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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月樓


 

第01回 月樓仙跡 艷妾專房第02回 見姨驚美 拘禮辭婚
第03回 游園偷情 尋香召釁第04回 拜壽留妹 玩詩逼歸
第05回 訓女遺箋 妬姬作祟第06回 拷逼掌珠 怒傷切戚
第07回 計誘老拙 珠拾江心第08回 癡生染病 義友央媒
第09回 面許朱陳 硬寫絕據(jù)第10回 聽月題詩 引生遇故
第11回 訪美探樓 遇婢破夢第12回 巧試佳人 戲捺書生
第13回 許姻倩筆 赴選登科第14回 奸相逼婚 怨女離魂
第15回 新詩免罪 舊好露奸第16回 謫官憐女 還珠見母
第17回 誤認岳丈 錯逢嫫母第18回 困園逾墻 完姻拒婿
第19回 正言規(guī)友 當?shù)冷z奸第20回 風散浮云 情圓聽月
 
 
 
  《聽月樓》二十回,不題撰人。卷首有清嘉慶壬申(1812)桂月自序。作者未詳。
  本書據(jù)清嘉慶二十年(1815)忠恕堂刊本校點,參校同年積秀堂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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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萬物俱生于情,何況人乎!情涉淫邪,情鄰怨恨,情至憂思,情形悲苦,皆不得謂之情。以有情為情,情自勉強而出,其情不真;以無情為情,情由自然而生,其情倍篤。
  《聽月樓》一書,宣登鰲之吟《玉人來》,癡情也;柯寶珠之憐宣生才,柔情也;柯太仆之逼女拒婿,寡情也;裴司寇之設(shè)計完珠,深情也;如媚如鉤之幾死,屈情也;國鑾秀林之偷香,私情也;蔣連城之不從父命,高情也;柯無艷之逼走才郎,絕情也;及后吟詩聽月,閑情也;仙人降樓,留情也。此書以情始,以情終,可為千古鐘情者云爾。是為序。
                 時在嘉慶壬申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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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月樓仙跡 艷妾專房
 
  詩曰:
  
  廣寒宮闕降瑤仙,種種情魔自惹牽。
  千古凡塵誰聽月,月如無恨月常圓。
  喜怒哀樂自情而生也。怒哀雖云有情,終于無情;喜樂未嘗無情,終非有情。無情于有情中,而更見無情;有情于無情中,而益見有情。情之所不容已。因情而死;情之所不能忘,因情而生。有情劫,有情魔,有情癡,有情緣,皆造化顛倒世之男女。有情者使其情不魔不滅,而后無不遂其情也。
  偶檢殘編,得《聽月樓》七律一首,其詩有無限深情。誦之再四,乃不禁因情評話,《聽月》為名,譜成一部演說,以消閱者之閑悶云爾。
  此書出于前朝,河南開封府祥符具有一位官宦姓裴,名長卿,字如金。少年登科,賜進士出身,屢升至刑部侍郎。為人剛方正直,敢作敢為,不避權(quán)貴,廣有謀略,家道富厚,兼愛濟困扶危,鋤強去暴。夫人趙氏同年,四十以外。所生一子二女,子名以松,字端文,年已十六,曾入黌門,在京隨父讀書,聘右都御史張翔之女雪姑為妻,尚未過門。長女綺霞,十六歲,次女綺云,年十五歲,俱生得沉魚落雁之容,更有班姬道蘊之才,女工自不必說;俱待字閨中,未曾適人。夫妻愛如掌上珍珠。裴爺因兩女才色兼優(yōu),要擇婿配婚,因在后花園搆一高樓,與二女居住。一為拈針步韻之區(qū),二為游目遣興之地。樓方告成,尚未名。
  那日八月十五日,正是中秋佳節(jié),這晚月明如晝,裴府團圓,家宴擺在后花園樓下廳中。裴爺夫婦居中坐下,一子二女旁坐相陪。丫環(huán)上酒上菜,一家暢飲,好不快活。又見一天皎月,照得階前雪亮,耀人眼目。裴爺此刻心中歡喜,要在酒席筵前考一考子女的學問,便道:“此樓業(yè)已造成,尚未命名。吾兒可同兩個女兒各擬一個名兒上來,與為父的評定。其名總要出類拔萃,不可落人俗套。名取的不中式者,罰酒三盅。”以松同兩個妹子連聲答應(yīng),忙去腹中尋思。一會兒,三人俱已將樓名推敲頂好的出來。先是以松道:“樓下有大松數(shù)十株圍繞,與樓相齊,可名為‘餐松樓’。”裴爺笑道:“‘餐松’,乃隱逸之意,非所以居爾兩妹。吾兒學問頗不活潑,快領(lǐng)罰酒以通竅。”說得以松滿面通紅,不敢回言,只得吃了三杯罰酒。
  裴爺又問兩個女兒:“樓名可曾有呢?”綺霞道:“女兒恐取出樓名也怕不佳,不如不說,同妹子吃三杯罰酒罷。”裴爺?shù)溃?#8220;你二人之才,高似乃兄,快些說來與為父的聽。”綺霞見乃尊諄諄問他姊妹二人,不敢再為推辭,只得說:“孩兒取的樓名叫做‘倚翠樓’。”綺云也接說:“孩兒取名‘雙鳳樓’。”裴爺?shù)溃?#8220;大女兒取名‘倚翠’,還有詩人婉轉(zhuǎn)之情。二女兒取名‘雙鳳’,未免才思太露,絕少曲折。較之‘餐松’,總勝千百倍多矣。各飲一杯賞酒。”兩位小姐尊了父命,將酒飲過。
  夫人道:“老爺也取個樓名指教兒女們,不好,也要敬三杯酒的。”裴爺笑道:“夫人代孩兒們出氣,也要盤駁下官了。”夫人道:“非妾敢班門弄斧。老爺不說出一個樓名,無以服眾。這是要請教的。”裴爺不好回夫人。正沉吟一會兒,未及說出樓名,但聞空中一陣鶴唳之聲,香風微微,皎月影影,悠悠揚揚飄下一張簡帖,落于庭前。裴爺大吃一驚,忙著丫環(huán)到庭前看來是什么東西。丫環(huán)領(lǐng)命執(zhí)燈到庭前地下一看,見是個黃柬貼,忙彎腰拾起,走到上面送與裴爺。裴爺接過一看,見柬貼一個,上寫:“玉闕掌桂仙吏吳剛致意司寇裴君。偶見名樓,亦生傾慕。其間多少有情這人,多少有情之詩,多少有情之事,非佳名不足以留其勝跡,如‘餐松’、‘倚翠’、‘雙鳳’等名,皆才人后著。即司寇未言之‘留云樓’,亦算巧思,猶非奇絕。剛于桂下用玉斧磨琢二字,以為君家樓名,令人驚奇詫異,以成一段佳話。匾三字并詩一首,已書于司寇新樓,可上樓一看,便見分曉。”裴爺看完柬貼,又被一陣香風吹去,柬貼已不在手中。裴爺連稱異事。便向夫人同一子二女說了一遍,大家各吃一驚。裴爺站起,命丫環(huán)掌燈,同夫人一女二女齊登高樓。
  此樓后半截靠河,一帶雪洞,推去窗子,可以眺遠。后半截在花園內(nèi),上面樓中卷簷內(nèi)本橫一退光漆匾,約有三字寬,未曾寫字。匾下即是一帶粉屏。裴爺?shù)綐巧?,正值燈月交輝,光射匾上,三個金字乃“聽月樓”,下寫“掌桂仙吏題”。夫人不通文墨,并不則聲。裴爺與兩位小姐尋思,“聽月”二字意味頗見生新。旁有以松插嘴叫聲:“爹爹!樓名‘聽月’,雖是仙筆,而文理欠通。只有賞月、玩月、踏月、見月,月乃太陰之象,無聲無臭,從何處聽起?此名似乎不妥。”裴爺也覺以松言之有理,連連點頭。綺霞道:“兄長且慢批評仙筆,請看粉屏上詩句,自然明白。”裴爺命丫環(huán)將燈移近屏前,大家細看那詩,是七言絕句一首。只見上寫道:
  
  聽月樓高接太清,樓高聽月更分明。
  天街陣陣香風送,一片嫦娥笑語聲。
  后寫:“詠聽月樓句可博司寇一笑”。
  裴爺見此詩句,與兒女們恍然大悟“聽月”二字之意。以手加額道:“樓名得此仙筆,千古留方矣。”說罷,命丫環(huán)移燈,照著一同下樓,重新入席,共飲香醪。夫人道:“據(jù)仙柬云,老爺未言之‘留云樓’,可是這個名么?”裴爺?shù)溃?#8220;一絲不錯!”夫人笑道:“真是活神仙了!”裴爺?shù)溃?#8220;明日朝罷回來,擺了香案,上匾謝仙。”夫人道:“正該如此。”說罷,大家暢飲一會兒,盡歡而散,回房安寢。
  過宿一宵,次日起來,裴爺朝罷而回,命家下對樓擺下香案,同夫人兒女到樓前,有丫環(huán)鋪下紅氈,裴爺至親五口大拜八拜,答謝上仙題樓之恩。拜畢起身,又在樓上游玩一會兒。正才坐下吃了一杯香茶,見一個丫環(huán)稟裴爺?shù)溃?#8220;樓下有家人來報:老爺兩位同年,宣大老爺已起用侍讀學士,柯大老爺已起用太仆寺少卿,俱代家眷來升見過了。方才有名帖來拜候老爺,請老爺示下。”裴爺點頭:“知道。”吩咐下面家人,打轎伺候回拜兩處。丫環(huán)答應(yīng),下樓去了。夫人問道:“來拜老爺是哪兩位同年?”裴爺?shù)溃?#8220;這兩個同年,總是江西南康府建昌縣人氏。一姓柯,字直夫,號秉正,為人迂拘執(zhí)構(gòu)。一姓宣,字學乾,號行健,為人溫雅和平。同為甘氏這婿,乃兩姨連襟。前因公事掛誤,今復(fù)起用來京??上灿袔讉€同年,不時聚首談心。夫人且與兒女們少坐片時,下官失陪了。”夫人道:“老爺請便!”
  裴爺起身下樓,一直出外上轎,帶了四名家人,先去拜宣侍讀。見面各敘寒溫闊別,又說到有子登鰲,年已十六,入過學了。裴爺也代他歡喜。即告別上轎去拜柯太仆,敘禮送茶,也談一番寒溫??聽攩柵釥?shù)溃?#8220;年兄有幾位令郎令媛了?”裴爺?shù)溃?#8220;一個小兒,兩個小女。”旋問柯爺幾位令郎令媛。柯爺?shù)溃?#8220;一個小兒,一個小女。”裴爺?shù)溃?#8220;你我俱有后人可繼書香,但不知閨中掌珠拾于何人之手?”柯爺?shù)溃?#8220;事有定數(shù),何必為兒女情長!”裴爺笑道:“年兄言之極是。”說罷,起身告別柯爺。苦留便飯,裴爺?shù)溃?#8220;今日還有公件未完,容日再來領(lǐng)情罷,將來一秉。”下階出去,柯爺送出大門,見裴爺上轎去了,方轉(zhuǎn)身入內(nèi)。
  才到腰門口,只聽見中堂上一片喊叫之聲,倒把柯爺吃一大驚。連忙進去一看,原來柯爺?shù)奶蛉烁适?,年已半百,秉性忠厚,又兼一身是病,膝下只生一女,名叫寶珠,年已十六。他生得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女工有描龍刺鳳之能,丈墨有二西五車之富,待字擇婿,未曾出閣。侍女如媚、如鉤隨身服事,也有幾分姿色,終日相伴小姐在閨房,足不出戶。父母十分鐘愛,只有柯爺不喜女兒吟風弄月,以為古今佳人才子多由于詩,私心挑逗,成人話柄。屢責女兒,無奈女兒酷好吟詩,雖屢被責辱,猶背后吟詠??聽斠簧嘁?,每被覺察出來,大鬧幾場。因此父女人和意不和??聽斢忠驘o子,用千金在蘇州買一艷妾,本是水戶出身,生得有七八分姿色,雖不能詩,也知認字,枕席上又善于奉承??聽敱幻饺撕逭T上鉤,買了回來,取各秀林,收在房中。過了幾年,生了一子,柯爺分外歡喜。因子貴母,越發(fā)寵愛秀林。其子到了六歲,延師教讀,取名鳴玉,生來聰明,過目成誦。十歲上四書五經(jīng)俱已了然??聽攼圩有闹兀矣謵坻?,言聽計從。夫人見柯爺寵妾滅妻,又遭遢女兒,心中氣忿不過,與柯爺吵鬧幾回。秀林反幫著出言不遜,氣得夫人病上加病。秀林以為得計,只望氣死夫人他就可以扶正了。怎奈是水戶出身,每日在風流陣中,俱是棋逢敵手的少年。今見柯爺一年老勝一年,很不暢意,打點偷些野草閑花。柯爺家法甚嚴,三尺孩童不許入內(nèi),內(nèi)里女眷又不許出外,弄得秀林心猿意馬,被他拘住,很不耐煩,終日自嗟自嘆,只與夫人小姐尋事吵鬧,打雞罵狗,鬧得閤宅事安。這日有一雙紅睡鞋曬在窗前,因小姐的丫環(huán)如鉤潑水濺濕睡鞋,又被秀林撞見,連皮切肉打丫環(huán)、罵主人,大鬧起來。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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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見姨驚美 拘禮辭婚
 
  詩曰:
  
  眉似遠山齒似銀,美人身段有豐神。
  秋波一盼魂消處,本欲相親未許親。
  秀林為丫環(huán)如鉤把他的睡鞋弄濕了,便大鬧起來,指著丫環(huán)罵道:“你這浪蹄子,臭淫婦,仗著什么人勢頭,屢次將我欺負。我亦不是好說話的主兒。你敢與我拼一拼?”如鉤也忍不住回道:“婢子是無心濺濕姨娘的鞋子,何必這等生氣罵人!”秀林一聽,好似火上加油,對著如鉤一口啐道:“我不是你的主兒,你這浪胖敢向我回嘴!非但是罵,還有打呢!”說著站起,拿了一根門栓,如狼似虎抓過如鉤,沒頭沒臉的亂打。打得如鉤滿地打滾,哭喊連天。早驚動夫人前來相勸,并不肯依。夫人氣了歸房。小姐知道此事,忙出房向秀林招陪不是。秀林不但不準情,反責備小姐道:“你用出這等尖嘴薄舌的丫環(huán),平時并不拘管,任他狂為,反代他討情。將來引誘你做出不端事來,也是不消究問的話。”這一夕話,說得小姐滿面通紅,也氣起來。道:“就是丫環(huán)失錯,濺濕睡鞋,也是小事,不放著大喊大叫。我代他陪禮,也就丟開手了。你這嘴內(nèi)說些什么亂話,令人難聽!你要借如鉤出氣,將他活活打死,倒也干凈。”秀林聽見這些話,哪里忍捺得住。心下大怒道:“我就把這賤人打死,看誰向我要人!”說著,把門栓雨點似的向如鉤身上打下來,比先更打得兇險。如鉤哭叫救命。小姐一旁看見,氣得渾身冰冷。
  正是中堂大鬧,恰值柯爺送客進來,一見這個光景,大吃一驚,忙向秀林手內(nèi)奪過門栓,問他因何發(fā)惱,這般模樣?秀林學舌與柯爺聽,把方才吵鬧的事又加些作料,說如鉤得罪了他。“你女兒不責備他的丫環(huán),反掌著丫環(huán)說我許多不是。我怎么不氣?我是一個主兒,就打他的丫環(huán)也不為過。你看我手都氣冷了。”柯爺摸著秀林的手道:“果然冰冷的。丫環(huán),快取熱茶與姨娘吃。大人不記小[人]過,丟開手罷,氣他則甚!”
  小姐見父親百般安慰秀林,心中不忿,道:“爹爹也該問個曲直。怎聽一面之詞!各人房中使用的丫環(huán),各有主兒。就是我的丫環(huán)不是,也該先問我一聲,如何動手就打!我若打了他的丫環(huán),他又何以為情?爹爹不知就里,便認以為真了。”秀林哼了一聲道:“一個千金小姐,對著父親還護庇丫環(huán),成何體統(tǒng)!”柯爺被秀林一句話激惱起來,喝聲:“寶珠,十分放肆!還不帶了丫環(huán)回房,嚴行管束!尚站在中堂與長輩斗口,全沒家教。速速退下!”小姐見柯爺反教訓起來,忍不住向前,氣忿忿的拉了如鉤回房去了??聽敺窗侔惆参啃懔?,手搭香肩,拉入內(nèi)房,同用中膳。秀林占了上風,心中十分快活,加意奉承柯爺??聽旊m有幾歲年紀,也強作解人,與秀林調(diào)笑。中膳已畢,將茶漱口,便同秀林到花園散悶不表。
  且言宣夫人因來京多日,打發(fā)兒子登鰲到柯府見見姨母。登鰲領(lǐng)了母命,更換衣衿,帶了抱琴、醉瑟兩個書僮,跟隨轎子一直來到太仆寺衙門。宣公子下轎,先有抱琴投了名帖??撮T柯榮見是至戚,不敢怠慢,請公子廳上少坐,忙入內(nèi)稟知。
  老爺尚在花園,先稟知夫人。夫人正在房中氣悶,聽見丫環(huán)稟稱:“宣姨太太差了公子來見夫人。”夫人聽見,破憂為喜,即請公子內(nèi)堂相見。丫環(huán)傳話出去,柯榮忙到廳去請公子入內(nèi),一面趕到花園去稟老爺。老爺與秀林在花園頑耍倦了,正在一張大理石榻上并頭而睡,卻不敢去驚動,只得站在園門外等候。
  宣公子入內(nèi)到了中堂,見柯夫人坐在一張?zhí)珟熞紊?,兩旁四個丫環(huán)侍立,忙向前尊聲:“姨母在上,待侄兒宣登鰲拜見。”說著要拜將下去??路蛉艘话牙〉溃?#8220;賢侄少禮,一旁坐下。”宣公子告坐。坐定,有丫環(huán)獻茶。茶畢,柯夫人道:“令尊令堂安否?”公子道:“托賴姨母鴻福,雙親俱安。命小侄前來代請姨丈姨母的安。”柯夫人道:“好說。我看賢侄生得面如冠玉,貌似潘安。今年尊庚?可曾游庠么?”公子道:“小侄十七歲,已于去歲僥倖入學。但不知姨丈今往哪里去了?”柯夫人笑道:“你家姨丈被妖怪終日纏住,問他則甚!”公子見說,不好再問。又道:“姨母膝下可有姨兄姨妹么?”柯夫人道:“做姨母的生了一個姨妹,名叫寶珠,今年十六了。有個姨弟名叫鳴玉,今年十三了,是妖怪所生的。”公子道:“小侄到此,可請姨妹姨弟出來見個禮兒?”柯夫人道:“你的姨弟在書房念書,被你姨丈拘住,不準出外。如私自逃出,姨丈定加撲責。拘得這個孩子如木偶一般,不用叫他出來見禮,省得淘氣。倒是你的姨妹,可喚他出來見個禮兒,與你兄妹會一會。”說罷,即命丫環(huán)去請小姐,丫環(huán)答應(yīng)去了。宣公子坐在椅上,腹內(nèi)尋思道:“聞得母親常說姨母所生姨妹,貌若羞花,才如詠絮,乃一才貌雙全的女子。但聞其名,未見其面。今且拿出幾分眼力看姨妹,可是名稱其實么?”
  正在尋思,忽聽一陣環(huán)珮聲響,從屏后轉(zhuǎn)出來。公子抬頭定睛一看,見小姐冉冉來到中堂。好一似:
  
  天上嫦娥離玉闕,林中美女下瑤階。
  公子見了小姐月貌花容,已是心神蕩漾。又見后隨兩個侍婢也生得超群出眾,心內(nèi)連連稱贊道:“果然言之不虛!我宣登鰲若有福分得與姨妹克成連理,也不枉一對姻緣,方是盡善盡美。且待我回去稟知母親,向爹爹說了,央媒前來說親,諒姨丈姨母再無不允的。”
  正是公子出神癡想,早見小姐向前與母親道了萬福。柯夫人道:“我兒罷了,可與姨兄見個禮兒。”小姐答應(yīng),轉(zhuǎn)身叫聲:“姨兄請上,姨妹這里萬福。”一面見禮,一面微露秋波,暗覷公子生得一貌堂堂,唇紅齒白,品格不凡,心中也十分傾慕。公子見小姐與他見禮,忙起身,也尊聲:“姨妹少禮,愚兄這里回揖。”說罷一揖下去。兩下見禮已畢,小姐在公子對面坐定。四眼相望,你愛我,我愛你,說不盡顧盼無限深情。夫人又與公子談了一會家務(wù),公子起身告別,夫人留住吃了晚飯去。公子也舍不得撇了小姐就去,趁著夫人留他,就坐了不動身。
  夫人正吩咐丫環(huán)叫廚下備酒,恰值柯爺在花園睡醒,同秀林出來??聵s向前稟知,將名帖呈上一看,知是宣家姨侄到了,便向柯榮道:“宣公子可在這里了?”柯榮道:“現(xiàn)在中堂見夫人呢!”柯爺點頭,叫秀林回避了,獨自邁步來到中堂,見夫人居中坐著,女兒陪著姨侄坐在那里,心中已不喜歡。但因姨侄初來,未便發(fā)作。夫人見老爺進來,便叫公子向前見了姨丈。公子起身尊聲:“姨丈在上,小侄拜見。”柯爺拉住,只叫:“行常禮罷。”公子依言禮畢,候柯爺與夫人并肩坐下,也一旁坐定。小姐向前請父親的安??聽敽吡艘宦暤溃?#8220;一個女兒家,不坐在深閨做你女工,出來則甚!”說得小姐滿面通紅,諾諾而退。
  夫人見柯爺發(fā)作女兒,很不耐煩,道:“一個遠來至戚,兄妹出來見個禮兒,何妨?你又來扯淡,多管閑事!”柯爺?shù)溃?#8220;你哪知,男女七歲不同席。雖是至戚,也有瓜李之嫌。父母不管,豈不被人議論?”夫人道:“動不動說的是老頭巾的話,倒也可笑!”柯爺也不及同公子敘寒溫,只與夫人拌嘴。公子此刻見小姐已去了,大失所望;又見柯爺為小姐出來與他一會,反同姨母爭競起來,弄得局促不安,也不等他晚飯吃了,即起身告別。夫人還說相留,柯爺反說:“姨侄的令尊令堂在家懸望,不必苦苦相留,改日再會罷。”說著,送了宣公子出來,上轎而去?;貋碛致裨狗蛉艘环溃?#8220;雖宣家姨侄生得儀表甚好,卻是舉止輕浮,以后防閑要緊!”夫人笑而又氣道:“男女一見了面,便不成有什么事故出來?”柯爺惱道:“你婦人淺見,知道什么!”自此,夫人與柯爺專為此事絮聒不休。且自慢表。
  再言宣公子自到柯府見了姨妹,回來眼思夢想,念念不釋,暗將此意告知母親。宣夫人也深知姨女才貌雙全,堪以匹配孩兒,又是親上加親,興致勃勃的與宣爺商議代兒子央媒向柯府求親之事。宣爺聽說,皺著眉,搖著頭道:“若論我與柯襟兄連姻,自是門當戶對。乃這位襟兄性情執(zhí)拗,且又多疑,未必肯允這門親。”夫人笑道:“姻緣隨天所定,不過借人力求之。行止再作商議。”宣爺見夫人言之有理,點頭依允。次日即托刑部侍郎裴爺為媒,到柯府求親。
  裴爺因兩處俱是同年交好,不好即卻,只得坐轎到柯府而來。先有家人投了名帖進去,柯爺整衣出迎。裴爺入內(nèi)見禮,分賓坐定,家丁獻茶。茶畢,柯爺問道:“年兄何事下顧?望乞見教。”裴爺笑道:“特來與年兄的令媛作伐,故輕造尊府。”柯爺?shù)溃?#8220;女大自要當婚也。擇婿之才貌若何,方可允親。但不知年兄做媒說的哪一家兒郎?”裴爺?shù)溃?#8220;若論女婿才貌,固是好的。親家與你同年好友,又是襟戚。這頭親事可好么?”柯爺哈哈大笑道:“年兄是來代宣襟兄的兒郎做媒,卻有三不可,做不得親。”如何批駁出來,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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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游園偷情 尋香召釁
 
  詩曰:
  
