將視線緩緩收回。炭筆無意識的在手指間飛快轉(zhuǎn)動,望著紙上素描的那張熟悉臉孔,我的心一點點的為之悸痛。
  “在畫什么?”身側(cè)有宏放下報紙,壓低聲音湊了過頭來。
  我緊張的將畫紙抽走:“沒什么,隨便涂鴉……”沒想到有宏的動作比我還快,唰啦一下,我手里一空,畫紙被他搶走。
  “這……你在畫Sam?”他感興趣的低呼,“畫的挺傳神??!早就聽說你人物素描功底不錯,什么時候也給我畫一張呀?”他壓低著說話聲音,將畫紙還給我,指著那張臉的額頭,“為什么不加上頭發(fā)?這樣腦門光禿禿的Sam看起來好好笑……”他忍住笑,偷偷往左側(cè)過道瞥了一眼。
  Sam正戴著眼罩,耳朵里塞著耳機,窩在柔軟的椅墊內(nèi)假寐,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睡著。
  “嘁!”我不悅的將紙揉成團,“我亂畫的,也只有你這個大近視才會把這看成是Sam.”“不是畫他?”“不是。”我頓了頓,捏緊紙團,“我的素描水平還沒那么高。”“哦……”有宏顯得有些失望,重新?lián)炝藞蠹?,蓋在臉上,含含糊糊的說,“我先瞇會了。阿步,你也打個盹吧,你臉色不是很好……”“嗯。”我隨聲應(yīng)著,目光不經(jīng)意的穿過有宏,投向Sam.紙團被重新打開,紙上被凌亂褶皺扭曲了的英俊輪廓,有著令我心動驚悸的熟悉棱角鋒芒,我狐疑的再次看了眼Sam——像嗎?很像嗎?
  不……我感覺不出!
  即使那股冷峻的氣勢有些相似,但是Sam就是Sam,他永遠不可能成為我夢里的那個他!
  眼角不知不覺的濕潤起來,我吸了口氣,手伸進身旁的羽絨大衣的口袋里,指尖觸到僵硬的圓潤冰冷。我不禁一顫,將那串翡翠珠子取出,柔和的燈光下,圓潤無暇的珠玉淡淡的散發(fā)出溫潤的光澤。
  沒錯!是那串手串!
  我心魂劇顫,這的的確確是皇太極送給我的那串翡翠手串!情難自抑的,我顫抖著雙手,將珠串湊到唇邊,輕輕印上一吻,眼淚嗦地聲墜下,濺在了畫紙上。
  淚水將紙潤濕,畫像的臉孔漸漸變得模糊起來,我急忙抽了餐巾紙去吸,慌亂間手串不小心掉落在地毯上。我低呼一聲,彎下腰低頭去撿。
  手指抓到珠串的一瞬間,忽然感覺身子一震,隨著往前沖的慣力,我從座位上摔了出去。
  機艙內(nèi)的燈管啪啪爆響,一盞盞照明燈逐一炸裂,電線短路碰得火花四濺,然而座位上的乘客沒有一個被驚醒,包括有宏、Sam在內(nèi),全都渾然未覺似的照常閉著眼睛坐在椅子上。
  我心生懼意,沒等張嘴尖叫,下一秒機身整個顛倒翻轉(zhuǎn)過來,我被拋離地面,驚駭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空中響起:“布喜婭瑪拉……布喜婭瑪拉……布喜婭瑪拉……”一聲又一聲,像纏綿的喘息,像痛徹的低吟,更像是一聲聲絕望而又悲涼的呼喚,“布喜婭瑪拉……布喜婭瑪拉……”我呼吸一窒,心臟像被人猛地狠狠捏住。
  “為什么……不回來……為什么……要離開……回來……回來……悠然……求你……回來……”手中的珠串突然發(fā)出一團強烈的綠色光芒,刺眼奪目的從我的指縫間穿透射出,陡然間照亮整個機艙。
  那團光芒由綠變白,最后籠住我的全身,眼前頓時顯出白茫茫的一片……機艙、座位、乘客,統(tǒng)統(tǒng)都不見了,只有那團熾熱的白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光芒終于一點點的斂去,變得不再刺痛眼球,我擰著頭小心翼翼的睜開了眼。
  “阿嚏!”身上感到一陣冰冷,寒氣入骨,我攏著鼻子連打了三個噴嚏,凍得渾身哆嗦。
  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濕度又厚又重,我的長發(fā)很快被水氣打濕,糾結(jié)成一綹一綹的垂在胸口。黑暗中的能見度因此大大降低,我的第六感告訴我這不大像是在機艙里,難不成又是在做夢?
  偷偷掐了把自己的手背。
  “咝!”很疼,疼痛感真實而分明,可是我卻仍不大感相信自己的感官。
  “Sam?有宏?”我試著小聲喊了兩聲,沒回應(yīng),四下里悄然發(fā)出一種空曠的回振。“Sam——有宏——”聲音逐漸放大,那種空曠的回音振蕩也隨之加強。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飛機失事?機毀人亡?
  不!不!我寧愿自己是在做夢!
  忐忑不安的走了幾步,身體越來越冷,這溫度起碼已經(jīng)降到零度,加上空氣潮濕,壓得我有點透不過氣。發(fā)梢表面已經(jīng)蒙上一層白霜,口鼻中呵出的白氣融于黑暗中,我開始感到莫名的恐懼。
  即便這是夢,也一定是個噩夢!
  “喔!”一個沒留神,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下,我跌倒,雙手及時撐地,掌心接觸到的冰冷堅硬的皮革。
  我爬起退后兩步,沒來得及看清腳下的是什么東西,腳后跟又踢到一件硬物,當當有聲。猛然旋身,我恐怖的倒抽一口冷氣。
  天爺呀!這是……什么地方?牙齒情不自禁的咯咯打起顫來,極目而視,在我的腳下匍匐臥倒的,竟是成堆連片的尸體——一個個身穿盔甲,頭戴盔帽的士兵尸體。
  這里分明就是一處尚未清理過的戰(zhàn)場,人和馬的尸首縱橫狼藉的倒了一地,各色的兵器、旌旗散亂的插在泥土里……
  我捂著嘴,一個音也發(fā)不出來。
  強烈的震撼和驚怖剎那間奪去了我的思維,我被嚇懵了!足足僵了一分多鐘,我才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哇地聲大叫,沒命似的撒腿狂奔。
  這是夢嗎?這還是夢嗎?為什么夢境會是如此的真實?
  如果這一切都不是夢,那么誰又能來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地上的那些死尸全是漢人打扮,沒有一個是我熟悉的八旗辮子兵!我到底又來到了什么地方?
  “嗒!嗒!嗒……”黑夜里遠遠傳來聲聲清晰而又冷清的鐵蹄踏響。我猛地剎住腳,氣喘如牛,方才的一番驚乍狂奔,逼得我出了一身大汗,身上倒是不像先前那般冷了,可是內(nèi)心的恐懼卻緊緊的抓住了我,令我不寒而慄。
  灰蒙蒙的遠處漸漸亮起一點火光,接著是兩點、三點……像是鬼火般,越聚越多,在半空中蜿蜒成一條參差不齊的長龍。
  我腿肚子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想跑,卻連轉(zhuǎn)身的勇氣都沒有。眼睜睜的看著那條長龍越逼越近,我撲嗵一下坐在地上,朦朧的黑夜里隱隱綽綽顯出一團團的疊影,猶如鬼魅。
  噩夢……快點醒來!醒來!醒來啊——我在心里不停的尖叫吶喊,然而嗓子干澀,連一聲最輕微的嘶聲也發(fā)不出來。只能顫抖著閉上眼,緊緊的抱住自己的膝蓋,瑟瑟發(fā)抖。
  馬蹄聲近在咫尺,過了好久,有人驚訝的大叫一聲:“見鬼,又轉(zhuǎn)回來了!”然后嘁嘁喳喳的響起一片議論聲。
  我猛然一震,睜眼抬頭,離我不到十米開外亮了一排的火把,約莫兩三百名兵卒湊成一堆。我眨了眨眼,見他們一副明朝漢裝的穿戴,不像是鬼怪。我心下略定,只要是活人,不是鬼怪,也就沒什么可怕了。
  想到這里,我不由大大松了口氣,有氣無力的從地上翻身爬起。
  “什么人?!”鏘鏘聲不斷,數(shù)十人機警的拔出刀刃。
  “我……我……”我局促尷尬的站在原地,手指緊貼褲腿。
  “是個女的!”“穿的好奇怪啊!”“漢人?”我低頭略一晃目,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仍舊穿著紫色高領(lǐng)羊絨衫,下身配著條月牙白的羊尼料子褲,再加上一頭直板披肩長發(fā),難怪他們看我的眼神如此怪異。
  才尷尬一笑,四周倏地忽喇喇圍上來一大群人,將我堵了個嚴嚴實實。
  “綁了!押回去再說!”“等等!”一把清亮的聲線壓住了眾人的七嘴八舌,話音雖不高,卻相當具有威勢。周圍的嘈雜聲頓時消了音,空曠的夜里就只聽見他的聲音,“問清楚了,若是當?shù)匕傩眨米屗龓?!遇上這鬼霧,咱們今晚要想能趕去錦州,希望就全落在她身上了!”我驚訝的瞇眼,霧茫茫的瞧不大清楚,只能看見那人騎在馬上,像是個將領(lǐng),身量很高,可是體型卻極瘦,仿佛一陣風就能將他刮倒似的。
  明明是那么單薄的影子,卻給人以一種強烈的壓迫感,雖然距離隔得有些遠,可是見他目光冷冷投來,我仍是打了個哆嗦。
  “給她件衣裳,瞧她那樣,可別給凍死了!”身邊的那位副將立馬應(yīng)了,竟是親自下馬,將一件黑色的麾袍拿了給我,我大為感激,哆哆嗦嗦的連聲稱謝,無意中觸及副將那戲虐爍爍的眼神,心里卻是陡然一寒。果然他輕聲一笑,伸手在我下顎上摸了一把,笑道:“貝勒爺!這妞長得不賴,等過了今晚用不著了,便賞了奴才吧!”我心里打了個咯噔,沒等那頭回答,脫口驚呼:“你們不是漢人!”漢人絕不會用“貝勒爺”、“奴才”的字眼!
  這一驚非同小可,對方亦是大大一愣,那頭穿著漢人將服的“貝勒爺”噌地跳下馬來,三步并作兩步的邁到我跟前:“你說女真話?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早凍得手腳冰涼,可是當看清那人的長相時,卻是如遭雷殛,腦子里轟地一聲巨響,完全懵了。
  “努……努……努爾哈赤!”我尖叫一聲,直想仰天昏厥過去了事,可我越是怕到極至,靈臺卻是越是清醒。
  那張臉,削瘦中透著英氣,我敢說他絕不會超過二十歲,那股桀驁不馴的神氣,霸道凌厲的眼眸,與我記憶中年輕的褚英竟有八九分的相似——這是……努爾哈赤!年輕的努爾哈赤!
  天?。∥疫@究竟是跑到哪了?難道時光倒轉(zhuǎn),竟將我送回到了更久遠的時代?
  一個趔趄,我茫然的身子晃了下,無意識的伸手去抓他肩膀,他卻沉著臉靈巧的一個側(cè)身,我因此扶了個空。膝蓋即將點地的瞬間,那副將攔腰將我抱住,勒著我的腰怒叱:“找死!這尊號豈是你隨便叫得的?”說著一把揪住我的頭發(fā),強迫我抬頭。
  我疼得吸氣,右手肘出其不意的向后用力一撞,他被我撞得發(fā)出一聲悶哼。然而棉衣畢竟厚實,他除了哼了聲外,毫發(fā)無損。而我的頭皮卻是緊接著一陣劇痛,被他扯斷大把頭發(fā)。
  我喝叱一聲,猛然旋身踢腿,一腳蹬向他的下身。這招陰損,可是逼急了的我哪里還顧得了許多,只想快些脫離他的魔爪。
  這一腳才踢到一半,突然半路被人出腳搶先踢在我的膝彎里。我忍痛斜眼一瞥,竟是努爾哈赤,只聽他沉聲笑起:“有點意思……放開她!”副將心有不甘,卻仍是遵照命令放開了我,我甩頭站直了腰背,怒目瞪向努爾哈赤。面對著這場滑稽又可笑的相逢,強烈的悲哀感已經(jīng)壓倒一切,這一刻我只求速死。
  不管這個夢境是真是假,我都沒勇氣再坦然面對下去!
  太荒謬,也太可悲了!
  我已承受不來這種命運的玩笑和捉弄!
  我看著他,胸腔中涌起無限悲哀,忽然再也抑制不住的大笑起來。他見我笑得瘋狂,不禁大大一怔,我笑出眼淚,最后淚如滂沱雨下:“你殺了我吧!”他的臉上明顯閃過一抹錯愕。
  “殺了我!”我厲吼一聲,“你耳朵聾了么?我叫你殺了我!”我惡狠狠的撲過去,卻被副將死死拖住,他原本想直接將我摔出去,卻被努爾哈赤及時抬手阻止。
  少年老成的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似乎在揣測我的真正用意,眸光深邃幽暗,閃爍不定。
  “殺了我——”我歇斯底里的尖叫,“我不認得錦州,你不用指望我?guī)闳?#8230;…”“為什么想死?”他突然問道。
  我倔強的別開雙眼,抽泣不語。
  他湊過臉,正待說些什么,忽然身后起了騷動,隊伍的后方不知怎么的,居然乒乒乓乓的打了起來。
  “怎么回事?”大霧彌漫,聽聲音雖近在咫尺,但目力所及,卻是瞧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何事。
  “貝勒爺!咱們撞上錦州城的南朝援兵了……”“哦?”他眼眸湛亮,翻身上馬,“好樣的!爺正憋了一肚子火沒地撒呢!”駕馬跑了兩步,忽然回頭將手中長刀向我一指,“叫人看住她!我要她好好活著!”頓了頓,唇角上揚,沖我一笑,“你越是想死,我越是不讓你死!哈哈……”那抹無邪純真卻稍帶壞意的笑容讓我一時失神,我從沒見努爾哈赤這般笑過,可是偏又覺得這樣的笑容透著特別的熟捻。正感茫然,只聽得遠處廝殺聲慘烈響起,大霧中有人厲吼:“韃子!居然改了衣裝想來蒙騙于我,你究竟是何人?”“哈哈!不認得爺么?”鏘地聲兵刃交擊,“爺乃大金墨爾根代青是也!”大金……墨爾根代青?!
  不是努爾哈赤嗎?
  “啊——”一個恍神,身側(cè)護著我后退的一名小兵胸口中了一箭,仰天倒地。我凜然回神,面對近身沖上來的明兵,翻手從地上撿了一柄鋼刀,迎面架住刺來的長矛。
  “啪!”矛尖斷裂,刀背貼住桿身一路下滑,砍向那人的雙手,刀刃在割到他的手腕時,望著瞬間冒出的鮮血,我心微微一顫,急忙撤刀收手。手腕稍轉(zhuǎn),刀背狠狠敲在他的額頭上,將之敲昏。
  “蠢女人!”頭頂響起一片嗤聲,我腰上一緊,已騰空被人抱上馬,“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戰(zhàn)場上豈容你有半分婦人之仁?!”我啞然無語,墨爾根代青臉上濺著血跡,他下顎尖瘦,肩骨也極為削薄,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完全不像個能提刀征戰(zhàn)之人,可是下一秒發(fā)生的事實卻讓我立刻改變對他的想法。
  他的刀法極好,快且狠,揮刀時霍霍有聲,膂力驚人,往往一刀即中,絕無落空。圍堵上來的敵人稍稍挨近,便被他一刀斬落墮馬。對付騎兵尚且如此,更別提那些步伐跟不上馬腿的步兵了。
  頃刻間死在他刀下的明兵不下二十余人,他殺得興起,笑聲不斷,我卻是眼暈?zāi)垦?,險些連手上的刀柄也拿捏不住。
  “你的刀法不錯??!跟哪個學的?”明明是生死危機時刻,他卻從容應(yīng)對,一邊殺敵,一邊還分心和我說話。
  天曉得他怎么不怕打哪飛來一枝流箭,射穿他那張狂的腦袋?!
  “女人!替我守住兩側(cè)空檔!”他毫不客氣的下令。
  我翻白眼,卻又不敢不遵,他胸前的空門是我,我若不守,等于就是當自己的身體給他當肉盾。
  “鐺!”我擊退一人的長矛攻勢,緩了口氣,忍不住大叫道:“現(xiàn)在到底是天聰幾年?”“五年!”他奮力殺敵的同時大聲回答,“問這個做什么?”天聰五年!FAINT!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我卻仍是被嚇了一跳!好家伙,在現(xiàn)代耽擱了四天時間,這里就已經(jīng)過了四年?
  不過……還好!
  幸好仍是大金,幸好只是差了四年……應(yīng)該還沒有改變太多!
  “幾月幾日?”“鏘!”再次擋飛三枝飛羽。
  “十月廿九!”他答完話后,身子微微一顫,我警覺回頭,果然看見他臂上被剮了一刀,血肉模糊的傷口有十公分長,正裂著口子在淌血。
  “呸!”他啐了一口,“倒霉!”我愣了愣,猝然間他左手繞到我身前,抓住我的手腕抬手,鏘地聲架開一柄長槍,跟著右手猛力一劈,將偷襲之人的右臂活生生的斫了下來。
  對方慘叫著跌下馬去,我心有余悸的狂跳不已。
  “盯緊點,別偷懶呀!”他伸手抹去臉上的血污,臉上掛著痞賴的笑意。
  “哦——”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我直愣愣的指著他,“你是多爾袞!”想起來了,剛才緊張慌亂之余,竟完全忘了努爾哈赤還有這么一個跟他長相酷似的兒子。
  他低頭飛快的瞄了我一眼,顯得有些吃驚,但轉(zhuǎn)瞬嘴角一咧,露出一個壞壞的笑容,湊過嘴來貼著我的耳鬢低聲說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難道不清楚大汗頒的諭旨么?”大汗!心中怦然一跳!
  啊……皇太極!
  “大汗怎么了?”我緊張的追問。
  告訴我吧,我想知道他過得怎么樣,我想知道更多有關(guān)他的事!我好掛念他……
  “大汗賜我墨爾根代青,下令今后所有人見了我都得尊呼稱號,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他狡黠一笑,輕輕吐氣,“若有違者,男的罰摘隨身箭囊,女的……則扒光衣裳!”說著左手探過來伸入我的衣領(lǐng)。
  他的手冰冷如鐵,我打了個寒噤,嘶聲尖叫:“色狼!”猛地推開他,同時借力跳下馬背,漲紅了臉嗔道,“大汗才不會頒這等……這等下作的諭旨,一定是你胡謅!”“哈哈……”多爾袞在馬上暢然大笑,“不信你大可以問他們!”這時這場小規(guī)模的沖突戰(zhàn)已告結(jié)束,明兵被擊潰逃離,多爾袞的部下們正在原地清理戰(zhàn)場。
  我心里困惑猶疑,瞧他那副傲然的模樣,竟是相當自信。難不成他說的都是真的?
  臉上忽然火辣辣的燒了起來,皇太極在搞什么鬼啊,居然會給兄弟下這種無聊的旨意。
  “嘿,你臉紅什么?”多爾袞調(diào)笑。
  思及皇太極,我滿心涌起甜蜜回憶,忍不住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不關(guān)你事!”他先是微微一征,而后放聲大笑,我看他那樣簡直形同抽瘋。
  “有意思!有意思……哈哈!你這女人……有點意思!” 
                 
第十五章(2)
  “你到底是哪個旗的?”多爾袞緊挨著我,隨著馬步顛動,他時不時的借機將唇噌到我的面頰上。我開始不耐,特煩他有意無意的占我便宜,只是眼下還得指望他帶我回大凌河,所以只能隱忍不發(fā)。
  可惜這小子得寸進尺,一點也不知好歹,借著雙手握韁,竟是將我牢牢圈在懷里。我暗加掙扎,他假裝不知,仍是笑嘻嘻的低頭抱緊我。
  我呲牙,一字一頓的回答:“我哪個旗都不是!”“哦?難道真是漢人?”他垂目輕笑,“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的?”一掌拍開他湊近的下頜,他卻忽然彎下腰,抓住我的右腳腳踝提了起來。
  我驚呼一聲,整個人仰后側(cè)翻在他懷里。他喉嚨里發(fā)出兩聲低沉的輕笑:“漢人女子都裹小腳……我府里的漢女不下十數(shù)人,個個如此,我還沒見過不裹腳的漢女呢。今兒倒是開眼了……”“放開!”我輕輕蹬腿,他渾然不理,充滿戲虐的瞅著我。
  我冷哼,左手悄悄捏拳,右腿假裝掙扎,趁他分心用力拽緊之際,忽地一拳搗中他的下顎。
  “嗷!”他痛呼一聲,松開我的腳踝,捂住下顎,怒道,“你這女人……”“你自找的!”我嗤之以鼻,“早就警告過你了。”“你不怕我……”“嘁!”話才吼到一半便被我冷蔑的目光給瞪了回去,他一時氣急反笑:“你真不怕我?你可當真弄清楚我是誰了么?”說實在的,我心里還真不怕他。至于到底什么原因,我想大概是潛意識里不知不覺的就是愛對他擺嫂子的架子,畢竟眼前這位墨爾根代青貝勒爺曾經(jīng)在家宴上,給我行過大禮。而且,等我找著皇太極后,他興許還得照著大禮給我磕頭。
  “呵呵!”想像著他給我磕頭的樣子,我忍不住莞爾一笑,斜眼挑釁的睨著他,“怕你做什么?瞧著吧,咱倆以后還不知誰怕誰呢。”“好大的口氣!”他又氣又笑,連連搖頭,“你到底是誰?不是漢人,不是女真人,難不成你是朝鮮人?”“不是!不是!都不是!”我統(tǒng)統(tǒng)給予否決,故意吊他胃口。
  小子,你就慢慢猜吧!任你想破腦袋也不會猜得出我來自二十一世紀。
  一想到再過不久就可以見到皇太極了,我心情變得愉快起來,對于多爾袞剛才的那些小小輕薄也就沒再放在心里。
  他先還賭氣似的不和我講話,可是沒過十分鐘便又忍不住湊了過來,小聲的問:“你到底是誰?”我倏地回頭,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唬了一跳,上身急急的往后一仰,雙手抬高,急切的擋住自己臉面。
  我忍俊不住,哈地笑出聲。
  他放下手臂,柔柔的看著我,婉言懇求似的說:“別再打臉了,一會兒回去見大汗,他若是見我臉上帶傷,又會問個沒完……”我心中一動,柔聲問道:“大汗他……他對你好么?”想到他母親阿巴亥,我面有愧色,不禁替他感到心疼起來。無父無母的孩子,族內(nèi)的兄弟子侄們完全不會把他們兄弟三人當回事。這么些年,誰關(guān)心過他?誰又真正為他著想過?他過得應(yīng)該很苦吧?
  多爾袞先還嘻嘻哈哈,沒心沒肺似的咧著嘴笑,然而下一刻目光與我相觸,驀地愣住了,笑容一點點的收起。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他的表情,眉宇間有點哀傷,又有點感動。
  “喂,別拿那種看貓貓狗狗的眼神盯著我。”他撇嘴,別過頭去,“大汗是我八哥,他自然待我極好。”“怎么個好法?”他轉(zhuǎn)過頭來:“你還真啰唆呢……”我面上一紅,有些心虛的低下頭。這是我的私心在作怪,我其實就想引他多講些皇太極的事情。
  “天聰二年二月,大汗親征蒙古察哈爾,命我和多鐸……哦,多鐸是我弟弟,率精兵為先鋒攻打多羅特部……那年九月我和多鐸再次隨大汗出征察哈爾……喂,你怎么了?”我茫然心惻。
  皇太極……親征察哈爾林丹汗!
  同一年里居然打了兩次!
  “好好的怎么哭了?”“沒……”我慌亂拭淚,可是眼淚卻不停的涌出來,越擦越多。
  “你這女人真的好奇怪啊,年紀也不小了,一會兒尋死覓活的,一會兒又拿了把大刀奮勇抗敵,悍如男子……才好些了,這會子倒又哭上了。我真給你弄糊涂了!”“啊……不是。”我抽抽噎噎,隨意的扯了裹在身上的麾袍袖口涂抹眼淚,心里既是傷心又是感動。這種心情自然無法和多爾袞明說,于是只得胡亂找話題岔開,“你就是那時候創(chuàng)下軍功,得大汗賞識的么?”“嗯,大汗待我兄弟二人極好,在族內(nèi)那么多人棄我兄弟不顧時,只有他愿意給我們機會……”他撇著唇,帶著一種孤傲似的笑容,昂起頭顱,“大汗甚至命我做了鑲白旗固山額真,賜我墨爾根代青封號,又賜多鐸為額爾克楚虎爾。你想想,這是何等風光之事,如今滿朝文武哪個還敢小覷我兄弟二人呢?”我心里咯噔一下,多爾袞講的這些未盡詳實。他只講了一半,卻將另一半藏了起來——皇太極登上汗位后,便將原先努爾哈赤所屬的鑲黃旗十五牛錄劃分給了多鐸,作為八和碩貝勒之一的多鐸由此接掌下鑲黃旗一個整旗兵力。
  之后沒多久,皇太極又將自己所掌的正白旗改成正黃旗,將豪格掌管的鑲白旗改成鑲黃旗,同時卻將原先的正黃旗改旗號為鑲白旗,將鑲黃旗改為正白旗。
  四旗之間只是互調(diào)旗號,旗下牛錄人口卻并未做絲毫變動。鑲白旗仍由阿濟格和多爾袞分掌十五牛錄,阿濟格為旗主。然而阿濟格因記恨生母殉葬之事,心里又極不服皇太極為汗,所以時常挑一些事端出來,與皇太極尋隙作對。
  這些枝枝節(jié)節(jié)的原由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可是多爾袞卻只字未提?,F(xiàn)在仔細思度皇太極的本意,他廢了阿濟格,把旗主之位轉(zhuǎn)送多爾袞,其實也不過就是做了個順水人情。多爾袞立功在先,在鑲白旗中亦掌有十五牛錄的兵力,廢阿濟格而選多爾袞,原在必然的情理之中。
  當下,我驚疑不定的打量著多爾袞,這個十九歲的未來攝政王,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否真如他所言的那樣,對皇太極的破格提攜懷有一片感恩之心,還是……根本和阿濟格一般心思,對皇太極虛以委蛇,陽奉陰違?
  如果是后者,那這個人就實在是太可怕了!
  皇太極能掌控得住他嗎?
  大凌河城明人稱之為中左千戶所,位于河西走廊東部、大凌河西岸,距錦州四十里,屬錦州守備管轄,初建于明宣德年間,周長三里。
  然而此刻城外卻是四面壕溝遍布,據(jù)說皇太極率同八旗精兵在這里圍困了三個月,只圍不打,硬生生的將城內(nèi)的明兵部令祖大壽、何可綱等人逼得彈盡糧絕。而無論關(guān)外關(guān)內(nèi),只要是明廷一經(jīng)派出救兵支援,便會被大金八旗精銳打得潰不成軍。
  好一招“圍點打援”??!
  遠眺黑沉沉的夜里點點火光,我情緒激動,心口隱隱抽痛。
  皇太極的話語猶然在耳:“悠然!明廷的火器甚是厲害,若是咱們大金也有這等犀利的大炮,那……”“悠然……八旗擅于奔襲戰(zhàn)術(shù),所向無敵,然而明兵固守城池,頑抗不出,八旗縱有良將勇士,也無計可施……”“悠然……用咱們的弱勢去拼對方的強勢,無異以卵擊石……你是對的,袁崇煥一日不除,寧遠、錦州便永遠拿不下來……”“悠然……如果不硬攻強取,那又有什么法子能打下一個城來?嗯,我得好好想想……”“悠然……不取寧錦,繞過山海關(guān),繞過袁崇煥的關(guān)寧鐵騎,我亦能將八旗精兵插入他大明腹地,打到北京去!”“悠然……悠然……”“悠然……”“……”“我來了!”我輕嘆,眼淚無聲無息的落了下來,“我來了,皇太極……我在這里,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回來找你……
  我想你!好想你!
