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原道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至于林籟結響,調(diào)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锽: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fā)則文生矣。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無文歟?
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庖犧畫其始,仲尼翼其終。而《乾》、《坤》兩位,獨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若乃《河圖》孕八卦,《洛書》韞乎九疇,玉版金鏤之實,丹文綠牒之華,誰其尸之?亦神理而已。
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炎皞遺事,紀在《三墳》,而年世渺邈,聲采靡追。唐虞文章,則煥乎始盛。元首載歌,既發(fā)吟詠之志;益稷陳謨,亦垂敷奏之風。夏后氏興,業(yè)峻鴻績,九序惟歌,勛德彌縟。逮及商周,文勝其質(zhì),《雅》、《頌》所被,英華曰新。文王患憂,繇辭炳曜,符采復隱,精義堅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詩緝頌,斧藻群言。至若夫子繼圣,獨秀前哲,熔鈞六經(jīng),必金聲而玉振;雕琢性情,組織辭令,木鐸啟而千里應,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
爰自風姓,暨于孔氏,玄圣創(chuàng)典,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取象乎《河》、《洛》,問數(shù)乎蓍龜,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經(jīng)緯區(qū)宇,彌綸彝憲,發(fā)揮事業(yè),彪炳辭義。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兑住吩弧?#8220;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
贊曰∶
道心惟微,神理設教。光采元圣,炳耀仁孝。
龍圖獻體,龜書呈貌。天文斯觀,民胥以效。
●卷十一 銘箴
昔帝軒刻輿幾以弼違,大禹勒筍虡而招諫。成湯盤盂,著日新之規(guī);武王戶席,題必誡之訓。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則先圣鑒戒,其來久矣。故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慎德。蓋臧武仲之論銘也,曰∶“天子令德,諸侯計功,大夫稱伐。”夏鑄九牧之金鼎,周勒肅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呂望銘功于昆吾,仲山鏤績于庸器,計功之義也;魏顆紀勛于景鐘,孔悝表勤于衛(wèi)鼎,稱伐之類也。若乃飛廉有石棺之錫,靈公有奪里之謚,銘發(fā)幽石,吁可怪矣!趙靈勒跡于番吾,秦昭刻博于華山,夸誕示后,吁可笑也!詳觀眾例,銘義見矣。
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澤,亦有疏通之美焉。若班固《燕然》之勒,張昶《華陰》之碣,序亦盛矣。蔡邕銘思,獨冠古今。橋公之鉞,吐納典謨;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長也。至如敬通雜器,準矱武銘,而事非其物,繁略違中。崔骃品物,贊多戒少,李尤積篇,義儉辭碎。蓍龜神物,而居博奕之中;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閑哉!魏文九寶,器利辭鈍。唯張載《劍閣》,其才清采。迅足骎骎,后發(fā)前至,勒銘岷漢,得其宜矣。
箴者,針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針石也。斯文之興,盛于三代。夏商二箴,馀句頗存。周之辛甲,百官箴闕,唯《虞箴》一篇,體義備焉。迄至春秋,微而未絕。故魏絳諷君于后羿,楚子訓民于在勤。戰(zhàn)代以來,棄德務功,銘辭代興,箴文委絕。至揚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補綴,總稱《百官》。指事配位,鞶鑒有征,信所謂追清風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者也。至于潘勖《符節(jié)》,要而失淺;溫嶠《侍臣》,博而患繁;王濟《國子》,文多而事寡;潘尼《乘輿》,義正而體蕪:凡斯繼作,鮮有克衷。至于王朗《雜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觀其約文舉要,憲章武銘,而水火井灶,繁辭不已,志有偏也。
夫箴誦于官,銘題于器,名目雖異,而警戒實同。箴全御過,故文資確切;銘兼褒贊,故體貴弘潤。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攡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道蓋闕,庸器之制久淪,所以箴銘寡用,罕施后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遠大焉。
贊曰∶
銘實器表,箴惟德軌。有佩于言,無鑒于水。
秉茲貞厲,警乎立履。義典則弘,文約為美。
●卷二十一 封禪
夫正位北辰,向明南面,所以運天樞,毓黎獻者,何嘗不經(jīng)道緯德,以勒皇跡者哉?《綠圖》曰∶“氵單單單噅噅,棼棼雉雉,萬物盡化。”言至德所被也。《丹書》曰∶“義勝欲則從,欲勝義則兇。”戒慎之至也。則戒慎以崇其德,至德以凝其化,七十有二君,所以封禪矣。
昔黃帝神靈,克膺鴻瑞,勒功喬岳,鑄鼎荊山。大舜巡岳,顯乎《虞典》。成康封禪,聞之《樂緯》。及齊桓之霸,爰窺王跡,夷吾譎諫,拒以怪物。固知玉牒金鏤,專在帝皇也。然則西鶼東鰈,南茅北黍,空談非征,勛德而已。是以史遷八書,明述封禪者,固禋祀之殊禮,銘號之秘祝,祀天之壯觀矣。