  花前月下訂佳期,浪蝶狂蜂只自知。
  怪煞聲聲鐵馬響,鴛鴦驚散碧波池。
  裴爺問:“有何三不可?倒要請教年兄!”柯爺?shù)溃?#8220;小女年輕,未嫻父母之訓,倘早為出嫁,必失公姑之歡,此一不可也;我看宣家兒郎,外貌雖有可觀,內(nèi)里惜無實學,且舉止輕浮,不似讀書人的氣度,此二不可也;兩姨做親,更有嫌疑之別,一不謹防,將來必弄成大話柄來,此三不可也。年兄前來代小弟的女兒做媒,非敢方命。只為其中有三不可,不能曲從。年兄切勿見怪。”裴爺聽這一派迂腐的話,不禁哈哈大笑道:“似年兄這番議論,將來代令嬡做媒妁,必是乃尊方得妥當。”柯爺也笑道:“年兄又來說趣話了。豈有毛遂自薦的?”裴爺?shù)溃?#8220;此刻不與年兄爭論,日后自有應(yīng)驗。就此告別,回伏貴連襟。”說著起身,柯爺也不相留,送了裴爺上轎而去。
  方轉(zhuǎn)身回后,到了秀林房內(nèi)坐下,秀林問道:“外面會的是什么客?”柯爺?shù)溃?#8220;是同年裴長卿。”秀林道:“裴公來做什么的?”柯爺?shù)溃?#8220;總是我家老不賢惹出來的事。”秀林吃驚道:“說的什么事是他惹出來的?”柯爺?shù)溃?#8220;就是宣家姨侄來拜見什么姨丈姨母,這老不賢又叫出女兒與他見禮。你想,一個不出閨門的女子,便與面生不之的人會面,成何家教!我說了老不賢幾句,他還與我吵鬧。如今可弄出話柄來了。”秀林道:“有甚話柄?快說與我聽!”柯爺?shù)溃?#8220;可恨宣家小畜生,竟看上了我女?;厝ジ嬷改福肓伺崴究転槊?,豈不是個話柄!”秀林道:“你可依允這頭親事?”柯爺搖手道:“小畜生在那里想天鵝肉吃,連夢也不曾做醒。我非但親事不允,從今后還要加意防閑呢!”秀林肚內(nèi)笑道:“任你怎么防閑,也要弄頂綠帽子你戴一戴。但寶珠這個丫頭,見我十分肆無忌憚。待我激惱癡老幾句,奈何小賤人一番,聊出前日心頭之氣。”暗將毒計安排,反說:“你也忒迂腐!兩姨兄妹乃是切戚,就常在一處頑耍,有什么茍且事兒做也來呢?”柯爺哼了一聲道:“你也來說混話了!男女年紀俱已不小,豈無爪李之嫌?況宣家小畜生一見女兒之面,既有心求婚,便不是個有行止的人了。何可令其常時聚首,以開冶容海淫之門?這是斷不可的!”秀林笑道:“你女兒乃千金小姐,慣會說人的。怎肯將事做錯,惹人笑話?還是你過于拘板。”這幾句話說得柯爺急起來,連稱:“混說!寶珠少不得有日大為教訓一番,方知女兒家不可出頭露面,乃閨門之福呢!”秀林道:“宣家兒郎初見你女面貌,便留心求婚,安知你女見了宣家兒郎,回房不吟風弄月么?”柯爺大惱道:“寶珠若再吟詩,被我察出,一定將他處死!”秀林道:“處死女兒,于心太忍!不如乘他不及防備,回房中一搜,搜出來一火焚之,再發(fā)作幾句,他下次就不敢了。”柯爺連連點頭,氣忿忿站起,趕到寶珠房中,翻箱倒籠,四處一搜,也搜出好些詩稿。一看,總無關(guān)緊要,取火焚于房外。臨行帶說帶罵,發(fā)作寶珠一場而去。只氣得寶珠大哭不已。明知中了秀林暗箭,唯有恨恨連聲,不敢明言。還虧如鉤如媚兩個心腹丫環(huán)勸住小姐悲聲。
  過了幾日,也是合當有事。柯爺固在本衙門有公事,未曾回府。那時正是三月天氣,晴光明媚,花柳成行,一派看景,正易引人動興。秀林因柯爺未曾回來,獨坐房中,甚是悶人。后堂夫人、小姐俱說不來,又不能閑話解悶。忽想起家內(nèi)花園還有一派花香鳥語,春色可人,東樓萬花臺上,遠看郊外野景,更是活目。迂老從不許我上去,怕被外人瞧見。今趁他不在家中,帶了心腹丫環(huán)小翠到花園去解悶。想定主意,重施香粉,再點胭脂,收拾一會兒,打扮精工,手拿一柄牙骨宮扇,喚了小翠跟隨婀婀娜娜,直奔花園而來。到了花園門口,但見:
  
  桃紅柳綠,陣陣幽香;燕剪鶯梭,聲聲巧語。太湖石旁,貍奴規(guī)鳳子;倚虹橋畔,綠水戲鴛鴦。梧桐架弄巧鸚哥,芍藥欄開屏孔雀。玻璃廳明窗凈幾,迎暉閣畫棟雕梁。五老松高千竿竹,萬花臺倚百尺樓。又是暖日遲遲,和風習習。說不盡園中春景,令人愛慕。
  秀林帶了丫環(huán),一路走進花園,也無心在別處游玩,直奔東樓。慢慢上去,走至萬花臺上,命小翠移了一張石花鼓到臺上坐下,望見墻外就是一道御河,兩岸楊柳垂陰,河內(nèi)游船如艤,往來不絕,且笙歌盈耳,真一大觀。秀林在臺上望著下面景致十分明白,心中暢快。暗想:“這等好去處,不讓我來散散心,可恨迂老不近人情。也罷,等他不在家,瞞著迂老,時刻上來頑頑,有何不可!”想得心花都開。那知,外面游船上子弟都借游玩為名,來看堂客的。凡走到岸邊過者,看著臺上也十分清楚。今見那臺上看著一位絕色佳人,打扮又甚是艷麗,無不嘖嘖稱羨也。有知道是官宦人家眷屬,不敢過于呆看,怕惹出禍來。只不過船過一看,回去眼思夢想而已。
  其時,朝中有一位當?shù)兰橄啵帐Y,名文富,官拜武英殿大學士。夫人早喪,只生一女,名連城,年已十六,尚未適人,隨身丫環(huán)紅樓服事。一子國鑾,年已二十。雖娶妻房,終日在外眼花臥柳,好色中都元帥。但見了一個標致婦人,如餓鷹見血一般,百般算計,都要遂他風流愿,方丟開手;如有不從者,即帶了家將蔣龍、蔣虎、蔣豹、蔣彪等,在民間硬行搶奪。也有羞忿自盡的,也有無恥相從的,總得遂他的心愿,也不顧別人死活。還有一個助桀為虐的通政司鞏固本,拜在奸相門下為義子,又與蔣公子情投意合。凡做不來的事,都是鞏通政代他暗設(shè)奸謀,又百般奉承,蔣氏父子十分將他信任。奸相在朝專權(quán)納賄,公子在外倚勢行兇,父子濟惡,弄得臣民人人側(cè)目。只有裴刑部、柯太仆、宣侍讀還是這幾個正人在朝,奸相尚忌憚幾分以外,滿朝文武都是呵奉他的。所以威權(quán)日重,陰謀不軌。這都不在話下。
  只言這日鞏通政陪了蔣公子也在御河游湖,駕了三四號大船,帶了家將廚役茶擔數(shù)十余人,分在各船伺候。蔣公子同鞏通政在第三只船上坐著,推開船艙的窗子,四下找堂客看。恰值船到柯府花園后門水碼頭經(jīng)過,蔣公子在船中,一雙好色的餓眼早已看見臺上坐著一個美人,由不得渾身酥軟,只叫:“好東西。真是一塊肥羊肉!”鞏通政笑道:“世兄又著魔了。”蔣公子目不轉(zhuǎn)睛朝上癡望,也不聽見鞏通政的話。通政戲?qū)⑸茸釉诠蛹缟弦慌?,倒把公子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問道:“老鞏,做什么?”通政笑道:“世兄出神,必有奇遇。”公子也笑道:“你不看那臺上坐著一個俏人兒么?”通政忙從窗外定睛一望,果然不錯。公子道:“老鞏,如何代我著幾個家將上岸,扶他下船,陪我大爺吃杯酒,帶回去開開心?”通政道:“世兄,使不得!這個花園是柯太仆的,小弟認得。臺上莫非他的姬妾?柯老素性執(zhí)構(gòu),不是好惹的主顧。世兄不要想癡了心,且開船到別處去物色罷。”公子道:“我的神魂已被他勾去了,怎肯舍他而去!老鞏,代我想個法兒成就其事,恩有重報。”通政道:“計倒有一條:明做不得,暗做可行。”公子急問道:“計將安出?”通政道:“公子且假作上岸解手,你看他的后園門開著呢!公子也不用帶人上去,只要挨身進了園門,伏于臺下等候佳人,用些酣密之言哄他上鉤。如其不順,喊叫起來,公子跑出園門,上船再別作計議。小弟將船撥在對岸相等。”公子拍手道:“好計!”
  故意裝作腹痛,上岸出恭。家人要上前跟隨,公子搖頭不要,獨自跳上岸去,鬼頭鬼腦到了花園門口,輕輕一推門,果是開的。挨身進去,順手把門帶好。他也不知園中路徑,只仰面望著高臺走去。到了臺下伏著,側(cè)耳細聽。
  恰是秀林坐在臺上,因看完游船景致,十分開懷,又怕迂老回來責備,忙起身帶了小翠,方慢慢下得樓來。正走之間,蔣公子把身一起,與秀林撞一個滿懷。秀林吃了一驚,倒退幾步,先將公子上下一看,見他生得人物風流,打扮不俗,心內(nèi)已有幾分憐愛,反喝問道:“你是何人,私入園中攔我去路?還不速速出去!不要被我叫喊起來,拿你作賊看待。休討沒趣!”公子見他幾句言語雖是利害,并不動氣,知道可人彀中。反笑吟吟向前一揖道:“小生父親乃當朝首相。某姓蔣,名國鑾。今遇小娘子這等花容月貌,如劉阮之誤入天臺,亦是三生有幸。望小娘子憐念小生。”秀林道:“既是一位貴公子,就該知禮,不該調(diào)戲官宦人家婦女。”公子道:“知法犯法,只做一遭,也是前緣。”說著就要向前動手動腳。秀林怕小翠看見不成雅相,便叫小翠:“我臺上還有一條汗巾在上面,可上樓取來。”小翠答應(yīng),又轉(zhuǎn)身上樓去了。公子見佳人遣去丫環(huán),是個知趣的,忙拉住秀林的手,一直拖至玻璃廳榻上睡下。兩個解帶寬衣,秀林也是半推半就,成其好事。正在頑得高興,忽聽廳外一陣笑聲,驚散巫山。再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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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 拜壽留妹 玩詩逼歸
 
  詩曰:
  
  本是無心檢舊編,案前依見亦生憐。
  多情卻遇寡情者,從此香閨不穩(wěn)眠。
  你道廳外這笑聲是誰?卻是寶珠。小姐也因父親不在家中,獨坐香房納悶,稟知母親,帶了丫環(huán)如媚如鉤,也到花園游玩??纯窗倩?,一路聞得幽香可愛。緩步尋蹤,到處頑耍,真令暢人心目。與丫環(huán)談著笑著,正走到玻璃廳上,外面望著里面,也是親切;里面望著外面,也是分明。寶珠正打點進廳,耳畔中忽聞里面有喘呼之聲,大吃一驚,忙停住腳步,定睛向玻璃廳里面一望,見那光景,不覺滿面通紅。只認是不惜廉恥家內(nèi)的丫環(huán)仆婦故的勾當,也不欲明言其事。但咳嗽兩聲,使之聞之。心內(nèi)如小鹿兒亂撞,唬得急急轉(zhuǎn)身,帶著丫環(huán)就走。
  蔣公子正與秀林在榻上頑得高興,忽被廳外一陣笑聲、一連幾聲咳嗽,唬得公子、秀林魂飛天外,急急披衣下榻,不敢出廳。秀林在玻璃窗外一望見寶珠帶著丫環(huán)冉冉而去,由不得又恨又怕。恨的寶珠驚散好事,怕的寶珠方才撞見,一定在癡老面前告狀,那就了不成呢!“寶珠呀!我與你前世是么冤家對頭,今又覓(足亦)尋蹤來看我破綻?少不得你也有日死在我的手里!”這是秀林心虛,反怨恨起寶珠來。此刻蔣公子抖在一堆,也怕弄出事來。倒是秀林膽大,叫聲:“公子休要驚慌!趁此無人,速速出園。后會有期。”公子定一定神道:“承娘子美情,小生生死不忘。但不知異日佳期定于何時?”秀林道:“你看萬花臺上有紅汗巾拖下,就是癡老不在家。我就開了園門,不時相會。只要公子情長,不要又攀花柳忘了奴家。”公子道:“若忘娘子今日恩情,(原書缺句)”說罷,兩人又肉麻了一會兒,方才手攙手兒送出園門。望見公子下船去遠,乃閉園門進來,四處找尋小翠。哪知小翠在臺上找汗巾不見,就倚在石欄上睡著了。秀林仍找到萬花臺上,找著小翠,推醒了,一直下樓。
  出了花園,歸房坐下。柯爺此刻并未回來。秀林到底做錯了事,心內(nèi)憂疑,也防著寶珠記他前仇,搬弄是非。又轉(zhuǎn)一念道:“寶珠也管不住我的許多。他若不說便罷,若說,我就硬栽他一舡。”想定毒意,便躺在床上睡倒。
  直至黃昏后,柯爺方才回來。也不到夫人后邊去,竟到秀林房中。見他睡覺,推醒秀林,正起來同用晚膳,反是夫人那邊打發(fā)丫環(huán)過來稟柯爺?shù)溃?#8220;明日乃宣姨老爺五十正壽。那邊姨太太打發(fā)管家婆來接小姐、夫人,特請老爺示下,小姐明日還是去不去?”柯爺聽說,哼了一聲道:“老不賢又來多事了。他過他的生日,要女兒去做什么?”秀林因有日間之事在心,巴不得攛掇寶珠出一日門,回來再說就有得抵賴了。想定主意,便道:“你又來古板了!一個姨丈大人生日,姨母打發(fā)人來接侄女,你反叫女兒不去拜壽,于禮上說不去。”柯爺?shù)溃?#8220;不是我不叫女兒去,只為前事在心,又怕弄出話柄來。”秀林道:“拜壽的人山人海,小宣外面陪客不暇,哪有工夫進去看你女兒?況你明日也要到宣府拜壽,再細心鑒察,萬無一失。這倒不必憂慮,只管叫女兒去。”柯爺被秀林一夕話說得連連點頭,吩咐丫環(huán)道:“明日叫小姐到宣府拜壽,早去早回。”丫環(huán)答應(yīng)去了。
  這里用過晚膳,將茶漱口,坐了一會兒,收拾安寢。秀林床上暗想:“明日支開寶珠這一個眼中釘,再打發(fā)癡老到衙門中有事不回,好讓我逛到花園去與情人暢聚一番,豈不大妙!”秀林想到此處,心中暢快,夢入陽臺而去。這都不表。
  單言次日起身,小姐在閨房收拾齊全,出來告別父母,帶了隨身兩個丫環(huán)服事,外邊早已有轎伺候。抬進廳中,小姐上轎,后面是丫環(huán)兩乘小轎,家人柯榮、柯華跟隨轎后,一路直奔學士衙門而來。不多時,到了宣府,將轎一直抬進內(nèi)廳歇下,早有如媚、如鉤伺候小姐出轎。小姐輕移蓮步來到內(nèi)堂,見了宣夫人,口稱:“姨母在上,愚侄女拜見。”宣夫人一把拉住道:“侄女少禮,一旁請坐。”寶珠道:“等姨丈進來拜壽。”夫人道:“你姨丈在前廳陪客,沒得工夫進來。且請坐了。”寶珠告坐。坐定,有丫環(huán)獻茶。如媚、如鉤上前叩見夫人。禮畢,寶珠道:“母親請姨母的安,并代姨丈道喜。”夫人口稱:“好說。”見寶珠生得花容月貌,舉止溫柔,言談穩(wěn)重,暗想:“好一個女子!怪不得癡兒想他匹配。可恨柯老執(zhí)見拒婚!今癡兒發(fā)誓,今生不得寶珠為妻決不再娶,豈不好笑!”一面肚內(nèi)想著,一面回叫:“賢侄女,多謝你母親記掛!你母親一向安否?”寶珠見問,由不住瑩瑩欲淚。因是姨丈誕辰,不好哭出來。只附著宣夫人的耳,便將父親寵妾滅妻,母親氣成了病的話說了一遍。宣夫人聽了,連聲嘆息。
  早有仆婦擺了面碟,宣夫人陪著寶珠用過壽面,進房勻面更衣,又坐著閑談一會兒,正又擺飯。飯畢,宣氏父子因外面拜壽客來的稀少,便進內(nèi)堂歇息一會兒。寶珠見姨丈進來,忙命丫環(huán)鋪下紅氈,代姨丈拜壽。宣爺只受了兩禮,一把拉住寶珠。倒是宣公子一見寶珠,由不得神魂蕩漾,只站在一旁發(fā)癡。倒是宣爺叫聲:“吾兒過來與姨妹見禮。”宣公子一聽乃尊吩咐,魂方入竅,忙自前叫聲:“姨妹,愚兄這廂有禮。”寶珠也稱:“姨兄,愚妹這廂萬福。”兩下四目傳情,各自意會。
  禮畢,大家坐定,宣爺?shù)溃?#8220;今承賢侄女前來拜壽,未免簡慢打點,欲留侄女稍住幾日談?wù)?,不卜意下何如?#8221;寶珠道:“爹爹臨來時吩咐侄女,拜壽早去早回。”宣爺哈哈大笑道:“休信迂老腐話!我偏留你頑幾天,看他怎奈我何!”公子也巴不得留住柯小姐。倒是宣夫人道:“侄女今日好好前來拜壽,不要屈留,免得回去□氣。”宣爺?shù)溃?#8220;柯襟兄現(xiàn)在廳上,待我出去向他當面言明,留住侄女,他也不好意思回我。”說著,同公子出了內(nèi)堂,仍到廳上,向直夫說留住侄女頑幾日去。直夫因當著眾人面前,不好回宣爺,只說一兩日則可,多卻不能從命。宣爺含笑點頭,吩咐家人傳話入內(nèi),說留住了柯小姐。柯府有人來接,只說小姐不回,改日打轎來接。家人答應(yīng)去了外面。
  到了黃昏,四處張燈擺席,演戲待客,好不鬧起。只飲到三更時分,戲畢客散,宣氏父子因應(yīng)酬一日辛苦,就同在外書房安寢。寶珠小姐便在宣夫人房中歇宿一宵。次日起來,梳洗已畢,才到中堂與夫人用過早膳,忽見丫環(huán)進來稟夫人道:“外面柯府已差了兩個家人來接小姐即刻回府。”宣夫人笑道:“這又奇了!昨日我家老爺與他言明,他已經(jīng)依允。如何過了一夜,就來接女兒。”倒是寶珠叫聲:“姨母不必過留侄女,讓我早早回去,免惹口舌。”說著珠淚雙垂。宣夫人也知他苦衷,不好再留,便叫丫環(huán)傳話出去,吩咐打轎伺候,送柯小姐回府,丫環(huán)答應(yīng)下來。去不多時,入內(nèi)又稟夫人道:“老爺同公子出去謝客,臨行時吩咐管門的,倘有柯府人來接小姐回去,只等老爺回來著人送小姐回府,原轎打回,不必在此等??赂畠蓚€家人已回去了。”夫人聽說,點一點頭,又叫聲:“賢侄女,你家轎子回去了。趁著姨丈姨兄不在家,可帶了丫環(huán)在我家四處游玩一會兒,以解悶懷。”寶珠見姨母吩咐,站起道:“侄女失陪了。”便帶如媚如鉤緩緩回步,出了內(nèi)堂,一路順著回廊曲曲彎彎走到內(nèi)書房,正是宣公子讀書之所。但見里面明窗凈幾,滿架書籍,陳設(shè)精工,階前盡是名花,兩個丫環(huán)都向花下頑耍。唯寶珠走到書案面前一張?zhí)珟熞紊献ǎS手在書布下翻出一個錦箋。打開一看,只見上寫著四首七律《玉人來》,因定睛細看道:
  詩曰:
  
  柳含煙霞碧于苔,幾度鳥聲喚夢回。
  小院寂寥春漸晚,焚香靜待玉人來。
  芙蕖出水濕紅腮,曉露盈盈帶笑開。
  獨對名花憶傾國,何如解語玉人來。
  秋郊紫翠錦成堆,碧樹陰稀葉漸摧。
  雁落魚沉香不遠,蘭舟輕載玉人來。
  窗寒靜掩減愁懷,添盡蘭膏撥盡灰。
  裁得紅箋制心字,定知今夕玉人來。
  下寫:“登鰲有所見,戲題。”
  寶珠看畢,知是姨兄詩,按四季即景而題。有所寓意,暗暗關(guān)合自己身上。不禁手拿著詩箋玩味,句法生新,詩情婉媚,連連贊賞道:“好一個才子!不知誰家有福的佳人配他。”又嘆息幾聲道:“姨兄呀,你雖有心于奴,奴只是嚴命難違。你只好空成癡想。”寶珠想到此處,由不得一陣傷心,淚垂?jié)M面。“哎!自古紅顏薄命,信有之矣。奴幼失嚴父之歡,長遭妖妾之忌,將來奴的終身也不知著落何所。奴好命苦呀!”寶珠因一肚子牢騷觸起詩情,又要賣弄他的才學,打點和宣生《玉人來》四韻。正要研墨提筆,取一幅錦箋和詩,忽聽書房外一片聲喊叫進來,聽見是父親聲音,只唬得寶珠忙將詩句揣入袖內(nèi),急急站起迎出。如何被責,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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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 訓女遺箋 妬姬作祟
 
  詩曰:
  
  一幅遺箋惹是非,讒人藉口意深微。
  可憐皎皎芬芳體,誤陷網(wǎng)羅喚不歸。
  書房外面來的是柯直夫。因昨日宣連襟當著拜壽諸客留女,不好推卻?;厝r忽想起女兒住在宣家到底不妥。那宣家小畜生不是個好人,上次只在我家與女兒見了一面,便看上女兒,央媒說親,虧我拿定主意回絕了他。今日女兒住在他家,豈不是羊入虎口!這是我一時失著處,不該許他住下??煨┐虬l(fā)人將女兒接回,方是正理。想定主意,便叫家人速速打轎去接小姐。家人領(lǐng)命,去不多時回來伏命道:“小姐等晚上宣府打轎著人送小姐回來,叫小的們不必在那里等候。”柯爺見女兒接不回來,心下越發(fā)生疑,又氣又恨,喝罵家人:“一班沒用的東西!”即氣忿忿親自押轎,帶了家人來到宣府。
  也不用人通報,一直朝里就走。來到內(nèi)堂,宣夫人正睡午覺,不在中堂,只有幾個丫環(huán)仆婦在房外伺候??聽斠娕畠阂膊辉趦?nèi)堂,更吃驚不小。也不問宣氏夫婦,只急問眾婢道:“我家小姐往哪里去了?”小婢回道:“因夫人睡午覺,小姐悶得慌,帶了隨身兩個丫環(huán)往內(nèi)堂外去閑逛散悶。”柯爺聽說,好似火上加油,越發(fā)著惱,只叫:“了不得!”轉(zhuǎn)身大踏步奔出內(nèi)堂,四處找尋,不見小姐影響,心中好不急躁,一路跌足搗鬼道:“這回小賤人要做出來了。”正走之間,遇見宣府一個小丫環(huán),問道:“你可曾見我家小姐在何處頑耍呢?”小丫環(huán)道:“我方才見柯小姐在我家公子書房內(nèi)看爺呢!”小丫環(huán)說罷自去。柯爺聽說,只氣得三尸暴跳,七竅生煙,恨恨連聲道:“好一個大膽賤人,這等無恥,竟上門俯就。這還了得!”此刻也不辨青紅皂白,只管氣沖沖、急忙忙,一路喊叫到內(nèi)書房。正值寶珠要和《玉人來》詩的時候,猛聽得父親從書房外喊叫進來,唬一大跳,急將宣生的詩稿藏于袖內(nèi),站起打點,迎將出來。哪知柯爺已進了內(nèi)書房,一見女兒,由不得怒氣生嗔,罵聲:“不守家教的東西!我原吩咐你拜壽早去早回,你一到此地便不想回去,有何留戀?今日打發(fā)人來接,你又推故到晚方回。就是姨母午睡,你也該靜坐中堂。好個不出閨門的千金小姐,竟拴不住心猿意馬,閑逛到姨兄的書房來。你難道瓜李之嫌也不知么?設(shè)使宣生方才也在書房,你遇見了他,將何以為情?”這一夕話,說得寶珠滿面通紅,緩答道:“非是女兒不遵父命,不肯回去,只因昨日宣姨父向爹爹言明,留女兒住幾日。爹爹若不依允,女兒怎敢住下?就是爹爹今日來接女兒,女兒也要回去的,又是姨丈吩咐留女兒到晚,著人送回,非女兒敢大膽不回。姨母飯后,因姨丈姨兄出去謝客,吩咐女兒,趁今日外邊無人,叫女兒出來逛一逛。方才逛到書房,也不知是姨兄讀書之所,女兒出于無心;況有兩個丫環(huán)跟隨,不為獨自行走,爹爹何必生氣!”柯爺聽說,冷笑幾聲道:“你說有丫環(huán)跟隨,丫環(huán)在哪里呢?”寶珠道:“現(xiàn)在階下。如媚如鉤哪里?”兩個丫環(huán)聽見小姐呼喚,趕進內(nèi)來,一見老爺在此,唬得只是發(fā)癡??聽敽葐枺?#8220;你兩個小賤人不時刻跟隨小姐,往哪里去?”如鉤道:“婢子們在階前伺候,也不曾遠離。”柯爺喝道:“好利嘴!小姐在哪里,你們在那里?少打的一班賤人,還要強辯!”寶珠道:“又無人在這里,有甚嫌疑不便?只管責備丫環(huán)則甚!”柯爺聽說大怒,指著寶珠罵聲:“好大膽的畜生!為父的責備你不是,你反護庇丫環(huán),挺撞為父的。我且問你,你說這里無人,可以到此閑逛,誰來信你?安知你與宣家小畜生在此聚談多時,支開丫環(huán)?方才聽見我的聲音,那小畜生自然急急躲避,好讓你向我撇清的。這不是如見你肺腑的話。”寶珠聽了柯爺一番言語,由不得羞慚無地,哭啼啼叫起屈來道:“爹爹這是何苦!平空冤枉女兒,壞女兒聲名。”說罷,痛哭不已??聽敽鹊溃?#8220;我亦不與你在此爭辯。收拾了,快些回去!我在此立等。”寶珠被柯爺勒逼著,帶了丫環(huán),出得書房,向內(nèi)堂而來。
  此刻,宣夫人已有丫環(huán)報知,從廳中驚醒起來,出房到了堂中,見寶珠又目通紅進來,知又被癡老不知說些什么,便道:“賢侄女,這都是你姨丈定要留你,惹你受氣。”寶珠含著兩行眼淚叫聲:“姨母,承姨丈相留,乃是美意,怎敢怪起姨丈來!這都是侄女苦命,應(yīng)當遭此磨折。”說罷,命丫環(huán)取了衣包,哭啼啼告辭宣夫人道:“侄女從今一別,也不知可有相會之日?”宣夫人聽見寶珠話說得凄慘,也由不住一陣傷心,眼淚汪汪道:“侄女呀!少年人少要說這些盡頭話!回去不要過于悲傷,保重身體要緊。簡慢你去,不要見怪。回去問問你母親的安,我亦不出去看那老東西的嘴臉。恕我不送。”寶珠只稱:“多謝姨母。愚侄女就此告辭。”拜了兩拜又道:“姨丈姨兄回來,代侄女說聲道謝,不及面別了。”宣夫人見寶珠臨去依依光景,很過意不去。但看他轉(zhuǎn)身出了中堂,揚長而去,方嘆息坐下,悶悶無言不表。
  只言寶珠到了內(nèi)廳,已有轎在那里伺候。柯爺看著寶珠上轎,兩個丫環(huán)上了小轎,押著一同起身,出了宣府,一路催著轎夫如飛,回了自己府第。也到內(nèi)廳,主仆下轎入內(nèi),柯爺跟了進來。寶珠正賭氣要到夫人那邊去,被柯爺喝住,叫進秀林房中,寶珠也沒奈何,進房見了秀林,叫聲:“姨娘,有偏了。”秀林笑吟吟答道:“姑娘回來了,請坐。”說畢,大家坐定,有丫環(huán)送茶。秀林道:“姑娘輕易不出門,怎么不在宣姨太太家多頑幾天,如何趕著回來?”寶珠未及回答,柯爺哼了一聲道:“再多頑幾天,還頑出大話柄來呢!”這幾句話,氣得寶珠無地自容,恨不欲生。倒是秀林道:“一個為父的,對了女兒說的什么話!難道女人一見男人就有事不成么?”柯爺?shù)溃?#8220;你婦人家見識得什么?一個女兒家,總要靜坐閨門,時習女工,守四德三從之教。一不可吟詩誦賦,啟引誘之媒;二不可冶容誨淫,失房幃之教。若只貪出外游玩,保毋似有女之懷春,且將放蕩性情,豈易今籬牢之不入?為父的今日苦苦逼你回來,你心中必然不服。你可知宣府書房何地?宣生何人?女兒家無故前去游玩,又是何事?父親吩咐言語不能謹記,又是何心?父親責備于你,你反當面挺撞,該得何罪?你們只說我做人古板,不知古板人有許多好處。”柯爺說到這里,還有許多瑣碎言語,說的未曾盡興。只見一個丫環(huán)進來稟柯爺?shù)溃?#8220;本衙門立等老爺商議公事,是奉旨限刻的,不可遲誤。”柯爺聽見奉旨公事,不敢在家耽擱,說他迂話,只得起身,一面命丫環(huán)取了冠帶更換,還對寶珠說:“以后只記為父的言語,不可再蹈前轍。可到母親那邊去罷。”寶珠受了一肚子悶氣,也不回言,只候著柯爺出房往衙門去了,方告別秀林,也帶著兩個丫環(huán)出房,往柯夫人那邊去了。
  卻也是合當有事,寶珠出房時,忘卻在宣府書房內(nèi)藏于袖內(nèi)有宣生吟的《玉人來》詩箋,不覺將袖一拖,把一幅錦箋遺失在秀林房內(nèi)陸下。秀林眼尖,見寶珠出房門在袖內(nèi)掉下一個紙卷,不知是什么東西,忙彎腰拾起,打開一看,秀林本來認得字,卻不會做詩,也知詩中之意。見詩箋上寫得是四首《玉人來》,下寫:“登鰲氏有所見題。”心內(nèi)一想,不覺暗暗歡喜道:“癡老只管與小賤人絮叨,盡是空頭話,總不曾拿住他的把柄,他如何肯心服!今日我親眼見他袖中遺下此箋,分明‘登鰲’二字,乃宣家小畜生的名字;‘有所見’,一定見此賤人,暗訂終身,詩箋為聘。這小賤人是沒處抵賴了。他的私情人贓現(xiàn)獲,且等癡老回來將詩箋作證,挑動癡老一番,不怕不氣死癡老,不怕不將小賤人置于死地。那時方出我心頭之氣。”想定毒計,叫一聲:“寶珠小賤人呀!你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想畢,把詩箋卷好,收藏起來,專等癡老回府,好起風波的。
  無奈晚飯吃過,已坐守到更余,并不見柯爺回來。秀林等得好不耐煩,只等到三更后,柯爺方醉醺醺的回來,已醉得人事不知,腳下也站不住了,連衣倒在床上,酣呼大睡。秀林見此光景,好不恨恨連聲道:“不知今日癡老又在哪里吃醉,諒不能向他說了,只便宜小賤人多活一夜。”想罷,也不敢睡,歪在腳頭打一個盹,天已大明。秀林忙起身推推柯爺,還不曾睡醒,只得下床,梳洗打扮已畢,坐在一張美人肩椅子上,等候柯爺起來,同吃早飯。又等到日上三竿,柯爺方打呵欠,慢慢起來,自有丫環(huán)伺候,凈面漱口已畢,同秀林用過早膳,收去。秀林道:“你昨日在哪家吃得這般大醉?”柯爺?shù)溃?#8220;是在裴同年家,多用了幾杯酒。寶珠等我出去,可與你說些什么?”秀林道:“你出去寶珠倒沒有什么話,從袖中掉下一個詩卷,我卻認不得字,你拿去看。”說著,把那錦箋遞與柯爺。不看由可,一看時好似火高三丈,怒發(fā)九霄。怎生處治寶珠,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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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拷逼掌珠 怒傷切戚
 