  東方微白,紅霞漸漸從地平線上透了上來,映得天地一線間燦芒四射。眼淚濛住雙眼,我喜極而泣,近了,很近了!我與皇太極不過只隔了一個大壕溝,他的明黃汗帳就搭在百丈開外,日出的霞光將它的頂子映得通紅,煞是好看。
  “你跑這里來做什么?”身后陡然響起多爾袞的聲音,我忙伸袖擦干眼淚,回眸淡然道:“看日出啊!你不覺得日出很美嗎?”朝陽緩緩升起,橘色的光芒籠在多爾袞白色的戰(zhàn)袍上,朦朧耀眼。我微微瞇起眼瞼,看不清他的臉色,卻能清晰的聽到他的輕笑:“不錯!是很美!不過不是日出,而是你——”他突然踏前一大步,伸手摟住我的腰身,我心生警覺,蹙眉叱道:“做什么?松手!不然我翻臉……”“嘖……”他雙手勒住我的腰身,將我騰空抱里地面,大笑,“你翻臉吧,我喜歡看你翻臉的樣子!”“無賴!”我踢腿掙扎,心里直冒火。怎么小時候沒看出這家伙的本質(zhì),竟是個地地道道的大色狼——方才在他的營帳,居然發(fā)現(xiàn)七八名稚齡女子,一個個哭天抹淚的,一打聽才知竟是從大凌河城內(nèi)俘獲的女子,滿漢蒙三族皆有——他可真是一網(wǎng)打盡,生冷不忌。
  別看多爾袞身材削瘦,力氣卻是大得出奇,我被他圈在懷里根本無法動彈,那些花拳繡腿如雨點般落在他身上,他渾不在意,臉上掛著痞賴的笑容:“你越是鬧騰,我便越是喜歡!”“多爾袞!放開我!不然要你好看!你會后悔……”他突然騰出右手壓住我的后腦,我又驚又怒,眼睜睜的看著他湊過臉來,厚實的嘴唇封住我的喊叫。
  “唔!”我頓感一陣惡心。
  抬手怒不可遏的抓向他臉,他悶哼一聲,急速撤離:“不是告訴你別打臉的嗎?”他松開我,摸著左臉頰上被我指甲撓出的兩條血痕,面露悻色,“你這女人……”他作勢揚了揚手,我驚懼的跳后一步,閃避一旁。
  “哼!”他惱怒的甩手,“你成心讓人看我笑話呀?”“你這頭豬!色膽包天的大豬頭!”我逃開他五六米,回身叫囂怒罵,“你倒是什么人都不放過,見女的就撲?瞧你那德行,豬圈里養(yǎng)了那么多頭豬,你怎么不沖它們發(fā)情去!”“你說什么?”多爾袞氣得面色鐵青,跨步追來。
  我尖叫一聲,想也不想就往壕溝里縱身跳了下去。
  多爾袞跟著跳下,我惶然失色,撒腿往那黃帳奔去。
  三百米……兩百米……一百米……有好幾次多爾袞的手指甚至夠到了我的背心,我嚇得渾身冒汗,抓過壕溝邊的泥塊沒頭沒腦的往后丟,耳聽他悶哼聲不斷,我只是驚懼的拼命往前跑,連頭也不敢回。
  眼看壕溝拐彎了,我攀住溝沿,手腳并用的爬了上去。明黃色的汗帳此時離我不過三四十米,我驚喜忘形,歡呼一聲,往那汗帳直沖了過去。
  “回來——”多爾袞的聲音近在咫尺,著急的大叫,“那里不能亂闖……”我緊張得要死,哪里顧得上聽他嚷些什么,只求能快些擺脫他的糾纏。而且……皇太極就在那里!我如何能不去?
  他就在那里呀!
  心跳如擂,情難自禁。
  皇太極!皇太極……皇太極……
  “站??!”守在汗帳外的正黃旗士兵手持長槍攔阻我,我略一掃目,足足有二三十個人,不由頭皮一陣發(fā)麻。正琢磨著接下來是硬闖還是放聲大叫把皇太極引出來,倏地身后探來一只大手,一把捂住我的嘴,跟著腰上一緊,多爾袞拽住了我,武斷強硬的把我往回拖。
  士兵們面面相覷,不敢阻攔,傻傻的呆愣當場。
  “蠢女人!想找死也拜托你找個好點的地方死去!”他恨聲咬牙。
  就在多爾袞不顧我的掙扎,帶著我重新跳入溝壕的同時,我分明看到對面黃色帳簾嘩啦掀開,由內(nèi)魚貫而出四五名青衣太監(jiān),隨即簾后閃過一道黃色身影,略低了頭穩(wěn)步邁出。
  我渾身劇震,陡然間忘記了掙扎,兩眼發(fā)直的盯著那抹熟悉的身影。
  眼淚潸然而下!
  他就在那里呀!近得似乎只要我大喊一聲,他就會像以前無數(shù)次的那樣,回頭對我報以溫和一笑。
  可是……我發(fā)不出聲!我喊不了他!喊不了這個在我心里念了千百回的名字!
  在多爾袞鋼鐵般牢固的鉗制下,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低聲和身邊的小太監(jiān)喃喃細語,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環(huán)顧四周,然后緊了緊領(lǐng)口的狐裘,重新返回帳篷。
  悵然若失,多爾袞什么時候放下了我,我也不知道,只是默默抽噎,無聲的流淚。
  “你還哭?老天啊,要哭的那個人應(yīng)該是我才對!你知不知道,剛才若非我拖得夠快,你此刻鐵定已經(jīng)人頭落地!”他伸手一指對面營帳,氣勢洶洶的教訓(xùn)我,“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嗎?大金國聰明汗王龍帳,剛才那個人就是我的八哥,大金國汗……”我一掌推開他,吼道:“誰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我怒火中燒,想到他方才的無禮輕薄,真是一肚子的火氣沒處發(fā),恨不能手里有把刀子一刀捅了他。哦,不對!是一刀閹了他,省得他留著那禍根再來殘害無辜少女!
  “我多管閑事?”他怒極反笑,“嘿,敢情你天不怕地不怕,不把我當回事也就是了,居然連我八哥也不放在眼里么?你是真沒領(lǐng)教過他的手段,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捏死你就好比捏死一只小螞蟻那么簡單……”他冷冷一笑,“別說我是在恫嚇你,事實上那些曾經(jīng)敢于忤逆他,和他作對的人,如今不是一個個的作古化灰,也定然是身陷牢獄,死期將近!”心里莫名一緊,我喉嚨里又干又澀。作對的人……難不成是說三大貝勒!那么代善他……
  才欲張口探問,驀地頭頂灑下一片困惑的聲音:“哥,你躲這下面做什么?”倏然抬頭仰望,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屈膝蹲在土沿邊,清爽俊秀的五官上刻有三分阿巴亥的影子。他神情漠然的掃了我一眼,視線仍是挪回多爾袞身上:“快些上來……”我下意識的垂下眼睫,比起四年前,此時的十五阿哥明顯添了一份肅殺之氣。腦海里不自覺的浮現(xiàn)出阿巴亥被逼殉葬那晚,多鐸欲哭無淚的悲傷眼眸,我胸口頓時堵得發(fā)慌,方才還對多爾袞又嚷又吼的,這會子那股氣焰卻早給多鐸徹底澆熄了。
  “何事?”許是見兄弟蹙眉不悅,多爾袞便也收了玩笑之心,難得正經(jīng)的問了句。
  頭頂半天沒吱聲,我不安的挪了挪身體,屈膝僵硬的肅了肅:“我先告退。”才往后退了一步,胳膊上猛地一緊,多爾袞拉住了我,笑說:“真是奇了,在我跟前沒大沒小,蠻橫無禮的像是瘋婦。怎么一見我十五弟,竟又乖得像只小貓了?”我不耐煩跟他拉拉扯扯的,連連甩手,他卻只是拉緊我的衣袖,不依不饒的追問,“難道我看上去比多鐸好欺負……”強壓的怒火噌地又直躥了上來,我才要發(fā)飆,頭頂?shù)穆曇粢咽巧鯙椴荒?,搶先喝道?#8220;哥!你怎么老愛跟這些娘們纏一塊?我有正事跟你說,你聽不聽?”“說!”簡簡單單一個字,聽起來似乎比多鐸更為不耐,“但如果是十二哥的事情,那就別再在我跟前提上半個字。你叫他趁早打消念頭,那種蠢話我已經(jīng)聽了不下百遍了,不想再聽!”多鐸表情一僵,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轉(zhuǎn)瞬即逝,沒留下半點痕跡:“不關(guān)十二哥的事,是岳托……”“岳托又怎么了?”多爾袞示意我爬上去,我沒理他,他反手抓住我的腰,猛力一托將我架了上去。多鐸原想閃避一旁,可也不知身后的多爾袞給他打了什么眼色,他竟板著臉不情不愿的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拉了上去。
  多爾袞身手敏捷的從溝壕里翻爬上來,利落明快的撣落身上的塵土:“說起來昨兒個夜里起大霧,我和岳托、七哥、十哥他們幾個都走散了,也不知后來情況如何。祖大壽那老小子該不會使什么詐,趁機落跑了吧?”“這倒沒有。”話鋒一轉(zhuǎn),多鐸降低了聲音,“岳托昨兒個比你早回營……為了五哥被廢的事,他居然膽敢直言沖撞大汗!你說他這小子是不是不要命了?”多爾袞濃眉一挑:“岳托這小子有點血性,比他老子強!”頓了頓,臉上滑過一抹不屑的冷笑,“他老子是個軟蛋!”我聞言大怒,火冒三丈的瞪了多爾袞一眼,他正巧背對了我沒有瞧見??晌疫@一舉動卻恰恰被多鐸撞了個正著,他面上漸現(xiàn)狐疑之色,我忙諾諾的低下頭去。
  多爾袞找了個大石頭坐了下來,指著多鐸說:“你接著說,岳托替五哥鳴不平,那大汗什么態(tài)度?”“還能如何?要怪只能怪五哥性子急躁,幾句話不合,公然頂撞大汗不說,竟然還沖動的在御前拔刀相向……這和碩貝勒的封號被廢,那是意料中事。”“意料中事?呵呵……那倒是……的確是意料中事。”多爾袞打了個哈哈,一慣嘻笑的口吻突然變得凝重起來,“十五,八哥的心思你能捉摸到幾分?御前露刃,五哥之所以會那么沖動,我看其實早就在八哥的謀算之中,他罵五哥什么來著?你難道不記得了么?”多鐸皺眉:“難道大汗故意的?”“誰人不知我大金聰明汗素來睿智冷靜,你就是拿枝箭鏃指著他的腦袋,他也未必會有半分動容。為何獨獨在這場無謂的爭執(zhí)中,他會對五哥的言辭犀利,竟然失了常理般破口大罵?甚至還用詞狠毒,一語刺中五哥要害!這分明就是要將五哥氣得跳腳……”我站在一旁,心急如焚。有心想問個清楚明白卻又不敢輕易出言打岔,這會子聽他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喁喁對答,真好比將我擱在了燒沸水的蒸鍋里,里外煎熬。
  我不清楚莽古爾泰出了什么事,但聽起來好像是三貝勒的封號被廢了——這的確是意料中事,早在皇太極登上汗位那一刻,就注定了的。他不可能容許長期間的四人南面并坐,共理朝政。
  要坐擁江山,做到獨裁獨權(quán),必然得翦刈一切競爭對手。
  我此刻唯一擔心的……只是代善!不知道他在這場風波中,又是站在怎樣的立場來對待。
  多鐸沉吟片刻:“那天大家情緒都很激烈沖動啊,我看不出大汗哪里像是在作假,他罵五哥兇狠殘暴、手弒親母,也確是事實啊……”“得了,多鐸!你……”多爾袞指了指多鐸,欲言又止,“唉,算了。你接著說,接著說……岳托現(xiàn)在怎么著了?”“還能怎么著,和五哥一般下場,奪了和碩貝勒的稱號,降為貝勒,另外罷去他的兵部之職!”這下連多爾袞也坐不住了,從石塊上一躍跳起:“這么嚴重?”轉(zhuǎn)念一琢磨,“是了,大汗這是殺一儆百呢,岳托是他的親信尚且如此重罰,這下子旁人可再不敢替五哥求情多言……啊,好??!去年阿敏才被罰終生幽禁,今兒個轉(zhuǎn)眼就輪到老五頭上了。三大貝勒一下就去了兩,且看老二接下來一個人還怎么唱完這臺好戲吧!哈哈……”我越聽心里越發(fā)不是滋味,只覺得酸、甜、苦、辣、咸、澀種種味道全被打翻了,攪混了,一股腦的塞進了我的嘴里。吐也不是,哭也不是,笑更不是……
  多爾袞拍手稱笑,那般無邪的笑容浮現(xiàn)在他臉上,令他看上去真像是一位毫無心機、天真忱摯的頑皮少年??上?#8230;…我現(xiàn)在卻再不敢小覷他,把他想像成如表面那般的純真無知了。
  攝政王就是攝政王,雖然年紀尚輕,可是他的鋒芒已顯,雖然他收斂得較為沉穩(wěn),但是比起我打小看慣的皇太極而言,多爾袞還是略遜一籌。
  “女人!過來!”多爾袞忽然向我招手,臉上掛著壞壞的笑容。
  我不進反退,瑟瑟的往后挪了兩步。
  “又想跑?”他沖上來一把捉住我,“爺肚子餓了,沒力氣再跟你完追逐游戲!乖乖的跟我回去吃早點……否則爺我餓慌了,可是會饑不擇食的。”他言語曖昧猥褻至極,熱辣辣的呼吸從我耳朵里直灌而入,我放聲尖叫,低頭張嘴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他發(fā)出一聲怪叫,我趁著他松手之際,撒腿就往汗帳那邊跑。
  “又來?蠢女人!怎么老想找死!盡給我惹麻煩……”“哥——你搞什么?”“少啰唆,趕緊幫忙追??!”“哥——”這回我長了個心眼,趕在那黃帳周圍的侍衛(wèi)圍上來之前,便早早的迂回繞道,闖到旁邊其他的營帳堆里去。
  我就是想把事情鬧大,越大越好,越亂越好……我不介意跟二十多人一起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最好是把整個正黃旗的士兵都給引來,反正外頭動靜大了,皇太極自然就會出來了……當然,前提還得是我有命活到皇太極出現(xiàn),可別在半道被人逮到,就地咔嚓正法。
  就在我滿心算計,準備轟轟烈烈的搞出一場騷亂來,突然斜刺里從邊上的營帳后閃出一隊人來。我跑得正起勁,一個沒留神直接撞了上去,當場便把那個領(lǐng)頭的男子給撞翻在地。
  我仆倒在他身上,左手撐地的時候蹭破了掌心,火辣辣的疼。
  那人哎喲喲的喊起,估計仰天摔倒時后腦勺磕地上了,撞得不輕。我滿心歉疚,忙忙的伸手想拉他起來:“對不??!對不住……”手才抓到他的胳膊,忽然被人從身后一掌揮開,多爾袞微惱的聲音跟著傳來:“留下你這女人可真是個禍害!”那名男子很快便被人扶了起來,只見他約莫三十來歲,膚色略白,相貌清癯,舉止儒雅。馬褂長辮,體型與尋常女真人無甚分別,我卻橫豎瞧著他覺得有點別扭和眼熟。
  他在瞧見多爾袞、多鐸兄弟二人后,面色微變,來不及拍干凈身上的泥土,忙恭恭敬敬的行禮:“兩位貝勒爺吉祥!”多鐸冷哼一聲,態(tài)度甚是傲慢,多爾袞似乎也沒把他多放在眼里,只是淡淡的沖他略一頷首。
  我聽他說話,猛地腦子里靈光一閃,涼涼的吸了口冷氣。
  是他!原來竟是他——那個在蘇密村時告知我“七大恨”的范秀才!
  正覺驚異震撼,范秀才身后唯唯諾諾的走出來一個人來,身上居然穿了一襲青色漢衫,對著多爾袞兄弟恭身一揖到底:“兩位貝勒……”“??!”多爾袞突然笑起,滿臉堆笑,“祖大人客氣了!”他說了這句話后,對面作揖之人面露困惑之色,范秀才見狀,小聲在那漢人耳邊嘀咕了一句,他這才恍然笑起。
  這種場面在我看來相當詭異——很明顯一邊是漢人,一邊是滿人,雙方語言溝通不是很順,頗有雞同鴨講的味道,關(guān)鍵時刻全靠范秀才在旁細心翻譯——然而詭異之處就在于此了,他們彼此間聽不懂在話語,在我聽來卻都是一樣的,完全沒分別。
  我汗毛直豎,寒森森的打了個激靈,吸了口氣悄悄往后挪了一步。沒曾想多爾袞死死的拉住了我的胳膊,小聲在我耳邊恐嚇說:“你再動動試試,我拿刀剁了你的腳!”語音森冷,竟不像是在玩笑。
  我嚇出一身冷汗,不敢再輕舉妄動,悄悄側(cè)目望去,卻見多鐸在一旁冷眼瞅著我,幽暗的眸光里藏著深徹的探究,卻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雙方?jīng)]有太多的語言交流,事實上由于溝通不便,大家好像都沒什么興致要說話,彼此寒暄幾句,也權(quán)當走個過場罷了。于是沒過幾分鐘,多爾袞便扯著我往鑲白旗的營帳走,便走邊直嚷著叫餓。
  我心里暗叫一聲:“可惜!”戀戀不舍的回頭瞥了眼十丈開外的黃頂子,卻有些意外的看到范秀才領(lǐng)著姓祖的漢人走進了汗帳。
  腳步不由自主的停頓住。
  “又想搞什么?”多爾袞的聲音明顯透出不悅,“你在看范文程還是祖大壽?那兩個漢人有什么地方吸引你看個沒完了,竟還擺出一副難舍難分的表情來……”范文程?哪個范文程?范秀才……是范文程?滿清第一漢臣范文程?!
  我吃驚的張大了嘴!
  而祖大壽,我對此人雖然不是很了解,可是我卻很八卦的知曉他有個外甥大大的有名,那就是日后名留清史的“沖冠一怒為紅顏”——吳三桂!
  沒想到啊,居然……
  “走!”多爾袞似乎當真動了肝火,毫不顧惜的使勁拽了我的胳膊往前走,“餓死了!回去吃飯!” 
                 
第十五章(3)
  多爾袞把我當成了使喚丫頭,他和多鐸在用早膳的時候,非讓我站在一旁伺候。我其實早已又累又餓,昨晚上飛機之前我就沒吃飽,經(jīng)過一宿的折騰,肚皮就快貼到背心上去了。
  可是……
  咽了口唾沫,心里忍不住把混蛋多爾袞詛咒了一百遍。
  “哥!”多鐸似乎特別嫌我礙眼,吃到一半終于忍不住發(fā)作道,“你能不能讓這女人滾蛋?”這是我巴不得聽到的一句話,可惜多爾袞只是淡淡回頭看了我一眼,未置可否。我咬牙切齒,恨不得一腳把他踹地上去。
  “哥,軍營里不能玩女人!若是被大汗知道你私藏了那么多的女奴,恐有怪責。之前你攻打大凌河時冒進突襲,已為大汗不喜,如今再搞出這等事來,只怕……反正你也嘗過新鮮了,不如趁早解決的好,免留后患,遭人把柄!”多爾袞鼻子里輕輕“嗯”了一聲,多鐸面上轉(zhuǎn)喜,站起說:“那好,我這就……”“不急,吃完再說。”揮手示意多鐸安心坐下。多鐸猶猶豫豫的坐下了,目光有意無意的瞥了我一眼,我頓時驚得手足冰冷,膝蓋一陣發(fā)軟。
  在剛剛過去的七八個小時里,我都是渾渾噩噩,沒怎么冷靜的好好思量一下自己的處境,滿心期盼的就只是想要去見皇太極,實在是興奮沖動過了頭。
  此刻細細想來,其實在沒見到皇太極之前,無論我是否落在多爾袞的手里,我都處在有種看似安全,實則危險的邊緣地帶——一個不小心,隨時可能送了自己的小命。
  回想起之前對待多爾袞大呼小叫的態(tài)度,腦門上不禁冷汗涔涔。我之前的那種有恃無恐到底來源于何處???多爾袞看似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的,實則卻是最最喜怒無常的一個人。跟這種人打交道,若沒幾分小心謹慎,一味的胡來,我只怕真會連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不由自主的掐了把自己的手背,這個身體……是自己的,不是東哥,不是借尸還魂,是真真切切的步悠然!這要是有個萬一,那可真的就是萬劫不復(fù),永不超生了!
  滿腦子正胡思亂想,沒了主張,陡然間竟又驚駭?shù)陌l(fā)現(xiàn)自己兩處手腕皆空,那串翡翠手串不見了!
  是什么時候不見的?我竟懵懂無知!
  是在路上遺失了,還是……留在現(xiàn)代了?
  “女人,你在害怕什么?”多爾袞戲虐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嚇了一跳,茫然抬頭。他就緊挨著我身前站定,觀望帳內(nèi),多鐸已不知去向。
  “十……十五爺呢?”“出去辦事了。”他輕笑,手指隨意的撩撥起我肩頭披散的發(fā)絲。這個動作太過曖昧,我心里咯噔一下,好比吃飯時嚼了粒沙子,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還是不愿告訴我你的來歷嗎?”他的話云淡風輕,可是我卻不敢再當戲言來聽。下巴被他捏住抬起,我驚懼不定的望入他的眼底,那里深不見底,不帶絲毫感情。“多鐸一會兒可就回來了……”我心中一顫,震駭間慌亂脫口道:“我……我是蒙古人!”“哦?蒙古人?”多爾袞微微瞇起眼,像頭伏擊獵物的豹子,我突然察覺自己像是不小心撩撥起了他的某根敏感神經(jīng),危險的氣息迎面撲來,“林丹汗派你來做什么?”我一怔,好半天才漸漸省悟過來!
  林丹汗……
  原來,這才是多爾袞容忍我的真正原因!他從一開始就對我的身份起疑,于是試圖借著嬉笑怒罵,放松我的警惕,然后套我的口風?偏我在他面前,還一次又一次的往皇太極的汗帳闖……這個舉動落在他眼里,只怕就真成了意圖不軌的表現(xiàn)。
  也難怪,他竟會毫不避諱和我這個來歷不明的人,大談大汗翻云覆雨的強硬手腕,他其實也是想更進一步的暗示和試探我吧?
  真是暈啊,我稀里糊涂的就這樣成了多爾袞眼中的一名“刺客”!
  “不……不是!”面對他眼底漸現(xiàn)的殺伐狠厲,我大叫著搖頭,“我、我是科爾沁……我是科爾沁部落的!”他的手緩緩滑過我的脖子,冰冷的手指像柄利刃一般來回撫摸,那種感覺讓我渾身戰(zhàn)栗,皮膚隨即泛起一層細小疙瘩。
  “這個謊話編得不夠高明哦!其實你這女人還是挺有意思的,就這么死了真的太可惜了!”“我沒有……”呼吸一窒,他手指開始收勁,一點點的勒緊我的脖子,“我真的是科爾沁……不信你可以問你的大福晉烏云珊丹……”脖子上的力道猛然一松,多爾袞撒手退后:“你知道烏云珊丹?你……真的是科爾沁部落的人?”“咳咳!”我大口喘氣,為了避免他再來上這么一次,忙搶著說道:“我不旦知道烏云珊丹,我還知道大玉兒……”為了能更大程度的取信于他,我故意不說布木布泰的名字,只說“大玉兒”這個小名。多爾袞果然驚訝不已:“呵,你知道的還真挺多……”他沉默片刻,退后往木椅上大馬金刀的一坐,“說說,你到底是誰?”“我說什么你便一定會信么?”我冷笑,以退為進,故意把話說的虛虛實實,讓他捉摸不透,“我若說我是汗王大妃博爾濟吉特哲哲親妹,烏云珊丹和大玉兒都是我的侄女兒,你信是不信呢?”多爾袞眼底滑過一抹笑意:“若真是那樣最好……”話音一轉(zhuǎn),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道,“去換套男裝,這幾天乖乖的待在軍帳里,除了正白旗和鑲白旗的營地哪都不要亂跑……就算你是汗王大妃的妹子,若是膽敢亂闖汗帳,同樣也是死路一條。”聽他口氣,似乎信了七八分,我強行按捺下一顆狂跳的心,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是真是假,回到沈陽,自見分曉!我希望你說的都是真話……”頓了頓,轉(zhuǎn)而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緩了口氣,幽然嘆道:“阿步!我叫阿步!”
  今兒是十一月初一,大凌河軍民已在祖大壽的帶領(lǐng)下全部歸降,大凌河之戰(zhàn)已經(jīng)接近尾聲,換而言之,大軍不久便可拔營回沈陽。且不說回去后,我的謊言一戳就破,就是想再見皇太極一面,也遠比現(xiàn)在要困難得多。
  下午汗帳內(nèi)設(shè)宴款待祖大壽等大明降將,皇太極下召令多爾袞、多鐸前往陪宴,我瞅著沒人注意便偷偷溜出了鑲白旗的營帳。
  才走出沒多遠,便見長龍似的隊伍逶迤而行,哭聲連綿不絕,上萬名的漢人不分男女老幼的接踵從大凌河城內(nèi)走出,一個個蓬頭垢面、面黃肌瘦,叫人視之不忍。
  我呆呆的站在一邊看著八旗士兵呼喝不斷的押解著這些降民,茫然若失。
  戰(zhàn)亂之下,求存何易?
  只是苦了百姓……
  一時心有所感,黯然神傷的退了回來,想著皇太極近在咫尺,偏生無緣得見,心里又是一陣絞痛,怔怔的落下淚來。
  大汗錦帳離此不過十丈,看似觸手可及,可是這點距離卻又仿佛是那迢迢銀河,硬生生的阻斷了我倆。
  躲藏一隅,我盯著那頂黃帳一看就是兩個多時辰。眼見得天色漸漸暗下,我站得腿腳俱麻,心里卻不禁歡喜起來。帳前的侍衛(wèi)換過一批,戒備似乎不若先前那般嚴謹,我正思忖該如何趁著夜色靠近帳去,忽然身后悄然傳來一人低語。
  “義父到底作何想法,澤潤不敢妄加臆斷。不過只要是義父的決定,澤潤必當遵從,絕無異議!”聽得人聲后,我興起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趕緊躲遠些,少惹麻煩??善镜镁昧?,腿上麻得厲害,才稍一抬腳腿肚子就猛地抽筋了。我咬牙忍痛蹲下身子,焦急的揉捏發(fā)麻的肌肉。
  星光黯淡,我蟄伏不動,黑漆漆的隱約可辨三個影子疊疊幢幢的交錯在一起,模糊難辨。
  有人長長的嘆了口氣,沉重而又哀痛:“可法,你怎么說?”一個稍嫌稚嫩的聲音隨即答道:“我跟哥哥一般,全憑爹爹作主!爹爹說降便降,爹爹說去自去……”我身子一顫。這三人原來并非是滿人!那會是什么人?
  “昨夜獻計襲取錦州,適逢大霧,與喬裝同行的韃子兵走散了。我原想趁亂逃回錦州,只是想到你們兄弟……我心有不忍。”我愣了下,隨即明白過來,怪不得聲音有些耳熟,這人可不就是早起才遇見的大明降將祖大壽么?
