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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春秋》共8卷,包括內(nèi)篇6卷(諫上下、向上下、雜上下),外篇2卷,計215章,全部由短篇故事組成。全書通過一個個生動活潑的故事,塑造了主人公晏嬰和眾多陪襯者的形象。這些故事雖不能完全作信史看待,但多數(shù)是有一定根據(jù)的,可與《左傳》、《國語》、《呂氏春秋》等書相互印證,作為反映春秋后期齊國社會歷史風貌的史料,是我國最早的一部短篇小說集。
215個小故事相互關(guān)聯(lián)和補充,構(gòu)成了栩栩如生的完整的晏子形象。這部書的語言簡潔明快,幽默風趣。人物對話富于性格特征,特別是洋溢于人物語言中的幽默感,不但使故事意趣盎然,而且增加了語言的辛辣和譏諷。
《晏子春秋》是記載春秋時期,齊國政治家晏嬰言行的一部歷史典籍,用史料和民間傳說匯編而成。書中所表現(xiàn)的“重民”“民本”思想以及晏子的一系列經(jīng)世致用的主張,代表了新興地主階級的根本利益,客觀上反映了人民的一些愿望和要求。本書原文以明活字本及孫星衍刊經(jīng)訓堂本為主,校以其他舊刻本,并參考諸家校說及各類書所引,反復比較,擇善而從,以期使之盡可能接近于原貌。
《晏子春秋》是記述春秋末期齊國名相晏嬰言行的著作。
長期以來,無論是對該書的作者及成書年代,還是對該書的思想體系,學術(shù)界都存在分歧。因此,有必要對這些問題進行深入的探討,以期得出比較接近于事實的結(jié)論。
一、關(guān)于《晏子春秋》的作者及成書年代
關(guān)于《晏子春秋》的作者及成書年代,大致有如下幾種說法,現(xiàn)分別予以評介。
一說為晏嬰本人所作?!端鍟そ?jīng)籍志》:“《晏子春秋》七卷,齊大夫晏嬰撰?!卑丛摃恍┱鹿?jié)記載了晏子臨終及死后的事情,一些篇章的結(jié)尾有“晏子沒而后衰”之類的話,而該書敘事時提到晏嬰一律稱“晏子”(稱“子”乃是尊稱),均可證明該書非晏嬰本人所撰。
一說為墨家后學所著。主此說者以唐代柳宗元為代表。他說:“吾疑其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墨好儉,晏子以儉名于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為己術(shù)者?!保ā读訓|集》卷四)首先,《晏子春秋》中所表現(xiàn)的非樂、節(jié)用、非厚葬久喪等,大都是有為而發(fā),其實質(zhì)與墨子的主張并不完全相同;相反,在對待天帝鬼神災異等的態(tài)度上,更與墨子明鬼的主張大相徑庭。其次,書中言及墨子稱頌晏子的話僅兩見,而說到孔子稱頌晏子的地方卻有八處之多,很難想象,在儒、墨兩個學派嚴重對立、激烈詰難的情況下,墨家后學會在自己撰寫的著作中宣揚非墨家學派的主張并對儒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孔子大加贊揚。
因此,說該書為墨子之徒所撰寫,難以令人信服。
一說為六朝后人所偽造。清管同說:“吾謂漢人所言《晏子春秋》不傳久矣,世所有者,后人偽為者耳……其文淺薄過甚,其諸六朝后人為之者歟?”(《因寄軒文集》)其根據(jù)只有一條,即《史記·管晏列傳》所說的“其書世多有,故不論,論其軼事”,而《列傳》卻載有“薦御者為大夫”、“脫越石父于縲紲”事,由此推斷出司馬遷所見《晏子春秋》無此二事,從而得出后世所傳《晏子春秋》為后人偽造的結(jié)論。所謂“軼事”,指不見于正式記載的事跡。司馬遷所舉的兩件事,當屬民間流傳的最具典型性和代表性的故事,正是從這一角度出發(fā),太史公才選入本傳的,不必認定即為當時的《晏子春秋》所不載。類似的情況如,管仲與鮑叔事,本傳詳載,而《管子》中亦有記載;曹劌會盟劫桓公事,本傳與《管子》俱有記載,不能由此得出《管子》由漢代以后人偽造的結(jié)論。最能說明非六朝后人偽造的,是前此一些著述中對《晏子春秋》故事及文句的引用。
王充在《論衡·書解》中就曾明確指出:“管仲、晏嬰,功書并作?!蔽鳚h時代的著作如《淮南子》《韓詩外傳》《說苑》《新序》《列女傳》等亦多次稱引,更被著錄在《漢書·藝文志》里??梢妭巫髦f絕難成立。
影響較大的是今人吳則虞的說法。他在《晏子春秋集釋·序言》中說,《晏子春秋》的成書,“極有可能就是淳于越之類的齊人,在秦國編寫的”。成書年代“大約應當在秦政統(tǒng)一六國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吳先生確定成書年代的依據(jù)主要有三條:一是“先秦諸子書中沒有像《晏子春秋》這樣,整部書全用短篇故事組成的”。二是從引《詩》看,“《晏子春秋》的引《詩》與《齊詩》并不相同,而恰恰與《毛詩》同一學派”,因此,“成書年代自然應較晚于毛亨”。三是《晏子春秋》有“擊缶”的記載,而“秦人把‘缶’作為樂器,這自然不是齊國的風俗了”,故可說明成書的時間地點。關(guān)于第一點,全用短篇故事組成的書,在先秦早就有了。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春秋事語》,記齊、魯?shù)葒穼?,全用短篇故事組成;傳世的《國語》,所記春秋時期各國史實亦均由短篇故事組成。史書可由短篇故事組成,個人專集當然也可由短篇故事組成。說到引《詩》問題,實際情況是,不只是《晏子春秋》,就是其他先秦著作的引《詩》,往往都帶有隨意性。