  詩曰:
  
  妬花風雨便相催,骨肉參商起禍胎。
  任彼名花多娬媚,可憐芳骨聽沉埋。
  柯爺將錦箋接過一看,見是四首《玉人來》七絕詩,下寫“登鰲氏有所見題”,暗想:“‘登鰲’乃宣家小畜生的名字,這詩一定是他與寶珠在書房密約定盟,故借《玉人來》為題,發(fā)泄他胸中私情。寶珠收藏不謹,也是天網(wǎng)恢恢,今日敗露。平時與我嘴硬,我看他今日還賴到哪里去!這敗壞門風的小賤人,若不早早處死,以貽后患。”想罷,怒氣沖沖拿了錦箋,趕至中堂,坐在一把椅子上,喝令丫環(huán):“速速將寶珠這小賤人喚來見我!”丫環(huán)答應(yīng)去了。秀林見柯爺大惱出房,必與寶珠不得開交,心下大喜,也出房,閃在一旁去冷眼觀看。見柯爺又命丫環(huán)取出許多家法,擺到地下,還有三般利害東西:一條麻繩,一把快刀,一杯藥酒,分到桌上??聽敽盟苽€活閆王。坐在上面,只拍著桌子亂叫:“寶珠小賤人快來!”秀林閑看,好不開心,且自慢表。
  再言寶珠自被父親逼歸,又在秀林房中百般羞辱,心下又氣又惱,悶悶出房,來到夫人這邊,請過母親的安,又將父親逼歸的話向母親說了一遍,只氣得夫人眼淚汪汪,又與女兒痛哭一場,叫聲:“姣兒呀,我看你父親待我母女這等光景,將來我母女不知死于何所!”寶珠聽了母親這番言語,好似滾油煎心,越發(fā)哭個不住。倒是夫人止住淚痕,反安慰寶珠道:“你也不必過于苦壞身子,你我母女聽天由命,你且回房安歇罷。”
  寶珠苦吟吟答應(yīng),帶了如媚、如鉤,轉(zhuǎn)身回房,悶坐在一張椅子上,癡癡呆想。如媚送一杯茶擺在桌子上,總擺冷了也不曾喝了一口,直至送了晚飯進房,氣得食不下咽。無奈身子被這一日氣苦,有些撐持不住了,打點解粧安寢。慢慢站起身來,叫如鉤來扯上蓋衣服,忽然想起袖子內(nèi)有一幅錦箋,忙用手在兩邊袖內(nèi)細細一摸,毫無影響,不覺大吃一驚,又不好叫丫環(huán)出房四處找尋,暗想:“這幅錦箋若遺失在姨丈家還不致緊要,若遺失在我宅內(nèi),倘落于秀林之手,我的性命就活不成了。”寶珠想到此處,又恨又怕,自己叫著自己名字道:“寶珠,寶珠!你好自不小心!這一幅錦箋不致緊要,卻有宣家姨兄的名字在上,被人看見,豈不是無私而有弊!這一場風波若起,很不小呢!我寶珠一死不惜,只可憐舍不得年邁母親,梵梵無依,叫后來倚靠何人?”由不得一陣心酸,將衣脫去,除下晚粧,走近床前和衣睡倒。氣一陣,哭一陣,怕一陣,恨一陣,弄得一夜不曾合眼,只是夢魂顛倒。直到天亮,起身下床,梳洗已畢,略用早湯,還是心驚肉戰(zhàn)。
  正在癡癡呆坐,忽見秀林房中一個丫環(huán)急忙忙走來,叫聲:“小姐,老爺坐在中堂,立等小姐說話。”丫環(huán)說罷自去。寶珠一聽丫環(huán)說是老爺相請,已唬得魂不在身,知是錦箋事發(fā)了。欲待不去,其情跡更是顯然;欲待就去,又怕不得好開交。左思又想,實是兩難。正在心下沉吟,又是一個丫環(huán)來請。一氣就是三四起丫環(huán)催促,寶珠越發(fā)著慌,把心一橫道:“丑媳婦免不得見公婆。是禍是福,聽天由命便了。”想畢,站起身來,也不帶一個丫環(huán),獨自出房。
  走至中堂,見父親坐在上面,圓睜怪眼,怒氣沖天,地下桌上,不知擺些什么東西,心下也有些害怕。走至上面叫聲:“爹爹萬福。”柯爺一見寶珠到來,免不得氣沖牛斗,喝罵一聲:“寶珠,你這小賤人!你做得好事,你還來見為父的么?”寶珠戰(zhàn)兢兢問道:“女兒乃宦室名姝,素嫻閨中之禮,有什么不好的事貽羞爹爹么?”柯爺冷笑兩聲道:“好個宦室名姝!竟敢于弄月吟風,私奔茍合,敗壞為父的聲名。你還不知罪么?”寶珠道:“女兒乃不出閨門的女子,有什么吟風弄月,私奔茍合?女兒不知犯的什么罪?”柯爺怒道:“你還在此明知故昧!只怕今日就不能容情于你了。”寶珠含淚回道:“爹爹呀!常言捉賊見贓,不可聽信別人挑唆。平白栽害女兒,于心何忍?”柯爺喝一聲:“小賤人住口!你說拿賊見贓,為父的就還你一個實證。”說著,就把錦箋向?qū)氈槟樕弦粨サ溃?#8220;這不是你在宣家回來,從袖中帶回情人詩句?遺失在地,被力父的拾著,可是人贓現(xiàn)獲?你將宣家小畜生在他書房與你如何調(diào)戲,如何訂盟,如何吟詩,快快從實招來!若有一字支吾,少不得以家法重處!”寶珠拾起錦箋一看,知是袖中遺失之物,也不抵賴,道:“錦箋實是宣家姨兄書房中擺著的,女兒偶然撿出一看,因見爹爹進來,是女兒藏于袖中,怕爹爹責備。臨來又忘卻丟下還他,故無心帶回家中,誤從袖內(nèi)失落。也不知爹爹拾著,別人拾著?這是女兒實供,并不隱諱。若有私情,任從爹爹加責。似此,不能入女兒之罪。”柯爺見寶珠回得伶牙利齒,十分動怒,喝罵:“無恥賤人!你做下不顧臉面之事,有憑有據(jù),還要抵賴。不打怎肯直招!”說罷,惡狠狠的拿著一根門栓,向?qū)氈樯砩蠜]頭沒臉亂打下來,猶如一樹梨花,被一陣狂風驟雨百般摧殘,怎禁得??!可憐寶珠被打得滿地亂滾,頭發(fā)散亂,哭喊連天??聽敳o矜憐之意,一氣打得百十下,并不住手。只叫:“賤人招來!”秀林在旁看著冷笑,并不勸阻一聲。兩旁丫環(huán),只唬得一個個泥塑木雕,不敢則聲,站在旁邊發(fā)癡。
  早有管家婆報知夫人。夫人一聞此信,唬得魂飛天外,扶病出房,叫丫環(huán)攙著,一直來至中堂。見女兒被他父親打得十分狼藉,心中好不疼惜!戰(zhàn)巍巍、哭啼啼,向前罵一聲:“狠心的禽獸!我女兒犯了什么違條大罪?被你下這般毒手打他?我還要這老性命活在世上做什么?我與你今日就拼了罷!”說著,就一頭向柯爺胸口撞去。柯爺不防被這一撞,心下大怒,喝一聲:“老不賢,你養(yǎng)的這等沒廉恥的女兒!平日不加教訓,今日做出丑事來,還來護短,與我拼命。”夫人哭道:“我女兒做出什么丑事被你捉???還我個證見來!”柯爺指著地下錦箋道:“這不是女兒與你姨侄做的勾當!還要什么別的憑據(jù)么?”夫人道:“女兒好好坐在家中,又是你叫他去拜什么壽,分明你們安排牢籠,害我的女兒呢!”說罷,兒長兒短哭個不住??聽敽懿荒蜔┑溃?#8220;女兒你不能管,我也不能管女兒么?”說罷,拿起門栓來又打。夫人見打得更兇,狠命的向前來奪門栓,被柯爺將栓一掃,把夫人掃倒在地,打了腰胯,疼得夫人掙也掙不起來,還是兩個丫環(huán)用力扶起夫人,扶到一張椅子坐下。夫人又是疼,又是氣,又是苦,望著柯爺毒打,只叫:“打死我女兒,我與你這老畜生不得好開交的!”柯爺也不聽夫人一旁言語,只將寶珠打個不住。此刻,寶珠已打得奄奄一息,又是秀林假意出來做好人道:“你這憑一幅錦箋,將姑娘治于死地,姑娘死得不明不白,夫人亦未必肯心服于休。你要拿這錦箋去問宣家小畜生,這四首《玉人來》詩,可是他做與你家姑娘的?他若招認,便不用下問,就請教他父親,縱子敗壞同官的門風,污辱閨女的名節(jié),他在大市也說不去。他舍個兒子,你舍個女兒,方此過直來。你去想一想,不是這內(nèi)亂扛的。”
  柯爺見秀林言之有理,就頓住門栓,點一點頭道:“我就把小賤人交與你看管,候我問了宣家小畜生回來,情真罪當,我亦不打他,桌上刀、繩、藥酒隨小賤人用哪一件,早去脫生,免在世上活現(xiàn)形!”柯爺說罷,丟下門栓,拾了地下錦箋籠于袖中,忙去整冠來帶,也不用轎子,只帶了兩個家丁跟隨,氣沖沖直奔宣府而去。
  這里秀林又假意叫丫環(huán)在地下扶起寶珠,倚在一個丫環(huán)身上睡著,取了姜湯灌下。寶珠悠悠甦醒,只叫:“疼死奴也!”秀林又向前安慰夫人,夫人不辨妖妾偽,反感激秀林。這都不在話下。
  且言柯爺一路來到宣府,也不用人通報,直奔廳中而來。正值宣爺偕著裴爺在那里閑談,忽見柯爺氣沖沖的大踏步上廳,大家只得起身相迎,見禮,分賓坐定。有家丁送過茶。茶畢,裴爺?shù)溃?#8220;今日柯年兄到此,有何不豫之色?”柯爺?shù)溃?#8220;家丑難言,說起來令人羞死。”宣爺吃驚道:“請問襟兄,有何難言之事?”柯爺?shù)溃?#8220;你我兩家做親,禮犯嫌疑,不做就罷了。你家令郎胸中總丟不下我的女兒,還百般勾誘。你令郎壞我門風,可有這個禮兒?”宣爺大驚道:“有這等事?我家畜生勾誘你家令媛?是什么時候?是在哪個地方?還是襟兄目見的,還是耳聞的?”柯爺?shù)溃?#8220;就是你襟兄大壽第二天,在你書房中做的勾當。”宣爺聽說,一想,哈哈大笑道:“襟兄之言差矣!賤辰第二天,是小弟帶了小兒出去謝客一天,小兒并不在家,怎么引誘令媛?”柯爺見宣爺不認帳,怒道:“你說令郎不在家,怎么有個憑據(jù)是你令郎筆跡?且情事顯然,難道我冤賴你令郎么?”宣爺見有憑據(jù)在他手里,心下犯疑,也假怒道:“憑據(jù)在哪里?”柯爺忙將錦箋取出與宣爺一看。怎生處治登鰲,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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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 計誘老拙 珠拾江心
 
  詩曰:
  
  但存百折不回去,卻少慈祥婉轉(zhuǎn)心。
  人人彀中何昧昧,可憐愚拙世難尋。
  宣爺將錦箋接過一看,果是登鰲的筆跡。做的四首《玉人來》詩下,又有兒子的名諱。心下暗吃一驚:“那日登鰲隨我出門謝客,并未離我身邊,因何這一幅詩又落在姨侄女手里?事有可疑,且待我喚登鰲出來,當面一質(zhì),便見分曉。”想罷,對著柯爺叫聲:“襟兄不必發(fā)躁,這錦箋卻是小兒的筆跡,不知他是何時做的,亦未必憑此一詩便勾誘你家令嬡。”柯爺怒道:“你也不要在此護短了。贓證現(xiàn)在是賴不去的。我少不得回去將無恥女兒處死,以免家丑外揚。你家兒子敗壞我的門風,難道罷了不成么?”宣爺?shù)溃?#8220;待我喚登鰲出來,當面問他。這詩若不是為令媛做的,便一筆勾消;若果真為令媛做的,那時定究出勾引情由,我亦不能饒這畜生。我舍一個兒子,你舍一個女兒,兩下扯直,何如?”柯爺哼了一聲道:“你這哄小兒的話,誰來信你!”宣爺?shù)溃?#8220;我是老實話,怎說哄你!”柯爺哈哈大笑道:“我說與你聽,你才心則。就如當固叫你兒子出來對質(zhì),分明這詩是他為我女兒做的,他卻抵賴不諰。不能用刑拷逼他,我豈不為你兒子白舍一個女兒?你這些話不是把我作呆子!”宣爺也怒道:“果然我家畜生情真罪當,不怕他不招承!他初抵賴,我豈沒得家法處治這畜生么?”柯爺還要班駁,被裴爺攔住話頭,叫聲:“兩位年兄不必爭兢,聽小弟一言。”柯宣二公俱說:“請教。”
  裴爺?shù)溃?#8220;且請錦箋一觀。”宣爺遞與裴爺一看,心中了然。暗想:“這回首《玉人來》詩,按春、夏、秋、冬四季而作,下著“有所見”,是因與柯女婚姻不就,平日思想做的詩詞,非當面勾誘,私贈表記。癡老不察,必要執(zhí)拗,追出一件大事來。我若不略施小計成全,豈不令曠夫怨女遺恨千秋!”想定主意,也不便說明。叫聲:“宣年兄,你竟把令郎叫出來,二位年兄不必開口,待我細細審問他一番。若有哪個攪亂堂規(guī)者,罰他三大碗冷水。”說得柯、宣二公大笑起來,道:“我等竟做長班了。問官不明,也要加倍罰喝六大碗冷水。”裴爺笑道:“那個自然。宣年兄快去叫令郎出來!”宣爺點頭,即命家人到書房去請公子。
  公子自宣爺大壽又與柯爺?shù)牧铈略谧约杭覂?nèi)中堂會見一面,無奈來往人多,不便交談,但以眉目傳情,后又聽見父母留下柯小姐頑幾天去,心中好不暢快。指望于無人處會見柯小姐,當面一談平日思慕之心,或得柯小姐憐我癡情,暗許婚姻也未可知。這是宣生的癡想。柯小姐雖愛宣生的才貌,就是當面會見,且不能交談一言,何能無媒私訂?況乃父已拒婚于前,小姐豈不知之,何敢自蹈敗行以為父母羞?就是在宣生書房內(nèi)見那四首《玉人來》詩,不過以才憐才,非有私意。只有宣生想慕柯小姐,倒是一片癡心。前因婚姻不成,已有無限愁腸,不能向人申訴,只偕《玉人來》三字為題,吟成四首七絕。其詩中卻寓意于柯小姐,但隱而不露,每日放在案頭,吟其詩而想其人。后來拜壽在中堂一會,又留下柯小姐住幾天,心中正喜,卻不料第二天隨父出去謝客一天,到晚回來,方知柯小姐被癡老已苦苦逼回家去了。不覺如有所失,走到書房悶悶坐下。因去拿《玉人來》詩吟哦一番,以消悶懷。哪知四處找尋,不見錦箋的影響,心內(nèi)生疑,暗想:“錦箋是誰人拿去了?”又喚進兩個書僮抱琴、醉瑟問:“我不在家,可有人到這書房么?”書僮俱回言:“沒有”。宣生又不好叫書僮去找,只是心下抑郁不樂。暗叫一聲:“柯小姐!你我何無緣至此,連因你而作的一幅錦箋,又被人竊去。豈不可恨!”想罷,連聲嘆息,每日坐臥不安,飲食少進。
  這一天,正坐在書房思想柯小姐,又因錦箋不見,正懊惱不堪。忽見家丁進書房來道:“老爺在前廳,請公子出去說話。”宣生聽見父親呼喚,不敢怠慢,即起身離了書房,來至前廳。見裴年伯、柯襟丈俱在那里坐著,又見乃尊氣森森的坐著陪人,不知為什么事情,只得上前與裴、柯二公作過揖,轉(zhuǎn)身又向乃尊作揖道:“爹爹呼喚孩兒,有何吩咐?”宣爺正待開口發(fā)作,柯爺也要怒責幾句,早被裴爺叫聲:“二位年兄不要插嘴,亂我堂規(guī)。賢侄且請坐了,好說的。”宣生依言告坐。
  坐定,裴爺?shù)溃?#8220;登鰲賢侄,我且問你,書房中可曾不見了什么東西?”宣生被裴爺這一問,問得滿面通紅,心下暗想:“我只不見了一幅錦箋,裴年伯怎得知道?”便回道:“小侄書房不曾遺失什么東西。”裴爺笑道:“賢侄休得瞞我?,F(xiàn)在所失之件存于我處,不知可是賢侄的?可拿去一看。”說著,把錦箋遞與宣生。宣生接過一看,正是書房不見的錦箋!由不得大吃一驚,不能隱諱,道:“這是小侄丟在書布下的,不見了兩日。怎么落在年伯手里?小侄不解。”裴爺?shù)溃?#8220;我且問你,箋上的詩可是你做的?有何所見而云?然詩出有心,詩出無心?你可從直說來!”宣生道:“詩是小侄做的。戲以‘有所見’為題,按四季吟成《玉人來》四首,不過偶爾感懷,實是無心。況詩上并無淫詞艷句,請年伯細看,便見分曉。”又把錦箋送與裴爺。裴爺接過叫聲:“賢侄!你這一幅錦箋失落不打緊要,卻關(guān)乎性命之憂,關(guān)乎名節(jié)之重。你不實說出來,這風波起的不小呢!”宣生聽說,唬一大跳道:“小侄不犯非禮之罪,詩句又無勾挑之詞,年伯如何說的這般利害!”裴爺?shù)溃?#8220;賢侄,我實對你說罷。你這幅錦箋被你柯家姨妹拾去,柯家姨丈疑你有心做此詩詞勾引姨妹,其中必有私情,定要處死你家姨妹,故攜錦箋來請教你父親,也要處治賢侄。賢侄趁早直說,你這幅錦箋還是被姨妹獨自取去的,還是你在書房當面交與姨妹的?賢侄快快說來!”宣生道:“詩雖是小侄所做,而姨妹只在舍下住了一夜。小侄頭一日爹爹正壽,四處陪客,沒得工夫;次日隨爹爹出去謝客,一天不曾暫離,及回來時,姨妹已被姨丈接回。小侄從何處與姨妹見面贈此錦箋?此詩是小侄丟在書布下不見的,怎說小侄有心贈人的?”裴爺笑道:“柯、宣二公可曾聽見小弟問的口供么?”宣爺哼了一聲道:“畜生呀!一個讀書人,不思功名上進,只做這些輕薄之詞,豈是成材?還不退下去!”唬得宣生急急起身,離了前廳,回他書房。心內(nèi)一喜一憂:喜的錦箋果落于自人之手,不枉我一番思慕;憂的是柯老執(zhí)性將無作有,把有才有貌的佳人置于死地,豈不可惜,可恨!
  我且慢言宣生在書房內(nèi),再表柯爺見宣爺并不問他兒子青紅皂白,只略略責備幾句便喝退下去,好不心中著惱,跳起來指著宣爺說:“你只知溺愛,不明不顧大綱大紀,我也不與你瞎吵,我只回去處死了我的無恥女兒,看你可過意得去!”說罷,也不告別,也忘卻拿了詩箋去,只氣忿忿的大踏步朝外就走。裴爺知柯老是個直拙人,一定勸不轉(zhuǎn)的,忙袖了錦箋,隨即告別宣爺,也起身出來。宣爺送至大門,方回轉(zhuǎn)內(nèi)堂,說與夫人知道。夫人不勝跌足嘆息不表。
  且言裴爺離了宣府,一路緊三步趕到柯爺??聽?shù)溃?#8220;裴年兄也走了么?”裴爺假意發(fā)惱道:“老宣不近人情,我也很不耐煩他!”柯爺?shù)溃?#8220;你看他方才一派言語,百般代兒子遮蓋,并無半句公道話,令人氣得傷心,還與他說什么!”裴爺?shù)溃?#8220;此事大關(guān)風化,怪不得年兄認真作惱。但不知年兄還得將令媛當真處于死地,還是借此唬詐老宣么?”柯爺?shù)溃?#8220;我不像老宣那等沒家教!生女不孝,如何一刻容留得下來!”裴爺?shù)溃?#8220;年兄是一定處死令嬡,不能挽回的了?死有幾等死法,只要做得干凈,不可露出形(足亦)來,被外人知道,依舊聲名不好,非勝算也。”柯爺?shù)溃?#8220;我已安排刀、繩、藥酒三件,憑小賤人用哪一件就完事了。”裴爺搖手道:“不妙!”柯爺問道:“怎么不妙?”裴爺?shù)溃?#8220;遭此三件而死,死了俱是生魂。死的不服,定要吵鬧不安。不如于三更后用一乘轎子,將人抬出后園門到御河,向波心一摜,無影無形,豈不爽快!”柯爺拍手稱妙道:“年兄好算計!小弟承教。容日后再謝罷。”說著一拱告別。裴爺暗笑而去,趕回府第,安排巧計不提。
  且表柯爺一肚子熱血,火焰焰的。到了家中,秀林問:“你到宣家怎么樣了?”柯爺也不回言。夫人還坐在那張椅子上發(fā)怔,寶珠也伏在椅子上哭啼啼。見柯爺回來不動聲色,以為前去一定追問沒有此事,解了錦箋之疑,大家略放些心。只是秀林見柯爺這般光景,好生詫異。哪知柯爺于黃昏后,暗命家人備了三乘小轎,在后園門口伺候。假意著人向小姐說:“夫人聽得老爺于三更要弄死小姐,特備下轎在后門等候。小姐速往宣府躲難要緊。并帶如媚、如鉤。”寶珠不知是計,唬得魂飛天外,急急帶了兩個丫環(huán)出房,趕至后園門上轎,一路趕奔御河下來??聽敽竺嬗H身押著三乘轎子,怎生逼寶珠投江,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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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 癡生染病 義友央媒
 