  “忠孝自古難以兩全!爹爹,大義為先,毋需掛念!”祖可法年歲雖幼,可說出的一番話卻令人頗為敬佩。
  “可法說的不錯!請義父放心離去!那韃子大汗看來也算是個聰明之人,若要在一干降金的漢人跟前顯示其英明寬仁的胸懷,寬撫眾人不安之心,便絕不至于會輕易遷怒我們……”“忠孝兩全!”祖大壽大嘆一聲,痛呼道,“可我……誓守大凌河到最后,畢竟還是降了呀!我祖大壽已是大明眼中的罪人……”“義父!這如何能怪你?大凌河被圍,援兵難至,城內(nèi)饑荒無度,百姓食人果腹,焚骸取暖……義父,你為百姓著想,不得已出城投降,這如何能怪你?”我聽得心驚膽戰(zhàn),不敢再多探知下去,想快些離開,可偏偏這個時候祖大壽轉(zhuǎn)過身來,朝我藏身之處跨了兩步,一拳打在一顆老樹上,痛心疾首的說:“降了便是降了,哪來那許多的原由可為自己辯解?更何況……更何況當今圣上……圣上不辨忠奸黑白的事情,還做的少了么?”我動也不敢動,祖大壽模糊的身影離我僅差丈許,我如何還敢輕易挪步?
  “爹爹還在為袁督師的事惱恨介懷嗎?”祖大壽沉默片刻,突然怒道:“不錯!袁督師對朝廷忠心耿耿,韃子繞道蒙古,兵臨北京城下,他聞訊之后,率關(guān)寧鐵騎不惜長途跋涉,星夜趕赴京都勤王退兵,他何錯之有?為何圣上非要心生疑竇,處處留難?為何僅聽片面之詞,便認定他通敵叛國,竟將他……將他凌遲處死……”我腦子嗡地聲響,險些摔倒。
  袁崇煥已經(jīng)……死了?
  凌遲——千刀萬剮之刑!
  這一刀刀割下去,割裂的不僅僅是袁崇煥的血肉,只怕還有那些跟隨袁崇煥出生入死的兄弟們,那些為大明江山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們一顆熾熱之心哪!
  崇禎果然夠狠!夠絕!也夠蠢……殺了一個袁崇煥,寒了一干關(guān)寧舊將的心,他簡直就是在自毀長城。
  難怪祖大壽會在去留之間如此難以抉擇。
  寂靜的夜里,冷風襲襲,一陣沙沙的腳步聲驚動了這父子三人,三人連忙垂手站立一旁,黑夜里有個和煦的笑聲響起:“祖大人父子離宴解手,遲遲未歸,大汗掛念祖大人,便讓我等出來相尋……”“啊,范大人,寧大人……給幾位大人添麻煩了!”一片客套的話語聲中,他們逐漸遠去,我這才敢站起身來。許是蹲太久了,這一猛然站立,頓覺兩眼一黑,眩暈感頃刻間吞沒了我。我忙閉上眼睛,等那股眩暈感過去。
  這時突然有只大手摸上了我的額頭,我被唬了一跳,驚恐的往后跳開一步。
  睜開眼,一雙湛亮的眼眸直接跳入眼簾,我才“啊”了聲,后腰忽然被他攬臂托住。
  “發(fā)燒了,居然還敢跑出來?”多爾袞微斥,言語中聽不出他是當真關(guān)心我的身體,還是別有他意。
  我卻為他能準確的找到我的位置,感到萬分驚訝。
  “在這發(fā)呆吹風很有趣么?”他打橫抱起我,大步往鑲白旗的營帳走去。
  我心中一懔,幡然醒悟,看來打從我出帳的那一刻起,身后就悄悄綴了跟梢的尾巴。我的一舉一動早落在他人眼中,然后通過某種渠道一五一十的匯報給了在汗帳內(nèi)飲宴的多爾袞。
  他對我,果然仍是心存疑慮,是以才會處處提防!
  只是不知……方才祖大壽父子的一番言論,可有被旁人聽去?
  應(yīng)該不會吧?即使有人無意中聽到,也不見得能聽懂漢語,所以,應(yīng)該沒事的……
  我在心里不斷的安慰自己。
  多爾袞的喜怒難測,祖大壽的命運到底如何,我不得而知。就目前的情況看來,甚至就連我自己的命運,也已完全成了個迷惘的未知數(shù)……
  祖大壽約定由自己先回錦州做內(nèi)應(yīng),以策謀取。初二若聞錦州放炮,則知他入城,初三初四若聞炮,則知事成。于是當晚盛宴過后,自帶二十六人步行返回錦州,將一干子侄兄弟皆數(shù)留在了營地。
  這幾日我受了風寒,鼻塞流涕,低燒不退。我原想搬出多爾袞的帥帳,一來跟他這個大色狼擠一處睡,我覺得缺乏安全感,二來也可避免將風寒傳染給他——我病了是小事,他若病了,那多鐸肯定會拿刀剁了我??墒沁@個意思才剛剛挑出點眉目,就被多爾袞一口拒絕。
  他對我的疑心、又或者說是好奇心,已經(jīng)由暗轉(zhuǎn)明,很明顯的擺在了臉上,他給我的感覺是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的綁著我,好弄明白我到底在搞什么鬼。
  被人監(jiān)禁似的生活真的一點也不好受,再加上感冒發(fā)燒,我難受得直想拿頭撞地。如此病懨懨的躺了七八天,錦州方面始終音訊全無,祖大壽果然像只斷線的紙鳶,一去不回。
  初九這日大清早,我終于能從被窩里爬出來活動手腳了,可還沒等在帳篷里兜上兩圈,多鐸怒氣沖沖的嚷嚷聲便從帳外一路傳來:“我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東西想不明白我不清楚,但卻清楚這位小爺若是心情不爽起來,首當其沖倒霉的那個人肯定是我。
  帳簾掀動,多鐸滿臉忿怒的走了進來,才打了個照面,他微微一愣,果然沖我開火:“滾出去!”我忙低下頭,小心翼翼的繞過他往門口挨過去,才走了兩三步,鼻梁上一痛,我與隨后進帳的多爾袞撞了個正著。
  “又想溜哪去?”我故作卑怯的行禮,小聲說:“十五爺有令,讓我滾出去,我不敢不滾!”多爾袞愣了下,忽然放聲大笑,摟著我的肩膀說道:“不打緊!不打緊……十五爺讓你滾出去,十四爺再讓你滾進來就是了!”“哥——”多鐸惱怒的拖長聲音表示不滿,“她分明就是奸細,你為何獨獨袒護于她?把她一刀砍了,眼不見心不煩,省心又省事!”“你哪里是煩她來著……”多爾袞淡淡的說,“大汗不過就是說了你兩句,又沒怎么著你,至于發(fā)那么大火嗎?”“我就是想不明白!”砰地聲,多鐸一集重拳砸在支帳篷的梁柱上,砸得帳篷頂上簌簌落下一層灰來,聲勢驚人,“漢人有什么好?不過是一群奸佞小人,卑賤奴才……大汗抬舉那些漢臣也就罷了,如今倒好,輕信那個狗屁祖大壽,被他三言兩語幾句好話一說就腦袋發(fā)昏的把人給放了回去。漢人他媽的全是說話不算數(shù)的小人,祖大壽食言而肥,今天居然還有臉遣人送來一封狗屁信,說什么子侄望加體恤撫養(yǎng)!我呸,真正氣煞人!我就不明白了,殺了那些雜碎小人以儆效尤,振我軍威,有何不可?明明是對方毀約在先,背信棄義,為何大汗還不許殺了他們,竟決意要恩養(yǎng)姓祖的一家子?我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多鐸!”多爾袞厲喝一聲,制止住弟弟的過激行為,“大汗這么做自然有大汗的道理!”“他有什么道理?”多鐸用力掙開哥哥的手臂,憤聲道,“他就一心向著漢人,學漢人的東西,開科舉,還設(shè)六部……”“這些東西并不壞!好東西應(yīng)當接受……”“一味的偏信漢人,最后弄得被祖大壽戲耍,這難道也是好的?”多爾袞眉心擰起,語重心長的說:“你怎么老是這般容易沖動呢?最沒腦子的那個人是你,絕對不會是八哥。他是什么人?會沒有事先料到祖大壽的意圖,他心里其實早就有數(shù)了……”“那還眼睜睜的放那小人回去?”“以后咱們打的仗會更多,降服的漢人也會更多……咱們女真人再厲害,人口總是有限的,比不得漢人,所以不能一味的打壓,要學會以漢制漢。大汗之所以對祖大壽這般寬容,何嘗不是做給那些漢人降臣們看的?經(jīng)此事例,再把紫禁城里那個不明是非忠奸的崇禎皇帝,與大汗這般的容人大度放在一起作比較,哪個人更具明君氣度,在漢臣心中當可立見分曉。”多鐸聽得目瞪口呆,多爾袞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八哥做事,你還信服不過么?”多鐸啞然無聲。
  “所以,祖大壽的子侄親族一律不能殺!不僅不能殺,咱們還得好好恩養(yǎng)他們,讓那些降服的漢人安下心來。以后再與明對仗,勸降時會有更多的人愿意主動臣服,而不再是負隅頑抗……此乃攻心之上策。”我在一旁聽多爾袞分析得頭頭是道,心中倍感寬慰和喜悅。
  滿漢一家啊……
  我的皇太極……
  思緒飄飛,我真想能馬上就見到他,真想撲到他的懷里,跟他說,想他……
  天聰五年十一月十五,大金八旗大軍在拆毀大凌河城后,浩浩蕩蕩撤回沈陽。
  一回到沈陽,多爾袞便把我直接帶回府邸,明里是待若上賓,暗里卻在我所住的暖閣外安插侍衛(wèi),嚴密監(jiān)視。多鐸對兄長的這種寬容作法頗有微詞,我卻無心去多考量多爾袞的用意何在,只是為自己即將拆幫的假身份而坐立難安,急得直如一只熱鍋上的螞蟻。
  奇怪的是我進府的時候,見到的一群女人當中竟沒有烏云珊丹的身影,于是詢問進來送茶水糕點的小丫頭,得到的回答竟是科爾沁有貴客至,大福晉受大妃相邀,昨兒個便進宮去了。
  聽到這消息,我又驚又喜。喜的是烏云珊丹不在家,驚的是科爾沁來人了,只怕紙包不住火,我的事會拆穿得更快。
  于是在暖閣里困守了一個早上,終于決定趁多爾袞從宮里接老婆回來之前趕緊腳底抹油。三十六計走為上,除非我當真不想再留著這小命去見皇太極。
  這間暖閣原是兩開間的屋子,隔間是個堆雜物的雜物間,與這頭有道小門相連——想來這個暖閣原本應(yīng)該也就是個關(guān)押懲罰犯錯的下人奴才們才會用到的禁閉室。
  我偷偷潛到雜物間躲進一架廢棄的大木櫥柜里,柜子里空氣污濁,聞著有股濃烈的霉味。我憋著氣在里頭蹲了一個多時辰后,終于外頭有了動靜。
  負責看管我的兩名侍衛(wèi)多半發(fā)現(xiàn)我突然“消失”了,所以進屋來搜尋,隨著櫥門聽那悉悉索索的細碎腳步聲,我的心越跳越快。
  “怎么辦?”“不……不知道。”“要不要去稟告貝勒爺?”“爺進宮了……”一陣沉默,而后誠惶誠恐的顫慄聲再次響起:“要不,咱們先到別處搜搜,這么短的時間,那女的跑不快,只怕還在府里呢。”“說的也是……趕緊找,不然貝勒爺非得扒了咱倆的皮……”腳步聲逐漸遠去,我懸著的一顆心卡到了喉嚨口,緊張得胸口發(fā)悶,腦袋發(fā)脹??晌胰允遣桓逸p忽大意,就怕一個不小心落得個前功盡棄,白受了這兩三個小時的苦。如此又撐了五六分鐘,屋內(nèi)突然再度響起腳步聲。
  “真的不在?”“走吧,趕緊到外頭找去……”踢踏的腳步聲再次遠去,我終于大大的松了口氣,從柜子里全身僵硬的爬了出來。才一露頭,規(guī)頂上擱著的一疊書籍夾著厚厚的灰塵,嘩啦啦盡數(shù)砸在我頭上,我嚇得連連跳腳,全身虛脫的一跤摔在地上。 
                 
第十六章(1)
  街道上的積雪壓了足有一尺深,被行人踩踏過的路面已成一灘泥濘。因是剛剛打完勝戰(zhàn)回轉(zhuǎn),街上呈現(xiàn)一派熱鬧喜氣,小孩子們不是拿著小弓小箭滿大街的追逐嬉戲,便著三兩個湊在一起互擲雪球。
  我舔著唇,嘴里輕悠悠的呵出白霧。很熟悉的場景,卻又同樣帶給我很濃烈的陌生感。記得“上個月”離開沈陽和皇太極外出打獵,那時皇宮的大城門還沒修筑完善,如今那巍然的城樓卻宣告著,我和皇太極之間不可跨越的鴻壑,距離是那么的遙遠而陌生。
  皇城內(nèi)的一切是否還和我走之前一樣,絲毫未曾改變呢?
  不,也許就和這城樓一般,它早就物是人非!畢竟,在我的概念里,那不過才短短半月,可在皇太極的世界里,它卻已是整整四年。
  這四年里……他現(xiàn)在過得可還好?
  大金國在他手里蒸蒸日上,無論經(jīng)濟、文化、民生、兵力都是日新月異,與天聰元年那會的慘淡已是無法比擬。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改變,那么他呢?擁有這一切,置于權(quán)力最高位的他,是否會依然如舊?
  心在隱隱作痛。
  不管他有沒有改變,我都無法進一步得到證實,且不說以我現(xiàn)在步悠然的身份和容貌,不曉得能否得到他的認可,便是退個一萬步來看目前我所處的情景,面對這重重樓閣,我除了能遠眺后宮那棟高聳的三層式飛檐之外,再難有其他作為。
  有什么法子能夠進得宮去?有什么法子能夠見到皇太極?
  皇宮太深,以我之力實難夠到!
  那么,就只有先去找他了——如果皇宮內(nèi)苑我進不去,那好歹混進大貝勒府總要容易些的——我能從多爾袞的貝勒府翻墻出來,總也能從大貝勒府圍墻上再翻進去吧?
  憑借著腦海里的原有印象摸索了大半個時辰,等我找到代善家后院的圍墻時,天色已經(jīng)擦黑,昏暗中依稀能聽到院子里的狗吠聲。
  老天保佑,只希望墻后頭不會正好有一條大狼狗,等著我送上門當晚餐。
  圍墻不算太高,我沒費太大的勁便成功爬上了墻頭,靠墻處恰巧有棵大樹,足夠隱蔽的遮住了我突兀的身影。透過稀疏的枝干,可隱約瞧見院內(nèi)屋子分布的錯落有致,東西兩頭好幾處的屋子都點著燈,窗紙上透出一層淡淡的暈黃柔亮。
  我開始犯起迷糊,大白天的也許都未必能分辨清楚哪間是代善有可能居住的主屋,更別說現(xiàn)在只能借著頭頂月色,稍許可以看清近處的景物。
  稍遠處盡是一團團的黑影子疊加在一起,叫人分不清哪是樹,哪是房……
  翻過墻頭,我小心翼翼的繞過樹杈。庭院不深,可是足夠?qū)挻箝熅b,場子上豎著兩個人形木樁、地上零散的擺放著三四只箭袋,墻角的兵刃架上插滿刀槍棍戟。
  我正茫然環(huán)顧,倏地腦后生風,來不及多加考慮,我急忙往前跳了一步,同時扭頭旋身。
  慘淡的月光下,一道幽冷的光芒朝著我背心猛力搠來,我撲得迅疾,那刀光卻跟著更快,眨眼間鋒利閃亮的矛尖已觸及我的背心棉夾,“茲啦”挑破了最外層的面料,夾襖內(nèi)塞緊的棉絮漏了出來,白花花的驚人。我嚇出一身冷汗,危急中身子前傾,就地狼狽的打了個滾。
  只差一點!若非我身手尚算敏捷,此刻地上落下的便絕不是那些棉絮,而會是我的鮮血。
  血濺當場!
  偷襲之人端地心狠手辣!下手絲毫沒容下半分的猶豫和遲疑。
  我心里的火頓時被勾了起來,順手從兵器架子上操起一柄長刀,迎著那再次刺來的槍尖,反手劈了出去。
  “當!”槍尖刺中刀背,槍桿微顫,收勁急撤。
  我趁機從地上跳起,拖著刀柄由下至上,照對方腰上一刀揮了出去。
  “咦?!”那人發(fā)出一聲驚訝的噫呼,右腳向后踩出半步,堪堪避過我的刀鋒。我得理不饒人,加上剛才被他那手殺招逼急了,哪還管下手輕重與否,追上去又是一刀。
  這次他沒退,手中槍桿一振,寂靜的黑夜里竟發(fā)出細微的嗡嗡聲,緊接著長桿橫掃千軍般向我攔腰掃來。這招出其不意,我正迎面沖上去呢,哪里還來得及躲開,頓時被逼了個手忙腳亂,避無可避下我“哇”地大叫一聲,硬著頭皮將長刀對準揮來的槍桿中斷奮力劈下。
  “嗡——”刀未能劈斷槍桿,我卻被那巨大的反彈之力震飛了出去,吧嗒摔在了雪地里。
  “不要過來!”忍著腰椎上的劇烈疼痛,我從地上抓起一把木弓,架了枝箭對準對方。
  黑夜里瞧不清五官長相,可是從身形體格上卻可以明顯瞧出這是個男人。
  “呵……”他輕笑一聲,聲帶震動,溫和的嗓音略帶磁性,“弓都拉不滿,你的手還抖成那樣,能瞄得準、射得遠嗎?”言語中并未聽出有任何的敵意,這個聲音帶給我一種前所未有的熟捻感覺,我懵懂失語:“烏克亞……”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從我嘴里逸出時,我恍然一震。怎么可能會是烏克亞呢?
  挽弓的手臂逐漸酸疼,愈發(fā)抖得厲害,我就快撐不住弓弦的張力。這時院子四角傳來呼喝聲,大批的燈籠火把蔓延過來,我心里驚乍,忙道:“別誤會!我沒有惡意,我……我是來找大貝勒的!”“大貝勒?”火光點點凝聚,照亮了整個院落,十來名侍衛(wèi)面露驚慌之色。
  站在我兩米開外的男子在火光的映照下完全顯現(xiàn)出了形貌,那個是三十歲左右的青年,濃眉大眼,鼻端口正,面相不俗,長得甚為俊朗,身材修長挺拔。身上套了一襲天青緙絲的便服,越發(fā)襯得他風雅瀟灑。
  見我錯愕,他將手中長槍一抖,隨手扔給一旁的侍衛(wèi):“你找大貝勒做什么?”我搖頭,想想自己已成甕中之鱉,此時再想逃也已難如登天,便索性收起了弓,隨手丟在地上:“找他自然有事!”“什么大事居然值得姑娘你翻墻而入,我家大門好像不是拿來當擺設(shè)的吧?”我耳根子微微一燙,明知自己理虧,但在他揶揄的目光下卻怎么也不愿向他低頭認錯:“我……敲過門了,只是沒人理罷了,所以……”很小聲的嘟囔,換來他一聲輕笑:“姑娘你確定自己爬對圍墻了嗎?”“啊?”我一頭霧水,隱隱從他笑容里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眨了眨眼,我想了半天,腦袋里突然嗡地一響,脫口低呼,“啊!”他盯著我只是笑,一語不發(fā)。
  我終于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對勁了——仔細看周圍的那些侍衛(wèi),他們身上穿的并不是大紅底色的甲胄,而是藍底紅邊的——這是……鑲藍旗!
  “當啷!”長刀失手滑落,侍衛(wèi)們手持長槍,將我團團圍住。冰冷的鐵質(zhì)槍尖觸碰到肌膚時,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我到底鉆到什么地方來了呀?
  “爺!”焦急的呼喊聲從人群后飄了過來,聲音低柔婉轉(zhuǎn)。
  人群自動分開,一名綠衣少婦在小丫頭的扶持下蓮步款款的走了出來。我眼前不由一亮,好個美人兒,常聽人說女人是水做的,可這水到底怎樣做出了女人,卻全無概念,今日一見,才當真印證了這句話。
  “烏塔娜!”他濃眉一蹙,關(guān)切之色一覽無遺的呈現(xiàn)在了臉上,“外頭冷,你怎么能出來呢?”“爺,我聽見打斗聲了。”淡淡的、柔柔的、婉約柔媚中透出一絲憂色。雪白的狐裘擁住她嬌柔的身軀,那張美麗的臉龐雖淡淡的搽了一層胭脂,然而在火光的照耀下,卻仍是顯得那般蒼白無力。
  這的確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只可惜,是個病美人!
  她就像是個晶瑩剔透的雪娃娃,盈盈怯怯的站在雪地里,隨時都能被風吹化了似的。
  “沒事!”他用余光淡淡的瞥了我一眼,伸手扶住烏塔娜,右手細心的包住她的小手,“手很冰啊,怎么出來也沒揣個手爐?”說著斜眼瞪向小丫頭。
  “我心里著急,就直接從屋里跑出來了。”烏塔娜柔柔一笑,嘴里呼出的熱氣將她的臉如同罩在一層氤氳中,恍惚間讓人覺得有些眼熟,可偏生說不出那是種什么感覺。奇異的使我對她心生好感,不由自主的想去親近她。
  “福晉!”我大聲喊道,“福晉救我!我真的沒有惡意,我只是……只是走錯地方了!求福晉救救我……”烏塔娜驚訝的轉(zhuǎn)過臉來:“爺,她是……”青年男子輕擁住妻子,輕描淡寫的回答:“只是個小誤會,不是什么大事。你安心回房歇著,我一會兒就回來陪你!”烏塔娜嘴角微微噘起,好奇的瞥了我一眼后,終于欲言又止,柔順的點了點頭。他再三叮囑,命小丫頭小心扶著,將妻子送走。
  我哪能輕易讓這根救命稻草從我眼前溜走,正待張口再次求救,他竟倏地轉(zhuǎn)過頭來,目光凌厲的瞪了我一眼。
  一句溜到嘴邊的話硬生生的又給咽了回去。
  等他重新回轉(zhuǎn),在我跟前站定時,我竟心虛得不敢與他直目而視。
  “認得我是誰嗎?”我點點頭。如果一開始還像個傻瓜一樣,稀里糊涂一頭栽了進來,什么狀況都搞不清楚的話,那剛才在看清鑲藍旗著裝的侍衛(wèi)后,我便什么都想明白了。
  這個男人,我曾經(jīng)在八角殿,皇太極登上汗位的大典上,在滿堆的文武大臣、親貴子侄里見過,雖然印象不是很深,但是畢竟還能記得有他這么一號人。
  他是濟爾哈朗——舒爾哈齊的六阿哥,阿敏的弟弟。
  現(xiàn)如今阿敏犯錯被拘,鑲藍旗轉(zhuǎn)手易人,由濟爾哈朗接掌旗主那是再名正言順不過的事了。
  “給貝勒爺請安!貝勒爺吉祥!”我端端正正的福下身子行禮。如今小命揣在他手里,我絲毫不敢有半點胡來。
  濟爾哈朗沉默片刻,忽然踏前一步,彎下腰來。我唬了一跳,側(cè)身雙臂微抬,護住自己的同時亦擺出一副攻擊的姿勢。
  他“哧”地聲輕笑,從我腳邊揀起那柄從長刀,刀身倒轉(zhuǎn),竟是捏住了刀尖將刀柄的遞向我。
  我微露驚訝,他眉頭一挑,揮手示意身邊的侍衛(wèi)退開:“刀法不賴,只是少了一份果斷狠辣,顯得過于秀氣了!”我茫然的接過刀柄握住,不太明白他葫蘆里賣是哪一味藥。
  濟爾哈朗舒展開身形,從兵器架上取了一柄鋼刀,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面色閃了下,顯得不是十分滿意。
  他轉(zhuǎn)過頭來,慢悠悠的對著我說:“烏塔娜很喜歡你!這讓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她很少這么明白直接的跟我說對某個人抱有好感……雖說擅闖貝勒府的人當處極刑,但是看在烏塔娜的面子上,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假如你能贏過我手里的這把刀子,我便不追究你方才的過失……”
  那場比武的最終結(jié)果可想而知,濟爾哈朗是戰(zhàn)場上的猛將,他的力氣大過我,再加上臨陣殺敵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也遠勝于我,我和他之間的較量,勝負從開始就已一目了然。
  然而我畢竟是不愿就此認輸?shù)?,就算毫無勝算,只要有一線生機,我也總要拼命搏上一搏。于是,這場比斗我傾盡全力苦撐了半個多小時,最終慘??!
  “阿步,替我把那妝奩匣子拿來。”輕柔的呼喚聲將我從神游太虛中拉了回來,我“噯”了聲,手腳麻利的將桌上的那只首飾妝奩捧起,遞給烏塔娜。
  她回眸沖我嫣然一笑:“你瞧我戴哪個配這身衣裳?”我歪著腦袋細細打量,她今兒個穿了一身大紅牡丹錦袍,脖領(lǐng)間圍了一圈白色的貂狐皮裘,暖暖的透著喜氣。
  “戴朵紅色的絨花兒吧!”我含笑從妝奩里取了一朵紅寶石雕琢的絨花來,擱在烏塔娜頭頂比了比樣子,“絨花兒喜氣,富貴榮華……”“就你這張嘴兒甜!”烏塔娜滿意的笑了,我把絨花遞給梳妝的小丫頭哈雅。哈雅動作輕柔的替她簪在把子頭中間,兩鬢發(fā)絲又綴上鈿花兒做陪襯,愈發(fā)顯得她人嬌艷無比。
  我立在烏塔娜身后,透過梳妝銅鏡打量著她洋溢柔情喜悅的容顏,忽然心中一動,那句藏在我心中許多天的困惑終是沒能憋住,問出了口:“福晉可曾聽人說起,你長得有點像一個人……”鏡中的那張姣麗容顏神色倏地一黯,我心中愈發(fā)肯定自己的猜測。果然,她嘆了口氣,幽幽的說:“你指的可是那位名動一時的女真第一美人?”我默默的點了下頭。
  “五官有些相似,那是自然的。”烏塔娜站了起來,哈雅拿了件大紅披風替她圍上,“因為……布喜婭瑪拉是我堂姑姑!”我身子微微一顫,雖說早已猜到七八分,卻仍是為之悸動:“福晉是……”“嗯。我是葉赫那拉徳爾格勒的女兒、東城首領(lǐng)貝勒金臺石的孫女!”手指慢慢收攏握拳,我的眼前仿佛閃過漫天紅彤火光,金臺石臨終凄厲的詛咒驟然響起:“我生不能存于葉赫,死后有知,定不使葉赫絕種!后世子孫者,哪怕僅剩一女,也必向你愛新覺羅子孫討還這筆血債——”面上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巴掌,我駭然失神。
  烏塔娜倒是甚為鎮(zhèn)定,漫不經(jīng)心的繼續(xù)說道:“其實家族中那么多的姐妹里,我長得并不是太像布喜婭瑪拉姑姑……”她抿嘴兒淺淺一笑,眼角蘊滿溫柔的笑意,“你若是見過我妹妹蘇泰,便會驚嘆天公造人的奇妙了?,敺ㄉ罢f起蘇泰,總是會得意的說,葉赫的布喜婭瑪拉是女真第一的美人兒,我家蘇泰當之第二毫不遜色于這第一……”說到這里突然停頓住,烏塔娜似乎已經(jīng)回想起當年父親為了族內(nèi)百姓,開城投降,而祖父金臺石最后卻慘死在東城八角明樓之上……
  面上隱隱滑過一抹痛楚,雖然掩飾得極好,卻仍可體會出她內(nèi)心深處的不快與傷心。
  我很想追問更多有關(guān)與這位第二美女的事情,可是見烏塔娜悄悄別開臉去,也明白此時的她回想起自己的兒時,回想起當年的葉赫……那種滅族亡國的痛就像是個看上去完好的傷疤,在我的不經(jīng)意的言語下被悄然剝裂。
  氣氛不禁有點清冷,也有點壓抑。
  我輕輕咳了聲,正想聊點別的話題,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響,濟爾哈朗沉穩(wěn)的聲音飄了進來:“可準備好了么?”“嗯。”烏塔娜漂亮的眼眸亮起,璨若星辰,“爺,可帶三位妹妹同去?”她指的是濟爾哈朗的三位側(cè)福晉。
  “不帶!咋咋呼呼的帶了去,沒得讓多爾袞看笑話!”“那……我?guī)О⒉饺タ梢悦矗?#8221;我嚇了一大跳,忙搖手說:“不……不用了。我笨手笨腳的,去了只怕更讓人笑話!”濟爾哈朗正從哈雅手里接過茶水,才抿了一口,沒等咽下,聽了我這話竟“噗——”地聲全噴了出來:“咳咳……那倒是,她連墻都會爬錯,去了……只怕回來找不著大門,會把多爾袞家的圍墻給拆了!”烏塔娜聽了笑不可抑,花枝輕顫。
  我背過哈雅的視線,沖濟爾哈朗直呲牙,不過是鬧了個笑話,他就死活攥在手里當笑柄兒,難不成還要笑上一輩子去?