稱引者一般并不嚴格遵照所引詩句的原意,而常常是取其相近或相關(guān)的一點,借以申明自己的主張或看法,稱引者的立腳點不同,選取的角度不同,對詩句的理解自然不會相同。我們很難由于對《詩》的理解不同,就一定要分出誰是齊詩派、毛詩派,或者魯詩派、韓詩派。況且,《晏子春秋》所引詩句,亦有今本《詩經(jīng)》所未載者,而文字有出入者就更多,流傳下來的只有毛詩,由此倒是可以得出相反的結(jié)論,即《晏子春秋》的成書年代當早于毛亨的時代。至于說只有秦人把“缶”作為樂器,顯然與事實不符。《詩·陳風·宛丘》:“坎其擊缶,宛丘之道?!薄墩x》曰:“缶是瓦器,可以節(jié)樂,若今擊甌?!薄赌印とq》也有“農(nóng)夫春耕夏耘,秋斂冬藏,息于聆缶之樂”的話。可見,古人或以缶為打擊樂器,乃是普遍的風俗,不獨秦人為然。以擊缶為據(jù),推斷出《晏子春秋》的編寫地點在原秦國境內(nèi),顯然是站不住腳的。因為成書年代、地點的論斷和依據(jù)難以成立,那么編寫者為淳于越之類的人物的說法自然也就失去了根基。
從《晏子春秋》的內(nèi)容看,像薄賦、省刑、寬政、節(jié)用等主張,民本、民誅等思想,明顯具有戰(zhàn)國中期以后的時代特點;從語言風格看,該書文字樸實無華,流暢自然,絕少戰(zhàn)國后期那種鋪陳揚厲、揮揮灑灑的風格。所以,成書年代以定為戰(zhàn)國中期以后、末期之前為宜。而從章節(jié)內(nèi)容、語句多有重復、記事時間跨度大等情況看,該書不可能出自一人之手,不是一時之作。其作者可能有齊國的史官,也可能有稷下各學派的文學游說之士,還可能有晏子的后人和門人等。而全書風格相近,體例一致,文字統(tǒng)一,可能有一人或少數(shù)人修飾潤色過。不過由于史料所限,無論是草創(chuàng)者、增補者,還是修飾者、潤色者,都難于詳考了。
二、關(guān)于《晏子春秋》的思想體系
關(guān)于《晏子春秋》所屬學派問題,大體上可以歸納為四種說法,即儒家說、墨家說、亦儒亦墨說、非儒非墨說。
自《漢書·藝文志》《七略》把《晏子春秋》歸入儒家以后,儒家說一直占有統(tǒng)治地位;柳宗元提出《晏子春秋》“宜列入墨家”;近人張純一主亦儒亦墨說,認為“綜核晏子之行,合儒者十三四,合墨者十六七”,“其學蓋源于墨、儒”;吳則虞則認為,“晏嬰本人的思想并沒有形成一種獨立的學派,他的思想也不屬于某一學派”。我們認為,盡管論證不夠充分,吳則虞的看法是可取的。眾所周知,春秋末期和戰(zhàn)國時期,是我國思想學術(shù)領(lǐng)域最為活躍的時期。處于社會大變革時代的各階級、各階層及各種勢力的代表人物,積極宣揚自己的主張,出現(xiàn)了所謂“百家爭鳴”的繁榮景象。這些主張,并不都是互相對立或界限分明的,彼此之間往往互有影響,互有滲透。比如忠君愛國、舉賢任能等思想,不同學派往往都有所反映。一般所說的諸子百家也好,《漢書·藝文志》所說的“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也好,都是漢代人劃分的,春秋戰(zhàn)國之際并沒有這名目。特別是晏嬰,生活在春秋末期,其時的思想學術(shù)界并不像戰(zhàn)國時期那樣學派紛呈,論辯激烈。如果不歷史地、全面地加以分析,僅僅根據(jù)《晏子春秋》中的某些記載接近于儒家即指為儒家學派,某些記載接近于墨家即指為墨家學派,或二者兼而有之即指為亦儒亦墨派,各執(zhí)一端或首鼠兩端,那就永遠也辯論不清,最終只能是“后息者勝”了。因此,貼標簽或幾幾開的辦法是不科學的。我們只有根據(jù)《晏子春秋》本身的基本內(nèi)容,聯(lián)系當時的社會實際,才能對該書的思想傾向有一個比較客觀的認識。
在自然觀上,《晏子春秋》表現(xiàn)了樸素的唯物論和辯證法的觀點。對盛衰生死,晏子認為,“夫盛之有衰,生之有死,天之分也;物有必至,事有常然,古之道也”(《外上》二)。就是說,有盛有衰,有生有死,是自然界的規(guī)律;世間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客觀規(guī)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對待彗星等異常天象及干旱疾病等災禍,晏子認為禳除祈禱是無益的,重要的在于修文德,節(jié)嗜欲,寬政愛民。這些,都含有樸素唯物論的因素。在君臣關(guān)系上,晏子兩次提到“和”與“同”的問題。他把不問是非,一味順從君主稱為“同”;而“和”則是:“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蹦軌蚩吹絾栴}的兩個方面,認識到事物對立統(tǒng)一、相輔相成和相反相成的關(guān)系,無疑具有辯證法的因素。
在思想學術(shù)方面,《晏子春秋》雖然難歸入某一學派,晏嬰本人的思想在當時也沒有形成獨立的流派,但從該書所反映出的政治思想傾向看,晏嬰以“重民”、“民本”為核心的思想以及一系列經(jīng)世致用的主張,卻代表了新興地主階級的根本利益,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勞動人民的愿望。