  詩曰:
  
  忽聞兇耗起愁思,一點癡情只自知。
  藥石任他醫(yī)百病,誰醫(yī)死別與生離。
  柯爺押著女兒寶珠并丫環(huán)如媚、如鉤三乘轎子由御河邊走了幾里下來,將近大江不遠,對岸盡是蘆洲,喝令轎子住著。轎夫答應(yīng),把三乘轎子歇下。寶珠在轎內(nèi)聽見是他父親的聲音,唬一大跳,暗想:“不好了,我今日是沒命的了。”心下正在悲切,又聽見柯爺喝叫:“寶珠與兩個小賤人快些出轎!”寶珠主仆三人只得出轎,向外一望,但見一派江水滔滔,免不得魂不附體。又見柯爺叫三乘轎子先回,不知是何意思。寶珠忍不住向前叫聲:“爹爹!此刻天已黃昏,將女兒與兩個丫環(huán)帶至此地做什么事情?”柯爺見問,冷笑兩聲道:“你做的事情,你豈不知!我實對你說罷,你這忘廉喪恥的賤人,敗壞為父的清白家聲。若將你處死于家內(nèi),免不得入殮殯葬,驚動外人耳目,亦復(fù)不雅。趕此昏夜無人,將你帶到此處,你看,一派江水即是你葬身之地。你一時失著,做錯了事,非怪為父狠心。你之閨門不謹,總由這兩個小賤人勾誘,亦禍之魁首。等你死后將兩個小賤人另賣,豈不又要貽害人家!不如將這兩個小賤人隨你到江心去,做伴好往龍宮去的。你聽見我的吩咐,速速自裁罷,免得為父的親自動手。”柯爺說這一番話,倒把兩個丫環(huán)唬得渾身亂抖,哭哭啼啼。轉(zhuǎn)是寶珠聽見此話,并無悲恨之色便道:“爹爹既要女兒身赴江心,女兒倒也情愿留此清白之軀。何不就在家中向女兒說明,也讓女兒告別母親,答謝生身養(yǎng)育之恩,女兒雖死于憾。爹爹定要做此詭計,使我母女不能一別,爹爹好狠心也!女兒死不惜命,只可憐兩個丫環(huán)也受此不白之冤,隨女兒畢命。爹爹還宜法外施仁。”柯爺喝聲:“賤人住口!你主仆三人一條心腸做的事,怎能寬宥這兩個小賤人!你也不必延挨時刻,天色已不早了,快快辦你事罷。”寶珠道:“女兒自然要上這條路的。但女兒一死,只放心不下我的母親。女兒死后,只求爹爹不要聽信別人的讒言,遭踏我母親。女兒死在九泉,感恩不盡。”柯爺聽說,很不耐煩道:“我都知曉。你速赴波心去罷。”寶珠見他父親并無一點憐惜之意,他也不拜別柯爺,把心一橫,圓睜杏眼,倒豎柳眉,叫聲:“如媚,如鉤,快隨我來。”可憐兩個丫環(huán),戰(zhàn)兢兢被寶珠左手拉一個,右手拉一個,一氣拉至江灘上。雖是天黑下來,星月照著看得清楚,哭叫:“寶珠??!你生有絕世之容,死無葬身之地。紅顏薄命一至于斯!奴與宣郎親雖姨表,從無一言之涉私,只不過以才憐才,兩相愛慕,遂蒙千古垢污之恨。宣郎呀!可知姨妹今晚為你四首《玉人來》詩,在此江心畢命呢?”又叫聲:“母親呀!女兒不能面別母親,只好夢中相會吧。”寶珠在江灘暗自悲想,又聽見柯爺遠遠喊叫:“還不快快上路!我就來親自動手了。”寶珠也不睬他這些話,兩手用力將兩個丫環(huán)一拖,拖至灘邊,兩手一松,一邊一個推將下去,然后哈哈大笑,自己將身一縱,隨入波流。正是:
  
  白玉波翻埋粉骨,水晶簾卷葬香魂。
  柯爺聽見“拍通”幾聲,已知女兒主仆三人自盡江心了,仍放心不下,又走至江灘四處一望,并無一人,方嘆息不已道:“非為父下此毒招,只為聲名要緊。你在陰曹休怨為父的。”說罷,轉(zhuǎn)身大踏步獨自而回。免不得次日夫人知道女兒被柯爺逼死江心,哭鬧幾場,又鬧不過柯爺。思女傷心,氣成一病,不得起床。只有秀林見寶珠已死,夫人又病了,不出房門,無人礙眼,心下大喜。只等柯爺不在家中,便到花園去會蔣公子,任意狂為。家中人等也有些風聲知道,只不敢向柯爺說出,怕的又起風波,且自慢表。
  只言如媚、如鉤下了江心,二人摟抱一處,隨波流去。寶珠到了江心,似有人托住身子,一直送至對岸。岸邊已有兩只小船幫住一號大船,只聽大船上有人喝叫眾水手:“速赴江心救人!”只聽兩只小船上一應(yīng)答應(yīng),跳出多少水鬼,同赴江心救人,早將寶珠救起,送與大船上面。隨后又把如媚、如鉤一并救到大船。船中自有幾個有力仆婦,將三人搶至艙中,先用姜湯灌醒他主仆三人,隨后換去濕衣,將干衣代他們主仆通身一換,即扶入后艙,自有鋪下現(xiàn)成床帳,將寶珠主仆安放睡好。這里方慢慢開船而回。
  列位,你道救寶珠者,即司寇裴長卿也。他素知柯爺多疑而且氣性直拙,今見他在宣府中平空以一首詩箋要害女兒性命,雖苦口勸他,無益于事。只在路上幾句言語打動,他必聽從,回去定依言而行。裴府即撥船隱在蘆洲內(nèi),早早等候救人。又命得力家人在花園門外探聽消息,尾在后邊,隨著柯府轎子一路下來,看他在何處動手,即飛星報知裴爺。裴爺暗暗將船移在對岸洲里等候。只聽水聲一響,如飛催船出來救人。今果不出裴爺?shù)幕I計,少不得回去重賞家丁水手。吩咐家中上下人等只稱“三小姐”,不許外邊走漏風聲。寶珠落水歸船醒來,方知裴爺救回,心中感激不盡。只等到了裴府,見兩位千金也生得花容月貌,一見親熱勝似同胞,情愿拜在裴爺名下為義女。裴爺夫婦心下也自歡喜。另收拾一房與寶珠居住,仍命如媚、如鉤服侍。裴爺打點成就這段姻緣,也不說明。寶珠每日與裴爺兩位小姐吟詩消遙,倒也安閑自在。只是放不下母親年邁,身旁無人侍奉;又伯母親聽見女死江心的消息,不知如何悲傷。欲待通一個信息與母親,好放心的,裴爺不肯,怕的露了風聲出去,又生別的披葉。寶珠沒奈何,悲切在心,權(quán)住裴府。按下不提。
  且言宣夫人因聽見老爺說,柯寶珠因為兒子四首《玉人來》詩被他取去、又遺落在地,他父親拾到,疑與兒子有私情,要將他女兒治于死地,因素知癡老說得出,做得出,吃一大驚,很放心不下,囑托宣爺差家人暗暗在柯府打聽消息??聽敱扑琅畠菏穷^一天晚上,宣府差人探聽是次日飯前。不過略一探訪,柯府中的細情已有傳聞出來。宣府家人一得寶珠沉江的實信,不敢怠慢,飛星回去報知宣爺。宣爺只是跌足嘆息道:“癡老果然做出來了!”忙回后告知夫人。夫人十分傷心,哭個不住,罵一聲:“惡心老禽獸!連一個親生女兒也容留不住,深可痛恨。”說罷,大哭不已,宣爺也是傷心。
  宣府內(nèi)堂這一鬧,早驚動書房。書房內(nèi)宣登鰲正在看書,忽聽見內(nèi)堂一片哭聲,大吃一驚,丟下書本,起身離坐,急忙忙出了書房,趕到后堂。見父母俱在那里啼哭,不知為著何事,吃驚不小。趕向前叫聲:“爹爹,母親!因何這等悲切?”宣爺未及回答,先是夫人哭叫一聲:“吾兒呀!你心愛的姨妹被你姨丈于昨日晚上送入波流了,叫人怎不傷心!”登鰲不聽由可,一聽時渾如大海崩舟,高山失足,大叫一聲:“罷了我己!”只見兩眼一翻,將身一仰,一個觔斗暈將過去?;5眯麪敺驄D魂不在身,雙雙向前扶住了兒子身體,同叫:“吾兒快快醒來!”一面掐著人中,一面命丫環(huán)取了姜湯來灌。灌了一會兒,方悠悠甦醒,只叫:“有才有貌的姨妹!為我無心一幅詩箋,累你遭了橫死。我豈能獨生世上,令人笑我為寡情者!”說罷,哽咽不止。宣爺夫婦見兒子這般光景,知為寶珠之事,但昏暈過去,怎不著急!今見醒來,方才放心。又聽他說這許多決絕的話,反安慰道:“吾兒不必傷心,人死不能復(fù)生。該是寶珠與你無緣,方如此結(jié)尾。天下何愁沒美佳人前來配你!豈定非寶珠不可!”登鰲道:“爹娘恕孩兒不孝之罪。孩兒雖與寶珠無茍且之行,彼此心許,堅如金石。孩兒不得寶珠,終身寧可不娶!生則與生,死亦同死,以結(jié)來生之姻緣罷。”宣爺只此一子,聽見兒子說這番話,心下很著惱起來,罵聲:“無知畜生!豈不知‘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信口亂言,應(yīng)治以家教。況寶珠之禍,由你而起。慢講寶珠已葬江下,就是尚留世間,婚已回絕,你又何必癡想!若以后再提‘寶珠’二字,定將你這畜生重處,償寶珠的命。”夫人疼兒心重,叫聲:“老爺息怒。寶珠已死,不提就是了。孩兒可到書房中養(yǎng)息去。”喚進兩個書僮,攙了公子到書房。
  宣登鰲心下抑郁,也不能看書,哭啼啼睡倒牙床,日夜思想寶珠。自此茶不思,飯不想,神魂若有所失。宣爺夫婦知道,心下甚是著忙。來到書房看視,又見骨瘦如柴,口中不住只叫寶珠,知是心病,忙著家人遍請名醫(yī)。診脈用藥,如投大水,日重一日,弄得宣爺夫婦見兒子奄奄一息,好不十分傷心。這個信息傳到柯爺耳中,只叫:“好這畜生!品行不端,報應(yīng)我家女兒了。”卻傳到裴爺耳中,大吃一驚:“此事我若不設(shè)法去救宣家侄兒,一則宣年兄無后,二則寶珠將來如何結(jié)果?”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裴爺又有什么巧計,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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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 面許朱陳 硬寫絕據(jù)
 
  詩曰:
  
  游戲姻緣不自由,多情司寇太風流。
  局中侮弄渾如夢,空使冰人笑白頭。
  裴爺暗想:“宣生之夢由寶珠而起,今若向他說明,使柯老知之,必又有一番波折,且不知寶珠心下如何。再者宣生把事看容易了,也不成千古風流佳話。待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一則看宣生之心可堅如金石;二則將柯老侮弄一番,磨滅他一番直拙的氣性;三則使寶珠得有所歸,不枉我一片救他的婆心。”想定主意,便將綺霞、綺云兩個女兒喚至面前,將此事與他商議。又叫他暗暗細探寶珠口氣如何,報我知道。兩位小姐聽見乃尊吩咐,連聲答應(yīng),回了后邊。果依裴爺?shù)脑捜枌氈?。寶珠又?zhí)構(gòu)起來道:“宣生之病,與我何干!今若借此次聯(lián)姻,分明無私有弊,無怪我父置奴于死地。此事如何可行?”綺霞、綺云見寶珠回得決絕,也不朝下再說,便回復(fù)裴爺。裴爺點頭含笑,命二女退下,心中打算一會,即差家人裴福去請?zhí)涂聽?,立等有要話面談?
  裴福領(lǐng)了主人之命,如飛趕到柯府去請柯爺。自有柯府門公報知柯爺??聽斠虮扑琅畠海c夫人吵鬧幾場,正在府中納悶。忽見裴府相請,一則出去散散悶,二則也要去面謝裴年兄。但不知他請我什么話說,且到哪里知道。吩咐門公:“叫裴府家人先回,我隨后就到。”門公答應(yīng)出去,打發(fā)裴府家人去了。柯爺即更換衣襟,帶了兩三個家人跟隨,坐轎到裴府而來。
  不消片時,已到裴府??聽斚罗I,少不得裴府門公飛報裴爺。裴爺即刻出迎,將柯爺迎至廳上,見禮,分賓坐定,家人送茶。茶畢,柯爺?shù)溃?#8220;外日承裴年兄見教,照依辦法,果然爽快。小弟感激不盡。”裴爺聽說,故意吃驚道:“那是我一句頑話,柯年兄竟把我的話認真做了么?”柯爺?shù)溃?#8220;凡事要做便做,有何遲疑?況此女死有余辜,尚留戀他做什么!”裴爺故意大叫道:“此女之死,吾之過也。年兄亦未免忍心至此!”說罷,連聲嘆息。柯爺只認悲爺當真憐惜他女兒之死,反搖手道:“年兄不必憐惜這不孝女兒。我們且說正話。請問年兄,呼喚小弟有何見諭?”裴爺?shù)溃?#8220;無事不敢驚動年兄。有一件事相煩,代摯年兄吃杯喜酒。”柯爺笑道:“有喜酒吃,年兄吩咐,小弟自當效勞。但不知年兄見諉何事?”裴爺?shù)溃?#8220;小弟有一小女,年已十六,才貌亦可去得,打點托年兄作伐,做一個冰人。”柯爺吃驚道:“你又來拿我開心了。我知道年兄只有兩位千金,大的且許趙通政長子,第二已許江都督次子,雖未過門,俱已受聘。年兄哪里又有一個待字之女托我為媒?豈不是耍我老拙么?”裴爺正色道:“兒女婚姻大事,怎能將無作有,向朋友戲言!”柯爺不信道:“你這個女兒來歷向小弟說明,我好做媒人去。”裴爺?shù)溃?#8220;這是舍弟俊卿之女,幼失父母,隨我扶養(yǎng)成人。今日不好好代他擇個佳婿,完成他終身大事,小弟死后怎對舍弟于九泉!這不是同我女兒一般兒,小弟可曾拿年兄開心?”柯爺拍掌道:“年兄說明,我便去做媒。卻不知年兄看重哪家卿宦的兒郎?”裴爺笑道:“這位兒郎,小弟之所愛,即年兄之所惡者也。年兄莫怪,小弟方敢直言。”柯爺?shù)溃?#8220;小弟做媒,有何惡頭,有何怪頭?年兄只管請教。”裴爺?shù)溃?#8220;我看上了你貴連襟的令郎,要招他做東床。煩年兄去說媒,再無不成的。”柯爺聽說,吃驚不小,道:“年兄有個好女兒,偌大京都怕揀不出一個好佳婿,獨看上了這輕薄畜生!這個媒人小弟不愿做的,年兄另請別人罷。”說著,便起身告辭,早被裴爺捺了坐下道:“年兄又來直拙了。你做你的媒,不關(guān)你事,何必推諉?”柯爺?shù)溃?#8220;小弟恨這小畜生如切齒,我還代他做媒?”裴爺?shù)溃?#8220;你卻恨他,我卻愛他。相屈年兄走一遭,自當從重謝媒。”柯爺?shù)溃?#8220;小畜生此刻病重得狠呢!倘有不測,豈不誤了令媛的終身?不如等他好了,再去說媒罷。”裴爺?shù)溃?#8220;不妨事的。他的重病由抑郁而起,或因結(jié)親將喜一沖,病可立愈。就有不測,一是我女命當如此,二是我情愿的,總不怪媒人。年兄但請放心,只管說去,一說便成。”柯爺被裴爺一番言語捆住,不好推卻,道:“媒是小弟說去,成與不成,休說小弟效勞不周。”裴爺?shù)溃?#8220;這個自然。”說畢,催著柯爺動身。送到門口,還叮嚀道:“小弟今日便候回音,年兄切勿忘卻。”柯爺答應(yīng),方告別上轎而去。坐在轎中,肚內(nèi)狠笑:“長卿何其癡愚!一定要把女兒配此小畜生。又知道我與宣家仇恨甚深,定要央我做媒,豈不好笑!也罷,我只到那里略為言之,成與不成,不負朋友之所托。”
  想定主意,轎到宣府。果與宣爺會面,也不問他乃郎病之好歹,只將裴爺求親的來意略為一談。宣爺搖手道:“小兒不知是何心病,誓不娶親。此刻病雖好些,屢被我重為教訓。他立意如此,雖我父母,亦不能強他。襟兄就將此話回復(fù)裴年兄,請他莫怪。”柯爺明知其意,也不服氣朝下再說,即告別上轎,又到裴府,回復(fù)裴爺“非是我不盡言,怎奈宣家父子俱不允親”的話說了一遍。這是柯爺把話故意說激烈些,使裴爺一怒而止。誰知裴爺明察秋毫,反笑嘻嘻道:“今日有勞年兄,容日登門再謝。”柯爺連稱“不敢”,隨即別了裴爺,上轎回府。
  裴爺將柯爺送出大門而去,即轉(zhuǎn)身來到書房坐下,吩咐兒子以松,叫他明日到宣府看看登鰲之?。?#8220;如果好了,你可務(wù)必邀他到我這里來。你可陪他在書房閑話,我自出來有話問他。”以松答應(yīng),裴爺起身回后去了。
  裴公子領(lǐng)了父親之命,過宿一宵,果于次日帶了書僮佛奴往宣府而來。宣公子因得寶珠死信,染成一病,醫(yī)藥無效,幾于無望,生全大虧。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見不知是仙是神對他說:“寶珠不死,汝休傷生。”宣公子自得夢以后,忽又想到:“寶珠落水,豈無救星?”想到這里,忽然心中松快,病又減去幾分,漸漸身子撐持下床,每日將養(yǎng),病也脫體。宣老夫婦見兒子病好,方才放心。又見他年紀不小,情竇已開,四處也代他央媒求親。就是裴府這頭親事來說,要算門當戶對,宣爺非不愿意,怎奈宣公子心中有一個寶珠,除了寶珠,寧可終身不娶。宣老夫婦每為此事憂心,欲待責備兒子,又怕他舊病復(fù)發(fā),只得隱忍下來。宣公子雖是病好,猶自日夜癡想寶珠。這日正坐在書房納悶,忽見裴公子前來候他的病。本是文章好友,今見他到來,可以借此談?wù)劷鈵?,忙迎請進書房。見禮,分賓而坐。茶畢,各道寒溫。一會,裴公子問病以后,邀他出去散散悶。宣公子不好推卻,只得入內(nèi)告知父母。宣老夫婦也怕兒子在家悶出病來,命他帶了抱琴、醉瑟兩個書僮,跟隨出去逛一逛,早去早回,不要傷神。宣公子答應(yīng),出來陪了裴公子出得府,一路談講,也在四處游玩一回。
  裴公子把宣公子誘到自己府門,務(wù)必邀他進去,稍坐片時歇歇。宣公子因有前日拒親一事在心,不好意思到裴府去。當不得裴公子再三再三,將宣公子邀進府內(nèi)。來到書房,見禮,分賓坐定,佛奴送茶。茶畢,裴公子道:“宣仁兄貴恙何以令人難解!但不知家尊仰板于仁兄,而仁兄何拒絕之甚?莫非仰板不起么?”宣公子嘆一口氣道:“小弟苦衷,一言難盡。望仁兄原諒。”裴公子正要開口,只聽書房外一聲咳嗽,裴爺進來,兩位公子俱已站起相迎,唯宣公子見了裴爺,面有慚色,也免不得向前相見,口稱:“年伯在上,小侄登鰲拜見。”裴爺?shù)溃?#8220;賢侄少禮,一旁坐下。”宣公子告坐,大家方才坐定。裴爺?shù)溃?#8220;我看賢侄才貌雙全,老夫久已拜服。因膝下有一弱女,雖非至室,亦是掌珠,欲擇一佳婿。如賢侄者,世上罕有其人。故前托令姨丈向你尊翁說媒。滿擬一說必成,誰知推托,多分是令姨丈不會說話、代人善為撮合。今幸賢侄光臨寒舍,老夫不揣冒昧,當面將弱女許與賢侄,賢侄不可有為推辭。”宣公子道:“年伯吩咐,小侄怎敢推辭,但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侄焉能自主?望年伯原諒。”裴爺?shù)溃?#8220;只要賢侄允了親事,少不得央出媒妁,通知你家父母,這就不為自主了。”宣公子被裴爺這一駁,沒得話回,道:“小侄心事,連自己也說不出來。年伯府中千金,自有乘龍佳婿,何必小侄?但小侄雖有一點才貌,不足為奇。望年伯恕小侄唐突之罪。”裴爺笑道:“賢侄說不出的心事,老夫知之久矣。只不過情獨鐘于寶珠??上氈橐阉?,徒想無益。就是小女,才貌也不亞于寶珠,賢侄不要少所見,多所怪,過于拘執(zhí),自貽后悔。”宣公子被裴爺說出心事,滿面通紅,道:“小侄不曾情戀寶珠,別事也無后悔。”裴爺怒道:“你今日拒絕如此,不要到后來再想求我,我也是不能從命的。”宣公子也被裴爺絮煩急了,道:“年伯若不相信,小侄便寫一個憑據(jù)與年伯,以為后日執(zhí)證。”裴爺聽說,哈哈大笑,就叫宣公子寫此憑據(jù)。宣公子取了笑硯,怎生寫法,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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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回 聽月題詩 引生遇故
 
  詩曰:
  
  夜漏無聲誰聽月,冰輪皎皎又有聲。
  天宮響振霓裳曲,送下清音到玉京。
  裴爺見宣公子竟認真要寫起絕據(jù)來為執(zhí)照,肚內(nèi)好不暗笑。書癡不知就里,執(zhí)意如此,少不得日后慢慢擺布他一番,方出今日心頭之氣。一面想著,一面假意發(fā)怒道:“好個不識抬舉的小子!老夫一團美意,招你為婿,你反出言無狀,竟肯寫絕據(jù)與老夫為憑。也罷:
  
  我本有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說罷,就命書僮取過文房四寶,與宣公子好寫絕據(jù)。宣公子并不作難,片刻寫完,還著了花押呈與裴爺。一看,只見上寫道:
  