  “你過來!”他朝我招手兒,臉上笑容漸漸收起,“你前兒個跟我說你是正紅旗人,家中父母雙亡,族內(nèi)的叔伯兄弟霸占了你家的房產(chǎn),弄得你無處容身。所以你想找大貝勒討要個說法,是不是?”“是。”“那日忘了問你,你可曾嫁人沒?”我一愣,不自覺的想起皇太極來:“嗯。”“那你丈夫呢?”“戰(zhàn)亂……失散了。”我低下頭,答了句模棱兩可的話。
  “嗯。如此說來,你也不用去找大貝勒了。你既然已經(jīng)嫁了人,這房產(chǎn)本就不屬于你了,你即便是找到大貝勒,他也不能替你拿回什么東西……”“哦。”我假裝委屈的耷拉下臉,其實早就料到濟爾哈朗會有這么一說。
  “你如今也算不得是正紅旗的人了……你丈夫是哪個旗的?”我腦子一轉(zhuǎn),答道:“是貝勒爺您這一旗的。”濟爾哈朗嘿地一笑:“那就簡單了。”轉(zhuǎn)頭看向烏塔娜,眼神出奇的柔和,“大福晉很喜歡你,你打今兒起便留在福晉身邊伺候吧。”我心里既歡喜又憂愁,百感交集的緩緩屈膝:“謝貝勒爺!謝福晉!”濟爾哈朗不再理會我,此時他的眼里只容得下烏塔娜一人。起身將妻子擁在懷里,濟爾哈朗替她抿攏鬢角的碎發(fā),滿目愛憐。烏塔娜嬌羞的揚起頭,蒼白的臉上洋溢著幸福。
  我心里一酸,這種熟捻的場景讓我愈發(fā)想起皇太極。
  “真的不帶阿步去嗎?”烏塔娜細聲問。
  “她剛進府,許多規(guī)矩還得從頭慢慢調(diào)教……今兒個多爾袞娶親,雖說娶的是側(cè)室,但新娘是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又是大妃的妹妹,自然與別家不同。我本也不希望你去,你身子一向不好,大冷的天讓你陪我出去吹風挨凍……”“爺說什么呢,身為你的妻子,這是我應(yīng)盡的本分。”烏塔娜側(cè)過頭來,對我說,“阿步,那你便留在家里吧,我?guī)Ч湃ァ?#8221;我只怔怔的出神,茫然的僵在那里,滿腦子想著濟爾哈朗剛才提到的新娘身份——博爾濟吉特氏,哲哲的妹妹……沒那么巧的事吧?
  “貝勒爺……”我舔著唇,故作輕松的問,“我常聽人說科爾沁出美女,不僅大妃生得品貌端正、娟秀動人,同嫁大汗為妃的寨桑之女更是一位難得一見的大美人。那這回十四爺娶的大妃妹妹是不是也是個絕色美人?可及得上我們福晉?”“科爾沁出美人是不假,可也遠不及海西葉赫……”他握住妻子的手,寓意深長的沖她一笑,“你們莫忘了,葉赫可是出過一個興亡天下的絕代美人!”我心里震驚,面上卻不露半分聲色,笑容可掬:“那倒是??茽柷呷绾伪鹊蒙先~赫……”烏塔娜嫣然一笑,顯得甚是高興。濟爾哈朗心情大好,話也就跟著多了起來:“說起這事還真是好笑。烏塔娜,你還記得我之前曾跟你提過吧,科爾沁想獨霸后宮,可族內(nèi)偏偏無一個適婚女子,不得已竟是將莽古思那年幼的小閨女抬了出來,叫他的福晉假借探視女兒為名,把那丫頭一塊帶到了汗宮去,其實不過就是想變著方的把女兒塞給大汗。在旁人看來,大汗為結(jié)交蒙古,自然待科爾沁特別親厚友善,接納妃子更是順理成章之事。我卻知曉事實不盡如此,大汗面上雖對科爾沁十分客氣,其實在后宮之中對那兩位博爾濟吉特氏冷淡得很……”他緊握著烏塔娜的手,目光愈加放柔,語音低迷,“大汗的心思我猜得到幾分,在他心目中,若論地位之重,科爾沁的兩位美人兒遠不及一個故世的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半分。”他輕笑一聲,有些惋惜的說,“兩情相悅之事,不是外人強求得來的。烏塔娜,你可明白我要說的是什么?”烏塔娜連連點頭。
  他們夫妻二人你濃我濃的恩愛有加,我卻是為了濟爾哈朗借以對妻子愛情表白的一番無心之語,而胸悶窒息,心痛難當。
  “這回科爾沁攜女進宮,用意明顯。大汗正愁沒處打發(fā),誰曾想多爾袞不知道突然抽了什么風,居然主動跑到大汗跟前,說要迎娶這位大妃之妹。大汗樂得做了順水人情,當即代多爾袞向莽古思福晉提了親,選了日子……”烏塔娜聽得津津有味:“墨爾根代青貝勒難道是知道大汗為難,所以特意去解圍的?”明眸一掃,哀嘆的說,“早知如此,倒不如你先一步去求了來,大汗待你……”“你胡說什么呢?”濟爾哈朗微慍,肩膀明顯僵硬起來,“這種好事還是留著給多爾袞占去吧。”“爺!”門外響起奴才謙卑的話語,“車轎已經(jīng)備妥。”烏塔娜趁機拍了拍濟爾哈朗的胸口,稍加安撫,語笑嫣然:“走吧,可別錯過了吉時。”我送他們夫妻二人出門,濟爾哈朗等烏塔娜坐進轎子后才翻身上馬,帶著隨行的侍衛(wèi)慢騰騰的往多爾袞府邸方向去了。
  我有些迷懵,事情發(fā)展到了這一步,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走,我和皇太極之間的交集點,到底要如何去尋找?
  多爾袞娶哲哲的妹妹……希望那只是一場巧合,希望在沒有見到皇太極之前都不要再碰到他,否則以我的立場真的很難圓這個謊。
  若是再次落在他手里,我能肯定我會死得很難看! 
                 
第十六章(2)
  舒爾哈齊死的時候,濟爾哈朗才十二歲,因為年幼所以自小收在宮里由努爾哈赤代為撫養(yǎng)。他和阿敏不同,阿敏對父親的死或多或少總報著一種仇恨心理,那是在舒爾哈齊叛走黑扯木時,努爾哈赤借此殺死阿敏的兄弟阿爾通阿和扎薩克圖時便深埋下的種子,永遠無法消抹干凈。
  濟爾哈朗與皇太極的感情甚好,自打皇太極登上汗位后,便一力提拔這位堂弟,如今濟爾哈朗在朝中不只是鑲藍旗旗主,還兼管著六部之中的刑部。
  “阿步!出來比刀吧!”窗外傳來一聲脆亮的呼聲,隨即門口厚厚的棉簾掀開一道縫,巴爾堪的小腦袋擠了進來,小鼻子凍得紅紅的,“哥哥他們讀完書回來了,你昨天答應(yīng)我跟我們比刀的!”我回頭瞄了眼烏塔娜,她正躺在軟榻上,面帶微笑的瞧著巴爾堪:“阿步,你陪他去吧,我這里有哈雅在不礙事。”“那好。”我將手里的針線收好,“一會兒爺回來,我再過來伺候。”隨手撣干凈衣料上沾著的線頭子,正要出門,烏塔娜在我身后幽幽嘆了口氣:“阿步,你明明不像是個丫頭,我和爺也從不待你像個丫頭,為何你總是要把自己當成丫頭呢?”我呵呵一笑,正要回答,門口的巴爾堪一個箭步跨進門,拖住我的胳膊使勁往外拽:“快些!快些!哥哥他們?nèi)羰堑鹊貌荒蜔┝?,就不和我玩啦?#8221;不由分說的便將我拖出門去。
  我踉踉蹌蹌的跟著他跑,別看他人小腿短,跑起來倒是挺快。到得院中,銀樹梨花,積雪皚皚,刺眼的白色,冰天雪地里筆挺的站著三個穿著鮮艷,氣質(zhì)高貴的男孩子。從高到矮一溜排開,正神情專注的彎弓瞄靶。
  “給三位阿哥請安!”我漫不經(jīng)心的福身行禮。
  他們?nèi)齻€男孩兒,按年序排名為大阿哥富爾敦、二阿哥濟度、三阿哥勒度,巴爾堪是他們四兄弟當中最小的,只有六歲。
  閏十一月皇太極頒下詔令,命十五歲以下、八歲以上的宗室子弟一律讀書識字,這在長久以來一直崇尚以武為尊的滿人眼中,無異是件另類之舉。富爾敦、濟度、勒度三人年歲皆在范疇之內(nèi),是以每日除了習武練射之外,必得抽出一個時辰來學習文字。
  “阿步,聽說昨兒個你和阿瑪比刀勝了?”富爾敦撇著嘴角,斜眼睨我。
  我不卑不亢的回答:“貝勒爺手下留情而已。”話雖這么說,可也無法完全掩飾住我內(nèi)心的一番得意。
  濟爾哈朗每隔數(shù)日便會自發(fā)的找我試刀,興致倒也極高,卻總是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作弄的興味。而我每輸一次,其后必當咬牙狠練,自打?qū)W練刀法起始,除去真空掉的四年時間,整整八年里我還從沒像現(xiàn)在這般努力用功過,這全拜濟爾哈朗所賜。
  “阿步真厲害?。?#8221;濟度叫道,“居然能勝過阿瑪!”“不見得……”勒度不冷不熱的撿了一柄長刀遞過來,“是不是真有那么厲害,還得手底下見真章!”我傲然一笑,從容的從他手里接過刀來,微微頷首:“那么,就請三阿哥多指教了!”
  濟爾哈朗今天回來的很晚,烏塔娜身子弱,熬不了夜,是以一向睡得都早。濟爾哈朗不愿驚擾她的好夢,只在寢室外略略看了一眼,便直接搬了一大堆的折子躲進書房。
  亥時末,我見書房的燈仍舊亮著,便讓廚房弄了些點心,在門口交到侍衛(wèi)手里時正打算離開,忽然聽到濟爾哈朗在屋內(nèi)喊我的名字。
  走近房內(nèi),濟爾哈朗正精神十足的坐在書案前寫折子,竟無半分睏倦之意,倒是身旁隨侍磨墨的小丫頭小臉苦哈哈的皺著,眼皮不時的耷拉打架。
  “貝勒爺有何吩咐?”“這些點心是你送來的?”見我點頭,他贊許的說,“難為你細心。我進府的時候聽人說你今兒個教訓(xùn)了那三個皮猴?”我心里一懔,忙退后一步:“奴婢不敢。”“你做得很好,沒什么敢不敢的……那三個小子欠揍,不知道天高地厚,人外有人。”我這才松了口氣,剛才聽他那話,差點沒把我嚇得奪門而逃。
  “我只是和三位阿哥切磋刀法,其他的并不敢逾矩失禮。”濟爾哈朗無所謂的擺擺手,撿了食盒內(nèi)的糕點細細咬了兩口,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折子上。我等了十來分鐘,見他始終專注辦公,似乎已經(jīng)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我又困又累,有心想走可又不敢,愣在那里進退兩難。
  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就在我頻頻點頭打瞌睡的時候,一陣凳腳拖動的響聲驚醒了我。
  “噯!”濟爾哈朗大大的伸了懶腰,敲著桌子笑道,“可算做完了。”“嗯……”我拖長聲音低哼了聲,有氣無力,“那就請爺早些安歇了吧。奴婢告退!”“阿步!”“在。”我無奈的收回腳步。
  “阿步,以你如今的身手,屈居在我府里做一個小丫頭實在可惜……”他說了一半,沒再接著往下說。
  我原還漫不經(jīng)心的聽著,忽然精神一振,驚喜交集:“既然爺覺得可惜,那便容我女扮男裝,跟你一起上戰(zhàn)場殺敵吧!”濟爾哈朗明顯一震,盯著我看了老半天:“你想上戰(zhàn)場?你可知那是怎樣一個地方,兩軍廝殺豈同兒戲?”他語音單調(diào)低沉,一雙利眸咄咄逼人,緊盯著我不放。我微微一笑,毫無懼色的回答:“知道。”停頓了下,收起笑顏,嚴肅的看向他,與他的目光對上,“我上過戰(zhàn)場!也殺過人……”濟爾哈朗嘴角一抽,深邃的眼眸漸漸露出困惑之色來,許久后他才吶吶的冒出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迷惑的嗓音逸出喉間,他回過神來,神色又恢復(fù)以往的溫和平靜,輕笑,“聽你口氣對自己相當有自信啊,那好,你先跟我講講,以咱們大金國如今的局勢,你可知大汗下一個目標會鎖定在哪里?”我咧嘴一笑:“不外乎三點,一為大明,二為蒙古,三為朝鮮……不過,以目前的形勢看,若我是大汗,我會先打察哈爾林丹汗!”濟爾哈朗吃驚之余竟騰身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我早料到他會有如此反應(yīng),神色未變,只是淡淡的望定他,淺笑不語。
  “好!很好!”他猛地一拍桌子,顯得極為興奮,這一舉動把站立一旁打瞌睡的小丫頭嚇得半死,面如白紙的撲嗵跪倒。
  我掩唇噗嗤輕笑,濟爾哈朗愣了下,也忍不住笑斥:“起來!不中用的東西,就這點膽子么?”小丫頭揉著眼睛,唯唯諾諾的站了起來,滿臉驚懼之色。
  “阿步!你與我不謀而合,我也猜最遲明年夏初,大汗必當再度親征,追剿林丹汗!”我心里抽痛,面上卻仍要強撐出一副微笑篤定。
  “今兒個崇政殿早朝時發(fā)生一件大事,你可猜得出是何事?”他意味深長的看著我,我從他明利的眼光中捕捉到了一絲審度的意味。
  他這是在考量我。
  我捏緊了手指,我沒有勝于常人的大智慧來洞察一切,但我堅信我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太極!
  閉上眼,心中暖暖的升起一股柔情。如果我是皇太極……如果我是他……
  倏地睜眼,我嘴角上翹,擲地有聲的吐出四個字:“南面獨尊!”濟爾哈朗的震撼之色完全顯現(xiàn)在臉上,困惑、震驚、新奇,甚至帶了些許敬佩。
  他微微頷首:“今兒個朝上有人上奏,指責莽古爾泰既已被廢黜和碩三大貝勒的身份,便不該再享與汗同尊南坐,共聽議政的榮耀……阿步,如若你是莽古爾泰,聽到有人這般公然責難,你會怎么做?”“我對五爺會如何行事并不感興趣,我更感興趣的是大和碩貝勒對于此事的態(tài)度!”“代善?”“是。”我將眼瞼垂下,任由卷翹的眼睫遮蓋住內(nèi)心的緊張和忐忑。往事歷歷在目,而這一次似乎是歷史的重蹈,必然要在關(guān)鍵處考量代善的抉擇。
  濟爾哈朗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看來怎么也誤導(dǎo)不了你呵。阿步,你的洞察力相當敏銳,好像對朝政之上的每個人都了若執(zhí)掌。沒錯,今兒這事沒鬧成僵局,全虧了代善——”我等奉大汗居大位,卻又與大汗并列而坐,此舉本非合乎情理。自今以后,大汗南面居中而坐,以昭至尊之體,我與莽古爾泰侍坐于側(cè),如此方妥!“他講完這句話,主動從汗位旁走下臺階,莽古爾泰見此情景,自然不好再有異議,只得離座跟行……”呼吸稍稍一窒,雖然明知以代善的性情和當初的允諾,會有今日之舉早在預(yù)料之中,然而當真從濟爾哈朗口中聽到這個消息,卻仍是止不住為他感到愧疚和心疼。
  從那位置上走下來,等同于再次放棄了自己的權(quán)力。
  代善……這一生,我負你太多、太多……
  “等過了年,正月起便會正式由大汗一人坐主位,南面獨尊!阿步,若是明年戰(zhàn)事起,你可當真愿跟隨我同赴蒙古?”“是。”我小聲的回答,底氣有些發(fā)虛,這倒并非是我在害怕打仗,而是我的動機不純。
  我并不是為了做一個效忠主子的義仆,而自告奮勇隨他上陣殺敵,我只是想借出征的機會伺機接近那個我想見的人罷了。
  畢竟在茫茫的蒙古大草原,遠要比進入重樓深鎖的皇宮,更容易見到一國之君。
  天聰六年正月,大金國廢除三大貝勒并坐制,大汗皇太極南面獨坐。
  三月二十,皇太極終于決意第三次親征察哈爾,遣使命蒙古喀喇沁、土默特、伊蘇特、扎嚕特、翁牛特、喀喇齊哩克、巴林、科爾沁、阿??茽柷叩炔?,十日后出兵隨征,相約在昭烏達會師。
  雖然決定來得突然,可滿朝文武卻少有驚愕之色,皇太極對林丹汗的恨意深惡痛絕,稍能揣摩圣意之人皆是一清二楚。
  當日濟爾哈朗回朝告知全家,此次西征他將隨汗出征,沈陽則由貝勒阿巴泰及杜度等人留守。
  烏塔娜雖然性情婉約柔順,可骨子里卻透著葉赫族人特有的剛毅,只是默默吩咐下人替丈夫備下從軍行囊。倒是那三位側(cè)福晉,不是咋咋呼呼,大驚小怪,便是哭哭啼啼,沒完沒了。別說濟爾哈朗嫌煩,就連我見了,也是一個頭比兩個大,恨不得大軍當晚便開拔出征,掃卻耳邊嘈擾。
  “阿步,軍令已下,明日我當整頓鑲藍旗將士,宣讀大汗汗諭。你……”我領(lǐng)悟其意,當即學男子禮儀甩袖跪下:“鑲藍旗小卒阿步接聽軍令!”濟爾哈朗從箭袖內(nèi)取了一卷黃帛出來,緩緩展開:“宣大金國汗諭——以察哈爾汗不道,故親率大軍征討,必先紀律嚴明,方能克敵制勝。八旗固山額真、梅勒額真、甲喇額真、牛錄額真、以次相統(tǒng),當嚴行曉諭所屬軍士,一出國界,悉凜遵軍法、整肅而行。若有喧嘩者,除本人即予責懲外,該管將領(lǐng),仍照例治罪。大軍啟行之時,若有擅離大纛,一二人私行者,許執(zhí)送本旗固山額真,罰私行人銀三兩,給與執(zhí)送之人。駐營時,采薪取水,務(wù)結(jié)隊偕行。有失火者,論死。凡軍器,自馬絆以上,俱書各人字號,馬須印烙,并緊系字牌。若有盜取馬絆、馬絡(luò)等物者,俱照舊例處分。有馳逐雉兔者,有力人罰銀十兩,無力人鞭責。啟行之日,不得飲酒。若有離纛后行,為守城門及守關(guān)門人所執(zhí)者,貫耳以徇!”軍令如山,果然嚴不可欺!
  濟爾哈朗在宣讀汗諭時語氣凌厲,莊嚴肅穆,我悚容正色,不敢輕忽玩笑。待他念完后,我伏地磕頭,三呼萬歲。
  “起身吧。”他恭恭敬敬的收了軍令,臉色稍緩,慢慢恢復(fù)笑容,“你可不是一般小卒,你是我濟爾哈朗近身侍衛(wèi)……切記不可隨意離隊,時刻隨在我左右便是。”我聞言非但不喜,反而大失所望。不讓我隨意離隊,那我還怎么去找皇太極?
  “爺,你要的東西我都命人打點下了。”烏塔娜裊裊從梅樹后走出,一身雪白的衣裳襯得她空靈如仙。只是臉色太過慘淡,白如蠟紙,面頰削瘦,襯得那雙黑眸越發(fā)大得出奇。她縹緲的站在雪地里,懨懨一笑,好似一朵過了花期的白梅,轉(zhuǎn)眼變將凋謝。
  我陡然生出一縷不祥的念頭,但隨即按下,不敢再讓自己胡思亂想。
  “外頭冷……”濟爾哈朗接下自己的斗篷,密密的將妻子裹了進來,寵溺的責怪道,“你總忘了添加衣裳,哈雅那丫頭服侍得也不上心……”“爺……不礙事。這幾個月阿步陪我說笑解悶,我倒覺得身子爽利了許多。阿步是個細心妥貼的人,有她跟在你身邊,我也安心……”濟爾哈朗微微一笑,隨手從梅枝上折下一朵梅花,濃情密意的替烏塔娜簪在鬢旁。他堂堂七尺男兒,做這種親昵之事,原該透著別扭,可偏偏他們夫妻二人一個英俊瀟灑,一個婀娜嬌艷,站在一起猶如一道亮麗的風景色,無論做什么都分外養(yǎng)眼,夫妻之間的言行舉止更是透著繾綣情意,叫人見之倍受感動。
  許是覺得老是圍繞戰(zhàn)事問題講多了郁悶,濟爾哈朗突然哈哈一笑,故意扯遠話題:“烏塔娜,宮里這兩天會有喜事哦。”“哦?”她眨了眨眼,嬌笑,“什么人娶親?”歪著頭,想了想,“難不成科爾沁又給大汗送女人來了?”“不是科爾沁……這回是大汗主動求的親事。”我手指一顫,兩條腿忽然像被灌了鉛一般,再難挪動分毫,只得僵硬的挺著脊梁骨傻站在原地,空洞的望著他們夫妻。
  “大汗聽聞扎魯特部貝勒戴青之女甚為貌美賢惠,正月里便托人去提親。今兒個有消息傳來,扎魯特部的送親隊伍已經(jīng)離沈陽僅余五十里,明后兩天必可抵達。”頓了頓,濟爾哈朗的語氣忽然凝重起來,“大汗今日下達軍令的同時,亦下了道后宮的封妃令。大妃博爾濟吉特哲哲高居中宮那是毋庸置疑的,可是你卻怎么也想不到。大汗只是讓側(cè)妃博爾濟吉特布木布泰入主西宮,卻下旨封還未過門的戴青之女為東宮妃,地位猶高于側(cè)妃之上。”烏塔娜噫呼一聲,訝然道:“這是何道理?難道扎魯特部竟然比科爾沁更重要?不對啊……完全說不通啊,戴青之女尚未過門,而側(cè)妃博爾濟吉特布木布泰不是已經(jīng)替大汗誕下兩位格格了嗎?怎么看都應(yīng)該是側(cè)妃為尊吧?”她連連搖頭,一臉的不可思議,“即使不封布木布泰,若論母以子貴,也該先封側(cè)妃葉赫那拉氏才對,怎么算也輪不上一個未過門的女子??!”“平日我怎么跟你說來著,你難道都忘了?”濟爾哈朗小聲低語,“大汗的心思……東宮妃,只能由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來做!其他人,想都不要想……”“啊!”烏塔娜恍然大悟,一字一頓的念道,“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被人掏空了,冷風嗖嗖的往里倒灌,卻始終無法填滿我的空,止住我的痛。
  眼淚簌簌墜落,我低著頭,看著淚珠濺濕繡花鞋面。我抽噎,胸口難受得像是要炸開般,一個響亮的聲音不斷在我耳邊盤旋:“悠然……步悠然!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我愛新覺羅皇太極獨一無二的……”“阿步!”我抬起頭,淚眼婆娑。濟爾哈朗夫婦詫異的望著我。
  “你怎么了?”烏塔娜關(guān)切的詢問。
  我用手背抹去淚水,強顏歡笑:“不,沒什么。只是……見貝勒爺夫妻恩愛。我……我想我丈夫了!”語音哽咽,眼淚忍不住滾落,我蹲下身子,悲聲哭泣,放任自己宣泄心底無盡相思,“我想他……我好想他!我好想回到他的身邊……好想再見到他……” 
                 
第十六章(3)
  四月初一,征討察哈爾的大軍正式起行,由沈陽出發(fā)向西挺進。
  第二日抵達遼河,時值遼河河水泛漲,除八旗親貴貝勒乘船渡河外,其余將士皆靠鳧水而過。因人馬眾多,竟是耗時兩天兩夜才全數(shù)安然渡得河去。
  之后沿途經(jīng)都爾鼻、喀喇和碩、都爾白爾濟、西拉木輪河等地,大軍于四月十二抵達昭烏達,途中不斷有蒙古諸部貝勒率兵前來會師集合。
  這其中包括喀喇沁、土默特部諸貝勒、喀喇車里克部的阿爾納諾木車、伊蘇忒部的噶爾馬伊爾登巴圖魯、扎魯特部的內(nèi)齊、敖漢部的班第額駙昂阿塔布囊、奈曼部的袞出斯巴圖魯、阿祿部的薩揚、巴林部的塞特爾、科爾沁的奧巴等。
  會師后的金兵與蒙古兵總數(shù)合計已超過十萬余眾,任我隨征大小戰(zhàn)役見識無數(shù),這等規(guī)模聲勢浩大的征剿,還是頭一遭領(lǐng)略。由此亦可見皇太極這一次是當真鐵了心,卯足勁要把察哈爾一網(wǎng)打盡,將林丹汗趕盡殺絕,置之死地而后快。
  四月廿二,大軍過興安嶺,二十二天的行程已達一千二百多里。當夜駐扎都埒河時,鑲黃旗中有兩名蒙古人偷馬逃走,這之后再往西行進入察哈爾領(lǐng)地,竟是一個人影也瞧不見,想來問題必然出在那兩名逃走的蒙古人身上。
  數(shù)日后這種猜想變成現(xiàn)實,據(jù)報林丹汗得知大軍壓境的消息,愴惶間率領(lǐng)部屬十萬余眾,輕裝棄輜西奔庫赫德爾蘇,逃往歸化城去了。
  皇太極當即下令全力追擊。五月初七至布龍圖布喇克,四天后又追至枯橐,這一路大多是荒無人煙之地,路線拉得過長,軍中糧食的供應(yīng)便跟不上,只能靠沿途不斷打獵捕食獸肉充饑。
  這日到了西喇珠爾格,但見遍野黃羊,數(shù)不勝數(shù),當真好比天賜恩澤。
  濟爾哈朗告訴我,大汗下令在此暫停一日,命大軍分兩翼圍獵,盡可能的捕殺黃羊,為今后的糧食作儲備。
  我一聽立馬來了勁,這一個多月來除了睡覺就是趕路,就連吃飯?zhí)疃谴蠖鄶?shù)時也都是在馬上將就湊合。這種日以繼夜、枯燥單調(diào)的軍旅生活,別說是接近皇太極,我就連正黃旗的營地邊角都靠不到。
  “我也去!”濟爾哈朗似乎早料到我的反應(yīng),嘴角彎起一道弧線:“弓能拉滿么?”我知道他在嘲笑我,不過我的心思早撲到圍獵上去了,哪里還在乎他說些什么。只是興致勃勃的取了弓箭,作勢拉弓,架勢十足的說:“保證沒問題!”他嘴角抽動,似乎又想揶揄我,可最終話到嘴邊卻改了口:“到時射殺不到獵物,別沮喪得哭鼻子就成!”我嘻嘻一笑,完全沒把他的戲言放在心上。
  時值盛夏,驕陽似火,在這等空曠無邊、毫無遮攔的大草原上,日曬更加勝于往夕。大多數(shù)的將士為了抵擋酷熱,僅穿了一件單薄馬褂背心,更有甚者索性赤膊上陣。
  大草原上一片熱鬧場面,我騎在馬上興奮難耐。濟爾哈朗在邊上不時拿眼偷倪我,我猜想他一定好奇我見著那些不修邊幅的男人竟能泰然處之,大大咧咧的視若未見,沒有半分女兒家的害羞扭捏。
  換作尋常古代女子,本著男女授受不親的原則,不是當場嚇暈過去,也會閉上眼愴惶失色,調(diào)頭逃跑。
  想到這里,我倏地扭頭,沖濟爾哈朗頑皮的眨眨眼。他正擺出一副看好戲的興味之色,見此情景,頓時大大一愣。我哈哈一笑,趁他愣神當口,一夾馬腹,當先揚鞭沖了出去。
  “阿步!不可亂跑……”我哪里還會理會他在后頭的叫嚷,這時偌大個草原上,各色旗幡飄動,八旗子弟混雜在一起,不分彼此。如此良機,不好好把握抓緊,更待何時?