結(jié)合歷史的教訓與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晏子深刻認識到,統(tǒng)治者“意莫高于愛民,行莫厚于樂民;意莫下于刻民,行莫賤于害民”(《問上》二十二)。他對齊景公“與民為讎”、“不顧民而忘國”的行為多次提出批評,警告說:“今君不革,將危社稷?!保ā吨G下》八)并尖銳指出:“君得罪于民,誰將治之?敢問:桀、紂,君誅乎,民誅乎?”(《諫上》十三)“民誅”觀點的提出,不單對國君,對整個統(tǒng)治階級也是嚴正警告。基于這樣的認識,晏子提出了可貴的“民本”觀點:“謀度于義者必得,事因于民者必成…… 義,謀之法也;民,事之本也?!保ā秵柹稀肥氨岸皇ё?,曲而不失正者,以民為本也?!保ā秵栂隆范唬懊癖尽庇^點的提出,與晏子“世民”的出身,與他長期“近市”居住對民間疾苦有較深的了解,與其所處的時代以及長期從政的實踐,都有一定的關(guān)系,可以這樣說,重視人民的作用,政令以民為本,是晏子政治思想的核心。以“重民”、“民本”思想為核心,晏子提出了一系列進步的主張:薄賦斂,省徭役,以減輕人民負擔。晏子多次批評景公“使民若不勝,藉斂若不得,厚取于民而薄其施”(《問上》七),“興事無已,賦斂無厭”(《外上》三),反復強調(diào)要“儉于藉斂,節(jié)于貨財,作工不歷時,使民不盡力,百官節(jié)適,關(guān)市省征,山林陂澤,不專其利,領(lǐng)民治民,勿使煩亂,知其貧富,勿使凍餒”(《問上》二十六),指出君主應該“飽而知人之饑,暖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勞”(《諫上》二十),諫止景公修建大臺、長、鄒之長途之役,解除了人民沉重的徭役負擔。
減輕刑罰,反對殺戮無辜。針對景公“藉重而獄多,拘者滿圄”、對人民“常致其苦而嚴聽其獄,痛誅其罪”、“誅僇如仇讎”的殘暴行徑,晏子不斷予以批評,認為執(zhí)政者應該“刻上而饒下,赦過而救窮,不因喜以加賞,不因怒以加罪”(《問上》十七),指責景公濫施刑罰,以致弄得市場上“踴貴而履賤”,明確提出省刑罰的主張:“弛刑罰—— 若死者刑,若刑者罰,若罰者免。”這在客觀上起到了減輕人民痛苦、保護人民生命的作用。
舉賢任能,反對信用讒佞。晏子反復強調(diào),賢君治理國家的原則是:“其政任賢,其行愛民…… 從邪害民者有罪,進善舉過者有賞。”(《問上》十七)認為“有賢而不知”、“知而不用”、“用而不任”是國家不吉利的事;而得賢的方法是“舉之以語,考之以事”(《問上》十七);“無以靡曼辯辭定其行,無以毀譽非議定其身”;“通則視其所舉,窮則視其所不為,富則視其所分,貧則視其所不取”(《問上》十三)。晏子認識到人無完人,對人不可求全責備的道理,他說:“人不同能,而任之以一事,不可責遍成?!薄肮拭魍踔稳?,諂諛不邇乎左右,阿黨不治乎本朝。任人之長,不強其短;任人之工,不強其拙。”(《問上》二十四)對結(jié)黨營私之徒,讒佞諂諛之輩,晏子深惡痛絕,把這些人比作社鼠猛狗,認為他們是治國之長患。像這樣,既講舉賢任能,又明確提出賢能之士的標準,就把尊賢使能的思想提到了一個新高度。
廉潔節(jié)儉,并身體力行。對景公的窮奢極欲,晏子敢于犯顏強諫。對私欲和富利,他認為應當加以限制,如果無節(jié)制地追求滿足私欲和得到富利,就會遭受禍害。據(jù)此,他提出了“廉者,政之本也”的卓越論斷。基于這樣的認識,晏子本人雖身居相位,卻一直過著節(jié)儉乃至清寒的生活。他多次拒絕景公的賞賜,反對更換、改建自己的簡陋住宅,甚至堅持交出自己的俸祿、食邑和車輛。他之所以能夠做到“貧而不恨”,甚至心甘情愿地“以貧為師”,是因為對廉潔節(jié)儉的作用有著深刻的認識:“可以潔下?!奔匆宰约旱男袆佑绊懴聦?,使下屬廉潔節(jié)儉;為國民做表率,以防止世風的侈靡,其用心可謂良苦矣。
以禮治國,以禮治民。作為社會行為準則和道德規(guī)范的禮,不同的時代、不同的階級有不同的內(nèi)容。晏子認為,禮“可以為國”,可以“御民”,其具體內(nèi)容則是:“君令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婦聽,禮之經(jīng)也;君令而不違,臣忠而不二,父慈而教,子孝而箴,兄愛而友,弟敬而順,夫和而義,妻柔而貞,姑慈而從,婦聽而婉,禮之質(zhì)也?!保ā锻馍稀肥澹嶋H上是把它作為調(diào)整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以及對立階級之間乃至人與人關(guān)系的手段,目的在于維護和加強地主階級的統(tǒng)治地位,諧調(diào)社會各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這在當時無疑是有進步意義的。
總之,《晏子春秋》所表現(xiàn)的“重民”、“民本”思想以及晏子的一系列經(jīng)世致用的主張,代表了新興地主階級的根本利益,客觀上反映了人民的一些愿望和要求。因此,《晏子春秋》是先秦諸子中一部重要的著作,而晏子作為人治社會“賢相”的代表,其思想主張在今天也仍有一定的借鑒作用。
三、關(guān)于《晏子春秋》的版本
史書中最早提到《晏子春秋》書名的是《史記·管晏列傳》:“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 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毕Ш跽Z焉不詳,連篇數(shù)亦未言及。劉向《敘錄》稱所見內(nèi)庫所藏及太史所藏共三十八篇,八百三十八章。
刪除重復的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定為八篇二百一十五章。經(jīng)劉向整理、編輯之后,《晏子春秋》才得以完整的面目流傳下來。劉歆《七略》謂“《晏子春秋》七篇”,《漢書·藝文志》謂“《晏子》八篇”,或稱《晏子春秋》,或稱《晏子》,當是一書二名;或言七篇,或言八篇,當是分、合《外篇》使然。元刻本共八卷二百十五章(當為明活字本之祖本),至清初已亡佚。明代出現(xiàn)了活字本及一批刻本,較有影響者如明活字本(商務印書館曾據(jù)以影印)、綿眇閣本(為《四庫全書》所收,內(nèi)篇分《諫上》《諫下》《問上》《問下》《雜上》《雜下》六篇,《外篇》分上、下二篇,與《漢書·藝文志》八篇之數(shù)相合)、歸有光評本(即《百二十子》本,不分卷)。清代主要有經(jīng)訓堂本(八卷,孫星衍刊),指海本(七卷,錢熙祚??蹋?。