  立絕據(jù)。宣登鰲今立到
  裴年伯名下:情因朱陳面許,冰炭難投,若日后懊悔再求,年伯執(zhí)此為憑,聽其處治,毫不怨尤。今恐無據(jù),立此存照。
  裴爺看了絕據(jù),籠于袖內(nèi),即氣忿忿的起身,也不向宣公子再交一言,竟出書房而去。宣公子自覺沒趣,也告別裴公子要行。裴公子還留他便飯,宣公子不肯相擾,帶了書僮,揚長而去。
  裴公子送出大門,見他去遠,方轉(zhuǎn)身進來。要覆乃尊之命,不敢到書房去,趕至后堂,見尊翁與兩個妹子坐在那里,談?wù)f宣生拒絕一段情景,他便向前說:“宣生已去了。”說著,也一旁坐下。裴爺?shù)溃?#8220;他臨去可說些什么?”以松道:“卻是嘿嘿無言,不悅而去。爹爹何不向他說明就是寶珠,他豈不十分感激?定要藏頭露尾哄他當面得罪爹爹,孩兒不解。”裴爺聽說,哈哈大笑道:“做好文章須要有波勢、有曲折,方描出拿龍捉虎的手段。若直截而下便成佳話,毫無趣味。”綺霞道:“宣生已寫絕據(jù),定要寶珠,爹爹又不說明,宣生渾如夢寐,則千里姻緣之線,從何處穿起?”綺去也道:“柯寶珠明推暗就,倒是一對奇怪文字,叫人從何處下手收拾起來?”裴爺見他兒女們?yōu)樾氈橹路磸?fù)辨難,不禁笑將起來,道:“你們只依為父之計而行,不怕宣登鰲不前來跪求為父的,不怕寶珠還再假撇清了。”綺霞道:“爹爹計將安出?”裴爺附著綺霞的耳說了一會,綺霞點頭。又附著以松的耳說了一會,以松會意。父女們說罷,俱各相視而笑。大家辦事去了不表。
  且言寶珠自回了裴家兩個姊妹一番決絕的話,雖是義正詞嚴,及他姊妹去后,心中又懊悔起來,道:“宣生得我死信,遂至一病不起,乃千古多情之才郎,便與他相訂白頭,亦不為過;況奴蒙裴繼父從水中救起,再生之恩,豈可不知?大不該向裴家姊妹們回得太愚蠢了些。設(shè)使外人知之,豈不說奴寡情至此!”想著愈加憂悶起來,伏幾朦朧睡去。恰值綺霞、綺云姊妹二人走到寶珠房中,見寶珠在那里打盹,如媚、如鉤向前尊聲:“姑娘們請坐。”綺霞搖著手叫他不則聲,順手在桌上取一條白紙,攆了一個紙攆。寶珠本是歪著頭睡在膀子上,鼻孔朝外,綺霞將紙攆送進寶珠鼻孔,一陣亂攆,攆得寶珠鼻內(nèi)一陣奇癢。寶珠從夢中驚醒,一見是裴家姊妹,將身站起相迎,俱笑個不住。然后大家坐定,兩個丫環(huán)俱送了泡茶來吃。綺霞吃著茶,叫聲:“寶珠賢妹,你每想要到我家聽月樓上去玩玩,此樓乃是仙筆所題,后樓雪窗亦可眺遠。今日無事,奉陪賢妹到樓上去遊玩一回,省得在此貪睡。”寶珠道:“很好。‘聽月’二字起得新奇。愚妹也要到樓瞻仰仙(足亦),以開懷抱。”說罷,姊妹三人起身出房,各帶丫環(huán)跟隨,一直往花園而來。
  到了花園,此刻已是秋末冬初,閭林花影凋零,鳥聲稀少,只有幾枝殘菊在干畦邊插著,也不足供賞玩。姊妹三人直向樓下而來,到了樓梯,魚貫上去。樓上每日收拾潔凈,自有園丁辦理伺候。裴爺早晚上樓燒香,樓上滿壁圖書,俱是名人詩畫,陳設(shè)精工,紙墨筆硯俱皆古玩。四面推窗亮開毫無點塵,樓下自有管園仆婦煨的香茗伺候送上樓來。三位小姐上得樓來,先是裴家姊妹見了仙匾,倒身下拜,寶珠也隨著禮拜。拜畢起來,大家坐定,有丫環(huán)各送船茶一杯,在面前擺著。寶珠見匾上“聽月樓”三個金字寫的奪人眼目,已不勝驚訝,又見下寫“掌桂仙吏題”,一時不解,使問綺霞道:“姐姐,月如何可聽?出于何典?以開茅塞。”綺霞見問,便回道:“賢妹有所不知,只因家君新建此樓,尚未題名,那年八月十五日晚上,合家在園內(nèi)飲酒賞月,我父要在酒席前面試我們兄妹的才學,并將樓名各取一個上來,以定優(yōu)劣。我兄取的‘餐松’二字,我妹取的‘雙鳳’二字,愚姐取的‘倚翠’二字,還有我父取的‘留云’二字,承曾說由,忽月臺下飄落一張紅柬,上寫著:樓名俱取的不佳,他于月府桂樹下細加磨琢,成‘聽月樓’三字,以留千古仙(足亦)。我父將柬貼看過,又被一陣仙風吹去,柬貼無影無蹤。我父驚奇不止,即命掌燈上樓。一看,哪知未曾寫字之匾已有三個金字在上,如斧琢成,下書‘掌桂仙吏題’,即月府吳剛也。賢妹,你道奇也不奇?就是這‘聽月’二字,我們兄妹也將此意細細推敲,并不知出于何典,其意似不近理。仙吏又留詠‘聽月樓’七言詩一首,寫在匾下粉屏上,解釋‘聽月’二字之意,令人恍然大悟。賢妹何不近前,一看便知。”寶珠聽說,也暗自稱奇,起身進前,到粉屏前一看,果見字(足亦)寫的龍飛鳳舞。上寫道:
  詩曰:
  
  聽月樓高接太清,樓高聽月更分明。
  天街陣陣香風送,一片嫦娥笑語聲。
  寶珠看畢,連連稱贊道:“這個月聽得好,用意清新,近情近理,不枉是仙人之筆。”說著,將身坐下,又打動他的平日詩興,便對綺霞說:“姐姐,此樓得仙人賜以嘉名,將來尊府必有瑞兆;又得仙人賜以佳句,亦增賢姊妹翰墨之光。但你我姊妹們平日詩中唱和,不過詠物感懷的腐題。題之清奇,莫過‘聽月’。愚妹不揣冒昧,大膽拋磚引玉,不知姐姐意下何如?”綺霞領(lǐng)了乃尊的密計,正要將寶珠逗留在樓上,好照計行事的,今聽見寶珠要和“聽月樓”的詩,正好延挨功夫,便答道:“賢妹有此高興,愚姐理當奉陪,只是獻丑。但不知和詩可還和韻?”寶珠道:“怎不和韻?”綺霞命丫環(huán)研墨,與綺云、寶珠各取一幅錦箋,鋪于案上,構(gòu)取詩思。丫環(huán)一旁捧茶伺候。三位小姐見墨已濃,濡動羊毛,不必過假思索,俱已一揮而就。大家互相傳看,和“聽月樓”的詩,一首首俱有矯矯不群之句。先是綺霞詩曰:
  
  百尺高樓玉宇清,一天月色向空明。
  丁丁伐木遙如許,世外猶聞斧鑿聲。
  綺云詩曰:
  
  樓外涼侵秋氣清,寒砧動處月光明。
  晴空隱約將衣?lián)v,一片更摧玉杵聲。
  寶珠詩曰:
  
  樓傳仙筆意奇清,眺望旋驚夜月明。
  環(huán)珮叮噹來步履,非笙非笛落虛聲。
  大家看畢,互相稱贊謙遜一回,每人詩后面俱有自己名諱漫題。綺霞命丫環(huán)將三幅詩箋貼于樓上粉壁,又是丫環(huán)送了一巡茶,吃過,綺霞對著寶珠道:“我們詩興既畢,何不到雪洞前眺遠一番,以豁睛眸?”寶珠自在家中被父親拘住,不能遠走一步以解悶懷。今在裴府又得他們姊妹作伴,很不寂寞。樓高眺遠,更是雅事。一見綺霞所說正中心懷,便回道:“很好。”姊妹三人即起身到雪洞前四處一望,但見:
  
  一泓秋水接長天,遠樹迷離裊碧煙。
  最好晴光舒野徑,釣魚灘上送歸船。
  寶珠看著秋天一派野景,甚舒胸懷。先還與裴家姊妹并肩站著,看后因越看越癡,竟把他姊妹拐在背后,他獨自伏在洞口呆望。裴家姊妹將身退后,讓寶珠在雪洞口暢意觀望。綺霞眼尖,遠遠見兩個戴方巾的后生從樓下來了,一步近一步,認得前面是宣生,后面是乃兄以松誘他來了。他把妹子綺云手上一擔,努一努嘴,綺云點頭會意,同乃姐把身子輕輕退在椅子上,坐了喝茶,暗笑寶珠。寶珠也不知就里,只顧出神朝下面望,身子露著半截,他也不知下面有人看他,且自慢表。
  再言宣公子自在裴府寫據(jù)回去,好不懊惱,心中只是納悶。過了兩日,又見以松。裴公子來邀他出去逛一逛。宣公子執(zhí)意不肯出去。裴公子因得了乃尊密計,當面請出宣年伯,說知來意。宣爺不好推卻,逼著兒子陪裴公子出去逛一會。宣公子勉從父命,同裴公子一路尋秋,也談?wù)剟e的閑心,卻走到花園后門口,正是聽月樓上雪洞,正坐著寶珠一人在那里閑望。裴公子故作不知,問宣公子道:“你看那高樓上坐著一位佳人。”宣公子聽說,抬頭一看,吃驚不小,忙搶幾步向前。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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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 訪美探樓 遇婢破夢
 
  詩曰:
  
  彼此深情各自鐘,誰知無處覓仙蹤。
  天工巧使奇緣合,再見當年舊玉容。
  這是裴爺安排的巧計,叫女兒誘寶珠到聽月樓上,在雪洞口閑望,故使以松將宣公子引到這里,兩下會面,好使宣公子疑疑惑惑,方懊悔起來,向裴爺哀求,才奈何他一番。這個機關(guān)寶珠也不知道,宣公子越發(fā)意想不到。今聽見裴公子說,那邊樓口有一位佳人坐在那里,不覺將頭一抬,看見那佳人好似柯寶珠的模樣,大吃一驚,忙搶行幾步向前,定睛細看,越看越像,唬得魂不附體,轉(zhuǎn)身就跑,只叫:“不好了!青天白日見了鬼也。”說著要跑,被裴公子拉住道:“宣仁兄,何所見這佳人是個鬼呢?”宣公子道:“活脫一個被水渰死的柯寶珠!怎么不是鬼?”裴公子道:“你可知這高樓是哪家的?”宣公子道:“我哪里知道?這個人家樓上白日出鬼,也不相宜。”裴公子笑道:“宣仁兄少要亂說。這就是舍下花園的高樓,那雪洞內(nèi)坐著的乃三舍妹,即家尊面許仁兄的佳人。怕仁兄疑惑舍妹丑陋,故小弟引仁兄當面一看,可不亞似寶珠么?”宣公子聽說,越發(fā)說出呆話來,道:“豈有此理!仁兄欺我。分明一個寶珠的陰魂出現(xiàn),怎說是你令妹?”
  宣公子與裴公子在樓下高聲爭辨,早被樓上寶珠聽見。樓下有人說話,怕的外觀不雅,將身子縮進去,便與裴家姊妹帶了丫環(huán)下樓出園去了。宣公子還要朝樓上細看,哪知雪洞內(nèi)佳人已寂然不見了,心中如有所失。裴公子道:“宣仁兄不信小弟之言,你再去細訪,不必在此發(fā)癡了。小弟就此告別。”說罷,把手一拱,就敲樓下后門進去。少頃,后門緊閉。宣公子見裴公子果從他樓下后門入內(nèi),果然此樓是他家的。但他令妹怎與寶珠生得一般無二?事有可疑。且前日夢中說“寶珠不死,汝休輕生”,莫非寶珠猶在世間?好令人難解。一面想著,一面轉(zhuǎn)身而回。
  到了自己府中,見過父母,仍歸書房坐下,癡癡呆想:“裴兄上次約我出去閑遊到他府中,受裴年伯一番挫折,今日又苦苦約我出去逛逛。到他后花園門口,說了許多鬼話,他就撇我一人在外,獨自家去。此人毫無一點朋情,以后這等人不必與他相交了。”想罷,嘆息一回,忽叫聲:“且??!曾聞得裴年伯只有兩女,一字趙通政,一字江都督,俱已受聘。哪里又有個女兒?且方才雪洞中所見之佳人,分明是寶珠模樣!裴兄怎說是他令妹?天下同模同樣的原有,怎么這等廝像?”宣公子想到此處,忽又拍掌大笑,歡喜起來,道:“莫非寶珠落水之時,是裴年伯救了回來,也未可知。謊說是他女兒,與我做媒,怕的柯老知道,又起風波。這是裴年伯一團美意。哎喲,不好了!若當真有此事,豈不被我一陣粗莽性氣送吊了我的好姻緣,令人可恨!”說著,只是跌足叫屈。又轉(zhuǎn)一念道:“寶珠生死并無確信,何必徒費神思!哎,若是寶珠真死,蒼天呀!我宣登鰲何福薄至此,連一個有才有貌的佳人也消受不起?生我宣登鰲在世上有何用處!”想到這里,又是淚珠雙垂,好不傷心。哭了一回,暗想:“裴家父子說話吞吐,其中事(足亦)可疑。也罷,我聞得裴府花園中有座聽月樓,乃仙筆題的,并有仙詩四句。我久已要去一看,因病糾纏,是以耽誤,未曾去得。今可惜此探訪名樓并美人消息。但解鈴還是系鈴人,仍要去找裴兄引進方妥。”想定主意,且歇息一夜,明早且去到裴府走遭。說罷,已是掌燈時候。用過晚膳,也無心去看書,便解衣上床,安寢一夜。心下亂想,不曾合眼。到了天明起身,梳洗已畢,用過早湯,即到后常,請了父母早安,詭言出去會文,帶了書僮,出了府門,一直向裴府而來。
  不消片刻,已到裴府。宣公子問門公道:“你家公子可在書房?”門公回道:“公子不在書房,在花園內(nèi)看秋色去了。”宣公子道:“煩你引路到花園去。”門公答應(yīng),引著宣公子進了花園,正值佛奴在那里頑耍,便叫:“佛兄弟,公子在哪里?有宣公子來候,快去通報。”佛奴道:“公子在梨花廳上看書呢。我同宣公子進去。伯伯請便罷。”門公點頭出園去了。佛奴尊聲:“宣公子,這里來。”宣公子主仆跟著佛奴,一路彎彎曲曲來到梨花廳。佛奴搶一步先到廳上報知公子。公子已知宣生一定來問他消息的,果不出其所料,即起身出迎。見宣生進得廳來,叫聲:“宣仁兄來何早也!”宣公子道:“屢蒙仁兄枉顧,小弟今日特來回候。”說著,兩下見禮,分賓坐定。佛奴送茶。茶畢,裴公子道:“仁兄昨日將我舍妹認作鬼魅,未免來不得些。小弟故心中不忿,失陪仁兄,是以家來了。”宣公子被說得滿面通紅,道:“仁兄休怪。我只認樓上的令妹宛似寶珠,故說是鬼。若當真是仁兄令妹,小弟怎敢亂道!但有一件疑心之事動問仁兄,望乞仁兄見教。”裴公子道:“宣仁兄有何事疑心,乞道其詳。”宣公子道:“小弟聞得尊府只有兩位千金,一字通政趙府,一字都督江府,俱已受聘,哪里又有一位千金未曾受過人家的聘禮呢?此事小弟不解。”裴公子笑道:“仁兄有所不知。這是我的堂妹,幼失父母,在小弟處撫養(yǎng)成人,我父母親如己出,所以做主擇婿。這個舍妹不但有貌,而且有才。兄如不信,可到我家聽月樓上看一看他詩詞,便見分曉。”宣公子道:“小弟久聞名樓仙(足亦),正要上去瞻仰一番。”說罷,起身同裴公子轉(zhuǎn)彎抹角一直來到樓門。正要上樓,忽見佛奴來說,夫人請公子到內(nèi)堂,有要話相問,立等公子。公子聽說,便叫:“宣仁兄請先上樓,小弟即刻就來奉陪。”說罷,轉(zhuǎn)身自去。宣公子的書僮已被佛奴拉在別處頑耍去了,只趁宣公子獨自慢慢上樓,見樓中明窗凈幾,十分幽雅,果然有“聽月樓”三字金匾,下面擺著香案,知是裴年伯早晚焚香之處。又見粉壁上寫有四句七絕,近前一看,乃詠聽月樓的詩。細細一看,連聲稱妙道:“果然這‘聽月’二字,鏤琢精工,不愧仙筆。此樓可以永垂不朽了。”說著,坐將下來,但見左邊壁上貼著三幅錦箋,字亦寫得工楷柔媚,好似女子筆意。“莫非裴仁兄所說他的幾位令妹的閨句么?待我向前細看一番。”又起身走到左邊壁間一看,三幅錦箋都是和聽月樓詩的原韻。先看綺霞、綺云的詩,連連點頭道:“用意好,押韻穩(wěn),絕無香奩氣味,可稱閨中二美。”及看到第三幅錦箋上寫著頭一句“樓傳仙筆意奇情”,這一句起的突兀,且有顧旨發(fā)揮之意。第二句“眺望旋驚夜月明”,有此一“驚”,方起下“聽”字意思。第三句“環(huán)珮叮噹來步履”,詮“聽”字,有引人入勝之致。第四句“非笙非笛落虛聲”,月聽到這般地位,是假是真令人玩味無窮。此一首詠聽月樓詩的和韻,較前二首,體格生新,才華秀美,不亞古人大家道蘊矣,但不知可是裴仁兄所說這位堂妹么?再看后面寫的“薄命女寶珠慢題”,看畢,大吃一驚道:“怎么稱為‘薄命女’?是呀,到底不是裴年伯親生,或另眼看待,較之親生女兒分了厚薄,所以,一生不平之衷借詩寓意,故女稱‘薄命’。這也怪他不得。但不知裴仁兄的令妹也叫寶珠,這卻奇怪得狠了,莫非寶珠竟不曾死,埋藏于裴年伯家中?不然如何有兩個寶珠?裴仁兄口口聲聲說是他的堂妹,我若問他細底,倘被他班駁起來,叫我何以回答?”一時心中煩燥起來,不覺口渴。半日不見裴府書僮送茶上樓,便到樓門口喚自己書僮,亦不見答應(yīng),忍不住下得樓來去找自己書僮。
  走未幾步,才轉(zhuǎn)了一個彎,只見遠遠來了一個絕美丫環(huán),捧著一盤船茶,冉冉而來。宣公子不知這美婢捧茶往何處去。此刻口渴忘情,忍不住叫聲:“姐姐!將手內(nèi)這一杯茶見賜與小生,以解渴煩罷。”那美婢聽說,將宣公上下一望,把臉沉下來道:“相公們在花園游玩,自有書僮伺候送茶。婢子這杯船茶送與寶珠小姐吃的,何能亂與別人!倘小姐知道,豈不要責備婢子。相公莫怪。”說罷,轉(zhuǎn)身要走。宣公子被他這一夕話說得滿面通紅,無言回答。見他轉(zhuǎn)身要走,忽想起這個美婢好似姨妹寶珠的丫環(huán)如媚模樣,越想越是,搶一步向前,叫聲:“姐姐慢行,小生有話問你。”那美婢又停步不走,問道:“相公有什么話問婢子?快些請教,茶要冷了。”宣公子笑吟吟道:“姐姐的容顏好似小生姨妹房中的如媚姐姐一般,故此動問一聲,不知可是的么?”那美婢把臉一紅,道:“我便叫如媚,卻在裴府中使用。我也不知相公為何人,也不知相公的姨妹為何人。天下同名同姓者多,同模同樣者亦復(fù)不少。就是婢子名叫如媚,雖有兩個,不足為奇。就是我家小姐名叫寶珠,柯府中有小姐名叫寶珠,也不知是一個寶珠,兩個寶珠。請相公去細細推詳。婢子不及說話,要送茶去了。”說罷,捧著船茶,如飛而去。
  宣公子聽了美婢這一番話,如醉如癡,站在那里,不言不語,只是呆呆出神。怎生醒過來,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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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回 巧試佳人 戲捺書生
 
  詩曰:
  
  本知兒女卻情長,隨意風流有俠腸。
  白首良緣原不偶,一經(jīng)磨折姓名香。
  如媚花園送茶與小姐,豈有明知宣生在花園內(nèi)而使小姐前來私會,這也是裴爺叫綺霞喚了如媚,說明其故,假向花園送茶,倘遇見宣生,教他這幾句話。如媚豈認不得宣生?他是明知故昧,使宣生心中疑惑不定。一聞如媚這些話,呆呆站在那里,暗想:“這個送茶的丫環(huán)分明是寶珠姨妹的丫環(huán)如媚,他又推說不是。且住,我聞得柯姨丈將寶珠姨妹逼了投江,并將丫環(huán)如媚、如鉤一同送入波流。這一定是裴年伯一并救了回來,說什么是裴兄的堂妹,多分寶珠未死,住在這里。想裴年伯許婚于我,不向我說明,使我堅守寶珠。當面辭婚,得罪裴年伯。年伯呀,你真好游戲也!我如同在醉夢之中,今日夢也該漸漸醒了。”想到這里,越發(fā)出神。不料跟他的書僮在別處頑了半天,怕相公見責,飛星一氣跑來,一頭撞在宣公子懷里。公子不防被這一撞,一交跌倒在地。書僮也跌在公子身上,急急爬起。見是公子,唬得魂不附體,拖手一旁站著。公子慢慢爬起,見是書僮,罵一聲:“狗才!在何處貪頑了半日?也不伺候送茶,此刻又冒冒失失跑來撞我一交。這是什么意思?”說著,氣忿忿的向前,打了書僮兩個耳刮子。書僮被打,也不敢回言,骨都著嘴,站在一旁。宣公子道:“狗才!還不到樓下送一杯茶到梨花廳上來與我吃!”書僮方答應(yīng)去了。宣公子轉(zhuǎn)身到梨花廳內(nèi)坐下,暗想:“裴仁兄家去也不來了,我還有許多話問他,累我在此呆等,好不耐煩。”正想之間,書僮已將茶送到。宣公子一面吃著茶,一面叫書僮去找裴家佛奴,問他:“公子往哪里去了?速來回信。”書僮領(lǐng)命,不敢怠慢。去了一會,來回伏公子道:“裴府公子是夫人打發(fā)往趙舅太爺那邊去拜生日,今日有一天呢,到晚方回,佛奴也跟去了。是我問門公的。”公子點頭。吃了茶,站起身來,帶了書僮,怏怏而回。少不得日日來找裴公子,要探訪寶珠的信息。門公總回不在家,又不好意思當面去問裴爺。沒情沒緒回到咱家書房悶坐,且自慢表。
  再言裴公子何嘗在趙府去拜生日,也是裴爺使的機關(guān)。引宣生到聽月樓上,看見寶珠的詩,知道寶珠不死,落款又不落姓,且稱他薄命女,令其疑惑不定。以松是夫人叫去了,宣生又無人問,再加如媚送茶一番話,更令宣生心癢難抓,哭不得、笑不得。裴爺與兒女們在背后暗笑,連寶珠也不知道。如媚自到花園送茶遇見宣生,也猜著裴爺幾分屬意。又是綺霞吩咐如媚瞞著自家小姐,不許走漏風聲。如媚領(lǐng)命,并連同伴如鉤也不向他說明。他只在旁邊看著裴爺巧為播弄宣生,又是好笑,又是感激裴爺。“小姐為他《玉人來》一幅詩,連我兩個婢子幾乎一同喪命。今日奈何得宣生也夠了,方出我們主仆心頭之氣。”正獨自暗想,見裴府大小姐的丫環(huán)來喚如媚,叫聲:“姐姐少要在此呆想。我家老爺與小姐在中堂叫你去說話呢!”如媚道:“姐姐少待,待我回聲小姐去。”那丫環(huán)搖手道:“老爺臨來吩咐的,叫姐姐不用向小姐說,立等你去。”
  如媚依言,隨了這個丫環(huán)一路來至中堂,且裴爺夫婦與公子、小姐俱坐在那里,向前挨青磕頭。起來站立一旁,尊聲:“老爺呼喚婢子有何吩咐?”裴爺?shù)溃?#8220;你家小姐雖有父母在堂,婚姻大事非我所主,但你家老爺將你小姐無故治于死地,父女之情已絕,若不虧我設(shè)法救回,你小姐久已葬于魚腹中矣。你小姐雖非我生身之女,我卻是他再生之父。你小姐的婚姻我可以做得主了。你道是也不是?”如媚道:“老爺恩同再造,人非草木,焉有不知?就是兩個婢子的余生,也仗老爺?shù)拇罅劝?。婢子恨不能結(jié)草以報,只好將來供長生祿位,早晚焚香,保佑老爺公侯萬代,福壽綿長。何況我家小姐千金之體蒙老爺救于波中,不獨將來不白之冤可洗,即一時難合之事可成。真是重生父母,報答不盡。豈有小姐婚姻之事不由老爺做主的?”裴爺見如媚說話伶牙俐齒,十分愛他,便道:“你說小姐的婚姻該由我做主,為什么我前日將你家小姐許與宣府,是我叫大小姐對你家小姐說的,你家小姐反不遵我命,執(zhí)構(gòu)起來,是何原故?想必你家小姐無情于宣生。這段姻緣是不得成了,我也強他不得。但今早我在朝內(nèi),有首相蔣大人,名叫文富,所生一字國鑾,年已二十,才貌不亞于宣生,乃蔣大人的愛子,要擇一個有才有貌的媳婦配他的兒子。不知誰人多嘴,說我家有一個才貌雙全未字的掌珠。他今日在朝房當面向我求親,托了鞏通政為媒。我因他是當朝首相,又有權(quán)勢,不好回他,遂當面允了這頭親事。他那里擇日下聘過來。你家小姐的親事,雖是我做主,到底向他說一聲。我本當喚他出來說知,恐他羞澀,不能向我回答。欲待叫我家大小姐、二小姐去說,他二人挨送沒趣,又不服氣。再說你是小姐的貼身心腹丫環(huán),他的性情你總知道,所以叫你出來??稍犚娢曳讲欧愿赖囊环挘磕憧苫胤肯蛐〗慵毤氄f知,并叫小姐將自己年庚寫出來,好等下聘日期騰在喜書上回禮的。你好好回小姐說去罷。”
  如媚答應(yīng)下來,退出中堂,一路暗想:“裴爺這番大變動好不令人奇詫,叫我怎好對小姐去說?小姐的心事我豈不知?小姐聽見此話,不知如何著急,必有一番大風波呢。若隱忍不言,裴老爺當真做下此事,要向我討小姐年庚,叫我何以回答?且趁此時相府未曾下聘,叫小姐早早打點,或可挽回。噯!怪來怪去,只怪小姐老實,就允了宣府這頭親事,完卻心愿卻罷了,又為什么拿班做勢,怕的什么‘無私有弊’,回斷了裴府兩位小姐,怎怪裴老爺今日借口將小姐另許婚姻?小姐呀!不知你將此事怎么處呢!”
  想著已到自家小姐房中,正見寶珠午睡方才起來,問道:“如媚,我方才喚你半日,你往哪里去的?”如媚道:“是裴老爺喚婢子到中堂去,有話吩咐的。”寶珠道:“裴老爺吩咐你什么話?”如媚道:“小姐不要生氣,婢子方敢直言。”寶珠笑道:“裴老爺乃我救命的恩人,他吩咐你的話,我有何氣可動?自且說來。”如媚就把裴爺吩咐的話一字不曾隱瞞,細對他小姐說了一遍。列位,你道裴爺當真將寶珠與蔣相對親嗎?裴爺雖是風流司寇,卻一生剛方正直,怎肯聯(lián)姻奸相?這又是巧試寶珠之心堅也不堅。寶珠要算聰明女子,也參不透裴爺?shù)臋C關(guān)。今聽得如媚一番言語,由不住一陣心酸。兩眼一翻,氣咽胸膛,一交暈倒在床上?;5萌缑募奔毕蚯埃鲎×诵〗闵碥|,掐住人中,即喚如鉤取姜湯來。如鉤答應(yīng),飛星取了姜湯到來,跪在床邊,用耳挖撬開小姐的牙關(guān),慢慢用茶匙挑了幾挑姜湯送在小姐口中。歇了一會,小姐方才蘇醒過來,嘆了幾口氣,哭啼啼叫著自己的名字道:“苦命的寶珠呀!與其今日如此,何必當初又救我于波心,多此一番贅瘤?哎!這總是我的生來命苦,不怪別人。與其生在世上活活現(xiàn)形,不如是赴九泉倒也干凈。”說罷,放聲大哭不止。如媚勸道:“小姐不必傷心,事還未成,打點主意要緊。”寶珠哭道:“我有什么主意?唯一死便完事了,還打點什么!”如媚到了此刻,見事關(guān)緊要,不得不向小姐說明,便將花園送茶,道見宣生,與他一問一答的話[說了]。“我是這里大小姐教我說的,又叫我瞞著小姐。據(jù)婢子看來,裴老爺做事虛虛實實,令人難測。此話之真假未可遽信。小姐不要墮其術(shù)中,自費苦惱,使伊父女暗笑小姐之太愚拙了。”寶珠聽見如媚這番相勸的言語,忽然醒悟過來,道:“你之所言一絲不錯,這是裴爺巧試我,靜守宣郎可是真心。我何不將計就計!”附著如媚的耳道:“你去如此這般,可好么?”如媚點頭道:“很好!小姐不要當真的。”被寶珠一口啐,笑著去了。如媚趕至中堂,慌慌張張只叫:“老爺、夫人,不好了!”裴爺夫婦同吃驚道:“什么事這等慌忙?”如媚道:“婢子將老爺吩咐的話向小姐說知,小姐急了,在那里上吊呢!”這一個信唬得裴爺?shù)纫积R趕至后邊,見寶珠房門緊閉,高叫:“寶珠,休要如此!這是老夫試你的心,何得自尋短見!”說著,用腳將房門踢開。但見寶珠笑嘻嘻的出來道:“爹爹之恩未報,怎敢就舍得死?”裴爺見寶珠,哈哈大笑道:“好個智巧之女,深知我心。不枉我一番美意。”大家各自放心。
  且按下裴府之事,再言宣公子屢在裴府探信,總會不見裴公子問個實底,好不心中焦躁。每日只坐在書房癡癡呆想。茶不思,飯不想,又有些病將起來。那日正悶坐書房,忽見書僮呈上裴公子一封字兒。公子接過,拆開字兒一看,不知其中是憂是喜,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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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回 許姻倩筆 赴選登科
 