  要在人山人海里找到皇太極的鑾駕所在并不困難,難的是如何接近他。雖說只是圍獵,然而身為一國之君,皇太極身邊除了龐大的侍衛(wèi)軍隊外,還有一大批的親貴大臣如影隨形。
  “歐——”瘋狂的歡呼聲從人海中響亮傳出。
  “一矢成雙!”我身前有人大叫一聲。沒等我明白過來,周邊的歡呼已是一浪高過一浪,如暴風席卷般匯成一股排山倒海的驚人聲勢。
  “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黑壓壓的人頭忽地一矮,所有人跪下身去,就連騎在馬上的人也不約而同的跳下馬背,跪倒在地。
  混亂中我不知被誰猛地一拉胳膊,竟從鞍上斜斜滑下,踉踉蹌蹌的踩到草地上。
  茫然……
  隔了十多丈的距離,我清楚的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在一匹高頭駿馬上騰挪翻轉(zhuǎn),隨著他干凈利落的搭弓射箭,每發(fā)一箭,奔騰的羊群中必有一只應(yīng)聲放倒。
  箭無虛發(fā)。
  駿馬是大白,人影卻是皇太極……真真切切,非是虛幻夢境!
  眼眶一熱,我身子微微顫慄,只覺得全身發(fā)燙,似乎有團烈火在我體內(nèi)燃燒,讓我腦袋里嗡嗡作響,渾然忘卻身在何處。
  “五十六——五十七——”隨著數(shù)字不斷的累加,皇太極箭法如神,我看著他身影矯捷,縱馬在大草原上奔騰疾馳,當真說不出的英姿颯爽。
  “五十八!”遠處一頭黃羊應(yīng)聲屈膝跪倒,皇太極收了弓箭,勒馬回轉(zhuǎn)。我下意識的往前踏了一步,卻在下一刻被密密麻麻的人墻給擋了回來。
  十萬兵卒中,我不過是個渺小的一粒細砂,在擁擠浩瀚的人群里如何才能吸引他的關(guān)注?
  手指握拳,我翻身上馬,勒馬在外圍一溜小跑。我尋思著今兒圍獵,最后自然少不得要論功行賞,我若能在狩獵中脫穎而出,不愁無法引得高層注目。
  當下主意打定,凝目掃視,在遍野愴惶逃竄的羊群中搜索目標。身后響起陣陣吁呼聲,我回眸一瞥,見皇太極的御駕已移往汗帳,明黃色的華蓋寶傘、正黃旗的蟠龍旌旗,在熱辣辣的陽光下分外刺痛人的雙眼。
  五十八!皇太極今日獵殺的數(shù)目乃是五十八只,我若是能超過這個數(shù)字,必然得御前賞賜。
  雖然內(nèi)心不免對這個龐大的數(shù)字陣陣發(fā)怵,但是圍獵黃羊,比起上陣殺敵,以砍殺敵首數(shù)目之巨引起皇太極的注意而言,實在要簡單容易的多了。
  想到這里,我已渾然拋開一切,不管這個任務(wù)有多難完成,機會有多渺茫,我都要抱著一線希望去試上一試。
  銀牙交錯,我僵硬的迫使自己扭過頭來。右手手指從箭壺中緩緩抽出一枝羽箭,搭弓拉弦,雙眼微瞇,咻地聲竹箭脫手射出。
  箭鏃不偏不倚的射中一頭黃羊的頸部,我心頭大喜,耳聽圍觀的人群中有好些人連連叫好,不禁愈發(fā)精神大振。
  策馬緩緩奔行,我在顛簸的馬背上再次搭箭拉弓。
  “嗖——”箭再次射了出去。去勢強勁,準度適當,我有自信這一箭定能一擊而中。正要舉弓歡呼,誰知那箭枝在半道啪地被不知何處竄出的另一枝羽箭撞了一下,失去準頭的落偏一旁,最后只斜斜的插入土中。
  而那只羊,卻被另一枝箭射個正著。
  一片轟然喝彩聲中,我不禁動了怒氣。放眼那么多的羊,為何獨獨要跟我搶功?
  倏然轉(zhuǎn)頭瞪去,直把心中無比的厭惡和傷痛之情,一并發(fā)作在這凌厲的一眼怒視中。
  目光在身側(cè)那人臉上一脧,我的心突然狂顫抽搐,因為太過震駭,竟是嚇得左手一滑,木弓失手落地。
  他就騎馬立在我左后側(cè)不足五米遠的地方,大汗淋漓的光著膀子,手里張著弓弦,箭鏃筆直的對準了我的眉心。
  嘴角勾起一道柔軟的弧度,沉寂陰鷙的帶出一抹笑意,微微瞇起的眼眸中森冷的透出一股迫人寒氣,我背脊上陣陣發(fā)寒,腦袋仿佛轟地聲被炸裂開。
  我最不想,最不愿,也是最最害怕見到的人,竟然就這么突如其來的出現(xiàn)在我眼前!
  心跳如雷,我張了張嘴,感覺太陽穴上突突跳了兩下,也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被烈日曝曬過頭,眼前竟然猛地一陣發(fā)黑,整個人軟軟的從馬鞍上滑了下來。
  左肩重重的砸在草地上,我悶哼一聲,恍惚間有人用力抱起了我,然后臉部兩頰被人用手指使勁捏住,撬開緊閉的牙關(guān)。
  略帶溫熱暑氣的清水被強行灌進我的嘴里,濺得我滿臉都是。我來不及吞咽,水因此而嗆進氣管,嗆得我連連咳嗽。
  我微微睜眼,視線所及,多爾袞臉部的輪廓模糊不清,似有雙重疊影交錯在一起,不停的在我眼前晃動。我胸口憋悶,長長的吐了口氣,感覺心臟跳動得太過厲害,手足乏力。
  周遭人聲鼎沸,想來圍了不少瞧熱鬧的人,我緊張的撐起身子,正待說些什么,忽然身子騰空離地,竟是被多爾袞攔腰抱起,徑自放到了馬背上。
  他隨后上馬,坐到我的身后,一手牽韁,一手扶住我的腰。
  “嗬!”策馬疾馳。
  我能感受到迎面吹來的那股熱辣辣的風,背靠在多爾袞的胸口,能清晰的聽到他強勁有力的心跳聲。
  我沒來由的一陣發(fā)慌,但隨即又寬慰自己,這不過我多慮而已,我現(xiàn)在已被毒日曬得中暑脫力,會心悸發(fā)慌乃屬正?,F(xiàn)象,不足為奇。
  雖然抱著如此想法,我卻仍是惴惴不安的挪動開僵硬的身子,試圖脫離他的懷抱。才稍稍一動,腰上突然一緊,多爾袞霸道的將我重新拉回懷里,緊貼在自己胸前。
  他胸前的肌膚,滾燙得炙人。
  “很好!”他突然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你很好……當真好得緊哪!”此時馬兒已負著我倆遠離人群,越馳越遠。我聽多爾袞話中有話,心底發(fā)怵,猛地推開他,叫道:“放開我!”這次他沒再拉我,慣性使然,我竟一個趔趄栽下馬去。我尖叫著摔落草叢,在地上連打了兩個滾后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仰面朝上,正覺摔得七葷八素,頭昏腦脹,忽然頭頂光線一黯,一團黑影凌空罩下。
  我瞪大眼,驚惶的看清多爾袞正飛身躍下,直接撲向我。我尖叫一聲,側(cè)過頭揮手打他:“走開!”兩只手驀地被他一一抓牢,他強悍的跨騎在我的腰上,左手將我雙腕勒住,高舉頭頂壓在地上,右手扳住我的下頜,逼迫我抬高頭顱正視他。
  他的膚色被陽光曬得黝黑,臉上更是泛著紅光,似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頃刻間便可將我吞沒干凈。而他眼眸中射出的懾人眼神,卻又像極了一柄鋒利的刀刃,正在一刀刀的凌遲活剮了我。
  我登時被他的兇狠暴戾之氣嚇破了膽。印象中的十四阿哥,一直都是個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稍帶有點色,又有點痞的人,即便歷史早就他注定將來會成為叱詫風云的攝政王,我也從沒打心底里真正懼怕過他。
  但是,現(xiàn)在……
  “你在害怕什么?”他譏誚的冷哼,“像你這種膽大包天的女人,我還以為你永遠不知死字怎么寫!”他右手拇指上套著一枚翡翠扳指,堅硬的玉制硌在我的頜骨上,錐心刺骨的疼。烈日當空,他額頭滿是汗水,順著清峻瘦削的臉廓,滴滴答答的濺落到我臉上。
  “嗒”數(shù)滴過后,終有一滴濺入我眼內(nèi),我眼睫急眨,正覺眼球火辣刺痛,忽然唇上灼灼劇痛,竟是被他牙齒狠狠咬住。
  我痛呼吸氣,眼里痛得淌下淚水,頭高高仰起,掙扎著試圖避開他的攻擊。無奈這一切都只是徒勞,他的力氣遠勝我數(shù)倍,任我踢騰雙腿,卻逃不開半分禁錮。
  我咬緊牙關(guān),感覺唇上一抹血腥入口,于是索性放棄掙扎,閉上眼默默忍受,只是因為太過害怕憤怒,身子卻是不受控制的狂顫。
  唇齒間溫潤的感受到他舌尖濕濡的舔舐,瘋狂啃噬終告停止,他細細的舔著我的唇角、臉頰……我忽然產(chǎn)生出一種異樣感覺,這哪里是親吻,分明就似一只搖尾乞憐的哈巴狗兒在胡亂舔人。
  “噗!”明知在這個時候,這種氛圍下絕不該發(fā)笑,可我卻終是沒能忍住。等到這一聲笑出,我才又后怕不已,更加緊張的閉緊雙目,不敢睜眼瞧他暴怒的神情。
  “你還笑?”聽不出他是惱羞還是氣憤,我只覺得身上一緊,他竟然伸手開始扒我的軍服。
  “不要!”我嚇出一身冷汗,彈目開眼,驚恐無狀的看向他。
  甫睜眼,入目的是多爾袞的右肩,晃眼間,削瘦的肩胛上有塊齒痕狀似疤非疤的粉紅色印子,驀然跳入我的眼簾。那印子在我眼中遽然放大,我瞪大了眼,突然覺得所有的氣力全部被抽空。
  “看!這是……我給你的信物!來生……你來找我……記得……”這是……信物……來生……找我……
  我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全身顫栗不止。
  多爾袞的臉近在咫尺,目光炯炯,情欲暗涌。在那一刻,透過這張酷似努爾哈赤的臉,我只看到一雙霸道跋扈的眼……
  褚英!我許了來生的褚英……
  我啞然尖叫,:“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再傷害我……”因內(nèi)心無比恐懼,聲音顫若秋葉,我害怕的淚流滿面。
  多爾袞停了手,滾燙的掌心按在我的腹部,肌膚相觸,全然沒有半分旖旎,唯有緊張和難堪。他的眼神漸漸平復(fù)清澈明凈,然而我卻不敢掉以輕心,那里頭層層迭迭,隱晦如海,深不可測,無法猜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終于,在煎熬中捱過漫長的等待后,他緩緩撒開了手,手指輕撫上我的面頰,將我鬢角的碎發(fā)一一撥開:“我不逼你。只是記著……你欠我的,必然要還我!你休想逃得掉!”你欠我的,必然要還我……休想逃得掉……
  我如遭電亟!我欠他的,我欠他的……褚英……我欠下的……
  多爾袞沉著臉站起身,我眨眼,忍著全身酸痛,狼狽的攏住衣襟,翻身從草叢里爬了起來。
  不!一切都只是幻覺罷了,他不是褚英!他是多爾袞!他只是多爾袞!
  稍稍穩(wěn)定心神,那頭多爾袞冷眼睥睨:“鑲藍旗……你混得不賴啊,居然跑到鑲藍旗去了。能女扮男裝這么久,必然有人在背后包庇縱容……”我唬了一跳,忙道:“沒有!你別亂講!我只是出發(fā)前敲昏了一名小兵,頂了他的名額罷了……”多爾袞冷冷一笑,我知道他斷然不會輕信。他和濟爾哈朗同受皇太極恩寵重用,然而兩人卻時有政見不合,竟像是兩冤家對頭一般,逮到機會便要彈劾打擊對方的氣勢。
  倒霉我一個不要緊,若是因此連累了濟爾哈朗,那可就真的過意不去了。
  我舔了舔唇,口干舌燥。下唇被他咬破了皮,血絲咸咸的,略帶了點腥味。
  “過來!”他走到坐騎旁邊,命令我。
  我心不甘情不愿的磨蹭過去,他背著身在馬鞍旁一陣摸索后,突然轉(zhuǎn)身朝我丟過來一件東西。我環(huán)臂抱住,卻是一只牛皮水囊。
  天氣干燥炎熱,時下供水艱難,尤比糧食短缺現(xiàn)象更為嚴重。自打進入察哈爾境內(nèi)以來,因缺水中暑之人數(shù)不勝數(shù),夜里趕路時,常常有人昏倒路邊而不被人知曉,直等天亮各旗清點人數(shù)才會察覺。
  我嘆了口氣,拔下塞子,仰頭灌了兩口。正喝得暢快,忽然腰上一緊,多爾袞摟住了我,輕聲說:“真不明白你搞什么名堂,干巴巴的混在西征隊伍里,把好好的皮膚曬得都脫了皮……自古女子皆愛美,無論老幼,都極為珍視自己的容貌,為何偏偏你就愛特立獨行?”我嘿嘿一笑,腰肢扭了下,掙脫開他的狼爪:“貝勒爺說笑了。”“我不說笑!”他猛地拽住我的胳膊,“我只認認真真的問你一句,你到底是誰?你究竟所為何來?又想從中得到些什么?”他一連串的問題脫口問出,我不禁愣住,茫然無語。
  我是誰?我所為何來?我想得到些什么?
  答案清楚明白,但是面對他,我卻無從答起,也無力回答。只得虛弱的笑說:“貝勒爺想什么便是什么吧。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混口飯吃……”他一皺眉:“那好!混飯吃是吧?那你把這身鑲藍旗的褂子脫了!”我心里猛地一抽,驚問:“你想做什么?”他盯著我看了兩三秒鐘,突然爆出一聲長笑,攬臂牢牢抱緊了我,也不管天熱汗?jié)竦媚佄叮?#8220;以后這口飯,爺賞你吃就是了!”我這才聽明白,他的意思是讓我棄鑲藍旗,改入鑲白旗,而我卻完全想歪了。耳根子不由火辣辣的燒了起來,尷尬的回道:“謝爺賞飯!”看來濟爾哈朗那里一時半會是回不去了,若還想安安穩(wěn)穩(wěn)的跟著大部隊前進,只怕以后真的就得跟著多爾袞混了。
  其實只要多爾袞不去一味刨根問底,追究我的身份來歷,無論是跟濟爾哈朗混,還是跟他混,我都無所謂。不過……我若是突然之間失蹤不見,濟爾哈朗會否替我這個交情還算菲淺的奴才擔心,會否以為我中暑掉隊,而派人四處找尋?
  唉,無奈的嘆口氣。管不了那許多了,為今之計,只得走一步算一步。總之,無論在那個旗混,找尋一切機會接近皇太極才是正經(jīng)。 
                 
第十六章(4)
  多爾袞似乎對我疑慮難消,在一天二十四小時嚴密監(jiān)控下,我時有錯覺,他暗地里偷偷打量我的眼神,更像是把我當成林丹汗安插在西征隊伍里的間諜,又或者他甚至疑心是我給林丹汗通風報信,弄得現(xiàn)在一個察哈爾子民都看不到。
  真是頭痛啊,這個誤會如果落實的話,我十之八九會死無葬身之地。
  “阿步……”夜里氣溫略降,暑氣稍解,然而躺在密不透風的帳篷里,仍是覺得悶熱難當。多爾袞就睡在離我不足三米的地氈上,他的低聲呼喚我聽得一清二楚,卻因為暫時估摸不透他的用意,而不敢輕動,只是背向著他蜷縮身子假寐。
  “阿步……睡著沒?”耳聽悉悉窣窣聲不斷,他似乎騰身站起。
  我心中警鈴大作,忙“嗯”了聲,翻轉(zhuǎn)身子,故作睡意懵懂的回答:“睡著了。”“哧!”他輕笑,果然踢踢踏踏的走了過來,我躍身坐起,右手悄悄摸到枕邊的腰刀:“貝勒爺有何吩咐?”說話間他已挨近我,借著從用以透氣的小窗口灑進的點點月光,我清楚的看到他臉上似笑非笑的詭異神情。大口吞了下唾沫,我手指在刀柄上用力握緊。
  多爾袞似有所覺,眼瞼淡淡的垂下,在我手側(cè)不著痕跡的掠過:“天熱睡不著,不如陪我聊會吧。”我驚訝之余,仍不敢大意松手,只是借著調(diào)整姿勢,把刀調(diào)了一個更順手的方向——非是我要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實在是十四爺在男女問題上劣跡斑斑,不容我小覷。
  想到男女問題,我心中一動,好奇心不禁猶然升起:“好啊。聊天是吧?那說好了,只是聊天而已,如果我說了一些你不愛聽的,或者無心戳到了你的痛處,那也只當我胡扯,你不許動怒。”多爾袞撇嘴一笑,單手撐地,挨著我緩緩坐下。我往后挪開少許。他掀眉瞪我:“做什么躲我,我是老虎,還吃了你不成?”我暗想,是不是老虎還說不準,但是色狼倒真是不假……不得不防!
  “你身子燙得好比一個燒著的大蒸籠,我怕熱。”我假意用左手扇風,眼光斜斜的望向窗外。
  月色皎潔,蟲鳴啾啾,確實是個悶熱難耐的夏夜。
  “阿步……”我擔心他又來追問我的身份,趕緊搶在他之前,沒頭沒腦的問了句:“你和大玉兒之間到底怎么回事?”這話一出,我頓時后悔不迭。我原打算循序漸進的誘導(dǎo)他透露些內(nèi)幕出來,可誰曾想最后卻盡數(shù)毀在我這張快嘴上。
  他飛快的脧了我一眼,目色深沉,長長的眼睫在他挺括的鼻翼旁落下一片陰影。我的一顆心隨著他死寂般的沉默而越跳越快,怦怦怦怦,我腦袋震得發(fā)暈,終于抑制不住緊張,手心茫然的按上心口。
  “西宮側(cè)妃……”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秒鐘,也許已過數(shù)十分鐘,多爾袞忽地嗤笑,“好端端的突然提她做什么?她不是你的親侄女么?”我臉上一紅,假裝沒聽到他后半句的調(diào)侃,只是甕聲甕氣的說:“不能提么……”底下的話在舌尖上滾了三四遍,卻猶豫著不知該如何問出口,最后只得長嘆一氣,“算了,只當我什么都沒問!”“既是問了,又如何能再當作什么都沒問呢?”我微微抽氣。
  他曲起膝蓋,雙臂抱膝,下巴擱在膝頭。月光下,赤裸的上身削瘦卻并不顯得過于單薄,臉上帶著一種慵懶而又略帶散漫,隱約間可以看出他的情緒竟是出乎尋常的平靜:“宮闈之事不是你我該過問的,我覺得你對汗妃們過于關(guān)切了。難不成……你竟是對大汗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你……你胡說什么?”我被他一腳踩到痛處,又羞又急,當場從席上蹦了起來。
  多爾袞果然不愧為多爾袞,我不曾想到他的洞察力竟是如此敏銳,難道我的感情當真表露得如此明顯,居然讓他一眼洞穿?
  不!我沒法解釋清楚自己的身份來歷,又如何向他解釋東哥與我的前世今生?那三十五年的南柯一夢,說出來只會令他把我當成妖人看待!
  “你!”情急之余,我倏地伸手指向他,惱羞的叱道,“關(guān)我什么事了?明明是你和大玉兒之間不清不楚,曖昧……”一句話未喊完,我右臂劇痛,竟是被多爾袞伸手拉住用力往下一拽。我整個人猝不及防的跟著栽倒,他順勢撲了上來,牢牢壓住我。
  我又驚又怒,果然逞一時快意非明智之舉,一報還一報,他踩我了,我也踩了他,只是我踩他只怕會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
  傳聞多爾袞與大玉兒兩情相悅,甚至有野史稱順治帝福臨乃是多爾袞的私生子,難不成是真的?
  “你想殺人滅口?!你別以為自己瞞得甚好,其實大汗一早便洞悉你們的奸情……”我慌亂口不擇言,這當口只想著如何脫離他的壓制,伸手盡力去夠那枕邊擱著的腰刀,哪里還顧忌自己到底在講些什么。
  “你這張嘴……能不能安靜會兒?”他突然俯下頭來,溫厚的嘴唇覆住我的唇瓣。
  我打了個哆嗦,緊閉牙關(guān)不讓他探入,猛烈搖頭。他雙腿彈壓住我的膝蓋,右手卡住我的下巴,不讓我亂動。
  我渾身顫慄不止,右手筆直探出,指尖才剛剛夠到刀柄,突然多爾袞的左手飛速探過,搶在我之前抓住刀鞘猛力往外一摜。“啪”地聲腰刀摔到角落,我的心急遽一沉,如墮冰窟。
  “散播謠言,離間我和大汗之間的情誼,這也是你此行的目的之一么?”雙腿內(nèi)側(cè)感到一陣劇痛,他竟然用膝蓋頂開了我并攏的雙腿。剎那間,我駭?shù)没觑w魄散,依稀恍惚中思緒竟像是飛轉(zhuǎn)倒退回許多年之前,記憶中最沉重、最凄烈的痛楚被生生挖了出來。
  我顫聲尖叫:“不要——”多爾袞一把捂住我的嘴,我張口毫不留情的咬下。他“咝”地從牙縫里吸了口氣,甩手。
  “你屬狗的嗎?”“不要……不要……”我已語無倫次,滿心恐懼,淚水滾滾落下。
  褚英帶給我的傷害,曾經(jīng)令我刻骨銘心,即使時隔那么久遠,卻仍是深埋在我心底最最觸碰不得的痛。
  我哭得氣噎,多爾袞停下動作,靜靜的跪在我雙腿之間。過了許久,忽然將我胸前扯散的衣襟重新扣緊:“我最討厭和哭哭啼啼的女人辦事了。”“嗚——”我嚎啕大哭,傷心、屈辱、害怕……種種極端的情緒揉雜在一起,將我努力維護的堅強與自尊徹底打成齏粉。
  “好了!別哭了!”他看起來似乎挺不耐煩的,不過語音卻漸漸放柔了。
  我淚眼朦朧,想著皇太極近在咫尺不得相見,只能苦捱相思,獨自魂牽夢縈……我費盡心機想見皇太極,卻接二連三的被多爾袞破壞,如今更是要忍受他的侮辱,驚懼中不禁暗生一股恨意。
  “別哭了……”他聳肩,“我答應(yīng)不再碰你……”我抓緊凌亂的衣裳,從他身前慢慢往后挪開,抽噎著用手背胡亂的抹干眼淚,哽聲:“你走開!”見他動也不動,心里愈發(fā)氣急,恨聲道,“好,我把命交你手里就是!”“你舍不得死的!”他氣定神閑的立身而起,一派輕松。
  我呆住,方才那股狠勁就像是一只被戳破的氣球,頃刻間泄得一干二凈。
  頹喪的咬唇不語。雖然心有不甘,然而卻不得不承認,我心里記掛著皇太極,我現(xiàn)在的確舍不得死……
  “過來!”他半蹲下身子,在身前拍了拍席面兒,竟像是喚小狗般喚我,“靠近些,我有話跟你說!”我才猶豫不決,他下一句話已然像炸藥包似的丟了過來,“你不過來,難不成是要我過去?”我拿他沒轍,他字字句句都點在我的軟肋上,他若是存心意欲刁難于我,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難脫不了他的算計。
  他輕易便可將我弄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心驚膽寒的靠近他,多爾袞笑了笑,我瞧他臉上雖掛著笑容,可一雙眼卻異常的凜冽深沉。
  “我不知你的居心何在,不過……”他猛地捏住我的下頜,強迫我抬頭直視他,“我還是要把這件事講個明白,我喜歡女人,環(huán)肥燕瘦我都不大挑剔,但這不等于說我會不懂進退,和大汗的女人搞得不清不楚。你所謂的博爾濟吉特布木布泰,她長居深宮,我和她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就連單獨見面有未曾有過,更遑論私下有染?枉你機關(guān)算盡,大汗總不會信你無端宣揚的謠言,你的那點計謀拿到他跟前現(xiàn),比都沒得比……哼,玩離間計,你可知大明袁崇煥是怎么死的?跟我八哥玩離間計,你還太嫩了!”我連連喘氣,背上汗?jié)窳艘淮笃?,額頭不住的往下滴冷汗:“我、我不是耍心計,我只是……誤會了而已。你莫當真……”事到如今,我唯有先向他服軟認錯。
  可為什么人人都說多爾袞和大玉兒有關(guān)系,可真到了這里,卻全然不是一回事呢?
  多爾袞分析得的確十分有理,而且他也毋需在我面前撒謊欺我,若是不滿我的胡言亂語,大可一刀宰了我,永除后患。此刻打量他說話的語氣,臉上的神采,竟是充滿了無比的自信,可見他剛才的一番話所言非虛,他和大玉兒之間真的沒有半點可供緋聞滋長的空間。
  我欲哭無淚,那些傳聞軼事果然當不得真!
  我這條小命險些就葬送在這該死的野史傳說上頭!