清代以后出現(xiàn)了一批校注本,如孫星衍《晏子春秋音義》、文廷式《晏子春秋校本》、近人張純一《晏子春秋校注》(收入《諸子集成》),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收入新編《諸子集成》)。
本書原文以明活字本及孫星衍刊經(jīng)訓堂本為主,校以其他舊刻本,并參考諸家校說及類書所引,反復比較,擇善而從,以期使之盡可能接近于原貌。
陳濤
2015 年12 月
《晏子春秋》共八卷二百一十五章,其中只有六章涉及齊莊公。本章針對莊公矜夸勇力、不顧行義的行為提出批評。晏子認為,勇力必須受禮義的約束,必須為實行禮義服務;作為國君,如果一味崇尚勇力,不顧及道義,必將落個國危身亡的下場。從中體現(xiàn)了晏子以禮義治國的主張。
莊公奮乎勇力,不顧于行義。勇力之士,無忌于國,貴戚不薦善,逼邇不引過,故晏子見公。
【注釋】
莊公:齊莊公,名光,齊靈公之子,公元前553—前548 年在位,為崔杼所殺,謚“莊”。奮:矜夸,夸耀。
貴戚:指同姓的顯貴大臣。不薦善:不進善言。
逼邇:指近臣。不引過:指見過錯不勸諫。引,稱引。
【譯文】
齊莊公矜夸勇力,不實行道義。有勇力的人在國內(nèi)肆行無忌,同姓的顯貴不進善言,寵幸的近臣不勸諫過錯,所以晏子去見莊公。
公曰:“古者亦有徒以勇力立于世者乎?”晏子對曰:“嬰聞之,輕死以行禮謂之勇,誅暴不避強謂之力。故勇力之立也,以行其禮義也。
湯、武用兵而不為逆,并國而不為貪,仁義之理也;誅暴不避強,替罪不避眾,勇力之行也。古之為勇力者,行禮義也。今上無仁義之理,下無替罪誅暴之行,而徒以勇力立于世,則諸侯行之以國危,匹夫行之以家殘。昔夏之衰也,有推侈、大戲 ;殷之衰也,有費仲、惡來。足走千里,手裂兕虎,任之以力,凌轢天下,威戮無罪,崇尚勇力,不顧義理,是以桀、紂以滅,殷、夏以衰。今公自奮乎勇力,不顧乎行義,勇力之士,無忌于國,身立威強,行本淫暴,貴戚不薦善,逼邇不引過,反圣王之德,而循滅君之行。用此存者,嬰未聞有也?!?/span>
【注釋】
徒:僅僅,只。
逆:叛逆。
替:滅,廢。
推侈、大戲:都是夏桀時的勇力之士。
費仲、惡來:都是商紂的讒臣,有勇力。
兕(sì)虎:泛指猛獸。兕,犀牛。
凌轢(lì):欺壓。
循:沿著,順著。
【譯文】
莊公說:“古代也有只憑借勇力就能在世上立身的人嗎?”晏子回答說:“我聽說過,奮不顧身實行禮叫做勇,誅伐兇暴不避豪強叫做力。所以勇力的樹立,是為了實行禮義。商湯、周武王起兵不能算作叛逆,兼并諸侯不能算作貪婪,因為這是符合仁義的準則的;誅伐兇暴不避豪強,消滅罪惡不怕人多勢眾,這是樹立勇力的行為。古代實踐勇力的人,是在實行禮義。如今在上位的沒有仁義的準則,在下位的沒有消滅罪惡誅伐兇暴的行為,卻只是憑借勇力在世上立身,那么,諸侯這樣行事國家就有危險,平民這樣行事家庭就受損害。從前夏朝衰微的時候,有推侈、大戲那樣的勇力之人;殷商衰微的時候,有費仲、惡來那樣的勇力之人。他們足行千里,徒手打死猛獸,憑著力氣被任用,欺凌天下諸侯,殺戮無罪之人,崇尚勇力,不顧禮義,因此桀、紂被滅掉,夏、商也衰亡了?,F(xiàn)在您矜夸勇力,不實行道義,有勇力的人在國內(nèi)肆行無忌,靠威武強橫立身,行為兇狠殘暴,同姓的顯貴不進善言,寵幸的近臣不勸諫過錯,違反圣賢君王的道德,卻步亡國之君的后塵。這樣做而能保全自身的,我沒聽說有過。”
晏子對齊景公喝醉酒三天不理朝政加以規(guī)勸,指出喝酒的目的應該是疏通氣脈、娛樂賓客,而不該酗酒以妨害本職工作。因此,喝酒應該節(jié)制。
景公飲酒酲,三日而后發(fā)。
晏子見曰:“君病酒乎?”公曰:“然?!标套釉唬骸肮胖嬀埔?,足以通氣合好而已矣。
故男不群樂以妨事,女不群樂以妨功。男女群樂者,周觴五獻,過之者誅。君身服之,故外無怨治,內(nèi)無亂行。今一日飲酒而三日寢之,國治怨乎外,左右亂乎內(nèi)。以刑罰自防者,勸乎為非 ;以賞譽自勸者,惰乎為善。上離德行,民輕賞罰,失所以為國矣。愿君節(jié)之也。”
【注釋】
景公:齊景公,名杵臼,莊公之子。公元前547—前490 年在位。酲(chénɡ):即下文所說的“病酒”,因喝醉了酒而神志不清。
發(fā):起,起身。
功:事。指女工。
周觴(shānɡ)五獻:輪番往酒器里酌酒五次。觴,古代飲酒器皿,酒杯。獻,向人敬酒。
誅:責備。
服:行,做。
怨治:積壓下來的政事。怨,通“蘊”,積聚。
左右:指近侍、近臣。
勸:努力。下句“自勸”之“勸”義為鼓勵、勉勵。
【譯文】
景公喝酒喝得大醉,躺了三天以后才起來。
晏子謁見景公,說:“您喝醉酒了嗎?”景公說:“是的?!标套诱f:“古時候喝酒,只是用來使氣脈疏通、讓客人快樂罷了。所以男子不聚會飲酒作樂以致妨害本業(yè),婦女不聚會飲酒作樂以致妨害女工。男子婦女聚會飲酒作樂的,只輪番敬五杯酒,超過五杯的要受責備。君主身體力行,所以朝外沒有積壓下來的政事,宮內(nèi)沒有混亂的行為。
現(xiàn)在您一天喝了酒,三天睡大覺,國家的政事在朝外積壓下來,您身邊的人在宮內(nèi)胡作非為。用刑罰防止自己去干壞事的,因為刑罰不公正,都紛紛去干壞事;用賞譽勉勵自己去做好事的,因為獎賞不公正,都懶于去做好事。君主違背道德,百姓看輕賞罰,這就喪失了治理國家的辦法。
希望您喝酒加以節(jié)制!”