  詞曰:
  
  拙癡不解虛圈套,誤認冰人可代皰。
  筆底生花花解語,笑他往事亦徒勞。
  宣公子因訪不出寶珠的消息,正在書房心中納悶,忽接到裴公子一封字兒。只見信皮上寫著呈上“宣仁兄喜書”五個字,不免疑心道:“裴仁兄這封書子怎加一‘喜’字?且拆開一看,便見分曉。”想畢,把書子拆開,抽出信來,見是一幅松江箋,寫詩四句在上面。細細定睛一看,只見上寫道:
  詩曰:
  
  癡生何必過躊躕,裴寶珠原柯寶珠。
  珠拾江心留好合,難求月老釋前辜。
  宣公子看了書子,大吃一驚,只問:“不好了!哪知寶珠竟認真是裴年伯救回。他好意與我為媒,我大不該回的那等決絕,又寫了憑據(jù)與他,再不懊悔。今日叫我怎好意思去求他?若不去求他,寶珠又在他家,這便怎處?”想了一會,道:“也罷!不如帶了這幅詩箋,前去稟知爹爹,商議如何辦法,或有挽回,亦未可知。”
  想定主意,拿了詩箋,站起身來,出了書房,來到后堂。見父母俱坐在那里閑話,向前打了一躬,請過父母的安,一旁坐定,便尊聲:“爹娘呀!寶珠姨妹竟不曾死呢!”宣爺夫婦同吃一驚道:“有這等事!今在哪里?”公子道:“現(xiàn)是裴年伯救了回去。”便將他詭說寶珠是女兒,即托柯姨丈為媒,我們?nèi)绾尾辉剩缓河忠蚺崮瓴嬖S為婚,我又寫了絕據(jù),只為孩兒要苦守寶珠,一時莽撞;今當真寶珠在裴年伯家,此事怎處的話,說了一遍。宣爺?shù)溃?#8220;你怎知寶珠在裴年伯家?”公子又將聽月樓下看見寶珠在雪洞口,還疑是鬼;后到聽月樓上親見寶珠的詩句、并遇見他的丫環(huán)如媚,方有些疑心寶珠不曾死的話,說了一遍。”今又接得裴仁兄送來的詩一看,寶珠不在裴府往哪里去?請爹爹一看便知。”說著,將詩呈上。宣爺接過一看,哈哈大笑道:“果然寶珠不死,現(xiàn)在裴府。”夫人聽說,也歡喜起來,甚是感激裴爺,便叫聲:“老爺!既是寶珠尚在裴府,裴爺不比柯老為人。老爺,何不代癡兒成就這段婚姻,也不枉癡兒一番思慕寶珠之意。”宣爺搖頭道:“這事很大費周折呢。”
  夫人道:“婚姻美意,有何周折?”宣爺?shù)溃?#8220;夫人有所不知,只因癡兒堅守寶珠,誓不再娶,他不知裴年兄央了柯老說媒,詭說是他女兒,豈料即是寶珠,遂不允這頭親事。裴爺又當面許癡兒的婚姻,癡兒不知就里,又寫下絕據(jù)與他,再不懊悔、前去求他。裴年兄本是一團美意,我父子反拒絕于他,豈不惱我父子么!今日水落石出,就是寶珠在他家里,有何意思再去求他?”公子聽了乃尊一番言語,好似一瓢冷水澆在頭頂上,心中一若,珠淚雙垂。夫人見兒子這般光景,又是疼兒心重,怕他再想出病來,叫聲:“老爺!你雖這么說,到底還代癡兒想個法,成全他一段癡想。”宣爺也見公子一旁墮淚,心中有些不忍,便道:“夫人放心??辔依夏槻恢?,待我親去向裴年兄求親,且看癡兒緣法如何。”夫人點頭道:“老爺親自出馬,事再無不成的。”宣爺笑道:“且莫要拿穩(wěn)了。”夫人道:“事不宜遲,且屈老爺今日就去走一遭。”宣爺?shù)溃?#8220;這個自然。但寶珠不死,夫人可暗差一個的當人送信與柯姨,使他放心,切不可走漏風聲與癡老同秀林賤婢知道。”夫人道:“這個在我。”宣爺說罷,起身即去更衣,命家人打轎伺候。公子此刻方才改憂為喜,送了乃尊上轎,回他書房靜候好音不表。
  且言宣爺轎到裴府,下轎,早有門公通報進去。少頃,裴爺出迎。迎到內(nèi)廳,兩下見禮,分賓坐定,家丁送茶。茶畢,裴爺?shù)溃?#8220;宣年兄在府納福,今日甚風吹到寒舍?有何見諭?”宣爺?shù)溃?#8220;小弟有一件不得已之事,特來負荊的。”裴爺?shù)溃?#8220;年兄未曾得罪小弟,何出此言?”宣爺?shù)溃?#8220;前因年兄托柯舍親代小兒為媒,小兒堅守寶珠,是以得罪年兄。今日聞得寶珠是年兄救回,癡兒欲仗年兄成全此事,愚父子感恩非淺。今日小弟一來代小兒請罪,二來面求年兄倚允。”裴爺笑道:“年兄今日來遲了,小弟已將寶珠許與蔣相之子了。年兄莫怪。”宣爺大吃一驚道:“怎么年兄與奸相聯(lián)起姻來了?”裴爺?shù)溃?#8220;年兄嫌小弟家道寒儉,不肯俯允這頭親事,小弟只好仰扳相府,將來做個靠山罷。”宣爺被裴爺說得滿面通紅,無言可答。裴爺又道:“年兄莫怪我說。非是小弟不欲成就令郎的姻緣,我之設(shè)法救了寶珠,為的何來?所以詭說我女,怕的柯老知道,又起風波。就是托他為媒,亦為后日地步。年兄不允親倒也罷了,只可恨你家令郎過于無知,竟當面敢寫下絕據(jù),與我為憑,再不懊悔、向我求親。這是與寶珠恩斷義絕。小弟怕誤了寶珠的好逑,所以另許蔣門。年兄今日到此,挽回無及了。”宣爺被裴爺說得渾身冰冷,忽想起裴公子的詩句上之意,寶珠并未另許他人,分明叫我兒子服罪,求他乃尊。裴公之言,不可盡信。想了一會,叫聲:“裴年兄!你這些話還有些欺我。”裴爺?shù)溃?#8220;小弟生平不曾欺過朋友,句句皆是實言,有何欺年兄之處?”宣爺將裴公子的詩句取出,遞與裴爺,道:“這是令郎的詩句,分明寫的寶珠仍待癡兒,不過要他服罪求親之意。今日年兄又說寶珠另許蔣門,豈不是欺小弟么!”裴爺接過他兒子的詩句一看,又轉(zhuǎn)口道:“就是寶珠不曾另許蔣門,無奈你的令郎寫的絕據(jù)太狠些。”宣爺?shù)溃?#8220;可借絕據(jù)一觀?”裴爺取來與宣爺,看了一會道:“好大膽畜生!這等無知狂言,怪不得年兄動氣??偸切〉芘阕?。”說著,離坐連連作揖。裴爺一把拉住道:“年兄不要如此,快請坐了好說話的。”宣爺依言坐定,裴爺便把不允親之后,為你令郎用一番委曲成全之計,才能引人入勝[的話說了]。“年兄既說開了,小弟自當從命。只是令郎要喚他到來,代小弟責備一番,方成全他這段美事。”宣爺笑道:“這是理當如此。”說著,把那紙絕據(jù)遞與裴爺收了,一而又叫家人飛星回府,速請公子到此議話。家人答應(yīng)領(lǐng)命去了。
  裴爺又向宣爺?shù)溃?#8220;寶珠雖是我做主許婚與你家令郎,到底柯年兄是他親父,怎肯使他父女不認?但柯老直拙,若明向他說,又費一番唇舌,我自有道理,不怕不入我彀中。”宣爺聽說,十分感激裴爺。正要回答,早見他兒子登鰲從外面進來,見了裴爺,很不好意思。沒奈何,向前尊聲:“年伯在上,小侄宣登鰲外日狂妄無知,誤犯虎威,小侄該死。今日知罪不容逭,特來請罪,望年伯看家父分上,高抬貴手,恕了小侄罷。”說著,跪?qū)⑾氯?。裴爺一把拉住道?#8220;賢侄,你是不懊悔再來求人的,何必行此大禮?”宣公子道:“小侄的罪,擢發(fā)難數(shù),不過信口亂言,望年伯海涵。大人不記小人之過罷。”裴爺也不叫他坐,只叫聲:“住口!當著你令尊在此,你說信口亂言,如何又寫下絕據(jù)與我么?”宣公子也狡賴道:“小侄何曾寫什么絕據(jù)與年伯的?”裴爺?shù)溃?#8220;你親筆寫的絕據(jù),你家尊方才看過,難道冤賴你不成?你拿去看來!”說著,把絕據(jù)摜與宣公子。宣公子拾起絕據(jù),也不去看,一陣亂撕,撕得粉碎,捺于嘴內(nèi),只叫:“年伯呀,小侄何嘗寫什么絕據(jù),不要冤賴小侄呀!”引得裴爺哈哈大笑道:“好個狡猾兒郎!親事便許了,你聽你尊翁擇日下聘過來。你須依我兩件吩咐:你若要是洞房花燭夜,須等你金榜掛名時。”宣爺?shù)溃?#8220;這也是自然之理。”又叫兒子過來拜謝裴爺成全之恩。宣公子依言要大拜八拜,裴爺只受了四禮,道:“賢侄從此可以無所憂慮了,去發(fā)奮讀書要緊。”宣公子連聲答應(yīng)。宣爺?shù)溃?#8220;裴年兄還請何人為媒?”裴爺?shù)溃?#8220;仍用柯老。”宣爺笑道:“年兄用的好機關(guān)。”說罷,父子告別裴爺,上轎而去。
  裴爺回后,說與寶珠知道,寶珠也暗自歡喜,深眼裴爺神機妙算。次日,裴爺果然請了柯老到來,托他為媒。柯爺心中很不舒服,暗想:“有個女兒還怕沒人家!他既不允親就罷了,一定愛煞這小畜生!”心中雖是這等想,外面又不好推卻,只得代他到宣府去說媒。這一回,一說便成。回覆裴公一邊擇日下聘,無非從豐禮物下到裴府。柯爺是大媒,先領(lǐng)盒過來,與裴爺?shù)老惨姸Y,坐下吃過茶,有家人來請裴爺寫小姐的庚帖,裴爺就在廳正中桌上,舉筆就寫。方寫一字,忽然兩手亂飐起來,道:“這又是舊病發(fā)了??履晷郑瑹┠愦乙粫?。”柯爺笑道:“這件事如何代得?”裴爺?shù)溃?#8220;不妨事的。我女即如年兄女兒一樣,可以寫得的。”柯爺不知是計,便信筆一書。寫畢遞與裴爺一看,連稱很好。忙用喜套封好,裝于盒內(nèi),打發(fā)行人到那邊去。聘禮一概取入后邊,只留下一對金釵,送柯老為寫年庚潤筆之資??聽?shù)溃?#8220;聘禮如何轉(zhuǎn)送與人?”裴爺又說不妨事,務(wù)必要柯老收了??聽敺礁鎰e。到宣府吃了一日喜酒而回。
  宣公子自定下寶珠,心滿意足,發(fā)憤讀書。怎么前去赴選登科,生出別的甚事,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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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 奸相逼婚 怨女離魂
 
  詩曰:
  
  姻緣本是訂三生,水(失刂)何能去強成。
  美意殷勤轉(zhuǎn)惡意,奸權(quán)一味任縱橫。
  宣爺自代兒子在裴府定了這門親,又是柯老為媒,也知裴爺用意,便力勸兒子念書。宣公子此刻心內(nèi)一塊石頭落將下來,也想大登科后小登科,遂下帷攻苦,用心發(fā)奮。他平時本是個飽學秀才,胸羅二酉,功惜三余,略加工夫點綴,越發(fā)文思大進。那年正當大比之期,應(yīng)歸他本省鄉(xiāng)試。奈因路途遙遠,宣爺不放心打發(fā)他一人前去,遂在京中代他拔例納粟,追赴本京鄉(xiāng)試。到了場期,宣生進去,本是平昔拔深,文不加點,頭場三篇,一揮而就,繳卷出場,將文字謄寫出來,呈與乃尊一看,宣爺見他字字珠璣,句句錦繡,心中大喜。那二場三場宣生越發(fā)容易,早早完了。三場事畢,在家候榜。到了放榜日期,宣登鰲中了亞元,就有報子報到府中。宣爺夫婦俱是大喜,賞了報錢而去。宣生免不得去吃鹿鳴宴、謁房師、拜同年、吃喜筵,忙忙碌碌一個多月,又去用會試工夫。光陰易過,瞬息間就是次年春闈,正總裁點了裴爺,副總裁點了柯爺。一個鐵面無私,一個拘執(zhí)不徇人情。雖奸相蔣文富要代兒子通關(guān)節(jié),也無從穿插,所以禮闈肅清。宣生會試三場自不必說,好似探囊取物。直到揭曉,又中了徑魁第八名。報到宣府,宣爺夫婦歡喜自不必說。宣生去謁座師:一是裴爺,彼此甚是喜歡;一是柯岳丈,彼此相見,俱有羞慚之色。這些閑話不消細述。
  單言殿試日期,天子臨軒,考選新進士。選來選去,選出三鼎甲。那榜眼、探花不用交代他出跡,只訴狀元中了宣登鰲。天子見狀元生得才貌雙全。龍心大悅,敕賜游街三日,好不榮耀。此刻宣府、裴府、柯府人等無不歡喜,只有柯老漸有些慎悔起來。當初若不將寶珠逼死,允了這頭親事,豈不得一個狀元女婿?今日白送與老裴受享。忽又轉(zhuǎn)一念道:“宣家小畜生坑死我家女兒,做此敗行之事,怎么反中起狀元來?這也是我的眼瞎,卻不該取中他的進士。”此刻柯老心中猶錯怪宣生,這且不表。
  只言宣狀元游街已畢,回朝覆旨,當?shù)钍跒楹擦衷盒拮?,少不得赴瓊林宴,回府祀祖,拜父母,又去拜裴爺、柯爺。家?nèi)擺下喜筵,開鑼演戲,款待賓客,好不熱鬧。忙了三五日,再去拜九卿六部,謁見閣相,別處拜見不用細講。
  只言奸相蔣文富,因想兒子年已不小,也指望他功名成就,好繼一脈書香。又知兒子學問平常,仗著自己武藝,未必得中,見天子春闈點了裴、柯二公做了主裁,欲代兒子通個關(guān)節(jié),面托二公。無奈二公毫不徇情。奸相深恨裴、柯二人,欲待報仇,又無從下手,只得隱忍在心。心中正在納悶,忽見堂官進來稟道:“啟相爺,今有新科狀元宣登鰲稟見太師,未得鈞旨,不敢擅入。”蔣相聽說,點一點頭,即命堂官代他相迎。常官領(lǐng)命迎進宣狀元。狀元見了蔣相,尊聲:“老太師在上,容新進學生宣登鰲拜見。”說著,拜將下去。蔣相見狀元行禮,因他是天子門生,也將身站起,立在一旁,只叫:“殿元公行常禮罷。”受了兩禮,即命常官拉住,吩咐看坐。狀元道:“老太師在上,學生理當侍立聽教。”蔣相道:“未免有幾句話兒談?wù)劊挠胁蛔??堂官看坐?#8221;堂官答應(yīng),在左邊一旁擺下椅子,狀元向前告坐。坐定,堂官送茶。茶畢,蔣相道:“殿元公少年英發(fā),名魁天下,他年必為國家棟梁。”狀元連稱“不敢”,道:“新進小子,樗棟庸材,僥幸以得功名。倘有不到之處,仍望老太師指教。”蔣相笑道:“殿元公未免過謙了。”又談了些別的閑話,狀元公起身告辭,蔣相命堂官送他出相府而去。
  蔣相見狀元生得才貌超群,語言出眾,頗有招他為婿之意。因想:女兒年已十六,小字連城,尚待字閨中,不若招新科狀元為婿,以了我老來一椿心事。且住!當面不好言婚,不若叫門生鞏通政到來,托他將媒,他還會說話,善為撮合。想定主意,即叫人到書房去請鞏通政。通政下朝無事,每日在相府書房陪著蔣公子談嫖經(jīng)。今一見相爺來叫他說話,起身如飛,出了書房,趕至中堂。見了蔣相,早已卑躬折節(jié),笑臉相陪。尊聲:“老太師在上,門生鞏固請安。”向前打了一個千兒。蔣相吩咐坐下,通政告坐。坐定又道:“老太師呼喚門生,有何吩咐?”蔣相道:“只因老夫有一愛女連城,年已十六,尚在擇婿,并無一個可意兒郎。老夫見新科狀元宣登鰲才貌雙全,倒與吾女是一對佳偶。今煩賢契前去為媒,事成必當重謝。”通政連稱不敢,道:“這宣殿元,莫非宣侍讀的令郎么?”蔣相道:“然也。”通政道:“既是老太師吩咐,門生理當效勞。”蔣相道:“老夫在此專候佳音。”通政起身告別蔣相,到了門口上轎,一直往宣府而來。
  轎到宣府,早有門公入內(nèi)通報,宣爺整衣出迎。此刻通政已下轎進來。彼此見面,手拉手,相讓到廳。見禮,分賓主坐定。家人送茶。茶畢,宣爺?shù)溃?#8220;寅兄今日光降寒舍,有何見論?”通政道:“無事不敢輕造貴府。只因蔣太師有一愛女,年已十六,才貌雙全,射屏未得其人。今兄令郎殿元公,倒是一對郎才女貌,堪為配偶。故命小弟到此為媒。兩下門當戶對,寅兄不可錯了這好機會,望乞俯允。”宣爺吃驚道:“若論相府議婚,小弟求之不得。但小兒已聘柯太仆之女,何得?;樵偃??望寅兄婉言回覆太師,容日荊請。”通政笑道:“寅兄不要固執(zhí)不允,堂堂當朝首相也是難仰扳的。允了親事,還有許多好處。”宣爺聽說,把臉一沉道:“小兒履歷載明已聘柯氏,非我說謊。還叫小兒休了柯氏去就相府之親?還叫相府千金來做小兒的二房?至于有好處沒好處,也不能信此挾制于我。其話欠通。”通政被宣爺批駁一番言語,說得滿面通紅,即起身告別。上轎而去。
  到了相府,入內(nèi),見了蔣相,便將宣爺不允親的話說了一遍。蔣相大怒道:“老夫好意向他求親,他到拿班做勢起來,有多大的學士,有多大的狀元,敢來抗拒老夫?少不得將這班無知畜生一個個治于死地,方出心頭之氣!”說著,只叫:“可惱!可惱!”通政陪笑道:“老太師請息怒。謀事在人,只要門生略施小計,包管入我彀中。”蔣相變怒為喜,道:“賢契計將安出?”通政道:“只要問聲柯太仆可是有女與宣府為婚,若真有此事,別作計較;若無此事,只消老太師發(fā)一請?zhí)侥抢铮f有一壽屏托殿元公一寫,不怕他不敢來。來時只用設(shè)席款待,門生假意相陪,將酒把他灌醉,一面硬將他送入小姐房中。等他醒來時好意應(yīng)承,通知他父母擇口入贅。若倔降時,只說他酒后私入相府,硬闖進閨房,調(diào)戲宰相的千金,該當何罪!只消老太師一本奏于當今,看他狀元可坐得穩(wěn)?只怕他父子總要問罪呢。門生拙見如此,請老太師上裁。”蔣相道:“此計很好。就是這么辦法。”
  即取過宣狀元履歷手本一看,果填的聘妻柯氏。遂打發(fā)家人到柯太仆府去問。去了一回,即覆命相爺?shù)溃?#8220;太仆府中回說,他家只有一位小姐,已死多年,并無宣府聯(lián)姻之事。”蔣相聽說大喜道:“分明是學乾故意推托,須要用著鞏賢契之計了。”
  即命鞏通政去寫請?zhí)盍艘粋€堂官到宣府去請狀元。說了來意,宣爺因在前不允他親事,怕他見怪,今見他請兒子寫一副壽屏,再不好推卻,只得打發(fā)兒子坐轎,帶了書僮抱琴、醉瑟跟隨,一直往相府門第而來。
  到了府前,下轎入內(nèi),自有堂官引路去見蔣相,少不得行廷參之禮,又與通政見禮。坐下,略敘寒溫。狀元請壽屏出來寫。蔣相吩咐:“通政先陪殿元公便飯,然后寫屏。老夫失陪。”說罷起身回后去了。通政邀了狀元到花廳那邊,已擺下現(xiàn)成酒席伺候。狀元與通政推讓一會,坐了上席,通政主席相陪。早有相府家丁上酒上菜。通政有心算計狀元,狀元不知是計,量又有限,被通政左一杯右一杯苦苦相勸,早已吃得薰薰大醉,伏在桌上睡了。外面轎子并跟隨書僮俱吃了酒飯,叫他們先回,說有一夜的壽屏寫呢,次早來接。只剩狀元一人在此,入了牢籠。通政見狀元已醉,一聲吆喝,外邊早跑進幾個家人,七手八腳將狀元抬至連城小姐后樓榻上睡倒,并不通知小姐一聲,一哄而散。
  此刻小姐帶著丫環(huán)俱在樓下閑坐,直到用過晚膳之后,方命丫環(huán)點燈上樓。蔣相見女兒要回樓去,就把這條密計向他說明,叫女兒依計而行。“這是為你終身大事,不可錯過機關(guān)。”這位連城小姐雖是奸相女兒,為人卻性氣剛烈。今聽見乃尊吩咐的一番話,由不得杏眼圓睜,柳眉直豎,道:“爹爹是何言語!女兒乃相府千金,怕少相當親事?人家既有前妻,不肯使女兒為妾,亦是正理,豈有女兒清白聲名被爹爹用美人計坑陷?女兒有何顏面再生在世上!”說罷,把銀牙一咬,用力向階前槐樹下撞去。只聽得“(足乞)”(足察)一聲響亮。連城性命好歹,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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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 新詩免罪 舊好露奸
 
  詩曰:
  