  五月廿三,大軍至木魯哈喇克沁,分三路向前挺進:左翼由阿濟格率科爾沁、巴林、扎魯特、喀喇沁、土默特、阿祿等部兵一萬,進攻大同、宣府邊外察哈爾屬地;右翼由濟爾哈朗、岳托、德格類、薩哈廉、多爾袞、多鐸、豪格等率兵二萬進歸化城、黃河一帶;而皇太極則帶領(lǐng)代善、莽古爾泰等人率大軍繼續(xù)前行。
  我心里一百、一千個不愿意離開,急切的想留在軍中,只可惜多爾袞根本不會給我這個機會遠離他的視線半步。
  當天清晨軍令頒下,全軍拔營。我騎馬跟在多爾袞身側(cè),疾馳而行。因右翼人數(shù)只有兩萬,我很擔心會不小心被濟爾哈朗撞上——被濟爾哈朗認出來不打緊,要緊的是若因此被多爾袞有所察覺,又不知道他心里會如何算計了。
  下午草草進食,取了干糧充饑果腹,我只低頭不語,盡量在人群里保持低調(diào)。
  “哥——”隨著這一聲清爽的喊聲,我心里咯噔一下,險些一口嚼到自己的舌頭。
  多鐸一身月白裝束,精神抖擻的勒馬奔近:“你這是吃的什么?”邊說邊從身前取下一團灰撲撲的東西,甩手扔下地來。
  好死不死的,那個東西恰恰就砸在我的腳邊,我唬得連忙縮腳,不敢抬頭。睨眼望去,卻見腳旁撂了一只灰兔,身上還插著一枝斷箭,傷口處血淋淋的,顯是剛獵不久。
  “哥,別老啃那些干糧,你吃這個吧!”多鐸騰身躍下馬背。
  多爾袞慢條斯理的答道:“打理這東西費時,還是隨意吃些趕路要緊!”“老吃這沒味的東西對你身體沒好處!哥,咱打仗騎射靠的是力氣,吃不飽如何殺敵?”“敵?”多爾袞微微一笑,“我不認為這次能遇見這個大敵。如今咱們雖全力趕赴歸化,恐怕到頭來也只是撲個空——林丹汗狡如脫兔,我若是他,絕不會在歸化城等死!”“狡如脫兔?!”多鐸哧的一笑,傲氣的說,“兔子就是兔子,即便再狡猾,最終也絕逃不出獵人的手心!”說罷,走前幾步,彎腰撿拾起那只死兔。
  我全身僵硬,不敢隨意動彈惹他注意??绅埵侨绱耍鹕頃r仍是不經(jīng)意的朝我瞥了一眼,我先是大吃一驚,正感不知所措,他的目光卻已毫無波瀾的從我臉上移開。
  虛驚一場,我大大的松了口氣。
  可沒等我把那顆緊張的心放回原位,多鐸遽然回頭,眼眸犀利如鷹的瞪住了我,厲喝:“是你!你怎么會在這里?”我的頭皮一陣發(fā)麻,在他狠厲的瞪視下,全身汗毛霎時間一起立了起來。
  他跨前一步,氣勢迫人,左手甚至已按上腰間的刀柄。我四肢僵硬,多鐸的殺氣完全不是裝出來的——如果說多爾袞的睿厲霸氣是屬于內(nèi)斂的、收放自如的,那么多鐸便是沖動的、毫不掩飾的。
  “十五!”斜刺里,多爾袞不著痕跡的插了進來,一手擋住多鐸握柄的左手,一手將我向后搡開。他轉(zhuǎn)而把手臂搭在多鐸肩上,笑嘻嘻的說,“幫我剝兔皮去!”“哥,她……”“走,走!趕緊拾掇干凈了好烤來吃!”多爾袞打著哈哈將滿臉狐疑之色的多鐸架開。
  我趁機溜得遠遠的,一口氣跑到鑲白旗隊伍的最后頭。
  想著以多鐸對兄長的維護之心,極有可能會像上次在大凌河殺盡所有多爾袞狎玩過的女人那樣,再次拿我開刀……
  不寒而慄啊!在他眼里,我興許就是那一條僥幸漏網(wǎng)的魚。
  一直捱到天色漆黑,完全無法瞧清腳下的路況時,急速行軍的大隊人馬才被迫停下,扎營休息。
  松脂火把燒得木枝噼啪作響,為了避開悶熱,將士們寧可摸黑卸鞍喂馬,也不愿多點燭火照明。
  多鐸沒有回正白旗的營帳歇息,打下午起便和多爾袞湊在一塊討論圍攻歸化城事宜。因有多鐸在側(cè),我趁機從多爾袞身邊脫開身,又乘著夜色昏暗,偷偷騎了一匹馬,徑自離開了鑲白旗的營地,脫離右翼大軍。
  按腳程粗略計算,中路大軍的人數(shù)雖多,但行軍速度卻絕不會比左右兩翼軍隊慢得多少,如果我能夠徹夜北趕,到天亮便有可能追上皇太極的大軍。
  我害怕多爾袞會很快察覺我的逃跑計劃,于是一路上絲毫不敢偷懶停步,騎馬一鼓作氣奔馳了足足七八個小時,馬兒才逐漸放慢了腳步。
  此時已是旭日東升,天色迅速轉(zhuǎn)亮,我累得全身骨骼都似散架一般,無力癱軟的趴在了馬背上,舔著干裂的嘴唇,感覺腦子一陣陣的眩暈。
  逃出來時太過緊張倉促,我竟是連袋水囊也未來得及準備。此時天際的一片彤紅彩光,大地的暑氣逐漸升騰起來,眼前的景象落在我的眼里,天地仿佛都是顛倒的。
  我又累又渴,嗓子眼干澀得快要冒煙了。
  胯下的坐騎疾馳了一夜,這會子哧哧的直喘粗氣,嘴角已沾染零星白沫——照此情形推斷,就算我能憑自身意識強撐不倒,恐怕這馬兒也再無體力能陪我一塊撐下去。在這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若是沒了坐騎,僅靠我的兩條腿,別說是追上皇太極的大軍,只怕我會徹底迷失在這片人跡罕至的荒蕪之地。
  最后權(quán)衡輕重利弊,我不得已只能暫時放棄趕路,下馬稍作休息。
  將馬趕到一個草源豐厚之處讓它飽餐后,我找了塊陰涼之地精疲力竭的躺下。四周一片祥和安靜之氣,我不敢輕忽大意。一宿未眠,眼皮困頓得仿佛重逾千斤,我只得不時拿手拍打自己的臉頰,借以趕走睡意的侵襲。
  約莫過得半個多小時,忽聽草皮微微震動,掌心觸地,能明顯感覺到那種震顫感越來越強烈。我恐懼感大增,然而不等我從地上跳起尋馬伺機逃離,便聽不遠處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嚷道:“快看!那里有匹馬!”馬蹄聲沉悶迫近。
  “小主子!趕路要緊……”“有馬鞍和腳蹬,不是野馬!一定是父汗部眾遺散的馬匹!昂古達,你去牽過來!”我心里大急,不管他們是什么人,我都不可能把馬給他們。
  撥開半人高的草叢,依稀可見對面十多丈開外,有一隊由十多人組成的馬隊正往這邊靠近,這些人長袍馬靴,竟是蒙古人的裝扮。
  這其中有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兒衣著鮮亮奪目,分外顯眼,我只粗略一瞥,便即刻猜出這個必定就是他人口中所稱的“小主子”。
  只見他烏眉大眼,高鼻深目,稚氣未脫的臉上五官輪廓長得卻是極為精致,雖然揮舞馬鞭時帶出一股粗豪之氣,然而星目流轉(zhuǎn)之間,卻隱約可見他身上散發(fā)出一種與眾不同的貴氣和秀美。
  這個孩子……就像是個豪邁與俊秀之間的矛盾結(jié)合體。
  雖是充滿矛盾,卻偏又結(jié)合得恰到好處,讓人驚嘆!
  “昂古達!黃河離這里究竟還有多遠?”男孩眉宇間有著傲視天下的豪氣,然而眼波流轉(zhuǎn)間卻自然而然的帶出一股絕美的艷麗。
  我瞧著有些失神,恍惚間總覺得他的這個眼神分外熟悉。
  “小主子……”那個叫昂古達的男人,是個三十出頭的粗壯漢子。他原本已下馬快步走向我的坐騎,這時聽得問話,忙又回轉(zhuǎn),躬身回道,“是有些腳程要趕……”底下的聲音說得有些含糊,我聽不清楚,只瞧見馬上的男孩滿臉不悅,過得片刻,突然抬腳踹中昂古達的胸口:“混賬東西!難道父汗是因為懼怕皇太極才離開察哈爾的嗎?”昂古達僂著背脊,顫抖著匍匐跪下:“奴才該死!”“你的確該死!”男孩叱道,“如此詆毀主子,你就是死上一百次也不夠!”“主子饒命!奴才知錯了!”鞭梢點在他的腦袋上,男孩怒斥道:“這顆腦袋暫且先留在你的脖子上掛著,等找到額吉和父汗,我定要讓父汗剝了你的皮!”好一個既霸道又煞氣十足的主子!
  無法想像眼前這個俊逸秀美的孩子竟然是林丹汗的兒子!
  “什么人?!”我嚇了一大跳,剛才愣神的時候,腳下無意中竟然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枯枝。干燥的枝干脆生生的發(fā)出噼啪一記爆裂聲,這么微小的聲音,不曾想居然立即驚動到他。
  身形停頓了兩秒鐘,我猛地長身立起,以迅雷之勢飛速沖向那匹駿馬。
  左腳伸入腳蹬,用力蹬腿,挺腰跨馬……一番動作我麻利的一氣呵成。夾腿催馬奔馳起來,我剛要松口氣,忽然而后咻地傳來破空之色。
  我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認為他們在拿箭射殺我,忍不住背脊冒出一股寒氣,身子僵硬如鐵。我只得絕望的等待著箭鏃入肉的那一刻到來,以絕對的堅忍之心去忍受那即將到來的鉆心之痛……可事情并非如我所想的那樣,最終出現(xiàn)的不是箭枝,而是繩套。
  眼前晃過一道淡淡的灰影,我的脖子被一圈指粗的麻繩套了個正著。雙手出于自保,下意識的一把抓住脖頸上的繩圈,沒容我驚呼出聲,腦后的長繩遽然收緊,只聽“嘣”地聲,長索發(fā)出一聲振鳴,我被騰空拽離馬背。
  咽喉處劇痛,我呼吸窒息,腦袋脹得似乎要裂開般。身子沉重的倒飛在空中的同時,我眼睜睜的瞧見那匹馬嘶鳴掙扎著往前奔馳而去,逐漸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砰!后背沉重的砸在草地上!
  右背肩胛處上傳來一陣錐心刺骨的劇烈疼痛,所有的感官認知在剎那間被痛覺完全侵蝕湮沒。我痛苦的逸出一聲呻吟,在一片金星揮舞間慢慢失去知覺。 
                 
第十七章(1)
  蒼穹一片瓦藍,絲毫沒有摻雜半點的雜質(zhì),那是一種透亮清澄的顏色,讓人見了心情格外舒暢。
  天頂壓得很低,仿佛觸手可及,我忍不住吸了口氣,但胸肋處隨之傳來的一陣痙攣抽痛,痛得我張嘴屏息,腦子里一片混亂,只覺得此刻渾身上下似乎沒有一處再受我大腦控制,竟是絲毫動彈不得。
  全身麻痹僵硬,除了能感受到強烈的痛覺外,我無力移動半分,只得勉強轉(zhuǎn)動酸澀的眼珠,極目打量四周。
  耳邊充斥著咩咩哞哞的牲畜叫喚,這種嘈雜混亂的叫聲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我仿佛置身于成群的牲口堆里。
  晃悠顛簸的感覺明明白白的告訴我,我正躺在一輛緩慢行駛的板車上,車下鋪著粗糙的草席,硌得脊梁骨生疼。
  “額吉!那女的活了——”一個稚嫩童音脆生生的喊,“她真的沒有死呢!”“沒規(guī)矩!怎么說話呢?”一把清脆的聲線由遠飄近,責備之語聽起來包涵更多的是無限的寵愛。
  我目光斜視,視野里出現(xiàn)一張圓潤的臉孔,烏眸紅唇,這個女子絕對不是我見過的眾多美女中的一位,她長相一般,但從她身上卻很自然的流露出一縷淡淡的、懾人的高貴氣質(zhì),教人一見之下,一時難以挪開視線。
  她身上穿了一襲紅色的蒙古絲袍,高高的領(lǐng)口遮擋住她纖長的脖子,領(lǐng)口繡滿了繁雜精細的盤腸花紋。發(fā)髻上套著頭帶,無數(shù)條精美的紅黑色瑪瑙珠串從她兩鬢旁垂下,在微風中垂擺撞擊,發(fā)出叮叮咚咚悅耳的脆響。
  裁剪合體的長袍,在寬大的腰帶勒束下,愈發(fā)顯出她的腰肢纖細,身姿苗條。大概是長時間承受烈日當空,她的臉曝露在灼熱的空氣之中,顯得有些暗紅,可是這絲毫無損于她的華貴雍容之態(tài)。
  我心里打了個突,不看她本身的貴氣,僅是她的穿著打扮,已清楚的表明,眼前這個與我年歲相仿的女子,來頭肯定不小。
  “淑濟!把你的毛伊罕留下,讓她照顧這個女人!”她騎著馬上,只漫不經(jīng)心的瞥了我一眼,便目視前方下達指令,肯定的語氣里有一種不容辯駁的威嚴。
  “額吉,真的要把毛伊罕留在這輛勒勒車上嗎?沒有她在身邊,那誰來伺候我呢?”奶聲奶氣的聲音來自于我左側(cè)邊,雖然看不到它的主人,我卻能在腦海里模糊的勾勒出一個不超過五歲稚齡女童的身影。
  女子眉稍一挑,有些不耐的叱道:“這會都什么時候了,還只一味想著要人來伺候么?”許是覺察到自己對待小女兒的語氣太過嚴厲,她終于輕輕嘆口氣,放柔了語調(diào),“淑濟,再堅持一會,只要能把這些子民盡數(shù)安全的帶過黃河,與你父汗匯合,那便已是頭功一件!至于其他的小事,目前都不用太過計較……”我心神一震!難不成這位竟是林丹汗的福晉?!她是誰?是那個將我弄成現(xiàn)在這副慘狀的男孩的母親嗎?
  那個男孩……他在哪里?
  我又在哪里?
  沒人可以解答我的困惑,我張嘴出聲,聲帶稍稍震動,喉嚨里像是吞了刀片似的,火辣辣的撩起一陣劇痛。我一時承受不住,淚水漸漸充盈入眶,順著眼角徐徐滑落。
  過得許久,忽然有只冰冷汗?jié)竦男∈置髦鴵嵘衔业难劢?,溫柔的替我擦去淚痕。
  眼睫輕顫,一張蠟黃消瘦的小臉跳入我的眼簾,那是個五六歲大的女孩兒,小眼睛,扁平鼻子,鼻翼張得老大……我不禁想起剛才聽到的一個名字——毛伊罕。
  毛伊罕在蒙語里是丑丫頭的意思。
  這個小女孩果然長得人如其名,雖是其貌不揚,不過一雙漆黑的眼珠卻極為靈動,她咧嘴沖我一笑:“你做什么哭???是脖子上的傷口疼嗎?”冰涼的小手滑上我的脖子,猶如一塊冰塊覆蓋,頸上一圈如火燒刀剮般的疼痛頓時大減。
  “我叫毛伊罕,是淑濟格格的使喚奴婢。”她的笑容帶著幾分靦腆羞澀,顴骨被毒日曬得滾燙,唇角干裂暗紅,“其實……其實我原先不是伺候格格的近身丫頭,只是那些姑姑和姐姐們在離開歸化城時都走散了……福晉這才把我挑了出來……”她不緊不慢的說著話,又取了一塊質(zhì)地粗糙的棉布帕子,將我額角頸間的汗水一點點的吸干,嘆道:“姑姑,你臉上的皮膚都曬脫皮了……你渴么?我去取水給你喝!”我很想伸手拉住她追問更多詳情,無奈此刻別說抬手,就連手指都一點使不上勁,只得眼睜睜的看著她爬下勒勒車。
  五月廿七,大金三路精兵分別攻入歸化城,西至黃河木納漢山,東至宣府,南及明國邊境,所在居民紛紛逃匿,但大多數(shù)人最終都淪為大金國的俘虜。
  我現(xiàn)在所在的這支逃難隊伍,共有兩千余人,大多是老弱婦孺。林丹汗率領(lǐng)部眾撤離察哈爾本土時,因為人口眾多,導(dǎo)致百姓流落失散。這支隊伍之所以能撐到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因為領(lǐng)頭的那名少婦乃林丹汗的囊囊福晉。眾人信任囊囊福晉,相信她最終會將他們帶到林丹汗的身邊。
  我的脖子被套馬索嚴重勒傷,聲帶受損之余,因夏季高溫炎熱,傷口竟是留膿潰爛,遲遲不愈。等到半月后我能下車行走自如時,仍只能頂著一個破鑼似的沙啞嗓音和毛伊罕等人勉強交流。
  這半個月里,我再沒有見過囊囊福晉,倒是她的小女兒淑濟格格因為經(jīng)常來找毛伊罕,我隔三差五的就能見上一回。
  那是個才三歲多的小女孩,長得聰慧伶俐,能說會道。也許因為身上流淌著成吉思汗后裔的高貴血統(tǒng),小小年紀的她和我見過的大部分女真格格們并沒有太大區(qū)別,在對待奴隸仆人時總會不自覺的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氣。
  不過,除此之外,她的確是個可人疼的孩子。相比毛伊罕的穩(wěn)重,淑濟天真俏皮的模樣讓我動情的想起了蘭豁爾和敖漢。
  我的女兒們……不知道她們現(xiàn)在如何了?
  算起來,蘭豁爾已經(jīng)十七歲了,這個年紀的女孩兒應(yīng)該早就嫁人了吧?只不知皇太極會把她嫁去哪里,額駙又是個怎樣的男子?她過得好不好?
  而敖漢今年也該滿十一歲,正是步入適婚的年齡……
  想到這里又忍不住感慨唏噓,以我今時今日的身份和處境,是絕對不可能再做回她們的母親了。
  歷史上的元朝被明朝取代后,并沒有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之中,成吉思汗的子孫們退出中原舞臺,囤聚北方,延續(xù)著他們的黃金皇朝。
  現(xiàn)代的教科書本上稱這段時期為“北元”。
  就目前這個時代而言,有四個人是足以影響和支撐整個歷史。一為明朝崇禎皇帝,二為農(nóng)民起義軍后來的首領(lǐng)李自成,三為大金國汗皇太極,四為蒙古國汗林丹汗。
  這四個人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已隱然將天下四分,各霸一方。而這四個人里,最早登上歷史大舞臺的,非林丹汗莫屬。
  明萬歷三十二年,年僅十二歲的林丹汗便登上了蒙古汗王寶座,在這個叱詫風云的時代里開始鋪開他的傳奇人生。
  我對林丹汗的了解并不多,唯一知道的也僅是這個和皇太極同齡的男人,長期以來一直就是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的心頭大患。
  以游獵為生的女真人和以游牧為生的蒙古人相比,雖然同樣的驍勇善戰(zhàn),但是蒙古地廣人多,史源深厚,遠非是居于東北一角的女真人可以比擬。
  “阿步姑姑!姑姑!”身邊有人輕輕推了我兩下,聲音壓得極低。
  我困頓的撐開雙眼,迷迷瞪瞪的看了老半天,才慢慢對準焦距,看清眼前毛伊罕不住晃動的小腦袋。
  “該起了,姑姑!”“嗯。”胸口像是堵了塊石頭,我懵懵懂懂的從席上翻身爬起,腦袋一陣發(fā)暈。
  “姑姑,我去打水!”我隨意點頭,毛伊罕走到氈包口又停下腳步折了回來,小手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小聲說:“姑姑,今兒個是大日子,你可得打起精神來!”我猛地一凜,腦子里頓時警醒。起身時順手抱住毛伊罕,在她臉上叭地親了一口,笑道:“知道了,今兒有得忙了。”出得氈包,帳外月明星稀,天穹一片沉甸甸的墨黑。草甸子的空地上燃燒著一簇簇的篝火,有十多名婦人正默默無聲的忙碌著手里的活兒。
  毛伊罕和三個差不多大小的小丫頭一起輪流打水,我在地上支起兩口直徑一米大小的鐵鍋,看著水一點點的灌滿,然后在底下點了火,不時的加薪添柴。因為挨著火源太近,我身上的衣裳被汗水泡濕后又隨即被熱浪烤干。
  在看到澄凈的水面泛起陣陣漣漪,鍋底咕咚咕咚開始冒起了一串串的小氣泡后,我隨手拿了塊青色的茶磚,敲碎了扔進水里。
  一時水色變深,濃郁的茶香緩緩漫溢開來。
  東方旭日破云而出,紅彤彤的朝霞染紅大地,瓦藍的天際,碧綠的草地,我揚起頭來,微瞇著雙眼迎向奪目紅球。嘹亮的歌聲不知從何處突然悠揚的響起,伴隨著馬頭琴動聽的弦聲,草原上穿著著五彩繽紛靚麗顏色衣裝的男女們,簇擁到篝火旁,載歌載舞……
  霞光下的男男女女,微笑的面龐上仿佛鍍了一層金燦燦的霞光,莊嚴而又透著冶艷之色。
  我看得入神,怔怔的說不出話來,手肘邊有只小手拽了我的袖角,輕輕搖晃:“阿步姑姑,該撈茶沫了!”“哦!”我忙低頭。
  這時水已燒得滾沸,毛伊罕踩著一張馬扎,吃力的爬到鍋沿旁去。我吸了口氣,心慌道:“你下來!讓姑姑來做……”毛伊罕回頭沖我咧嘴一笑,小臉烤得通紅,滿是汗水:“姑姑還是去取羊奶吧!這點活我還是能干的!”我瞪了她一眼,不由分說的將她從馬扎上拎了下來。她咧著嘴,靦腆的笑,兩鬢扎著的小辮兒隨風輕輕搖擺。
  我將茶葉渣沫從鍋里濾盡,這時早起擠奶的仆婦們將新鮮的羊奶裝入大桶后提了過來,我徐徐將奶倒入鍋內(nèi)。
  “早膳做好了沒?”遠處有人扯著嗓門高喊。
  負責管理我們這些下人的一個老媽子立馬指揮我們將煮好的奶茶和炒米等食物,一一細心裝入食盒,由那方才前來催膳之人端了去。
  之后又是一通忙碌,從晨起到現(xiàn)在,我忙得連口水也顧不上喝。好容易撐到快晌午,肚子已是餓得前胸貼后背,只得偷偷先抓了一把炒米來充饑。
  遠處飄來響亮的歌聲,空氣里除了濃郁的奶茶香氣,還有一股烤肉香氣,引人垂涎。
  我嘆了口氣,直覺嘴里如嚼石蠟,食不知味,噴香的炒米咽下肚去,渾然沒覺得有半分的好吃。
  “姑姑!姑姑……”毛伊罕興高采烈的奔了過來,我連忙抹干凈嘴巴,撣著長袍上的碎屑從草地上站了起來。
  毛伊罕身后,赫然跟著兩名三十多歲的婦人,這兩個人衣著干凈鮮亮,不像是普通的奴仆。我目光一掠,果然在她二人身后發(fā)現(xiàn)了淑濟格格的身影。
  見到淑濟并不稀奇,不過這回走在一側(cè)與她小手相攜牽勾的另一個小女孩,卻是著實引得我眼眸一亮。那是個才約莫兩歲大點的粉娃娃,白色鑲嵌彩繡花邊的緞袍,袍角長長的拖到了靴面上,大紅的寬幅腰帶緊束,配上同樣鮮艷的羊皮小靴,人雖嬌小,卻也顯得英氣勃勃,與眾不同。
  那孩子生就一副圓圓的臉蛋,唇紅齒白,濃眉大眼,長相也極賦草原女兒的爽朗之氣。
  我越瞧越覺歡喜,心中略略一動,淑濟已大聲嚷嚷:“給我兩碗奶茶……”側(cè)頭看了眼身邊的女娃兒,又加了句,“再要些奶皮子,托雅愛吃……”“要三碗才對!”驀地,身后響起一道清爽而又略帶稚嫩的聲音。
  淑濟倏然扭頭,喜道:“哥哥!”年幼的托雅也是一臉笑容,放開淑濟的手,興奮的撲向來人。
  我心猛地一沉,倒抽一口冷氣。
  果然是他……雖然已隔了將近兩月,但眼前的男孩兒卻絲毫未見有任何的改變。此時挨近了瞧他,仍是覺得他美得過分,特別是他的眼神,目光流轉(zhuǎn)間捎帶出一抹絕艷的神采,不可方物。
  我忙躬身低下頭去,只希望他不會注意到我。一陣微風吹來,傷痕猶存的脖子上涼颼颼的,我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
  “阿步!愣著做什么?還不快給小主子們舀奶茶?”管事嬤嬤暗自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我疼得張嘴吸氣。
  真是怕什么偏來什么,那么多的丫頭仆婦站在一起,她怎么就偏偏挑中我了呢?
  我默不吱聲的用勺子舀了三碗奶茶,管事嬤嬤接了,老臉上掛著卑微而又討好的笑容,雙膝跪地,雙手將茶碗捧至頭頂。
  我低著頭斜睨著她那可憐又可笑的模樣,真是說不出的滋味。
  “好哇!就知道你們?nèi)齻€小鬼會偷懶享福!”一把甜甜的聲音嬌笑著響起。
  我不敢抬頭,只覺得這聲音聽起來十分年輕,而站在身邊的毛伊罕突然扯動我的袖子,示意我跪下,我這才意識到這來的女子身份非同一般。
  “泰松格格萬福金安!”眾人齊聲問安。
  我唬了一大跳。
  雖然這一路上都跟著囊囊福晉的隊伍往南,而這批人最終得以與南渡黃河的林丹汗大部隊會合也已經(jīng)有段時間了,然而基本上我都只是在勒勒車上以及氈包內(nèi)養(yǎng)傷,往來接觸的也只是毛伊罕之類的奴才丫頭,是以對于這些高高在上的蒙古皇親貴族們,依然是一無所知。
  我眼珠好奇的轉(zhuǎn)動,悄悄掀了眼皮子快速的瞄了一眼。
  那是個十來歲的高挑少女,瑪瑙珠串的映襯下,能清晰的看到她柔軟雪白的頸子,尖尖的下巴。
  泰松格格……也是林丹汗的女兒嗎?
  可是,同樣作為林丹汗的子女,淑濟、托雅,甚至那個不知名的男孩子,他們的地位不也應(yīng)該相當尊崇的嗎?為什么看起來好像遠不及眼前這個泰松格格尊貴呢?
  “姑姑!”淑濟脆嫩的喚了聲。
  泰松含笑摸了摸她的頭,目光越過托雅,淡然落在那個男孩身上:“額哲!成吉思汗陵大祭就快開始了,大汗帶領(lǐng)臣民們已經(jīng)就位,你的額吉見你不在,派人四處尋你。你倒真會逍遙自在……”額哲毫不在意的撇嘴:“我在不在,并不重要!”“胡說!”泰松呵斥道,“你是大汗的嫡長子,將來整個蒙古草原都是你的!”額哲仰天哈地一笑,笑容瑰麗,卻透著絲絲縷縷嘲諷般的冷意。
  泰松似乎很不滿意他的態(tài)度,纖手一揮,拍在他后腦勺上:“還不快去!磨蹭什么?”額哲仍是散漫的笑了笑,帶著一種孤傲的冷然接過奴才遞來的馬疆,翻身上馬。我細心辨認,發(fā)現(xiàn)他身邊跟著的那個奴才并非上回那個叫昂古達的漢子。
  額哲走后,泰松和淑濟、托雅又說笑了一陣,最后在眾人的簇擁下一同離去。
  我松了口氣,累了一上午,這會恨不得癱在地上睡上一覺。毛伊罕拿了一些奶豆腐、奶果子來給我,我突然覺得食欲全無,胃里早餓得空空蕩蕩,再也感覺不到一絲饑餓感。
  于是打發(fā)走毛伊罕一班小丫頭,讓她們自己去解決午餐,我有氣無力的守著簡易的臨時爐灶發(fā)呆。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眼前一晃,有塊巴掌大小的東西從頭頂落了下來,“喀”地聲撞到鐵鍋的鍋沿上,而后反彈到我身上。
  我隨手拾起,定睛看時,心臟猛地漏跳一拍。
  “這東西想必你是認得的吧?”猝然回頭,額哲站在一丈開外,雙手環(huán)抱,倨傲而又陰冷的盯住了我。
  額頭冷汗順著鬢角緩緩滑落,我吞了口唾沫,只覺得嗓子眼里要噴出火來。
  “若非留意到你脖子上的傷痕,我還真忘了曾經(jīng)俘虜過你這么一個特殊的奴隸!”他突然跨前一步,從我手里飛快奪走那塊圓形的木制印牌。
  我手指輕顫,這個惱人的小惡魔突然去而復(fù)返,意欲何為?