本章寫晏子以似褒揚實貶抑的話語諫止景公酗酒,表現(xiàn)了晏子高超的勸諫藝術(shù)。
景公飲酒,七日七夜不止。
弦章諫曰 :“君飲酒七日七夜,章愿君廢酒也。
不然,章賜死?!标套尤胍?,公曰:“章諫吾曰:‘愿君之廢酒也。
不然,章賜死?!缡嵌犞?,則臣為制也 ;不聽,又愛其死?!标套釉唬骸靶乙?,章遇君也!今章遇桀、紂,章死久矣。”于是公遂廢酒。
【注釋】
弦章:又作“弦商”,齊景公臣。
臣為制:臣子成為制約君主的人,即君主為臣子所制約。
愛:舍不得。
【譯文】
景公喝酒,喝了七天七夜都不停止。
弦章勸諫說:“您喝酒喝了七天七夜,我希望您停止喝酒。不然的話,我請求您賜我一死?!标套舆M宮謁見景公,景公說:“弦章勸諫我說:‘希望您停止喝酒。不然的話,我請求您賜我一死?!瓦@樣聽從了他的勸諫,那就是被臣子制約了;如果不聽從他的勸諫,又不舍得他死?!标套诱f:“弦章遇上您真是太幸運了!假如讓弦章遇上桀、紂那樣的君主,弦章早就死了?!庇谑蔷肮屯V沽撕染啤?/span>
景公憑一己的喜愛行賞,并認為喜愛誰便讓他得利、厭惡誰就疏遠他是為君之道。晏子首先指出,君主公正而臣子服從叫做順從,君主邪僻而臣子服從叫做背逆。就是說,臣對君不可盲從,應以正、邪為斷。然后論述喜愛、厭惡的目的是勸善、禁暴,而判定的標準是“利于國”或“害于國”。只有這樣,社會才能清平安定,百姓才能和樂團聚。
景公燕賞于國內(nèi),萬鐘者三,千鐘者五,令三出而職計莫之從。公怒,令免職計,令三出而士師莫之從。公不說。
【注釋】
燕:通“宴”,用酒飯招待人。
萬鐘者:享有萬鐘俸祿的人。鐘,古代量器,六斛(十斗為一斛)四斗為一鐘。此處作量詞。
職計:官職名,掌財物。
士師:官職名,掌刑罰。
說:同“悅”。
【譯文】
景公宴請賞賜國內(nèi)臣子,賞給萬鐘俸祿的三個人,千鐘俸祿的五個人,賞賜的命令下達多次,可是掌財物的職計卻不聽從。景公大怒,命令罷免職計的官職,命令下達多次,可是掌刑罰的士師卻不聽從。景公很不高興。
晏子見,公謂晏子曰:“寡人聞君國者,愛人則能利之,惡人則能疏之。今寡人愛人不能利,惡人不能疏,失君道矣?!标套釉唬骸皨肼勚?,君正臣從謂之順,君僻臣從謂之逆。今君賞讒諛之民,而令吏必從,則是使君失其道,臣失其守也。先王之立愛,以勸善也;其立惡,以禁暴也。昔者三代之興也,利于國者愛之,害于國者惡之。故明所愛而賢良眾,明所惡而邪僻滅,是以天下治平,百姓和集。及其衰也,行安簡易,身安逸樂,順于己者愛之,逆于己者惡之。故明所愛而邪僻繁,明所惡而賢良滅,離散百姓,危覆社稷。君上不度圣王之興,而下不觀惰君之衰,臣懼君之逆政之行,有司不敢爭,以覆社稷,危宗廟。”公曰:“寡人不知也。請從士師之策?!?/span>
【注釋】
君國:當國家君主。
惡(wù):厭惡。
守:職守。
三代:指夏、商、周。
度(duó):思忖,考慮。
有司:有關(guān)官吏。古代官府分曹理事,職有專司,所以把專管某項工作的官吏叫“有司”。爭:通“諍”,直言規(guī)勸。
【譯文】
晏子去見景公,景公對晏子說:“我聽說當國家君主的,喜愛誰就能讓他有利,厭惡誰就能疏遠他。現(xiàn)在我喜愛誰卻不能讓他有利,厭惡誰卻不能疏遠他,這是失去當君主的準則了。”晏子說:“我聽說過,君主公正、臣子服從叫做順從,君主邪僻、臣子服從叫做背逆?,F(xiàn)在您賞賜讒佞諂諛之人,卻讓官吏一定服從,那么,這就是讓君主失去當君主的準則,讓臣子失去當臣子的職守了。先王之所以確立要喜愛人,是為了用來鼓勵行善;之所以確立要厭惡人,是為了用來禁止兇暴。從前夏、商、周三代興盛的時候,對國家有利的人,君主就喜愛他;對國家有害的人,君主就厭惡他。所以,明確了所喜愛的,因而天下賢良的人就多了;明確了所厭惡的,因而邪僻的人就滅絕了,因此天下清明安定,百姓和樂團聚。等到夏、商、周三代衰落的時候,君主的行為安于簡慢輕忽,自身安于放縱享樂。順從自己的人,君主就喜愛他;違背自己的人,君主就厭惡他。所以,明確了所喜愛的,邪僻的人就多了;明確了所厭惡的,賢良的人就滅絕了,百姓弄得流離失散,國家遭到傾覆危險。您上不思考圣賢的君主興盛的原因,下不審察荒怠的君主衰亡的教訓,我擔心您實行暴政的時候,主管官吏們不敢諫諍,因而使國家傾覆,使宗廟危險?!本肮f:“我不知道這些道理啊,請按士師掌握的原則辦?!眹鴥?nèi)之祿,所收者三也。
【譯文】
國內(nèi)邪僻之人的俸祿,分三次予以收回。