  鸞箋一幅起愁圍,今日鸞箋免是非。
  有喜有憂何變幻,總因麗句感天威。
  蔣相見女兒連城剛烈不從,向階前槐樹下撞去,只唬得他魂不附體,急命丫環(huán)仆婦向前搭救。哪知來不及了,早已頂分八片,尸橫在地,血濺塵埃。眾人見小姐如此慘死,莫不傷心墮淚,回報蔣相道:“小姐已是沒用了。”蔣相一聞此言,早已將魂魄飛散九霄,跑下階前抱住女兒尸首,放聲痛哭,道:“親兒呀!你既不愿如此,何一旦輕生?忍心舍了為父的去了?”說罷,痛哭不止。國鑾與通政在書房,一聞此信,俱吃驚不小。通政不能入內(nèi),便對國鑾道:“事已如此,公子進去勸慰太師一番,不要苦壞身子。請?zhí)珟煶鰜恚蔚芰碛性捝套h。”國鑾也是含著兩行眼淚,如飛趕進中堂,見妹子尸橫地下,父親哭的淚人似的,也不免陪哭一場,方叫聲:“爹爹,人死不能復(fù)生,妹子既已死了,爹爹不必徒作此無益之悲傷壞身體。”蔣相見兒子勸他,便止住淚痕,吩咐兒子出去叫家丁制備衣衾棺木。國鑾答應(yīng),又道:“鞏世兄請爹爹出去說話呢。”蔣相點頭吩咐仆婦們將小姐的尸首好好抬放中堂榻上安置。眾仆婦答應(yīng),自去料理。
  蔣相說罷,同國鑾出了中堂,來到書房坐下,只是嘆氣。通政向前一揖,道:“老太師著惱,門生請安。”揖畢,與國鑾對面坐定。蔣相不怪自己將事做錯了,反怪宣學乾,若允了親事,女兒不至死于非命。便道:“難慰賢契用的好計,白送我女兒一條性命。醉漢尚臥高樓,這事怎處?”通政聽說,(足局)促不安,又生出一個毒計,道:“太師請免煩惱,小姐之死,該因宣學士不肯允親,釀成禍端。今事已如此,一不做二不休,太師將小姐慢些入殮,抬至樓板放下,只于明日早朝奏他一本,說宣狀元代太師寫壽屏,好意留他吃酒,醉了不能回去,留住花園。趁著深夜無人,私進內(nèi)室,闖入小姐閨中,見色迷心,強奸小姐,小姐羞忿不從。他是有職人員,知法犯法,不怕不觸怒天威,問一個斬罪。這也可代小姐報仇了。太師快請燈下寫本,公子可吩咐家人將宣狀元捆起,明日好扛進朝中,才沒得抵賴呢?陪客就寫門生作證。”此刻蔣相心曲已亂,并不怪女兒一死由于誤用通政之計,反聽他一派亂言,連連點首,即叫兒子去到后面樓上去辦理。國鑾答應(yīng),起身去了。通政陪著蔣相在書房寫本,還代他斟酌謄寫不表。
  且言宣狀元被奸相用計灌醉,在高樓上睡在榻上??蓱z醉的人事不知,任一班奸黨舞弄。宣府只認兒子在相府寫壽屏留宿,并不通風。國鑾早帶了一班如狼似虎的家人趕到樓中,先把宣狀元捆起,下面眾仆婦已將小姐的尸靈抬至高樓放下,靠在宣狀元睡的榻下。諸事停當,將到五更,蔣氏父子假意吆喝上樓,一見女兒尸靈,哭罵:“宣家大膽畜生!好意留你寫屏,怎么闖上高樓,調(diào)戲吾女不從,逼他自盡?這事不得開交了。”說著,哭著,在樓板上跳個不住。此刻宣狀元酒已漸漸醒了,又被一陣吆喝之聲早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見身子睡在榻上,被繩捆住不能動彈。面前站著奸相父子,指手劃腳,帶哭帶罵,還有許多下人在那里圍著,不解何意。忍不住問道:“老太師請我吃酒寫屏,屏未曾寫,為什么將我捆在此地,是何原故?”蔣相未及開言,國鑾罵一聲:“放你娘的屁!你做了無法無天的事,還在此裝聾推啞嗎?”狀元聽說,吃驚不小,道:“我又不曾違條犯法,你們口里亂說什么?”國鑾道:“你私進人家閨閣,強奸相府千金不從,逼死我家妹子,你不看見榻下的尸首么?你還賴到哪里去?”狀元果然朝下一看,見是一個女尸橫于榻下,唬得魂不附體,道:“你們做成圈套,誣賴我么?”國鑾還要開口,奸相道:“此刻不必與他爭辨,人贓現(xiàn)獲,他是有職人員,自然請旨定奪。少不得償我女兒之命。”說罷,吩咐兒子看好女兒尸首:“天明即有刑部前來相驗。眾家丁,將這畜生抬下樓去,隨我入朝。”眾家丁答應(yīng),七手八腳把狀元抬下樓來??蓱z宣狀元有口難以分辨,憑著眾人扛了入朝。
  到了朝中,這個信兒已傳遍了,只唬得宣爺、裴爺頂冒真魂。正要去請問奸相,早已見天子臨軒。文武朝參已畢,有奸相出班跪下,呈上一本,哭奏當今,就把宣狀元調(diào)戲女兒不從,逼勒自盡一段情節(jié)說了一遍。天子聞奏,看了本章,龍顏大怒,道:“宣登鰲今在何處?”奸相道:“現(xiàn)是臣在尸地捆了,帶至朝門候旨。”天子吩咐:“松了他的捆,入朝面朕。”下面答應(yīng),出去。宣狀元見綁松了,整頓衣冠,入朝來至金階,俯伏三呼萬歲。天子道:“宣登鰲!你身列文魁,該知禮法,怎么擅進相府閨中,調(diào)戲宰相之女?逼奸不從,羞忿自盡,該當何罪?”宣狀元奏道:“萬歲休聽蔣太師一面之詞。臣有短表,冒奏天顏。”天子道:“卿且奏來。”宣狀元奏道:“臣蒙天恩,特拔狀元。豈有不知法度?但例有謁相之典,臣尊舊制。哪知蔣太師托鞏通政為向臣說親,臣已有聘妻柯氏,現(xiàn)載明履歷,何得停妻再娶?是以臣父未曾允親。蔣太師挾仇在心,又詭說請臣去寫壽屏。屏未曾寫,蔣太師即命鞏通政陪臣去花園飲酒,將臣灌得大醉,不知如何到他的樓上,睡在一張榻上。臣已醉軟,焉有別事?至于他女兒怎么死的,臣實不知。望萬歲詳情。”奸相叫聲:“宣登鰲住口!我何曾托什么鞏通政為媒到你家去?你在我家樓上行兇,情真事實,被我捉住,還賴到哪里去?要求萬歲作主定罪,抵償臣女之命。”此刻,宣爺見兒子被奸相一口咬定,忍不住出班,俯伏奏道:“臣啟陛下,蔣太師托鞏通政為媒,代臣子言婚是與臣面言的,怎賴沒有?現(xiàn)有鞏通政的名帖,存在臣處為證。至于蔣太師請臣子去寫壽屏,盡把跟隨臣子打發(fā)回來,叫次早去接。又不寫屏,仍命鞏通政陪臣子吃酒,灌得大罪,分明是埋藏奸謀,坑陷臣子。望陛下做主。”奸相喝聲:“宣學乾休要縱子為惡!到了此刻,還庇護兒子么?我只生此一個愛女,難道自家弄死,圖賴你兒子?”這句話問得宣爺無言可答。但聰明莫過于天子,聞得兩邊班駁,心中了然。又因憐念狀元才貌,不忍教他抵償,便道:“諸卿少言,聽朕旨下:朕觀蔣文富本上說女自盡,非是兇傷,何得誣冤宣登鰲?且請寫屏,不應(yīng)吃酒留宿。其女之死,安知非羞從父命,憤烈亡身?其情可憫,著伊家從重殯殮,免其相驗,封為貞女,建坊。蔣相顯系求親不遂,挾隙誣裁,本當治罪,姑寬罰俸一年。始終奸謀,皆由鞏固有意釀成,革去通政,仍交部嚴加議罪。”這班奸黨聞得這一聲旨下,如一桶冷水澆在頭上,弄得垂頭喪氣,謝恩退下。好笑蔣相,陪了夫人又折兵,越發(fā)沒趣,站立一旁,十分痛恨。只剩了宣氏父子在地俯伏,天子還未曾釋放,便道:“蔣相之女,一時激烈,不從父命,含恨九泉,卿可當?shù)钭饕皇灼嫫G之句以吊之。做得好,另當加恩,做不好,仍要問罪。”宣狀元領(lǐng)旨。早有內(nèi)侍取了一副筆硯并白紙一張遞下。宣狀元鋪開白紙,濡動羊毛,伏在地下,筆不停揮。頃刻,成了七律一首,恭呈御覽。早有內(nèi)侍接過,鋪在龍案上面。天了舉目一觀,只見上寫道:
  
  性如松柏德如蘭,不與群芳斗畫欄。
  弱質(zhì)盈盈生傲骨,冰心皎皎有忠肝。
  全仁舍死香魂杳,仗義輕生血淚彈。
  巾幗須眉垂百世,卻嫌風雨速摧殘。
  天子看了宣狀元這一首挽蔣連城的哀詩,點首道:“得此一詩,此女雖死猶生。”即將挽詩贈與蔣相,焚化女兒墳前。蔣相領(lǐng)旨謝恩,要算敢怒而不敢言。天子加升宣登鰲為內(nèi)閣學士之職。宣氏父子謝恩站起,天子退朝,群臣各散。裴爺也代宣氏父子歡喜。蔣相討個沒趣,回去殯殮女兒,隱恨在心,自有一番通謀外國的異志,后書自有他的交代。通政又是奸相代他打點,只降了二級內(nèi)用,這都不表。
  再言太仆柯爺見宣生弄出事來,心中暗喜。誰知他反禍中得福,心下正在怨恨,忽又想道:“他的履歷居然填出柯氏是他的聘妻,越發(fā)了不得!這畜生還要污辱我女兒死后聲名。蔣相扳不倒他,待我上他一本,說他無聘污名,大干法紀,看他這學士可做得成了!回去與秀林商議定了,明早上朝好行事的。”一路想著,回了自己府第,即到秀林房內(nèi)來,找秀林說話。秀林不在房內(nèi),又不見丫環(huán)小翠,只得卸了朝服,坐下暗想:“他主仆二人往哪里去了?”柯老本是素昔多疑的人,今日疑中生疑,正待起身要去找他主仆二人,早見小翠笑嬉嬉的進來。一見柯爺,叫聲:“老爺下朝了,待婢子泡茶來與老爺吃。”柯爺?shù)溃?#8220;不消。我且問你同娘往哪里去的?”小翠道:“在花園頑去的。”柯爺?shù)溃?#8220;你來做什么?”小翠道:“娘同一個男人睡在榻上,叫我來拿衣服的。”未知柯爺聽說如何,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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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 謫官憐女 還珠見母
 
  詩曰:
  
  讒言可畏比豺狼,誤聽枉將骨肉傷。
  雪后見尸分皂白,方知兒女更情長。
  柯爺聽了小翠一番言語,由不得火高三丈,氣沖斗牛,大怒道:“賤人有這等事,這還了得!”便叫:“小翠引路,隨我到花園去。”小翠年輕,不知世事,秀林與蔣公子通奸,并不瞞他。今日合該事敗,向柯爺直說出來。見柯爺大怒起來,他反唬得渾身亂抖,回說:“婢……婢子……子引路。”一氣出了房門,直奔廳上,過去方是花園。才到廳前,見家人柯榮在那廂掃地,忙叫:“柯榮!快喚進幾個有力的家人,速來同我到花園去。”柯榮不知什么事,丟下笤帚,如飛趕出去,叫了柯華、柯富、柯貴等十幾個有力家丁進來,站在階下道:“老爺有何吩咐?”何爺?shù)溃?#8220;你們著幾個守定后花園門口,不許放走一人;著幾個帶了繩子、馬鞭,速速隨我到花園里去。”眾家丁答應(yīng),各去拿了家伙,即隨柯爺?shù)搅嘶▓@門口,吩咐幾個家丁,速到花園后門,用心把住,如放走一人,即以家法重處!家丁分一半去了,留一半在柯爺后面跟隨,悄悄而來??聽敳辉S小翠聲張,到了玻璃廳前,小翠指了一指,柯爺把嘴一努,小翠退后,柯爺站在外面潛聽。先是氣喘吁吁,后又聽見秀林說:“保佑那老厭物早早死了,我嫁了你做長久夫妻,豈不遂了奴一生心愿!”再聽見一個男人聲音道:“你即要老厭物早死,情愿隨我,明日我?guī)б环獊?,你早晚留心放在他飲食?nèi),擺布死了他,豈不爽快!”秀林道:“奴為你弄死了這老厭物,你不要忘了奴的恩情呀!”柯爺句句聽得明白,免不得怒氣填胸,搶過家人手中一個馬鞭,大叫:“賤人!做得好事!”一聲吆喝,打進廳來,后面家人一擁進去,只唬得蔣國鑾與秀林渾身寸絲俱無,急急跳下榻來,要想逃命。那知四處俱有家人把住,不得出去。秀林早被柯爺幾鞭打得滿地亂滾,一面打著一面罵道:“好大膽的狠心淫婦!你瞞著我私下偷漢子,還要與孤老算計我的老性命。你這淫婦的心可狠不狠!”說著又是幾馬鞭子,打得秀林亂哭亂叫,哀求道:“這是賤妾一時該死,被人引誘做錯了事。還念妾代老爺生下一子傳宗接代,饒恕我罷,下次再不敢了。”秀林說完,被柯爺一口啐道:“只消你偷孤老一次,我一頂綠帽子就戴穩(wěn)了。只怕饒了你,你未必肯饒我。我此刻也不與你多言。”吩咐家丁:“將這賤人捆起來!”家丁答應(yīng),把秀林捆了,撂在一旁。
  國鑾正在那里兩手袍肩,跪在地下,見秀林被打得那般光景,又是疼惜秀林,又是自己害怕,心中好不懊悔道:“家中妹子死還未收殮,爹爹叫我等刑部相驗。我一時痰迷心竅,把家中正經(jīng)事不去做,反撞到這個石灰籮里來。豈不是今日該倒運了!我又是一人獨自出來的,外無救兵,又無人通信家去,這事怎么好?”正在那里憂疑,早被柯爺抓過頭發(fā),先向他身上是一頓馬鞭,打得國鑾連聲“哎呀”,打畢,喝令跪下,道:“你這小雜種,王八羔子,姓甚名誰?家住哪里?你從哪里進來的?與賤人偷情有多少時了?快快實供,免受刑罰!若有半句支吾,叫你受用這馬鞭子!”國鑾到了此刻,也不隱瞞,便將何日與秀林偷情,今已年余,總從花園后門進來[的話說了],“都有秀娘暗號,我方敢進來,這是我的實供。”柯爺喝聲:“小狗才!你說了半日,不說出姓名么?”國鑾道:“我姓蔣名國鑾,家父乃當朝首相,名叫文富。望看家父面上,饒了我罷。下次再不敢來了。”說罷,連連磕頭,哀求不已??聽斃湫茁暤溃?#8220;你就是那奸相生的小雜種!你說的好自在話。你家妹子被人強奸死了,你不出去報仇,反來敗壞我家門風。且與賤人同謀,還要害我性命,卻饒你不得!”又是一頓馬鞭子,打得國鑾渾身青紫。也命家丁把國鑾捆起來。坐下心中一想,道:“這事張揚出去也是聲名不好,不如照依寶珠的辦法,滅其形(足亦),只吩咐家人,不許傳揚出去就是了。”
  想定主意,此刻已有下午時候,他坐在玻璃廳上看著奸夫淫婦,過一會又把二人打一頓馬鞭出出氣。只等到黃昏以后,賞了眾家丁,酒飯已畢,將近更許,外邊夜靜無人,柯爺便命眾家丁抬了奸夫、淫婦開了后園門,自己押著在后,一直由御河邊行了幾里下來,仍到寶珠投江之所,速命家丁將奸夫、淫婦摜下江去。眾家丁答應(yīng),狠命把奸夫、淫婦向江心一摜,只聽“拍通”一聲,一個風流公子受貪淫之報,一個害人妖精遭自害之報,俱赴波流,死于非命??聽敺綆Я思胰嘶厮▓@,將后門緊閉。吩咐眾家人外面不許張揚,一一重賞家人。家人領(lǐng)了賞賜,也大家不言。詭說秀林跟人逃走,家丑不可外揚,亦不用通報衙門捕捉。又將小翠叫媒人領(lǐng)去賣了。
  這個信兒傳到夫人耳中,心下倒也歡喜,只是兒子鳴玉一聞此信,唬得魂不附體,每日哭啼啼,催著父親去找他母親,被柯爺大罵了幾場,鳴玉只好苦在心頭,無可如何。后來家中知道柯爺處死秀林的原由,夫人只是念佛道:“這是害我女兒寶珠的報應(yīng)。”鳴玉知道母死的兇信,每日痛哭不休,茶飯不吃。鬧得柯爺沒奈何,借了僧舍做了好些佛事超度他母親,鳴玉方才罷了。這且不表。
  再言蔣相自在朝中受了悶氣回府,心下郁郁不樂,又不能不遵旨辦理,即叫家丁去請公子來代小姐治理喪事。家丁四處去找公子,那里有個公子影響。便問管門的:“可曾見公子出去么?”門公回言:“沒有。”原來國鑾去私會秀林,都由后門出入,所以大門口的人總不知道。眾家丁見找不著公子,心下很慌,忙報與奸相知道。奸相聽說,大吃一驚。一面去叫得力家人備辦衣衾棺木,代小姐收殮;一面差了百十個家丁,在四城內(nèi)外去找。真是沸沸揚揚傳將出去。鬧了有一個多月,不見公子一些影響。急得奸相無法。淚隨血出。又報了五城兵馬司差人延門緝訪,并在四城門出了招子,懸了重賞,俱如大石投水,哪個在龍王宮去找蔣國鑾?奸相也急得毫沒主意,日日思想兒子、女兒,哭聲不止,也不能上朝,告假在府養(yǎng)病。
  此事只有鞏通政知道公子的去處,又不知戀著女色,不肯回來;又不知奸情被柯府識破遭了毒害。欲待稟明太師帶人前去硬搜,此事大關(guān)風化,又怕搜不出來,柯老也未必肯干休。想來想去,想出一個主意來,暗暗打發(fā)自己家人在柯府門口去探聽。訪了好幾日下來,果然訪出一點消息,俱在疑似之間,又不好認真去告訴奸相。且奸相兒子的嫖路都是通政引誘,這秀林一條路也是他在船上指引國鑾做出來的,怕得事弄大了干礙自己,雖明知此事,只好心中隱恨柯老。通政又仗著奸相的權(quán)力謀升御史。因自己是個言官,欲待劾奏宣學士,報他革去通政之仇,又怕天子不準,自己反要吃虧,只得拿柯老出氣,劾奏太仆柯直夫,年邁不勝其任,請旨罷職。果然這一道本奏上去準了下來。鞏固是代蔣公子報仇,到把宣爺、裴爺吃一大驚。
  柯爺自愛妾做出這一番丑事,心下都灰了,反憐惜起夫人,與甘氏到相好如初。又思想女兒之死,賤婢害之也。雖有子鳴玉,因其母而惡其子,也無心在京做官。正打點告老辭朝,忽有這一道旨意,毫不介懷,便對夫人道:“老夫今既罷職回家,衙門是要讓的。但有一件大事未曾辦得,心中好不痛恨。”夫人道:“老爺有何事這等痛恨?”柯爺?shù)溃?#8220;可恨宣家小畜生,他的履歷上不填聘妻裴氏,反填柯氏。想女兒死后還被這小畜生污辱聲名,夫人你道可恨不可恨?”夫人已知女兒消息,心中明白,道:“老爺休要錯怪宣家姨侄,只怕他不填裴氏而填柯氏,其中事必有原故。老爺不可不細為思量。”柯爺聽了夫人一番言事,吃驚不小,道:“夫人此語令人不解。”夫人道:“老爺不用疑惑,只消到裴府去問司寇便知。”
  柯爺聽說,恍然大悟。即刻起身,坐轎到裴府而來。早有門公進去通報,裴公忙出來迎接??聽斎雰?nèi)見禮,分賓主坐定,家丁送茶。茶畢,裴爺?shù)溃?#8220;年兄去官,小弟心甚不平。”柯爺?shù)溃?#8220;老朽去官,到也不以為辱,只有一件不明之事,特來請問年兄。”裴爺?shù)溃?#8220;年兄有何事不明?望乞見教。”柯爺?shù)溃?#8220;宣登鰲是年兄的令擔,是我做的媒,怎么履歷上不填裴氏,而填柯氏,這是什么原故?”裴爺已知他家秀林一段情由,病根已除,可因此一問,向他說明原故,借此使他父女骨肉團圓。想定主意,便道:“年兄,你家令媛或者尚在世間,與宣生聯(lián)了姻,故填柯氏,亦不為錯。”柯爺越發(fā)驚疑不定,道:“人死不能再生,這又是年兄耍我的話。”裴爺?shù)溃?#8220;你心中此刻可思想令媛見面么?”柯爺聽說,流淚道:“一個自己親生女兒,怎么不想?可惜想之無益。就是拙荊,為女兒都想出病來了。”裴爺?shù)溃?#8220;賢夫婦既思想女兒,小弟包管還你一個女兒。”柯爺驚喜如何?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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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回 誤認岳丈 錯逢嫫母
 
  詩曰:
  
  當年原有風筆誤,此日姻緣又誤人。
  浪蝶狂蜂何處至,隔墻飛去亂香塵。
  柯爺聽見裴爺說還他一個女兒,又驚又喜道:“我女兒難道還魂了么?”裴爺笑道:“非也。”就把江心搭救他女兒的話說了一遍。柯爺聽說,如夢初醒,道:“怪道年兄教我治死寶珠的法則,是有心要救寶珠。小弟感恩非淺。但不知寶珠今在哪里?”裴爺?shù)溃?#8220;少刻自有寶珠來見。年兄且休性急。但宣登鰲不寫裴氏而寫柯氏的事,今日也要說開了。”柯爺?shù)溃?#8220;裴自裴,柯自柯。宣家小畜生非我之婿,如何污我女兒聲名?”裴爺正色道:“年兄之言差矣!小弟只有兩女,詭言道女者即寶珠也。是你自己代女兒為媒,許與宣生,他怎么不填柯氏?”柯爺大吃一驚道:“我是代年兄令媛為媒,怎說是我的女兒?”裴爺?shù)溃?#8220;別的事可以賴得,就如年庚,是令媛寶珠八字,又是你親自寫的。你去細想,這卻賴不去的。”柯爺果然一想,八字卻是寶珠的,還辨道:“天下女兒八字相同者亦有。就是我寫,因年兄一時手成,托我寫的。”裴爺笑道:“年兄何其愚也!諸事可以托人,豈有女兒婚姻大事托人寫起年庚?年兄還不明白么?”柯老又道:“宣家聘禮是下在年兄家的,這卻與我沒相干。”裴爺笑道:“宣家聘禮,年兄已先受過金釵一對,其余禮物存在弟處,一概絲毫未動,少不得送至尊府。”柯爺?shù)溃?#8220;金釵一對,是年兄送小弟潤筆的,怎受收宣家的聘禮么?”裴爺笑道:“豈有將女兒的聘禮送人潤筆的?你去想一想。”柯爺?shù)溃?#8220;若論寶珠,又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能算得準呢?”裴爺叫聲:“柯年兄住口!你這句話說不去。你將無作有,忍心治女兒于死地,我好意將你女兒救起,要算你女兒重生父母。就是將你女兒許了宣生,又是年兄為媒,算不得父母之命么?當日你代我女兒做媒,女兒今日原業(yè)歸宗,我算不得媒妁么?年兄不要執(zhí)意徒自苦耳。”柯爺被問得無言可答,叫聲:“年兄,此事且再商量,可喚寶珠出來見我。”裴爺即邀柯爺?shù)街刑米?,傳話進去,叫丫環(huán)請寶珠小姐出來。
  丫環(huán)答應(yīng),進去向?qū)氈樾〗阏f:“老爺在中堂相請小姐。”小姐聽說,起身帶了如媚、如鉤出房,來至中堂。見裴爺陪著自己父親在那里坐著,大吃一驚。欲要退進去,裴爺眼尖,早已看見寶珠光景,叫聲:“寶珠,快來見你親父。”寶珠也沒奈何,進來先向裴爺請了安,然后向柯爺尊聲:“爹爹在上,苦命女兒寶珠今見爹爹。”說著拜將下去??聽斠灰妼氈?,免不得一陣傷心,哭叫:“女兒呀!多怪為父誤聽讒言,將你磨折。若不虧裴伯父搭救,我父女今生焉得見面!”說著,抱了寶珠痛哭不已。寶珠先一見父親,還有怨恨不平之意,今見父親這等憐惜著他,也哭啼啼道:“這是女兒命該如此,何敢怨著爹爹!”說罷,父女相逢,痛哭一場。裴爺一旁勸住柯爺,拉起寶珠,大家坐定??聽?shù)溃?#8220;承年兄收留小女,容日補報。但一則小弟去官,要回鄉(xiāng)去;二則拙荊思念女兒,望年兄放女兒回去,一見母面。”裴爺?shù)溃?#8220;這個自然!年兄先回,小弟自然差人送令媛并宣府聘禮到府。”柯爺?shù)溃?#8220;聘禮仍存年兄處。”裴爺?shù)溃?#8220;我收宣家聘禮,變不出個女兒把宣家。你年兄不要恩將仇報。”說得柯老滿面通紅。又見如媚、如鉤上前叩見,更吃驚道:“裴年兄,好通天手段!”裴爺笑道:“不要謬贊。請問年兄何日榮行?我邀宣年兄好來作餞的。”柯爺?shù)溃?#8220;這到不消了。小弟要讓衙門,只在三五日就動身。”裴爺?shù)溃?#8220;宣生與令媛還是趁著年兄在京,代他二人完了姻去吧。”柯爺聽說此事,又支吾道:“小弟行期既速,妝在一時未曾備得,不如叫他緩些時,回鄉(xiāng)入贅罷。”裴爺明知柯老推托,也不怕飛上天去,便回道:“就依年兄這等辦法。”柯爺起身告別回去。
  寶珠小姐因要回家,與裴府兩位小姐依依不舍,哭別一場,又向裴爺大拜八拜,謝他始終成全之恩。裴爺笑道:“那知我家高樓,仙題‘聽月’,為爾夫妻佳兆!將來贈爾丈夫,以成千古佳話。”寶珠含羞拜謝。裴爺將宣府聘禮,又另贈寶珠百銀一千金,裝于箱內(nèi),先著人送至柯府。隨后擺酒,代寶珠餞行。此刻大家苦在心頭,哪里吃得下去。寶珠略領(lǐng)情意,拜別裴爺并裴家兄妹,帶了如媚、如鉤兩個丫環(huán),起身上轎。裴爺雖義不容辭放寶珠回去,心中也有些不忍,陪灑幾點眼淚。裴家兩位小姐更不必說是傷心的了不表。
  且言寶珠回家見母,少不得又是一番悲苦。姐弟見面,也悲切一會。明知秀林的報應(yīng),只有暗暗的歡喜,也不便細問。這是骨肉小團圓。又見寶珠許了宣狀元,夫人甚是感激裴爺,供他長生祿位,每日燒香答謝。柯爺怕人作餞,又要答席多費,悄悄叫下車子,把衣物裝上,不到三日內(nèi),也不去告辭裴、宣二府,帶了家眷回他江西去了。
  裴爺自打發(fā)寶珠去后,于次日即到宣府去會宣爺,說明柯老父女相會,叫你令郎到江西入贅的話說了一遍,又道:“柯年兄起程,我來奉約前去餞行。”宣爺聽說,心中也自歡喜,只是又叫兒子告假去招親,未免又費周折。然知柯老一生直拙,也無可如何,只得聽之而已。及說到餞行一事,差人打聽柯爺何日起身,在他門上問了幾天,總無一個實信。到了三日后再去討信,衙門已換新任太仆在那里收拾呢,哪知柯府家眷早已動身去了,只得回覆宣、裴二爺。俱詫異道:“此老還是這樣脾氣,竟自不別而行。”宣爺?shù)溃?#8220;裴年兄,承你成全小兒的親事??吕弦讶?,怎么辦法?”裴爺?shù)溃?#8220;不妨事的。有小弟作主,不怕柯老變動。明日可叫令郎上本告假,請旨完姻??吕细铱怪济??”宣爺點頭稱是。裴爺告別而回。
  宣爺送出大門,回到后堂,即向登鰲說一遍,叫他明日早朝上本。宣狀元見寶珠已去,心中正在著急,今聽見乃尊吩咐,心內(nèi)好不興頭,忙在燈下細細草成一本。到了次日早朝,果將這道告假的本遞上去。天恩準將下來,許其奉旨完姻,準其給假半年。旨下,狀元謝恩,回到府中,稟知父母。宣爺即去代他打點行裝,派了廿幾個得力的家人,并兩個書僮抱琴、醉瑟跟隨。宣狀元又去告辭裴爺,方回來告別父母,起身出了皇城。
  一路兼程而進,直向江西南康府建昌縣而來,在路上非止一日,那日到了故里,宣府族中凋零,只有一房老家人夫婦看守房屋。今見公子榮歸,祭祖完姻,好不興頭。忙將房屋打掃,請公子居住。少不得有合城文武官員前來拜賀,狀元一概不會,容日拜謝。又去下鄉(xiāng)祀祖,拜會合城文武。已畢,方打點自己親事。一面家中油漆收拾,張燈結(jié)彩;一面要打轎去親拜柯岳丈。忽又想道:“且慢,待我便服往他府第先探聽一番,再去面拜。”道是狀元多出一件波折,又生出意外事故來。
  且言柯直夫有一個胞弟,名叫庸夫,字近魯,小直夫一歲,生得面貌無二,住宅弟兄毗連,只不過門樓分列東西。庸夫家道富有,只是目不識丁,納粟做了監(jiān)生。夫人昂氏已故,膝下并無子息,單生一女,名叫無艷,年已十八,生得奇丑異常。偏是丑人多做怪,每看見少年男子,又故意賣弄風流,惹人討厭。庸夫又無家教,亦不禁止。凡庸夫出來會客,他就帶了丫環(huán)小春、細柳站在屏門后偷看。外客或有少年的,就嘻嘻哈哈笑個不住,很不成規(guī)矩。他的丑名在外,又無人前來問信做媒,所以青春擔擱下來。
  這日也是合當有事,宣生帶了兩個書僮來探訪柯太仆。走到一個豆腐店,問柯府在哪里,住那店內(nèi)的人錯指了“西邊門樓就是”,宣生就依他言語,到了庸夫門口,叫兩個書僮站在對面影壁前,他一人又不進去,只在外邊探頭探腦朝里面望。恰值庸夫出來有事,與宣生撞個滿懷。宣生大吃一驚,只認是柯太仆,便往后退了幾步。庸夫見宣生生得氣象翩翩,卻認不得他,便問道:“足下到寒舍門口找誰的?”宣生見問,暗想:“姨丈老奸巨滑,分明認得我,卻假裝認不得。”便道:“姨丈認不得姨侄宣登鰲么?”庸夫見他認錯了人,也將錯就錯,就宣生邀進廳來。兩個書僮也跟了進來。宣生與庸夫向前要行大禮,庸夫拉住。大家坐定,庸夫叫家僮送茶。茶畢,宣生道:“姨丈榮行未曾遠送,多多有罪。”庸夫也含糊答應(yīng)。問道:“姨侄在京供職,回府做什么?”宣生道:“姨侄是奉旨回鄉(xiāng)祭祖,特到姨丈處與姨妹完姻的。”庸夫聽說,已知是直夫的女婿,便心生一計,將宣生邀至花〔園〕坐下,吩咐家丁看茶畢候,他即趕到后堂與無艷商議要行移茶接木之計。哪知無艷在屏門后看見風流才貌,有垂涎之意,今見乃尊吩咐,正中下懷,便道:“只要如此這般,女兒也是柯氏,不怕他賴到哪里去!”柯庸夫點頭含笑而去。宣生坐在園中,久不見庸夫出來,正在詫異,忽聽簾鉤響處,一陣笑語之聲進來。宣生吃驚不已。定睛一看,來者何人?下文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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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回 困園逾墻 完姻拒婿
 