  心里油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金國的軍隊里居然也有女人!”額哲嘴角勾起一道弧線,哂然一笑,“會打仗的女人定然是有些本事的!”他手心掂拋著那塊印牌,圓形牌身上部為如意形牌首,正面刻有“聰明汗之詔”之意的蒙古文字——這塊印牌原是多爾袞之物,乃是皇太極下賜出使蒙古官員專用的信物,憑借此派可以在投靠大金的各大蒙古部落無償領(lǐng)取所需食物和馬匹。我在逃離多爾袞軍營時順手牽羊的一并帶了出來,原本是想放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的。
  蒙古女性豪爽,多在馬背上馳騁,豪邁不輸男子。早在很久之前,便常有女子統(tǒng)領(lǐng)軍隊外出征戰(zhàn),所以對于蒙古人而言,在戰(zhàn)場上見到女人并不稀奇——額哲對于我女扮男裝不會感到好奇,他之所以還會想起我來,問題只怕出在這塊要命的印牌上。
  “奴婢沒什么本事,小主子莫要把奴婢估的過高。奴婢只是個被迫從軍的女子,厭惡這種打打殺殺,借機偷了固山額真的信物,想的也只是能逃回家鄉(xiāng)去見我的親人!”我努力將下巴壓在自己的胸口,裝出一副害怕而顫栗的可憐模樣。
  過了許久,額哲才低低的唏噓一聲:“真沒意思。還以為你會特別一些!枉我還和額吉吹噓說擄獲了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他頓了頓,忽然伸手扯住我的胳膊,力氣之大完全超出我的想像,“不管!你還是得跟我去見額吉,總之,我說你是大人物你便是大人物。只要你能哄得我額吉高興,我便放回去和親人團聚也未嘗不可!”我愕然抬頭,眸光直剌剌的撞進他漆黑的瞳仁中。
  這個孩子……居然企圖撒謊邀功? 
                 
第十七章(2)
  奢華的氈包內(nèi)彌漫著一股幽淡的麝香,味道不是很濃,卻能恰到好處使人的情緒慢慢隨之放松。
  我跪匐在地上,額頭點在柔軟厚重的氈毯上,呼吸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短促。
  偌大的氈包一分為二,中間垂掛了一幕珍珠玉簾,琉璃透亮的顏色晃花了我的眼,我有心往珠簾后偷偷窺視,視線卻被這抹耀眼的光澤給擋了回來。
  氈包內(nèi)靜幽幽的,只除了額哲軟聲細語,過了許久,玉簾后傳來一聲幽然嘆息。我心頭莫名的一震,只覺得這聲嘆息耳熟得令人毛骨悚然。
  才一恍惚,頭頂珠簾微微撥動,隨著叮咚聲響起,一個小丫頭走了出來,站到我跟前說:“福晉讓你抬起頭來回話。”我依言挺起腰板,卻在剎那間倒吸一口冷氣,駭然失色。隔著一重簾幕,我分明看到一雙清澈冷冽的眼眸,正波瀾不驚的睥睨向我……
  這雙眼……這張臉……
  那眉、那眼、那唇……
  強烈的眩暈感頃刻間將我吞噬,仿佛是中了詛咒般,我跪在那里,仿若化石,僵硬的仰望著微微晃動的珠簾后,那道熟悉到令我窒息的身影。
  是幻覺……還是噩夢?
  生命在這一刻仿佛被抽離,我無聲的仰望,慢慢的,干澀疼痛的眼睛開始濕潤,麻痹僵硬的四肢抑制不住的開始打顫。
  “就是她嗎?”簾后的人踏前一步,優(yōu)雅動聽的嗓音里聽不出半點情緒波動。
  眸若秋水,用任何形容詞都無法描述盡她微微蹙眉時的嫵媚絕艷。
  以往三十五年,在鏡中看熟的絕世容顏,此刻居然就在我眼前,居然就在這片晃動璀璨的光芒之后。
  布喜婭瑪拉……夢幻般的身影,夢幻般的嗓音,夢幻般的女真第一美女……
  氈包外傳來一聲爽朗清脆的笑聲:“蘇泰姐姐!為什么躲這里?外頭好熱鬧,快隨我出去喝酒跳舞……”我眨了下眼,簾后的影子并沒有消失,她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活生生的……有著一張酷似布喜婭瑪拉容貌的絕色女子。
  囊囊福晉帶著一幫丫頭仆婦大大咧咧的闖了進來,臉上帶著明亮的笑容:“咦,你怎么在這里?”她詫異的瞥了我一眼。
  “奴婢給囊囊福晉請安!”我顫抖著聲,仍是沒能從極度的震驚中完全恢復(fù)過來。
  “額哲說……”簾后的美人緩緩開口,“這是他從戰(zhàn)場上擄獲的戰(zhàn)利品,想把她獻給我。”“哦?額哲好能干??!”囊囊福晉大笑,“難得還對額吉這么有孝心。蘇泰姐姐你真是有福氣……”她穿過簾子,拉住美人兒的胳膊,“別老是愁眉不展的了,你這位憂郁美人若是再悶出什么毛病來,大汗不心疼死才怪。”蘇泰……我緩過神來,胸口沉悶的感覺一點點的退去。
  原來是她!原來她就是那個蘇泰!烏塔娜的妹妹,金臺石的孫女——葉赫那拉蘇泰!只是從烏塔娜口中描述她如何與東哥相像,卻遠不及親眼目睹來得震撼!
  沒想到,她竟然是林丹汗的妻子!真真是造物弄人!
  蘇泰輕輕抿嘴一笑,那柔美的笑顏看得我一陣恍惚:“真想撕了你的這張嘴。”側(cè)著頭想了下,“她們?nèi)四?,都去參加盛宴了嗎?#8221;“可不就缺姐姐你了!你這個多羅福晉不來湊份子,我們玩的也不盡興!”蘇泰滿冷哼著搖頭,發(fā)髻上的珠墜碰撞在一起,發(fā)出悅耳的聲響。
  “額吉!”額哲漲紅了臉,低低喊一聲。
  囊囊福晉愣住,困惑的挑了挑眉。
  蘇泰轉(zhuǎn)過身來,淡淡的看了眼兒子:“既然是你的一片好意,那就讓這女人留下吧。只是我身邊不缺人手,娜木鐘,你那里……”“額吉!”額哲抗議的壓低嗓門。
  囊囊福晉似有所悟,噗哧笑道:“得了,姐姐,別跟孩子慪氣了,看把額哲急得。你就收下這奴才吧,身邊多個聽使喚的有什么不好?”蘇泰淡淡的哼了一聲,過了半晌,突然垂下眼瞼問我:“你叫什么名字?”“回福晉的話,奴婢叫阿步。”“阿布?那姓什么?”我愣住,在蒙古待了好幾月,還從沒人問過我的姓氏。蒙古的姓氏我最熟悉的只有一種,于是繼續(xù)胡謅道:“奴婢姓博爾濟吉特氏。”“嗯……阿布這個名字太過俗氣。”蘇泰不滿的蹙起眉頭。
  額哲連忙討好的說:“那額吉不妨替她改一個好聽的。”蘇泰橫了他一眼,懶洋洋的說:“一時想不起來。”成心在跟兒子慪氣。
  囊囊福晉見狀,忙打岔說:“名字不好聽換了就是!”想了想,眼波掃到面前垂著的一大片玉珠簾子,突然笑道:“我想著個好名字,就叫”哈日珠拉“吧!”哈日珠拉……我咯噔一下。這算什么名字?好難聽……
  “還不快謝過囊囊福晉賜名?”額哲催促道。
  我無奈的撇嘴,跪在地上磕頭,大聲說:“奴婢哈日珠拉謝囊囊福晉賜名!謝多羅福晉抬舉!”
  祭奠結(jié)束后便是比射角逐的盛典,蒙古族男女不論老少皆能歌善舞,一時間數(shù)萬人在廣袤無際的藍天白云下載歌載舞,場面十分熱鬧。
  眾人一掃連日來的陰霾困頓,興高采烈的融入歡慶的氛圍中。
  汗王帳內(nèi),多羅福晉蘇泰高高居于首位,精致無暇的臉龐上掛著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這抹笑意卻只是掛在臉上,淡淡的,冷冷的,無法滲入她的眸底。那雙幽靜如深海的眸瞳中缺乏一種攝人的光彩——美則美矣,卻仿佛是個千年不化的冰雕美人。
  她對周遭萬物仿佛都似若未見,雖然接受著萬人矚目,可那空洞冷漠的笑容卻明明白白的在拒絕著任何人的靠近。
  美麗的……孤傲的女子——葉赫那拉蘇泰!
  自蘇泰以下,還坐著七八名艷裝婦人,除了囊囊福晉娜木鐘外,我只認得一個泰松格格。
  淑濟格格坐在娜木鐘身旁,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端莊得完全找不到一絲跳脫頑皮的影子。托雅格格在這方面似乎欠缺了些,仍是小孩子心性的在場中跑來跑去,累得乳母嬤嬤追在她屁股后頭苦不堪言。
  蘇泰的眉稍略略挑了下,眸光流轉(zhuǎn)間漸漸透出一絲的不耐。我尚未完全看懂她的用意,底下已有個女子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出聲斥道:“托雅!你給我老實點!”我吃了一驚,下意識的去看蘇泰和娜木鐘。蘇泰垂下眼瞼,姿態(tài)高雅端莊的端起奶茶慢吞吞的喝著,娜木鐘臉上瞧不出喜怒,明眸閃爍不定。
  喝斥托雅的是位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子,面若滿月,膚色細嫩白皙,原本應(yīng)顯一團和氣的娃娃臉,此刻卻因嘶厲的叱責而變得有些扭曲。
  托雅被唬了一大跳,怔怔的呆在原地,過得片刻,小嘴往下一彎,哇地聲哭了起來。全場數(shù)十雙眼睛頓時齊刷刷的轉(zhuǎn)向托雅和那女子。
  托雅的乳母嬤嬤慌張的將小格格抱開,托雅只是嚎啕大哭,淚汪汪的大眼睛惶然的看著對面的女子。
  淑濟在座位上按捺不住的動了下,娜木鐘微微頷首,于是淑濟起身:“竇土門福晉,讓托雅妹妹和我坐一起玩吧……”那女子臉色微白,只是抿著唇不說話。娜木鐘離座,笑著上去挽住她的臂彎,親昵的說:“巴特瑪妹妹快別為難孩子了,托雅那么小,正是愛玩愛鬧的時候……”“可是……”竇土門福晉囁嚅的瞟了眼高高在上的蘇泰。
  “雖然規(guī)矩要守,可那些都是場面上的事,這里沒外人,不過是自己家人聚著熱鬧。妹妹也莫太嚴謹苛刻了。”娜木鐘說這話時,語笑嫣然,我卻覺得她這一番話,不僅僅是對竇土門福晉說的,也是有意識的對身后的蘇泰說的。
  “額吉!額吉……”托雅哽咽著向竇土門福晉張開小手,竇土門福晉的眼光閃了下,從乳母嬤嬤手中抱過小托雅,輕輕的拍著她的背,溫柔的拭去女兒的眼淚。
  一時間其他在座的福晉們也都離席而出,拉著竇土門福晉有說有笑的扯開話題。
  我對囊囊福晉認知又更深了一層,這個女子,雖然貌不驚人,卻充滿了一種凜然的說服力。也許她比孤冷高傲的蘇泰更適合做多羅大福晉,統(tǒng)領(lǐng)后宮。
  悄悄的將目光收回,瞥了眼身旁的蘇泰,她仍是那般的平靜安寧,也許有人會以為她是在刻意掩飾著什么,然而我卻能深刻的體會她的感受。
  在那張絕麗的容顏下,有著一顆孤獨寂寞的心。
  所以,她冷傲如雪,所以,她漠不關(guān)心……只因為那顆心不曾為這里的任何人所開放,留戀……甚至包括她自己的兒子。
  她,愛她的丈夫嗎?喜歡那個黃金帝國的統(tǒng)治者嗎?
  我懷疑……
  帳外的號角突然嗚嗚吹響,眾位福晉連忙收了說笑,斂衽整裝站立兩旁。滿帳的丫頭奴才跪了一地,我不敢放肆大意,混在人堆里矮下半截身子。
  門口有道魁梧的身影昂揚邁入,我的心猛地抽緊。
  飛揚跋扈的王者之氣!如果說皇太極的王者之氣是內(nèi)斂的,從容的,深不可測的,那么眼前的男子則是完完全全表露在外的。
  全蒙古的最高統(tǒng)治者——林丹汗!
  眾人匍匐,膜拜著他們的汗王。我只覺得像是被人死死的扼住了脖子,難以順暢的呼吸,胸腹內(nèi)有團火在熊熊燃燒。
  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四年前令我魂魄離體,令布喜婭瑪拉徹底消失,令我與皇太極生死相隔的元兇!
  恨嗎?我不知道!在這一刻似乎已無法用簡單的恨意來表述我的情感。我僵硬的跪在那里,神情木訥。
  蘇泰沒有起身,甚至連一絲起身相迎的意思也沒有。在眾多福晉恭敬的對她們的汗王行禮時,她卻安靜的坐著喝茶。林丹汗大步向她走來,線條剛毅、棱角分明的臉上帶著討好似的微笑,眼神出奇的柔和:“蘇泰!打今兒起我便是全蒙古的林丹巴圖魯汗,你是我的王妃!”伸手握住蘇泰的柔荑,輕輕的撫摩著。
  蘇泰順著他的手勁,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稍稍彎腰,低頭:“是,大汗!”聲音仍是淡泊如水,聽不出半分漣漪。
  “恭喜大汗!”眾位福晉、奴才齊聲道賀。
  林丹汗將手一擺:“今日皇太極加諸在我族人身上的苦痛,他日我定要他十倍償還!”他的詛咒尖銳得深惡痛絕,我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想到他以前派出的那群死士,對他狠辣的報復(fù)手段實在心有余悸。
  天聰六年六月初八,金國大軍自歸化城起行,趨向明邊。七月廿四,大軍凱旋而歸,撤回沈陽。
  就在大金國進駐歸化城時,林丹汗在成吉思汗陵前舉行祭奠儀式,宣稱自己為全蒙古的“林丹巴圖魯汗”,隨后帶領(lǐng)察哈爾、鄂爾多斯部眾遷移成吉思汗的衣冠冢,西渡黃河至青海大草灘。
  林丹汗在大草灘永固城重整旗鼓,休養(yǎng)生息。
  天聰八年初,漠北喀爾喀土謝圖汗部臺吉卻圖,率領(lǐng)四萬部眾,千里迢迢奔大草灘與林丹汗會合。林丹汗與卻圖試圖通過紅教的關(guān)系,與藏巴汗和白利土司頓月多吉建立聯(lián)系。
  多方人馬積極籌措著蒙古帝國東山再起之勢,就在這個時候,林丹汗的后宮之中,亦傳出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囊囊福晉娜木鐘有喜了。
  年過不惑的林丹汗,膝下子嗣并不多。他一共有八位福晉,除多羅大福晉蘇泰以外,我所見過的還有囊囊福晉、高爾土門福晉、竇土門福晉、伯奇福晉,以及俄爾哲圖福晉。
  多羅福晉蘇泰生了嫡長子額爾克孔果爾額哲,囊囊福晉娜木鐘有淑濟格格,竇土門福晉巴特瑪。璪有托雅格格……
  娜木鐘的再次妊娠代表著這個家族將添加新的成員,這讓重燃斗志、雄心勃勃的林丹汗喜上眉梢,認為這個孩子必將是位福星,能夠給他帶來吉運。
  這日早起我照例將煮好的奶茶、炒米端到蘇泰的氈包門口候著,由伺候蘇泰的貼身嬤嬤進去打點,等候召喚。
  昨夜林丹汗留宿在蘇泰帳內(nèi),這兩位主子的習慣,大多會在卯時初刻起身,辰時用膳。我把時間掐得很準,于是耐心的端著食盒靜靜的等著里頭傳膳。約莫過了一刻鐘的時間,突然從里頭傳出一聲沙啞的尖叫,緊接著又是“咣當”聲巨響。
  我愣了愣,強壓下沖進氈包的沖動,在門口躊躇不定。沒過幾分鐘,里面又傳出林丹汗壓抑的怒吼:“放肆!”我猛地一震,隱隱覺出不對勁來,于是端著食盒掀開簾子小心翼翼的鉆進氈包,可還沒等我走上三步,迎頭猛地撞上一個后退的背影。
  “嘩啦!”食盒被撞翻,我感到一陣措手不及的慌亂,正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時,身前傳來一聲悶哼,林丹汗的聲音在不遠處咆哮:“毛祁他特!你敢傷了她一根汗毛,我必將你碎尸萬段!”我半跪在地上,惶惶不安間看清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一名中年男子手持彎刀,粗暴的勒住蘇泰的脖子,冷笑:“是你逼我的……”黝黑的國字臉上,略微耷拉的眉毛令他的臉部表情在這一刻更顯猙獰。蘇泰被他勒在臂彎下,臉色雪白,一雙美目中淡淡的流露出驚懼,平添楚楚之色。
  我驚疑不定的望著這一切——毛祁他特,林丹汗的叔父,他想做什么?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放開她!”“放開她我還能活著離開這里嗎?”毛祁他特冷冷的說,“我本不想和你撕破臉的,誰讓你不聽我勸,固執(zhí)已見,非要和大金國對著干。你一個人去送死不打緊,但不要拖著我們數(shù)萬族人跟著你一塊去送死!”“你……”林丹汗氣得渾身發(fā)顫,血色盡褪的雙唇微微哆嗦,竟已是憤怒到說不出話來,只得捂著心口,滿目痛楚憎恨的神情。
  “察哈爾早被皇太極打得支離破碎,人心渙散,任你怎么和西藏那邊聯(lián)合,也絕對抵擋不住大金的十萬鐵騎。你和他們斗,無異于以卵擊石,兩年前你尚沒膽和皇太極放手一搏,兩年后大金國兵力除原有的八旗外,又擴充了蒙古兩個旗,漢軍一個旗。去年七月大金國汗閱兵,軍威赫赫,那些細作打探回來后,連說話打結(jié)了……你現(xiàn)如今何來的自信,能夠憑借這樣的零散兵力反敗為勝?”毛祁他特冰冷的語氣中夾雜著深刻的諷刺與鄙視,猶如一枝鋒利的箭羽直射向林丹汗。
  林丹汗面色煞白如雪。
  我的心倏地一顫,這是我兩年來第一次正面聽到皇太極的消息——這兩年我不斷想盡辦法試圖逃離大草灘,可是每次都未能成功,最后一次在逃出一天一夜后在大草原上迷失方向,若非被他們及時找回,我已成狼群的晚餐……
  察哈爾對于叛逃的奴隸懲罰甚重,特別是在這段敏感時期,如果不是蘇泰看在我這個人是作為一份代表兒子孝心的禮物,處處有意無意的加以維護,我早被人一刀宰了。
  前前后后一共跑了五次,我身上沒少挨鞭子。跑到后來,也不知道是我麻木了,還是他們已經(jīng)把捉拿我當作一項追逐游戲,總之除了第一次被打得剩下半條命外,以后的逃跑,竟沒再感覺受太過痛苦的折磨。
  “你……到底想怎么樣?”林丹汗啞聲開口。
  毛祁他特冷道:“不想怎樣,既然事情已經(jīng)鬧開了,我也只得鋌而走險。我要帶我的人離開你,離開大草灘……”“你想去投奔皇太極?!”林丹汗厲聲尖叫,深惡痛絕的眼神似要活生生的絞死自己的叔父。
  “是。”毛祁他特毫不猶豫的回答。
  我精神一振!再沒有比這個消息更讓我興奮得了。
  投奔……皇太極!
  “你休想!你的人口和奴隸都是我恩賜給你的!我不允許……我絕不允許……”許是激憤太過,林丹汗突然雙眼一翻,咕咚一聲仰天厥死過去。
  “大汗!”蘇泰低呼。
  毛祁他特雙眸微瞇,松開蘇泰,反手攥緊刀柄,一步步向林丹汗逼近。蘇泰神情緊張的望著毛祁他特的背影,紅潤的朱唇微微開啟,然而未等她呼聲喚出,原本倒在地上的林丹汗猝然跳起,一腳踢中毛祁他特胸口。
  毛祁他特慘叫一聲,身子往后倒飛的同時,彎刀失手脫離,呼嘯旋轉(zhuǎn)著刮向身后的蘇泰,蘇泰駭然變色,直愣愣的傻了眼。我大叫聲:“小心!”猱身沖上去一把抱住蘇泰,帶著她就地往邊上滾倒,彎刀咻得刮過我的耳際,將我鬢角的一串珠子割斷,玉珠叮咚滾了一地。
  毛祁他特重重的摔在厚重的毛毯上,發(fā)出一聲悶哼。轉(zhuǎn)瞬間,林丹汗已撲了上去,兩人嘶吼著扭打在一起。
  蘇泰面色雪白,驚駭未復(fù)。那柄彎刀最后釘在了帳內(nèi)的一根木柱上,我從地上翻身爬起,摔開蘇泰死死拉住我衣角的手,利落的從柱子上拔下那柄彎刀,掂在手心里凌空揮舞兩下。
  雖不是極趁手,倒也使得。我欣然一笑,蘇泰被我的笑容所迷惑,驚疑的叫道:“哈日珠拉,你要做什么?”我不理她,握緊刀柄,沖到兩個在地上不斷打滾的男人面前,揮刀一劈,林丹汗低呼一聲,左側(cè)的一束辮子已被鋒利的刀刃割斷,發(fā)絲飄散一地。我將彎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冷冷的說:“大汗,勞駕歇歇!”林丹汗僵呆,順著我呶嘴示意,慢吞吞的直起了腰。
  毛祁他特氣喘如牛的搖晃爬起,一張老臉上已是多處掛彩,看得出,身材矮小的他根本不是身強力壯的林丹汗的對手!若非我及時出手幫他,不消片刻他便會束手就擒。
  “你是什么人?”林丹汗怒斥,額頭青筋跳動,壓抑了滿腔怒火。
  “奴婢哈日珠拉!”我皮笑肉不笑的回答。瞥眼見蘇泰正一臉關(guān)切的望著我,我心中一動,察覺她這只是在疑惑我的用意,而非是擔心自己丈夫的安危。于是沖她微微一笑,突然手勢一沉,刀柄擊中林丹汗的后頸。
  林丹汗悶哼一聲,魁梧的身姿轟然倒塌,直挺挺的摔在毯子上。
  “福晉,對不??!”我沒回頭看蘇泰,細細的說完這句話,猛地沖已經(jīng)傻眼發(fā)懵的毛祁他特低叱,“還不快走!”見他仍是沒反應(yīng),伸手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快走!集合你的人馬離開這里,遲了恐生變端!”他恍然大悟,拔腿往帳外沖去,我緊隨其后。
  “姑娘,你為何幫我?”即便是在倉皇逃難中,他仍是不忘探尋心中的困惑。
  “我嗎?”我咧嘴一笑,心里說不清楚是什么感受,柔和的風涼薄的吹拂在臉上,風里夾雜著細微的沙礫,有點迷眼。“和你一樣……” 
                 
第十七章(3)
  原以為只要跟著毛祁他特,就不愁到不了沈陽,可沒想到越是心急,越是波折不斷。林丹汗發(fā)起狠來就如同瘋狗一樣死咬著不放,毛祁他特一干人等被林丹汗派出的追兵追擊得狼狽不堪,雖然這一路逃得尚算僥幸,可統(tǒng)計下來卻也損失不小。
  每當我們不得不與身后的那些追兵正面還擊的時候,我就會悔恨不迭,當初真該痛下殺手,一刀結(jié)果了林丹汗,一了百了。
  四月中旬,毛祁他特在蒙古草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近一個月,最后不得已下竟是拉著人馬一頭扎進了科爾沁草原。
  科爾沁左翼中旗貝勒莽古思聞訊后,派子寨桑出十里外親迎,我原沒多在意,冷眼瞧著毛祁他特和寨桑二人親熱得行著抱見之禮,而這頭女眷則由隨同寨桑前來的一名婦人熱情相迎。
  那婦人生得極為端莊秀麗,年紀歲已過四十,然風韻猶存,和她相比毛祁他特的福晉笨拙厚實,竟是被對方的熱情弄得有些舉足無措。
  相攜而行的一路上,只聽得那婦人談笑風生,不住的介紹著科爾沁的風土人情,將原本尷尬的氣氛弄得十分活躍。毛祁他特原是被侄兒追趕得走投無路的喪家犬,這般貿(mào)然闖到科爾沁地盤來,狼狽難堪自不在話下,可是在這婦人的巧舌如簧的言笑下,那層尷尬的隔膜竟被輕易的揭了去。
  我被這婦人深深的吸引住,不禁多打量了幾眼。這一瞧卻讓我大吃一驚,只覺得她眉宇間隱隱像極了一個人。我腦子里“嗡”地一熱,不假思索的脫口問道:“福晉可認得布木布泰?”話一出口,我倒先悔了,捂著唇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那婦人和毛祁他特的福晉俱是一愣,轉(zhuǎn)瞬間只聽她朗聲笑起,眼波放柔,極顯溫柔。
  “傻孩子!”毛祁他特福晉在馬車內(nèi)笑著掃了我一眼,指著莽古思福晉說,“布木布泰可不就是這位側(cè)福晉的女兒么?”“啊……”我低呼,只覺得血液倒流,一下子涌上了腦袋。
  “瞧這閨女模樣真俊,難得的是性子嫻靜溫柔,我家大玉兒若是有她的一半,我也就知足了。”說著,親昵的伸手拉過我的手,輕輕拍著我的手背,細細打量我。我越發(fā)窘迫,尷尬的把頭低下,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這是你家媳婦?福晉真是好福氣……”“不……”毛祁他特福晉直覺得便要將實話說出口,我倏然抬頭,緊緊摟定她的肩頭,柔聲說:“回側(cè)福晉話,我是額吉收養(yǎng)的女兒哈日珠拉。”毛祁他特福晉的肩膀明顯一僵,我卻沒有轉(zhuǎn)頭去看她,只是對著布木布泰的母親輕笑。
  寨桑側(cè)福晉眼中的詫異一閃而過,隨即笑說:“原來是這樣,那丈夫是貝勒爺手下的部將嗎?”我裝出害羞的樣子:“沒……我要留在額吉身邊陪額吉一輩子,是不會嫁人的!”寨桑側(cè)福晉張了張嘴,驚訝得有些說不出話來,愣了好半天才感慨道:“還是福晉考慮周到,我怎么沒想到收個女兒在身邊傍老?”一時竟有些黯然神傷,“我統(tǒng)共只大玉兒一個女孩兒,原是舍不得她嫁得那么遠,可是……她年紀雖小,主意兒卻是拿得最頂真。這么些年嫁去盛京,眼瞅著由側(cè)福晉成了西宮側(cè)妃,自己也有了三個女兒,也是為人母的大人了,我卻總覺得她還是當年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兒。人都道大金汗王對科爾沁榮寵有加,汗王大妃又是她親姑姑,看似什么都不用替她操心,她也算得是個有福之人,可每月瞧見她的書信,我這個做額吉的總會忍不住替她唏噓……”說到這里,忽然停頓住口,不再往下繼續(xù),臉色亦微微泛白,似乎已察覺出自己方才失言的不妥。我不吱聲,毛祁他特福晉卻毫無心機的繼續(xù)追問:“側(cè)福晉可是為了皇嗣之事?這種事急不來,興許大妃這一胎就能得個阿哥了……再說大妃姑侄倆都還年輕,將來的機會也多的是。”安撫的拍了拍側(cè)福晉的手背,“以蒙古科爾沁在大金后宮中的地位,未來大金國汗王的繼承人只會是科爾沁格格所出……”寨桑側(cè)福晉輕咳一聲,勉強笑了下。
  毛祁他特福晉見她似乎不信,反倒急了:“我是說真心的……其實你們貝勒爺若還不放心,大可再嫁個科爾沁格格過去……”寨桑側(cè)福晉見她說的誠懇,也就不再遮閃藏掖,嘆道:“那事不是沒想過,三年前見大玉兒和她姑姑所出皆是格格,便把我們爺?shù)男∶米?,由大福晉領(lǐng)著去了盛京……”盛京?我愣了一下,是指沈陽吧?