景公聽信寵妾請托,要給能用十六匹馬駕車的馭手以豐厚的俸祿。對此,晏子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指出國君不顧百姓死活,只圖耳目之樂,不厚祿賢人而厚祿御夫,是與民為仇的行為,有亡國的危險。
翟王子羨臣于景公以重駕,公觀之而不說也。
嬖人嬰子欲觀之,公曰:“及晏子之寢病也,居囿中臺上以觀之?!眿胱诱f之,因為之請曰:“厚祿之。”公許諾。
【注釋】
翟王子羨:翟王的兒子名叫羨。重(chónɡ)駕:指用十六匹馬駕車。
嬖(bì)人:受寵愛的人。嬰子:景公妾。
寢?。河胁∨P床不起。
囿(yòu):養(yǎng)動物的園子。
【譯文】
翟王的兒子翟羨靠能用十六匹馬駕車當了景公的臣子,景公看他駕車,很不喜歡。景公的寵妾嬰子想要觀看,景公說:“等晏子有病臥床不起的時候,嬰子站在園子里的高臺上觀看。”看了以后很喜歡,于是就替翟羨請求說:“給他優(yōu)厚的俸祿?!本肮饝恕?/span>
晏子起病而見公,公曰:“翟王子羨之駕,寡人甚說之,請使之示乎?”晏子曰:“駕御之事,臣無職焉?!?/span>
【注釋】
示:讓…… 看。
【譯文】
晏子病愈后謁見景公,景公說:“翟王的兒子翟羨駕車,我很喜歡,讓他駕給你看看嗎?”晏子說:“駕馭車馬的事,不在我的職權(quán)范圍之內(nèi)?!惫唬骸肮讶艘粯分?,是欲祿之以萬鐘,其足乎?”對曰:“昔衛(wèi)士東野之駕也,公說之,嬰子不說,公曰不說,遂不觀。今翟王子羨之駕也,公不說,嬰子說,公因說之。為請,公許之。則是婦人為制也。且不樂治人而樂治馬,不厚祿賢人而厚祿御夫。昔者先君桓公之地狹于今,修法治,廣政教,以霸諸侯。今君一諸侯無能親也,歲兇年饑,道途死者相望也。君不此憂恥,而惟圖耳目之樂;不修先君之功烈,而惟飾駕御之伎。則公不顧民而忘國甚矣。且《詩》曰:‘載驂載駟,君子所誡?!蝰{八固非制也,今又重此,其為非制也,不滋甚乎?且君茍美樂之,國必眾為之。田獵則不便,道行致遠則不可,然而用馬數(shù)倍,此非御下之道也。淫于耳目,不當民務,此圣王之所禁也。君茍美樂之,諸侯必或效我,君無厚德善政以被諸侯,而易之以僻,此非所以子民、彰名、致遠、親鄰國之道也。且賢良廢滅,孤寡不振,而聽嬖妾以祿御夫,以蓄怨,與民為讎之道也?!对姟吩唬骸芊虺沙牵軏D傾城?!窬凰汲沙侵?,而惟傾城之務,國之亡日至矣。君其圖之!”公曰:“善?!彼觳粡陀^,乃罷歸翟王子羨,而疏嬖人嬰子。
【注釋】
兇:年成不好。饑:莊稼歉收。
不此憂恥:不以此為憂、為恥。
?“載驂”二句:所引詩句見《詩·小雅·采菽》。載,則。驂,三匹馬駕一輛車。駟,四匹馬駕一輛車。
誡,今本作“屆”,至,到。
駕八固非制:古制,天子駕六馬(夏)或四馬(商、周),所以這里說“駕八固非制”。
滋:益,更加。
田獵:打獵。田,同“畋”。
御下:指管理人民。
淫:過度。
當:任,擔任。
被:施加,加在…… 上。
子民:以民為子,把百姓當成自己的孩子。致遠:讓遠方之人來歸附。
振:救濟。
讎(chóu):仇敵。
?“哲夫”二句:所引詩句見《詩·大雅·瞻卬》。哲,明智。傾,傾覆。
務:致力,從事。
【譯文】
景公說:“我對他駕車感到很高興,想要給他萬鐘俸祿,大概夠了吧?”晏子回答說:“過去衛(wèi)國人姓東野的駕車,您很喜歡,可是嬰子不喜歡,您也說不喜歡,于是就不再看他駕車。
現(xiàn)在翟王的兒子翟羨駕車,您不喜歡,可是嬰子喜歡,您于是也就喜歡了。嬰子替他請求俸祿,您就答應了。那么,這就是被婦人制約了。況且不樂于治理人民,卻喜歡調(diào)理馬匹;不給賢德的人優(yōu)厚的俸祿,卻給趕車的人優(yōu)厚的俸祿。從前我們的先君桓公的領(lǐng)土比現(xiàn)在狹小,他整頓法紀,推廣政教,因而稱霸諸侯?,F(xiàn)在您不能讓一個諸侯親附,年成不好,道路上餓死的人隨處可見。您不以此為憂,不以此為恥,卻只顧貪圖享樂;不繼承先君的功業(yè),卻只講求駕馭車馬的技巧。那么,您不關(guān)心百姓疾苦、忘掉國家盛衰也太過分了。況且《詩》上說:‘三匹馬駕車四匹馬駕車,是諸侯到來了?!冒似ヱR駕車,本來就不符合制度了,現(xiàn)在又用十六匹馬駕車,這樣,不符合制度不是更嚴重了嗎?況且您如果以此為美,以此為樂,國內(nèi)一定有很多人這樣做。駕這么多馬去打獵就很不方便,到遠方去就更不可以,可是使用的馬匹卻多了幾倍,這不是駕馭臣下的辦法。過分追求享樂,不妥善處理百姓的事務,這是圣賢的君主所禁止的。您如果以此為美,以此為樂,諸侯一定有人效法我們,您沒有淳厚的道德、美好的政治施加于諸侯,卻用邪僻的行為來影響他們,這不是愛民如子、使名聲顯赫、使遠人歸附、使鄰國親近的辦法。況且賢良的人被廢棄,孤兒寡婦不得救濟,卻聽信寵妾的話增加趕車人的俸祿,從而加深人民的怨恨,這是與人民為敵的行為。