  詩曰:
  
  西施原是捧心人,何故東施亦效顰。
  妍丑不同誰辨別,風流看透假和真。
  宣生聽見環(huán)珮叮噹,有兩個艷婢攙出一個奇形怪狀的佳人來,走至宣生面前,故意婀娜做出許多丑態(tài)。那喇叭喉嚨叫一聲:“相公,你想得奴好苦,今日才來么?再不來,奴的相思病要想死了奴也。”這一陣肉麻的話,把個宣生唬得魂不附體。大叫道:“青天白日,哪里跑出來的活鬼?”說著就要向園外飛跑。哪知園門已被庸夫外面扣住,不得出來。正在著急,無艷見宣生跑去,邁開尺二的蓮鉤,如飛趕來,一把抓住宣生的后襟,叫聲:“宣郎呀!一個自己結(jié)發(fā)妻子見面,并不親親熱熱說幾句知心話,反這等大呼小叫。癡心女子負心漢,你好狠心呀!”無艷一陣夾七夾八的話,宣生也不懂得,背著臉問道:“你這丑婦卻是何人?只管在此纏我則甚?”無艷道:“我是你妻子柯氏,你總認不得了?”宣生大吃一驚,暗想:“寶珠莫非又死了,今日出來顯魂的?”又問道:“你既是柯氏,叫什么名字?我與你前后有多少變動的事情?說得明白,便是真的;不然,即是妖怪出現(xiàn)了。”無艷道:“奴與郎君前事多得狠呢。哪里記得!你若問奴的名字,卻叫無艷。奴與郎君自幼訂的親,天各一方,今日回來,少不得我父代奴擇日完姻。今日你我夫妻久旱逢甘雨,少不得在花園要與郎君試試新呢。”說著,搶一步便要來摟宣生。那丫環(huán)小春、細柳見姑娘熬不住的光景,站在一旁暗笑。宣生見他言語支離,說出他無艷名字,已知道認錯了門,撞見鬼,心中好不懊悔。又見他蒲扇巴掌來摟,唬得宣生用力將身一掙。掙斷衣服角,朝前飛跑。無艷不舍,隨后趕來。宣生大叫:“抱琴、醉瑟在哪里?”哪知兩個書僮已被庸夫安插在門房里呆坐等主人。只等到日中,不見主人出來,肚內(nèi)餓得要死,只得進來找主人,又遇見庸夫說:“你主人已去多時了,你二人還在此等哪個?”說罷,庸夫已進內(nèi)宅去了。抱琴、醉瑟大吃一驚道:“分明在里頭未曾出來,如何說是已去了?”此刻二人肚中已餓,站在這里也沒干,只得出了庸夫的大門,如飛回去報信不表。
  且言宣生見無艷攆來,東跑東趕,西跑西趕?;▓@門閉得緊緊的,又不能出去,心中好不著急。跑至一所秋千架下,他就心生一計,急急扒至太湖石,用力抓住架上的藤,挨到架上。架與墻齊,無艷望著宣生上了架子,他到底是個女子,終無這個力量上去,只望著架上叫聲:“宣郎,你怎把妻子視如陌路?還不下來么!”宣生在上面見他生得一頭黃發(fā),轉(zhuǎn)戴些釵環(huán)花飾,后面拖著半個雁尾子,有半邊沒頭發(fā)。臉如燒餅,盡是些大芝麻,堆了好些干面灑在上面。眼一大一小,紅眼邊,還有一個泥螺眼。兩道掃帚眉,鼠耳,鷹鼻,陷腮,火盆嘴,金牙,厚嘴唇,要算丑到?jīng)]處去了。他還在下面向宣生丟眉眼,裝出勾人的情態(tài),宣生一見,又好笑,又好氣。你看這丑婦一定是枉死城中出來的,真令人害怕!還說這些無恥的厭話,這是實在受不得。諒他不能上來,我只是不睬他。他過一會自然是要去的。想定主意,伏在上面假裝打盹,故作酣呼之聲。無艷在下面只是喊,只是叫,見宣生睡在上面,佯佯不睬,由不得心中大怒,倒豎掃帚眉,圓睜泥螺眼,張開火盆嘴,露出金牙齒,罵一聲:“不識抬舉的小畜生!奴好意有心于你,你反這等寡骨無情。真正氣煞老娘!你量我不能上架子拉你下來?你看那邊一張?zhí)葑?,待我取了來,還爬不上去么?”說罷,轉(zhuǎn)身就跑去取梯子。宣生聽說,這一唬,幾乎跌下架子來。暗想:“丑婦去取梯子,一定要爬上架子,又纏個不清了。無處脫身,這便怎處?”看見架子離墻頭不遠,把衣裳一拎,順著架子上杉木,挨到墻頭,朝那東邊一望,見下面是個大院落,卷棚內(nèi)坐著一位半老的婦人,在那里指點丫環(huán)們紡沙。此刻,宣生要躲西園之難,也沒奈何,從墻上跳將下來。那東園正是柯太仆的住宅,這就是甘氏夫人。
  自與女兒見面,骨肉團圓,心中已是喜歡,又見柯爺相待比前更加親厚,百病已除?;氐焦枢l(xiāng),無事督率丫環(huán)們紡紗,預(yù)備女兒出嫁的粧奩。這日也是飯后在卷棚內(nèi)督工,忽聽墻頭上一聲響亮,抬頭一看,見跳下一個人來,大叫:“家人們,快些出來捉賊!”這一聲喊,唬得宣生跪?qū)⑦^來道:“我不是賊呀!”夫人聽見這聲音好熟,抬頭一看,見是姨侄宣生,大吃一驚道:“你從何日出京?不到我這里來,卻在那里墻間上跳過來,是何原故?”宣生見是柯家姨母,向前見禮。夫人吩咐看坐。坐定,丫環(huán)送茶。茶畢,柯夫人道:“你怎么在東邊墻上跳過來?為甚的事?”宣生便把告假出京、奉旨還鄉(xiāng)祀祖完姻的話先說一遍,“今日特來私會姨母,問問畢姻怎么辦法,然后再面會姨丈,好訂吉期的。不知誤走到間壁這人家,撞見一位老者,與姨丈生得面貌無二,我卻誤認是太仆公。他將我誘進花園,閉了園門,又跑出一個奇丑女子,口稱是我妻子柯氏,又名叫無艷,一點廉恥全無,今日真正活見鬼了。被他追得沒奈何,做出許多丑態(tài)令人可厭,只得從太湖石上扒至秋千架,順著架兒跳過墻頭,才到這邊來的。但不知西花住宅是何等人家?”夫人明知是庸夫的女兒無艷在那里作怪,不便細言,只回他一個:“日后自知。且講正事。你是一人出來的么?”宣生道:“我是帶了兩個書僮跟隨,在那邊不知往哪里去了。”夫人道:“少不得叫人過去,代你找來。此刻想必腹中餓了,酒席備不及代你接風,快取茶果來!”丫環(huán)答應(yīng)自去。少刻端了來,又是一壺細茶,就在卷棚內(nèi)擺下桌子,將六碟茶果放下,斟上香茶,送至面前。宣生一面吃著茶果,一面問夫人道:“姨丈可在府上?”夫人道:“今日絕早就帶了鳴玉往田上收租去了。你今日這等打扮不必會他。你是奉旨完姻的,諒你姨丈不能抗旨。我這里辦了些粧奩,不成意思,你也不要笑話。你只管明日坐轎來拜姨丈,送吉期過來。媒人裴公又不在這里,你家內(nèi)又無人幫辦,凡事省儉些,我這里也不怪你。”宣生道:“承姨母美情,小侄感激不盡。”夫人笑道:“以后不要這等稱呼!”宣生笑道:“那個自然。”夫人便叫人過去找宣生兩個書僮。那邊回說已去久了,不在這里。夫人點頭。宣生知書僮必是回去報信,帶累家人不放心,吃了茶果,忙告辭起身。夫人打發(fā)家人備了轎子,送宣生回府。眾家人并書僮見主人回來,方才放心。大家向前請安,問明主人在哪里。宣生一面重賞柯府送來的家人、轎夫,打發(fā)回去,一面將誤認太仆、錯逢丑婦、困在園中,只得踰墻到了柯府、會見夫人的話說了一遍。大家聽說,俱笑個不住。此刻家人等俱稱宣生為老爺,不敢以公子相稱。
  宣爺過了幾日,坐轎帶了家人到柯府去拜太仆,面稟其事。哪知柯爺因有前事在心,并不出來一會。只叫兒子鳴玉陪他到后面去見夫人。當著鳴玉,言明奉旨完姻之事,望乞轉(zhuǎn)達大人。鳴玉答應(yīng),夫人忙叫廚下備酒,款待一日告辭回去。夫人與鳴玉等晚上向柯爺說宣府完姻之事,柯爺?shù)溃?#8220;我都不管,隨你們怎么辦法!”夫人聽了,由不得肚內(nèi)好笑。
  按下柯府之事,再言宣爺回府,因想媒人裴公未來,又有一道旨意還要開讀,并學士一副官誥,是要媒人送過去的。想來想去,就想到地方官可以做得媒人,便托了建昌縣做了大媒,捧了旨意并官誥、迎娶日期到柯府。此刻柯爺見是圣旨,不敢不出來,擺下香案跪接。聽縣官宣讀旨意上無非勅封柯寶珠為三品恭人,擇吉與宣學士成婚的話,柯爺謝恩,站起將圣旨請在家堂供奉。官誥、吉期及宣府禮物都收于后邊。一面賞賜行人酒飯喜包,一面致謝知縣,款待筵席,熱鬧一日??聽敽懿荒蜔?,這話不表。
  單言學士宣爺見有了迎娶吉期,便叫家人收拾洞房,又雇了好些老媽大娘,伺候聽用。又去叫廚役,定戲班,制備學士的職事,家中張燈結(jié)彩,廳上擺列陳設(shè)一新。忙忙碌碌,也忙了十幾天。諸事已齊,到了吉期,也請了好些疏族遠親及左鄰右舍到來吃喜酒。閤城文武俱來道喜,送禮一概不收,留著吃酒、看戲,托了親友相陪。到了晚間,先是大媒建昌縣擺了執(zhí)事到柯府,后即發(fā)動花轎,也是全班執(zhí)事,十六個披紅家丁扶轎掌燈,外面三聲大砲,鼓樂細吹,一路迎到柯府。也是三聲大砲,將花轎抬到至中堂放下。那些俗禮不消細述。
  且言寶珠已在燈下開了臉,梳妝已畢,穿了官誥。所有妝奩已于三日前鋪到宣府,如媚、如鉤兩個丫環(huán)仍命陪嫁過去。此刻母女分離,又免不得依依不舍,灑了幾點風流淚。外面鼓樂已催妝三次,要請新人上轎。女兒抱轎,俗例卻是尊翁,夫人叫丫環(huán)去請柯爺,柯爺不知去向。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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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回 正言規(guī)友 當?shù)冷z奸
 
  詩曰第二十回 風散浮云 情圓聽月
 
  詩曰:
  
  樓勢巍峨壯帝都,前人創(chuàng)建后人居。
  多情天上團圓月,原了風流美丈夫。
  裴爺見私書上寫的是車遲國王要領(lǐng)兵來犯中原,約定奸相里應(yīng)外合,事成之后,許以平分天下,于某月某日發(fā)兵,叫奸相早為預(yù)備??串叄泽@不小。暗想:“奸賊好大膽也!今日人贓現(xiàn)獲,不怕他冰山不倒。”想定主意,把私書收于袖內(nèi),吩咐松了刑具。問他叫什么名字,大漢道:“叫國爾楞。”裴爺命他畫了供,仍上起刑具,帶去收了刑部監(jiān),侯音定奪。下面答應(yīng),把奸細還去收監(jiān)。裴爺退堂,在燈下草成一本,并私書粘呈。過宿一宵。
  次日五鼓,天子臨軒,文武朝恭已畢,裴爺俯伏金階奏道:“臣刑部侍郎裴長卿有密本面達天顏,恭請龍目電閱。”說著把本呈上,內(nèi)侍接上。鋪于龍案。天子先將本一看,后又將私書一看,龍顏大怒,喝問:“奸賊蔣文富何在?”只唬得奸相魂不附體,急急出班跪下道:“臣蔣文富在此伺侯天子。”見了奸相,把龍案一拍道:“朕有何虧負于你?膽敢私通外國,謀奪朕的江山,真是罪不容誅了!”文富一聽,面上失色,還強辯道:“臣蒙天恩,授以首相,位極人臣,有什么不足之處,敢生異志,辜負圣恩?這是誣諂。為臣望陛下做主。”天子喝聲:“車遲國王下與你的私書,你拿下去看來,還賴到哪里去?”說著,把私書摜下來。奸相拾起一看,又賴道:“臣也認不得什么車遲國王。安知非裴刑部藉端抗奏大臣?無憑無據(jù),何能以一紙之書,入臣之罪?”裴刑部大喝一聲:“奸賊住口!現(xiàn)捉得奸細親口供的,你還狡賴!陛下若不將奸相早行正法,必為國家心腹大患。”天子道:“奸細今在何處?”裴刑部道:“臣已在本部審明,收監(jiān)候旨。”天子即傳旨下來,調(diào)出監(jiān)中奸細,廷訊口供不改,龍顏更怒,命武士將奸相摘去冠帶,押在一旁。又差裴刑部帶兵五百前去搜查奸相府第,搜出許多悖逆之物,都上了簿,還有許多私書回書,盡是鞏御史代筆。那些不軌之徒一聞兇信,逃走了一半,只有跑不去〔的〕,共捉了男婦三百七十余人,一并捆綁,將叛產(chǎn)封固。其余解了入朝繳旨。天子逐件一看,大怒道:“這還了得!違禁之物及私書回書一概火毀,不必波及他人。”這是天子的隆恩,只將從逆鞏固一名、外國奸細一名,并逆犯蔣文富叛屬三百七十余人,著裴刑部監(jiān)斬,押出午門外。只聽得三聲砲響,一個個俱做無頭之鬼。這也是惡人的報應(yīng)。刑部上朝繳旨,天子又將鞏固家屬俱發(fā)嶺南充軍,叛產(chǎn)俱抄沒入官。各省近邊關(guān)隘著兵部火牌,飛星勅知加兵,用心把守,以防外寇。又因裴刑部捉叛定國有功,升為刑部尚書。所有刑部侍郎原缺,著宣登鰲補授,假期將滿,召取進京。供職旨下,裴爺謝恩,宣爺代子謝恩,方見天子退朝,群臣各散。
  宣爺與裴爺?shù)搅顺T外,互相稱賀。宣爺?shù)溃?#8220;裴年兄,你生平做的事情,真是神出鬼沒。就是今日蔣文富這個奸相,不是年兄精明,怎扳倒這個賊子!朝中滅了這賊,神人共快,君民相安,從此永享太平。年兄之功真不小也!”裴爺?shù)溃?#8220;為臣盡忠,不能定國安民,平日朝廷高官厚祿養(yǎng)你何用!這也是臣子分內(nèi)之事,何功之有?但小弟的衙門應(yīng)讓與令郎居住,所有聽月樓奉送令郎與令媳,以完千古佳話。”宣爺連聲稱謝。裴爺?shù)溃?#8220;令郎假期將滿,不日即有旨下召取。年兄該速速寫信先去通知,叫他們早為打點,也好進京供職。”宣爺點頭稱是,拱手而別,各回衙門辦事不表。
  且言無艷去拿梯子,要爬上架子來抓宣生。正等拿過梯子來,宣生早已不見。此刻急得無艷咬碎金牙,放開喇叭喉嚨,哭著說著道:“一個好熱騰騰的饅頭,到了口邊,又碰掉了。我還要這性命做什么!”早驚動兩個丫環(huán)小春、細柳,知道姑娘放走了少年郎君,在那里氣苦,連忙上前相勸,勸了姑娘回房。
  庸夫一聞此信,只是跌足連叫可惜道:“蠢丫頭!撞見這個好機緣,不用些風流手段,將這少年郎君迷住,到把他放走了。我也是枉費心機!”后又聽隔壁大房女兒出嫁,女婿是個大官,還有官誥,心中越發(fā)懊悔,未免抱怨女兒幾句。哪知女兒自見宣郎之后,正在害單相思的病,怎禁得乃尊一番埋怨!心又高,氣又傲,哭了兩天。直到人靜之后,懸樑自盡。到了次日,庸夫知道女兒這個兇信,唬得魂飛魄散。痛哭幾場,將女兒殯殮了,送到祖瑩安葬。庸夫自此得了殘廢之痰,不到幾年也西去了。膝下無子,所有偌大家私,總歸大房承受。還虧后來鳴玉娶親生子,承繼二房一脈香煙。書中就沒有他的交代。
  再言宣爺夫婦在岳家住過對月,回家恩愛異常。無事時吟詩下棋,以消悶懷。直是光陰迅速,已將有半年光景。接得京中乃尊書信,知升了刑部侍郎,所有聽月樓,裴爺相送過來,以作賀禮。又說假期已滿,不日就有旨下,速速打點收拾進京。宣爺看過,說與夫人知道,夫婦甚是感激裴爺。不多幾日,果有旨下來召宣侍郎進京供職。宣爺接旨,進奉家堂,一面謝恩,一面送了天使而去。此刻因欽限緊急,不敢怠慢,連忙收拾行裝,所有家園仍命老家人夫婦同抱琴如媚、醉瑟如鉤在內(nèi)看管。一面到縣撥了人夫車馬,伺侯動身;一面去拜別岳父母,未免餞行,灑了幾點分離淚。怎奈欽限緊迫,唯有送別郊原,含淚而回。
  宣侍郎一路兼程而進。不消幾日,早到京都。進了皇城,因非早朝時分,先到父親衙門,夫妻雙拜。宣爺、夫人二老見媳婦果然生得人品出眾,心中大喜。這日擺了筵宴,代兒子、媳婦接風,別收拾一所,與他小夫婦權(quán)住。
  到了次日早朝,宣氏父子入朝謝恩繳旨。天子又將宣侍郎慰勞一番,方退朝,散了文武。宣侍郎到了朝房,見了裴爺,先拜謝見賜名樓及一切成全之恩。裴爺拉住笑道:“令岳被我勸醒了么?”宣侍郎點頭稱謝。大家一笑而散,各回衙門。
  裴爺已搬進尚書府第,宣侍郎搬進裴爺舊居,少不得夫婦二人親到裴府,拜謝裴爺始終成全之恩。綺霞已出嫁與趙府,綺云已出嫁與江府,今日都接了回來。姊妹們相見,甚是親熱。裴以松已娶了親,外面與宣刑部相見,也十分親熱。款待一日,方各回府。自此不時往來。
  后來裴爺告老回了河南,壽至八十六歲而終。其子以松中了河南鄉(xiāng)榜解元,進京會試又仗宣侍郎之力中了一榜。榜下放了知縣,這也是以恩報恩。柯太仆也虧了女婿覆了原職銜,夫婦同年八十一歲無疾而終。其子鳴玉捐了一個州同職銜,坐享兩房家資,娶親生了兩子一女,倒也受用。宣老夫婦俱有八、九十歲,也是先后而終。宣侍郎夫婦哭哀盡禮,守了六年大孝,到了服滿之日,仍召取進京,歸他侍郎衙門住下。此刻侍郎已有兩子兩女,總與河南裴以松、本京裴綺霞、裴綺云彼此結(jié)親,不斷往來。這是書中的大交待,不用煩敘。
  且言裴侍郎雖是刑部衙門,日日都有欽件發(fā)下來會審,但他斷才甚好,不見著忙,無事時還與夫人在聽月樓吟詩敘話。那日也是八月中秋,宣侍郎與夫人坐在聽月樓中飲酒賞月,便指著仙題詩句并綺霞、綺云、寶珠的壁上三言和韻詩道:“此樓得這天工人工極力培植,這也是裴年伯一生聰明種子布于前,你我夫妻姻緣聚于后,信非偶然也。”夫人道:“‘聽月’二字,本起得新奇,若非仙題并一首仙詩,后人必議為荒謬。裴義父在日曾說仙賜匾額,也是八月中秋夜賞月之時。今又值佳節(jié),聽月之情既已團圓,聽月之時尚少潤色。老爺何不步韻和他一首?也是聽月增輝,名樓生色。不知老爺酒后對月,有此逸興否?”宣侍郎笑道:“狗尾續(xù)貂,未免貽笑大方。”夫人道:“老爺何必過謙了!丫環(huán)快些斟酒,代老爺潤腸。”丫環(huán)答應(yīng),斟上酒來,又取過文房四寶,并一幅松箋,擺于桌上。宣侍郎一面吃著酒,一面鋪紙濡毫筆不停。頃刻,成了《和〈聽月樓詩〉》一首,遞與夫人,笑道:“獻丑了。”夫人接過一看,只見上寫道:
  詩曰:
  
  銀河皎潔月光清,人倚樓中入眼明。
  但聽風微和露滴,蟾宮應(yīng)有讀書聲。
  夫人看畢,連聲稱贊道:“得此一詩,壓倒元、白矣。”也命丫環(huán)粘于壁上,又斟下一巡酒來。還未吃完,忽見樓外一片彩云冉冉自空而下。侍郎夫婦大吃一驚,忙向樓外一看,見云中間站著一位道者,左執(zhí)桂花,右執(zhí)斧子,云旁站著一人,好似裴公,對著樓上說:“感爾夫婦多情,特來一晤,以完情緣。”說畢,騰空而去。侍郎夫婦在樓板上拜謝。后來侍郎也升了尚書,告老回去,就將聽月匾額移于故鄉(xiāng),也建一樓,安上以留仙(足亦)。夫婦偕老,子孫繞膝,世代書香,皆此樓佑之云爾。
  
  非關(guān)司寇風流,焉有宣生好逑。
  名著梯云仕路,功成聽月仙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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