  掐指默算,三年前……莽古思的小女兒,寨桑的小妹子,哲哲的妹妹……我悶哼一聲,險些掌不住笑出聲來。
  但轉(zhuǎn)念多爾袞那張俊逸戲謔、似笑非笑的臉孔猛地跳進我的腦海里:“記著……你欠我的,必然要還我!你休想逃得掉……”那樣斬釘截鐵的話語猶如兩年前那般清晰的劃過耳邊。我心里一哆嗦,方才升起的笑意被擊得粉碎。
  等我回神時,那兩個女人早不知把話題扯到了哪里。
  “科爾沁左翼中旗如今再沒適婚的格格了么?”“是啊……”寨桑側(cè)福晉壓低了聲音,頗顯頭痛的擰緊了眉,“其他旗里倒是有幾個……只是……”底下的話沒再接著往下說,我撇了撇嘴。只是什么呢,挑明了講,只是雖然大家都是蒙古人,都是科爾沁的族人,但同族不同親,他們寧可放任沒有合適的人選送進宮去,也絕不肯把這等便宜的好事轉(zhuǎn)到他人身上去。
  轉(zhuǎn)眼過去半月,莽古思父子招呼得極為熱心周到,我大抵知道他們的用意,不過是貪圖毛祁他特那兩千多戶部民和三千多頭馬匹牛羊。
  我原還指望毛祁他特能夠堅定原先的想法,到沈陽去投靠皇太極,可就目前的形式看來,安逸享受,豐衣足食的太平生活已動搖了他的決心。他有可能放棄原先的打算,直接把部民安頓在科爾沁,留下不走。
  我大為焦急,可也無計可施。雖說毛祁他特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待我另眼相看,自打我自作主張的認了大福晉做額吉后,他待我又是倍添親厚,已下令去了我的賤籍,命下人們稱呼我為“哈日珠拉格格”,然而說到底,在這種去留的政治決策問題上,他仍是不會聽我半分建議。
  這一日我在帳內(nèi)收拾東西,琢磨著該如何開口詢問毛祁他特去留的事情,大福晉的貼身丫頭蘇日娜笑嘻嘻的掀了帳簾子走進來,在我跟前瞅了老半天一個勁的抿唇偷笑。我被她古怪的笑容笑得心里直發(fā)毛,她忽然噗哧一笑,調(diào)侃的說:“蘇日娜給格格道喜了!”“喜?什么喜?”我咽了口干沫,有種烏云罩頂?shù)牟幌轭A(yù)感。
  蘇日娜壓低了聲,湊過我的耳朵:“我才聽寨桑側(cè)福晉和咱大福晉說了,說……嘻嘻,說這里的吳克善貝勒相中格格了,這會子正在氈包內(nèi)談?wù)撝讣奘乱四亍?#8221;轟!我如遭電亟,耳朵里嗡嗡聲不斷。
  吳克善?!布木布泰的哥哥?!我來科爾沁半個月,可是和他一次面也沒見著,何來的相中之說?
  我霍地站了起來,蘇日娜被我嚇了一條,白著臉退后半步,驚疑的望著我。
  讓我嫁給吳克善?!這不過是科爾沁為了籠絡(luò)住毛祁他特的聯(lián)姻手段罷了,哪里真就是什么吳克善想不想娶我,我愿不愿嫁他的問題。
  手指握緊成拳,瞥眼見蘇日娜頂著發(fā)白的一張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望著我,目光中流露出困惑和懼怕,想是我剛才咬牙切齒的模樣嚇著了她,忙收了滿腔怒意,緩和臉部表情,柔聲說:“知道了,你且不要說出去,我等額吉自己來跟我說,免得以后被科爾沁的人說我不懂矜持,不夠穩(wěn)重!”蘇日娜連連點頭,欽佩的贊嘆:“格格真是好福氣,我如果能有格格一半好命……”我不耐煩聽她嘮叨,揮揮手讓她出去。等她一走,當機立斷的卷了幾件衣服細軟,悄悄潛到馬廄,借口外出行獵,將毛祁他特的坐騎和弓箭刀具一并領(lǐng)走。
  騎馬一口氣奔出三四十里,眼看天色擦黑,我見四下無人,利落的將身上的長袍外套脫去,換上包袱里的一身男裝。我一邊將散亂的頭發(fā)打成長辮,一邊大口的吞咽干糧,小半刻時辰后,稍稍辨了辨方向,立馬繼續(xù)星夜趕路。
  我在馬上深深的吸了口氣,胸腔中有團火焰在郁悶的燃燒,鼻子酸酸的,眼眶里不爭氣的濕潤起來。
  蒼天無眼,既然把我送回到了四百年前的時空,卻為何又要接二連三的作弄我,讓我和他遠隔千山萬水,相見無期?
  難道說,我和他之間當真再無交集?
  五月的氣溫漸漸轉(zhuǎn)熱,我狼狽的從科爾沁逃出來,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逛蕩了七八天,到最后連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所處的確切方位。
  就這么拖拖拉拉,在我精疲力竭的時候,終于教我遇上一戶蒙古牧民。這一家十余口人,正拖兒帶女的慌慌張張的往西趕。我向他們略一打聽,很驚訝的發(fā)現(xiàn)他們這家子居然是從歸化城內(nèi)逃出來的,據(jù)說是大金國八旗兵又打過來了,而且前哨大軍已經(jīng)出了沙嶺……
  我又驚又喜,盼了兩年,熬了兩年,終于還是讓我等到了。
  一路難以抑制興奮的快馬加鞭,這時已是五月廿三,越往東走,逃難的蒙古人越多,沿途不時會碰上成群結(jié)隊的駝馬車隊。打聽東邊最新的戰(zhàn)事動向,竟是大金國天聰汗親征,后路兵馬已出上榆林口,正在橫渡遼河。
  我激動難耐,一顆心早飛向遼河,恨不能立時三刻飛馬闖進大金軍隊中去。我馬不停蹄的連續(xù)趕了五天,在大多數(shù)人向西奔逃的危機時刻,我卻反向孤身一人趕到了蕭條冷索的歸化城。
  五月廿九,這日天剛蒙蒙亮,我便出了歸化城往東趕,到得傍晚時分,赫然在納里特納河遇見了大金軍纛,軍營就駐扎在河邊。入夜悶熱,來回穿梭的八旗巡邏士兵整齊劃一的踏著堅定的步伐。
  那瞬間,我?guī)缀跬浟撕粑?,只能聽到自己如雷的心跳聲將我的耳膜震痛?
  回來了……我終于再次見到了大金國的軍營!
  烏壓壓的帳篷,一頂連著一頂,仿佛永遠望不到邊際的蒼茫草原。旌旗在晚風中獵獵作響。我用力深吸一口氣,然后慢慢的、一點點的將胸腔內(nèi)渾濁的郁悶吐盡?;厣韺ⅠR鞍上的刀箭取下,負在腰背上,我繞到馬后,咬牙在馬臀上使勁踹了一腳。
  馬兒受驚失措,咴嚦嚦的一聲長嘶,瘋狂的尥著蹶沖進軍營。
  原本井然有序的軍營頓時像被炸開了鍋,呼叫聲、喝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我趁亂貓腰閃入黑幕之中,在一座又一座的帳篷間隙尋找皇太極的黃幄金帳。
  鳴金示警聲此起彼伏,我低著頭飛快的步行,在經(jīng)過一座馬廄時,卻被一陣熟悉的哧哧聲吸引住。黯淡幽冷的月光下,一匹雪白的戰(zhàn)馬一邊甩著鬃毛一邊打著響鼻,忽閃的大眼睛警惕的瞪著我,一只前蹄不斷的在地上刨土……如果不是有韁繩栓著,說不準它已怒氣騰騰的向我撞了過來。
  我又驚又喜,顫抖的伸出手去:“噓……別叫,是我……小白,小白……”念了幾遍它的名字,激動難抑的流下淚來。
  小白只是不理,瞪大眼睛惡狠狠的仇視我,刨地的動作越來越不耐煩,晃動的腦袋時不時的扯動韁繩,拉得臨時搭救的草棚頂上簌簌的落下一層稻草。
  我心里涼了半截,直覺得脊梁骨有股冷氣直沖到頭頂,令我手足發(fā)顫。
  它不認得我了!不認得……
  我捂著嘴倒退,淚流滿面。我已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我”……不再是布喜婭瑪拉,不再是東哥,也不再是那個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我現(xiàn)在是我自己,是活生生的一個步悠然……可是,這里沒人再認得我,沒人認得我這個貨真價實的步悠然!
  啊……我慘然跌倒,回來了又能怎樣?
  皇太極……皇太極還不是一樣會不認得我?!我現(xiàn)在這個模樣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呢?
  心如刀割!
  小白突然放聲嘶叫,我震駭?shù)脧牡厣蠌椞饋?,搶在腳步聲聚集前,慌慌張張的躲到了一座軍帳之后。
  “去那邊看看……”“那里有動靜……”“好好找,別給放跑了……”我咬緊牙關(guān)縮在角落瑟瑟發(fā)抖,心里仍為剛才小白視我如仇敵般的抵觸情緒而隱隱作痛。侍衛(wèi)們倉促的交談我明明聽得一清二楚,腦子里也明明白白的知道,這個時候我必須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小白隨時可能會引頸嘶叫,引來更多的人!
  可是……我邁不開步,一步也挪不動。
  腳下仿佛重逾千斤!
  渾渾噩噩的站直身,這一刻我明白了一個不得不面對的事實——即使我能突破千山萬水的重重阻隔,即使我能順暢無礙的站到皇太極面前,相認……也未必如我想像的那般簡單。
  啪嚓!頭頂突然劈下一道閃電,我茫然的抬頭,黑如濃墨般的夜幕像是被劃拉開一道破空子,就如同我的心一樣……
  嗒!嗒……雨點子砸了下來,伴隨著劈劈啪啪的聲響,地面上迅速漫延開一汪水溏。我踩在水溏里挪了挪腳步,發(fā)覺雙腿沉重得如同灌滿鐵鉛。腦袋有些眩暈,我吸了吸鼻子,滿心委屈的落下淚來。可淚水很快被滂沱的雨水沖刷殆盡,我在冰冷的雨水里顫栗不止,突然很想在這樣的雨夜里肆無忌憚的放聲嚎啕。
  “嗤啦——”風中送來一陣奇怪的細微聲響。我先還沉浸在悲傷之中,沒多大在意,可那嗤啦啦的聲響來勢兇猛,竟倏地掠過我的頭頂。眼前一花,只見有團黑影朝我的面門直撲過來,我下意識的伸臂一擋。
  “呼啦啦!”是什么東西?居然扇風似的落在了我的頭頂上。
  我失聲低呼:“走開!走開——走……”極度恐慌的揮動雙手,又是一陣呼啦聲響,我惶恐的睜大了眼,卻見那團黑影在低空中打了個旋,竟又向我撲了過來。
  “啊……”喊叫聲嘎然而止,我往后蹬蹬蹬連退三步。退得太急,我重心不穩(wěn)的收不住腳,竟在那片嗤啦嗤啦的撲扇聲中,仰天摔了過去。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我只覺得自己手里拉到了一塊皮革的東西,然后茲啦聲,手里的東西被我扯裂,我驚叫著倒跌進了一個明亮的世界。
  呼呼的喘著粗氣,我忍著后背的劇痛,躺在地上驚慌的瞪大了眼。頂上是面明黃色的龍型旌旗,我不敢置信的伸手觸摸,那柔軟的觸感讓我確信這是真實的,這的確是……正黃旗的纛旗!
  翻身跳起,暈眩中只覺得眼前金星直冒,燭光明亮的大帳內(nèi)安安靜靜的擺放著一張鋪墊著明黃色繡幔的臥榻,一張擺放了碩大羊皮地圖的書案,一張鹿角削制的靠椅……
  我身子晃了晃,險些站不住腳,兩條腿抖得厲害。
  “咕咕……咕咕……咕……”一陣古怪的叫聲喚醒了我,我脖子僵硬的轉(zhuǎn)過頭。偌大的帳內(nèi)空無一人,織錦如畫的柔軟毛毯上,卻有一只灰不溜丟的雉鳥拖著長長的尾巴,高傲如凰的昂著頭顱,在雪白的地氈上踱來踱去,踩出一個個梅花形的黑爪印。
  原來是它!剛才襲擊我的鬼東西原來是它!
  我惱火的沖它呲牙,它的翎羽雖然被雨水打濕了,卻一點也不顯狼狽,神態(tài)怡然自得,歪著腦袋睨視,似乎在嘲笑我。我作勢欲撲,它忽然呼啦啦的拍著翅膀向我沖了過來,凌厲的爪子毫不留情的抓向我。
  我雙手抱頭,編好的辮子在它的爪下被抓得蓬松凌亂,仿若瘋子。胳膊上被它抓了幾下,單薄的布料怎么抵擋得住它的利爪,頓時多了幾道血口子,我惱羞成怒的抽出長刀,恐嚇性的沖它揮了兩下。
  如非必要,我還真不想傷了它!只希望它能識趣一點,別再跟我多煩!
  果然這小東西機靈得很,一見明晃晃的刀刃,立馬嗤啦一下飛到了帳篷頂上,踩著梁柱子低著腦袋,咕咕的叫著,不敢再下來。
  我噓了口氣,虛脫的坐到地上。
  “在這里了……”人聲喧嘩得傳來,我一個激靈。
  “胡鬧,不可進去……這是御帳……”“可是,那雌雉明明……”七嘴八舌,爭論不休。
  “怎么回事?”驀地,一道低沉的嗓音壓住了眾人的爭執(zhí),帳外頓時靜如死寂,只剩下嘩嘩的水流聲。
  我腦子里頓時呈現(xiàn)一片空白,再也無法思維。帳簾掀起的前一刻,我猛然往那張床榻下倉惶的鉆了進去。
  榻下空間逼仄,我雙手抱膝,怔怔的流下淚來。
  我這是在做什么呢?盼了那么久的機會就擺在我面前,我卻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退縮了,我……我在害怕什么……
  眼淚洶涌流出,帳子里有腳步聲不時紛沓,有人言不斷的爭論……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四周漸漸沉靜下來,我哭得乏了,歪在地上靜靜的匐著,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應(yīng)該怎么做。
  見,還是不見?
  進退兩難!
  嗤啦啦——一片飛羽扇翅之聲劃過,我眼前陡然一亮,那只該死的雉鳥居然大搖大擺的鉆了進來,和我大眼瞪小眼的四目相對!
  “咕咕!”它毫不留情的用喙猛啄我,我慘然痛呼。
  “出來!”喝聲不高,卻透著森冷的寒意。
  我一個哆嗦,還沒明白過來,床幔子已被猝然撩起,刺眼的光亮令我不由自主的瞇起了雙眼。
  頜下冰冷,我打了個冷顫,定睛細看才明白那是柄利劍,劍尖寒芒逼人的抵在我的喉間。持劍之人正彎低了腰,目光冷睿的落在我身上。
  “扔了你手里的刀,從里頭給我滾出來!若是敢使半點花樣,我一劍刺穿你的喉嚨!”我轟地聲腦子發(fā)懵,渾渾噩噩的從榻底下爬了出來,蓬頭垢面、狼狽至極的站到了他的面前。
  一身亮眼的明黃色袞服刺痛了我的雙眼,我緩緩仰起頭來,心口漲得像是要炸裂般,手指不自覺的顫抖起來,聲音哽在喉嚨里,一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
  我知道這個時候不該哭的,可是……眼淚卻是不聽使喚的拼命往下墮。一滴,又一滴……
  心底有個呼聲從很小聲開始響起,到后來就像是擂鼓般震動著我的胸膛。我吸氣,對面那張熟悉的臉孔近在咫尺,冷峻微蹙的劍眉,堅挺筆直的鼻梁,緊抿一線的薄唇……我從那對如漆的黑眸中清晰得看到自己慘白的影子,猶如鬼魅般慘不忍睹!
  眸仁中折射出的眼神微微現(xiàn)出迷茫之色,我張了張嘴,啞聲:“皇太極……”“當啷!”長劍落地,砸在我的腳趾上,我痛得皺眉。
  下一秒,我的胳膊已被一股大力拉過:“你是誰?!”我眨眼,迷濛的淚光遮蔽住我的視線,我漸漸瞧不清他的臉。
  “你是誰?是誰?!”他一聲聲焦急的追問,手勁很大力的收緊,我傻傻的被他箍在手心里。“是誰……”語音放低,竟是帶著一種強烈克制的顫抖,粗糙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龐,一點點的將我額前的亂發(fā)撥開。
  強烈的抽氣聲赫然響起,他瞪大了眼睛,臉上各種表情混雜,震撼、驚訝、不敢置信……到最后一點點的匯聚在一起,他的臉繃得鐵緊,表情僵硬的瞪著我!
  他……他能認出我嗎?
  我忐忑不安的咬唇,可憐兮兮的凝視他。七年……在他的世界里,我消失了將近七年,他還會記得我這個曾經(jīng)深愛過的女人嗎?
  “你到底是誰?”冷靜緊繃的表情下隱藏了一絲顫意,仿佛在期待著什么,又仿佛在害怕著什么。
  “皇……太極!”我低低噓氣,心痛得糾結(jié)在一起,“我……我回來了……”沉寂!
  像是過了千年之久,他雙眼空洞的的望著我,那種人雖在魂魄已失的感覺,令我的心臟著實一陣痙攣。就在我絕望的癱軟身子,往地上墜跌時,一只大手及時攬住我的后腰,而另一只已罩住我的腦后。
  我悶哼一聲,被這股大力死死的壓進他的懷里。
  溫暖的氣息包攏住了我,在我怔忡的時刻,顫栗的聲音從那堅實的胸腔中迸發(fā)出來:“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他凄然的追問,急促的呼吸盤旋在我發(fā)頂,“還是……又只是一個虛幻的夢境?”我身子微微一顫!
  夢境?不!這怎么可能會是夢境?!
  我害怕起來,焦急的抬起頭來,伸手小心翼翼的去觸摸他的臉,髭須扎手,真實得令我心痛。
  “這不是夢!”我喜極而泣,抽抽噎噎的用手使勁揉捏他的臉,“這是真實的……即便我不是東哥,不是布喜婭瑪拉,我卻還是真真切切的步悠然……深愛你的步悠然……”溫熱的唇瓣毫無預(yù)警的驟然壓下,輾轉(zhuǎn)熱切的吻住我,天旋地轉(zhuǎn)般的眩暈感將我吞噬,我顫抖著接受他如癡如狂的探索。
  “我……知道!”他長長的吸了口氣,喜不自勝,“你是悠然!我獨一無二的步悠然!”他的眼眸亮晶晶的,煞是動人。
  我像是被他點穴般,癡癡的看著他。
  “只有我的悠然,會這么傻傻的看著我……”他的唇落在我的眉心上,“只有我的悠然,會口沒遮攔的直呼我的名字……”唇落在鼻梁上,“只有我的悠然,會固執(zhí)的認為自己不是美女……”吻滑下脖頸,弄得我酥癢難忍,咕咚吞了一大口唾沫。
  “皇……皇太極!”我無力發(fā)軟的推他,“我身上全淋濕了……”“我的悠然……只有我的悠然……”他渾然未覺,夢囈般的低語,唇瓣掃過我的耳垂,我如觸電般渾身一震,麻痹得險些滑到地上,“只有你……會讓我心疼……”我像跌進了蜜糖水里,整個人被泡軟了,泡酥了,在他密密織下的情網(wǎng)里,再也無力掙扎半分。
  嗤啦啦——“咕咕……咕……”皇太極的動作僵住,我睜大了眼,臉上微微一紅,什么時候自己竟然已被他放倒在了床榻上,濕答答的衣裳褪得一干二凈,僅剩一件貼身的粉色肚兜還垂死掙扎的半掛在身上……我羞得滿臉通紅,拉了拉榻上的薄毯,輕輕蓋住自己赤裸的雙腿。
  再回頭時,不禁一愣,再難隱忍的噗哧笑出聲來。
  皇太極滿臉鐵青,那只不怕死的雌雉居然踩在他的背上,趾高氣昂的踱來踱去,一派氣定神閑。
  “該死的……”他揮手把它趕下地,隨手取過榻前的弓箭。
  “哎,別傷了它!”我緊張的低喚。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若非它引路,我到不了這里……”我虛軟的一笑,笑容里透出無比的疲憊和困乏,感覺全身的精力透支過度,此時已再難支撐住過度興奮的神經(jīng)。
  “悠然……”眼前一黑,我仰天倒下,留在腦海里最后的殘像是他丟下弓箭,飛快的奔向我,滿臉著急。
  啊!終于……回來了!
  回到他的身邊……
  我深愛的男人——皇太極! 
                 
第十七章(4)
  “悠然……醒醒……悠然……”有人在我耳邊吹氣,我睏澀的揮手:“毛伊罕,再等等……”“悠然!”聲音轉(zhuǎn)喜,我迷迷糊糊的掀開眼瞼,皇太極一臉興奮的望著我,身上仍是穿了昨夜的那套袞服,“太好了!你活著!你……”我詫異的揉著眼睛坐起:“怎么了?”他眼眸一黯,忽然攬臂將我擁入懷里:“我很怕你閉著眼睛一睡不醒……”我心里大痛,疼惜的伸手抱住他,鼻音濃重:“你難道一宿沒合眼,就這樣坐在床頭看著我嗎?”“我怕自己是在做夢!更怕自己醒了,夢就碎了!”他的呼吸吹拂在我耳邊,給我溫暖而又心疼的感覺,“很多次,午夜夢回……我常常會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七年前你根本沒有在我眼前消失,根本沒有留下要我好好活著的話語,一切根本是我空想,也許……你就真的消失了,不會再回來了……”我將他用力抱住,潸然淚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再不許離開……答應(yīng)我,再不要離開我!”他頓了頓,哽聲,“我會受不了……你到底從哪里來,你若不愿說,我保證不去探究,只求你為了我,留下……無論你住的地方有多美多好,只求你,為了我留下……”我怔怔的落淚:“好……我留下!”他親了親我的額頭,滿心歡喜,這種從心底里透出來的歡喜,毫無遮掩的展露在那張受歲月洗練的滄桑容顏上。
  我癡迷的看著,不由出了神。
  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過的?他……心里始終還是惦記著我的!
  見我直愣愣的盯著他瞧,皇太極嘴角微揚:“是不是覺得我老了?”“不是老了……”“我都有白頭發(fā)了!”他忽然像個孩子般沖我撒起嬌來,這讓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數(shù)十年前,那時幼小的他也是這般依戀的看著我笑,依賴著我,偎在我身旁。
  “不是老了……”我吁嘆,撫摸著他下顎生出的扎手胡須,柔柔的笑,“是我的八阿哥長大了!”低下頭,我左手執(zhí)起他的右手,十指交握,“倒是我,容顏與之前已是大相徑庭,你會不會瞧著別扭?”他嗤地一笑,左手食指刮了刮我的鼻子:“你是步悠然么?”我一愣,老老實實的回答:“是。”“我愛的是步悠然!”他堅定的聲音讓我的心頭一暖,嘆息著將頭靠在他懷里。
  “很累嗎?我命人弄了些點心,你一定餓了。”我柔順的點頭,見榻前小幾上擱著一盅熱騰騰的奶子,邊上的餐碟內(nèi)擺著四色點心。我伸手去取,卻被他搶先拿在手里,寵膩的看著我:“我喂你……”我面上一紅,囁嚅的就著他手里的薩其馬咬了一口。
  “當心燙!”端著奶盅小心翼翼的湊近我的唇。
  “嗯!”我淺嘗一口,莞爾一笑,“告訴你哦,我會煮奶茶了呢!”他長眉一軒,露出困惑的詢問神情,我咯咯一笑,自得不已:“改天有機會煮給你喝!”“你……去蒙古了?”我沒料到他的思維竟是這般敏感,我才提到奶茶,他居然立馬能想到蒙古。
  “嗯,我從大草灘永固城來!”他眉頭一緊,眼底寒芒掠過,聲音似乎給凍住了:“林丹汗?!”我示意他別太緊張,可是緙絲質(zhì)料下的肌肉緊繃得像塊生鐵。我嘆了口氣,林丹汗是他扎在心里的一根刺,可是想要拔掉這根刺,談何容易。
  “你這是要帶兵去打林丹汗嗎?”“原本不是……”他的聲音冰冷,“現(xiàn)在不妨這般考慮!”什么意思?難道說,他這次出兵,并非意在蒙古?
  “你……”我探尋的看著他。
  他放下奶盅,背負著雙手在帳內(nèi)輕輕踱步:“我原本的計劃是進取大明邊界,順道收服察哈爾余部!”我眼皮不覺一跳:“大明……”把兵馬不遠千里的拉到這里,原來是為了避開山海關(guān),繞道蒙古,直取大明關(guān)口。
  想從這里尋找突破口嗎?從這里到北京,距離確實很近了!
  “悠然!”他倏地轉(zhuǎn)身,牢牢的盯住我,“告訴我,你怎么會遇見林丹汗?難道你早就回來了?既然如此,為何遲遲不來找我,為何要讓我苦等這么久?”“你……”我心中發(fā)酸,“你以為要接近你,很簡單很容易嗎?”想到多年來遭受的苦楚,不由哽咽。
  皇太極見我凄苦神傷,忙走過來,擁住我細聲安慰。
  我定了定神,將這兩年多的種種遭遇娓娓道出,雖然我已盡量講的輕描淡寫,可是皇太極抱住我的手卻仍是抖個不停,尤其是聽到我在蒙古為奴為婢,飽受鞭苔,他眼底猶如卷起狂風暴雨般,恨聲:“我定要他十倍償還!”嗤地聲,我低笑:“你和他說的話如出一轍!其實……你倆不過是宿命中的政敵,注定一山容不得二虎,國家利益擺在首位,私人恩怨倒還是其次!”我頓了頓,執(zhí)著的看著他,“所以,切莫妄加沖動,因為我打亂了你原先的計劃!”他明顯一震,眼里涌起一股憐惜和贊許:“你一點都沒變!果然……還是那個傻傻的笨女人!”“我哪里就笨了?”我噘嘴抗議。
  “不是笨,是很笨!”他揉著我的發(fā)頂,“濟尓哈朗留守盛京,多爾袞此刻正在軍營之中,你二人故人情誼,可要召他前來一會?”“盛京?”我不明所以,但見他一雙眼深邃如海,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戲謔笑容,這個表情竟是與多爾袞一般無二。
  我心中微微一顫。方才談及多爾袞時我已經(jīng)刻意簡化過程,把許多曖昧之事隱瞞未說??墒?,為什么皇太極竟像是洞察到了什么似的?
  我與濟尓哈朗之間可說光明正大,沒有半點不可告人的私密,然而提到多爾袞……轉(zhuǎn)念想到他輕薄的言語,瘋狂的擁吻,我耳根子一陣滾燙,心虛的低下頭,不敢再與皇太極坦然對視。
  “是啊,上個月我將沈陽之名改成”天眷盛京“,你瞧著可好?”我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那個……見面還是不必了……我的身份,有點說不清……”“身份么?”他滿不在乎的笑,攥緊我的手腕,貼近他的心口,“你是我這輩子認定的惟一……是我愛新覺羅皇太極的元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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