秦皇銘岱,文自李斯,法家辭氣,體乏弘潤;然疏而能壯,亦彼時之絕采也。鋪觀兩漢隆盛,孝武禪號于肅然,光武巡封于梁父,誦德銘勛,乃鴻筆耳。觀相如《封禪》,蔚為唱首。爾其表權輿,序皇王,炳玄符,鏡鴻業(yè);驅(qū)前古于當今之下,騰休明于列圣之上,歌之以禎瑞,贊之以介丘,絕筆茲文,固維新之作也。及光武勒碑,則文自張純。首胤典謨,末同祝辭,引鉤讖,敘離亂,計武功,述文德;事核理舉,華不足而實有馀矣!凡此二家,并岱宗實跡也。
及揚雄《劇秦》,班固《典引》,事非鐫石,而體因紀禪。觀《劇秦》為文,影寫長卿,詭言遁辭,故兼包神怪;然骨制靡密,辭貫圓通,自稱極思,無遺力矣?!兜湟匪鶖?,雅有懿采,歷鑒前作,能執(zhí)厥中,其致義會文,斐然馀巧。故稱“《封禪》靡而不典,《劇秦》典而不實”,豈非追觀易為明,循勢易為力歟?至于邯鄲《受命》,攀響前聲,風末力寡,輯韻成頌,雖文理順序,而不能奮飛。陳思《魏德》,假論客主,問答迂緩,且已千言,勞深績寡,飆焰缺焉。
茲文為用,蓋一代之典章也。構位之始,宜明大體,樹骨于訓典之區(qū),選言于宏富之路;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墜于淺;義吐光芒,辭成廉鍔,則為偉矣。雖復道極數(shù)殫,終然相襲,而日新其采者,必超前轍焉。
贊曰∶
封勒帝績,對越天休。逖聽高岳,聲英克彪。
樹石九旻,泥金八幽。鴻律蟠采,如龍如虬。
●卷三十一 情采
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zhì)也?;⒈獰o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zhì)待文也。若乃綜述性靈,敷寫器象,鏤心鳥跡之中,織辭魚網(wǎng)之上,其為彪炳,縟采名矣。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發(fā)而為辭章,神理之數(shù)也。
《孝經(jīng)》垂典,喪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嘗質(zhì)也。老子疾偽,故稱“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則非棄美矣。莊周云“辯雕萬物”,謂藻飾也。韓非云“艷乎辯說”,謂綺麗也。綺麗以艷說,藻飾以辯雕,文辭之變,于斯極矣。
研味《孝》、《老》,則知文質(zhì)附乎性情;詳覽《莊》、《韓》,則見華實過乎淫侈。若擇源于涇渭之流,按轡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馭文采矣。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
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郁陶,茍馳夸飾,鬻聲釣世,此為文而造情也。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而后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實存也;男子樹蘭而不芳,無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征?
是以聯(lián)辭結采,將欲明理,采濫辭詭,則心理愈翳。固知翠綸桂餌,反所以失魚。“言隱榮華”,殆謂此也。是以“衣錦褧衣”,惡文太章;賁象窮白,貴乎反本。夫能設模以位理,擬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結音,理正而后攡藻,使文不滅質(zhì),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于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贊曰∶
言以文遠,誠哉斯驗。心術既形,英華乃贍。
吳錦好渝,舜英徒艷。繁采寡情,味之必厭。
●卷四十一 指瑕
管仲有言∶“無翼而飛者聲也;無根而固者情也。”然則聲不假翼,其飛甚易;情不待根,其固匪難。以之垂文,可不慎歟!古來文才,異世爭驅(qū)?;蛞莶乓运福蚓家岳w密,而慮動難圓,鮮無瑕病。陳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誄》云“尊靈永蟄”,《明帝頌》云“圣體浮輕”,浮輕有似于蝴蝶,永蟄頗疑于昆蟲,施之尊極,豈其當乎?左思《七諷》,說孝而不從,反道若斯,馀不足觀矣。潘岳為才,善于哀文,然悲內(nèi)兄,則云“感口澤”,傷弱子,則云“心如疑”,《禮》文在尊極,而施之下流,辭雖足哀,義斯替矣。
若夫君子擬人,必于其倫,而崔瑗之《誄李公》,比行于黃虞,向秀之《賦嵇生》,方罪于李斯。與其失也,雖寧僭無濫,然高厚之詩,不類甚矣。
凡巧言易標,拙辭難隱,斯言之玷,實深白圭。繁例難載,故略舉四條。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與義。字以訓正,義以理宣。而晉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賞際奇至”之言,終有“撫叩酬酢”之語,每單舉一字,指以為情。夫賞訓錫賚,豈關心解;撫訓執(zhí)握,何預情理?!堆拧?、《頌》未聞,漢魏莫用,懸領似如可辯,課文了不成義,斯實情訛之所變,文澆之致弊。而宋來才英,未之或改,舊染成俗,非一朝也。
近代辭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語求蚩,反音取瑕,雖不屑于古,而有擇于今焉。又制同他文,理宜刪革,若掠人美辭,以為己力,寶玉大弓,終非其有。全寫則揭篋,傍采則探囊,然世遠者太輕,時同者為尤矣。
若夫注解為書,所以明正事理,然謬于研求,或率意而斷?!段骶┵x》稱“中黃、育、獲”之疇,而薛綜謬注謂之“閹尹”,是不聞執(zhí)雕虎之人也。又《周禮》井賦,舊有“匹馬”;而應劭釋匹,或量首數(shù)蹄,斯豈辯物之要哉?原夫古之正名,車兩而馬匹,匹兩稱目,以并耦為用。蓋車貳佐乘,馬儷驂服,服乘不只,故名號必雙,名號一正,則雖單為匹矣。匹夫匹婦,亦配義矣。夫車馬小義,而歷代莫悟;辭賦近事,而千里致差;況鉆灼經(jīng)典,能不謬哉?夫辯匹而數(shù)首蹄,選勇而驅(qū)閹尹,失理太甚,故舉以為戒。丹青初炳而后渝,文章歲久而彌光。若能隱括于一朝,可以無慚于千載也。
贊曰∶
羿氏舛射,東野敗駕。雖有俊才,謬則多謝。
斯言一玷,千載弗化。令章靡疚,亦善之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