《詩》上說:‘聰明的男子可以使國家穩(wěn)固,聰明的女子卻能使國家傾覆?!F(xiàn)在您不考慮如何讓國家穩(wěn)固,卻只干些使國家傾覆的事。國家滅亡的日子就要到了。希望您好好考慮考慮!”景公說:“您說得好?!庇谑遣辉儆^看駕車,罷免黜退了翟王的兒子翟羨,而且疏遠了嬰子。
景公患病經(jīng)年不愈,要殺死為之祈禱的兩個官吏。晏子用推導的方法指出,如果認為祈禱能給人帶來好處,那么詛咒也會給人帶來害處。君主疏遠賢臣,不行仁政,民怨沸騰,詛咒者眾多,兩個人祈禱,如何敵得過全國人詛咒?關(guān)鍵還是要重人事,親賢臣,遠讒人。
景公疥且瘧,期年不已。召會譴、梁丘據(jù)、晏子而問焉曰 :“寡人之病病矣,使史固與祝佗巡山川宗廟,犧牲珪璧莫不備具,數(shù)其常多先君桓公,桓公一則寡人再。病不已,滋甚。予欲殺二子者以說于上帝,其可乎?”會譴、梁丘據(jù)曰:“可?!标套硬粚?。公曰:“晏子何如?”晏子曰:“君以為祝有益乎?”公曰:“然”。
【注釋】
期(jī)年:一整年。
會譴、梁丘據(jù):都是齊景公臣。
病?。呵啊安 绷x為疾病,后“病”義為病重。
史固:史是官職,固是人名。祝佗:祝是官職,佗是人名。山川:指山川之神。
犧牲:祭祀用的牛羊豬之類。珪璧:都是玉器,供祭祀用。
再:二。
說:同“悅”,取悅。
【譯文】
景公生了疥瘡,接著又患了瘧疾,病了一年也不好。
就召見會譴、梁丘據(jù)、晏子,問他們說:“我的病嚴重了,派史官固和祝官佗去祭祀山川之神和祖宗神靈,牛羊豬和珪璧等祭品全都準備了,數(shù)量比先君桓公多,桓公用一份祭品,我用兩份祭品。病不見好,而且更嚴重了。我想殺掉這兩個人來取悅天帝,大概可以吧?”會譴、梁丘據(jù)說:“可以。”晏子不回答。景公說:“晏子的意見怎么樣?”晏子說:“您認為祈禱有好處嗎?”景公說:“是的。”晏子免冠曰:“若以為有益,則詛亦有損也。
君疏輔而遠拂,忠臣擁塞,諫言不出。臣聞之,近臣默,遠臣喑,眾口鑠金。今自聊、攝以東,姑、尤以西,此其人民眾矣。百姓之咎怨誹謗,詛君于上帝者多矣。一國詛,兩人祝,雖善祝者,不能勝也。且夫祝直言情則謗吾君也,隱匿過則欺上帝也。上帝神,則不可欺;上帝不神,祝亦無益。愿君察之也。不然,刑無罪,夏、商所以滅也?!惫唬骸吧平庥杌?。加冠!”
【注釋】
免冠:摘掉帽子,是尊敬的表示。
拂:通“弼”,輔佐。此指輔佐之人。
擁塞:阻塞。指被隔絕。
喑(yīn):啞。
鑠(shuò):銷熔。
聊、攝:都是地名,齊的西部邊界。下句的“姑”、“尤”都是齊水名,繞流齊東界。
誹謗:批評指責。
神:靈驗。
【譯文】
晏子摘掉帽子以示恭敬,說:“如果認為祈禱有好處,那么詛咒也會對人有損害了。您疏遠輔佐的人,忠臣被阻隔,勸諫的話沒人說。我聽說過,身邊的臣子默不作聲,外邊的臣子啞口無言,眾人的話能熔化黃金?,F(xiàn)在從齊西界聊、攝以東,齊東界姑水、尤水以西,整個齊國人多極了。百姓當中怨恨您批評您,向天帝詛咒您的人多極了。
全國人詛咒,兩個人祈禱,即使善于祈禱的人,也不能勝過詛咒的人。再說祝官如果直率地講實情,那就是批評我們君主;如果隱瞞您的過錯,那就是欺騙天帝。天帝如果靈驗,就不可欺騙;天帝如果不靈驗,那么祈禱也沒有好處。希望您明察這些。否則,殺戮無罪的人,這是夏、商所以滅亡的原因啊?!本肮f:“您善于解除我的疑惑,請戴上帽子!”命會譴毋治齊國之政,梁丘據(jù)毋治賓客之事,兼屬之乎晏子。晏子辭,不得命,受。相退,把政。改月,而君病悛。
【注釋】
賓客之事:指接待諸侯使臣之事。
不得命:沒有得到允許。
把政:執(zhí)掌國政。
改月:轉(zhuǎn)過月來。指過了一個月。
悛(quān):止。指病愈。
【譯文】
景公下令會譴不要再治理齊國的政事,梁丘據(jù)不要再處理接待諸侯賓客的事務,把這些事全都交給晏子處理。
晏子推辭,沒有得到允許,這才接受了。會譴、梁丘據(jù)都讓出了職務,晏子執(zhí)掌國政。轉(zhuǎn)過月來,君主的病就痊愈了。
公曰:“昔吾先君桓公以管子為有功,邑狐與谷,以共宗廟之鮮。賜其忠臣,則是多忠臣者。
子今忠臣也,寡人請賜子州款。”辭曰:“管子有一美,嬰不如也;有一惡,嬰不忍為也,其宗廟之養(yǎng)鮮也?!苯K辭而不受。
【注釋】
狐、谷:狐邑、谷邑,兩邑名。
鮮:新宰殺的鳥獸的肉。
州款:邑名。
【譯文】
景公說:“從前我們先君桓公認為管仲有功勞,給了他狐邑和谷邑做食邑及狩獵之地,依例供給祭祀宗廟用的野獸。賞賜忠臣,那就是贊美忠臣?,F(xiàn)在您是忠臣,請讓我賞賜給您州款做食邑?!标套又x絕說:“管子有一個優(yōu)點,我不如他;有一個缺點,我不忍心那樣做,他竟為宗廟飼養(yǎng)供宰殺的禽獸?!苯K于謝絕了,沒有接受。
景公對邑人祝愿自己“無得罪于民”頗不以為然,晏子由夏桀、商紂被誅殺的史實,總結(jié)出“民誅”的觀點,即君主如果暴虐無道獲罪于百姓,百姓便得以起而誅之?!懊裾D”觀點的提出,不但是對國君,即便對整個統(tǒng)治階級,都是嚴正的警告。這比荀子“載舟覆舟”比喻的提出,時間上要早得多。
景公游于麥丘,問其封人曰 :“年幾何矣?”對曰:“鄙人之年八十五矣?!惫唬骸皦墼眨∽悠渥N?!”封人曰:“使君之年長于胡,宜國家?!惫唬骸吧圃?!子其復之!”曰:“使君之嗣壽皆若鄙臣之年?!惫唬骸吧圃?!子其復之!”封人曰:“使君無得罪于民!”公曰:“誠有鄙民得罪于君則可,安有君得罪于民者乎?”晏子諫曰:“君過矣。彼疏者有罪,戚者治之 ;賤者有罪,貴者治之;君得罪于民,誰將治之?敢問:桀、紂,君誅乎,民誅乎?”公曰:“寡人固也?!庇谑琴n封人麥丘以為邑。
【注釋】
麥丘:齊城邑名。
封人:管理疆界的官。這里指邑人。
鄙人:謙稱自己。
胡:指齊之先君胡公靜。因其享國久,所以用為祝辭。
宜國家:對國家有利。宜,合適。
誠:確實。
戚者:親近的人。
固:固陋,不通達。
【譯文】
景公出游到了麥丘,問邑人說:“你年紀多大了?”邑人回答說:“鄙人八十五歲了?!本肮f:“真長壽啊!你祝愿祝愿我吧!”邑人說:“讓您壽命比齊國先君胡公靜還長,以利于國家。”景公說:“好??!你再祝愿祝愿吧!”邑人說:“讓您的后嗣都像我這么大年紀?!本肮f:“好??!你再祝愿祝愿吧!”邑人說:“讓您不要得罪百姓!”景公說:“確實有百姓得罪君主的,哪里有君主得罪百姓的呢?”晏子聽后勸諫說:“您錯了。那些疏遠的人有罪,親近的人去處治他們;低賤的人有罪,尊貴的人去處治他們;君主得罪了百姓,誰將處治他們呢?我冒昧地問一問:夏桀和商紂,是被君主殺的呢,還是被百姓殺的呢?”景公說:“我太固鄙了?!庇谑前邀溓鹳p賜給邑人做食邑。
景公聽信楚國巫者之言,想讓五帝之神幫助自己彰明道德,降福給自己,以成就帝王之業(yè),并為此舉行齋戒活動。晏子對此給予批評,指出:古代成就帝王之業(yè)的人,道德淳厚,品行廣博,不慢行而繁祭,不輕身而恃巫,因此能得到人民的擁戴。如今齊國政治混亂,行為邪僻,拋棄賢人,信用巫者,絕難成就帝王之業(yè)。這種重人事輕鬼神的思想是難能可貴的。
楚巫微導裔款以見景公,侍坐三日,景公說之。楚巫曰:“公,明神之主,帝王之君也。公即位十有七年矣,事未大濟者,明神未至也。請致五帝以明君德。”景公再拜稽首。楚巫曰:“請巡國郊以觀帝位。”至于牛山而不敢登,曰:“五帝之位在于國南,請齋而后登之?!惫俟俟S具于楚巫之所,裔款視事。
【注釋】
楚巫微:楚國的巫者名叫微。巫,古代以舞降神代人祈禱的人。裔款:齊景公臣。
侍坐:在尊者旁邊陪伴侍奉。
濟:成,成功。
稽(qǐ)首:古代一種最隆重的跪拜禮,叩頭至地。
牛山:山名,在臨淄南。
視事:治事。指處理齋戒之事。
【譯文】
楚國的巫者微由裔款引導去見景公,陪伴了三天,景公很喜歡他。楚國巫者說:“您是英明神圣的君主,是可以稱帝稱王的君主。您在位十七年了,可是事業(yè)沒有取得大成就,這是因為神明沒有來幫助您。請讓我請來五帝之神,以便使您的圣德彰明。”景公聽罷拜了兩拜,叩頭于地。楚國巫者說:“請讓我到都城郊外去巡行,以便觀察五帝之神的方位。”到了牛山,可是不敢登上去,說:“五帝之神的方位在城南,請齋戒以后再登上去?!本肮钊撼及俟俟┙o齋戒用的東西,送到楚國巫者的住所去,讓裔款處理齋戒事務。
晏子聞而見于公曰:“公令楚巫齋牛山乎?”公曰:“然。致五帝以明寡人之德,神將降福于寡人,其有所濟乎!”晏子曰:“君之言過矣。古之王者,德厚足以安世,行廣足以容眾。諸侯戴之,以為君長;百姓歸之,以為父母。是故天地四時,和而不失;星辰日月,順而不亂。德厚行廣,配天象時,然后為帝王之君,明神之主。古者不慢行而繁祭,不輕身而恃巫。今政亂而行僻,而求五帝之明德也;棄賢而用巫,而求帝王之在身也。夫民不茍德,福不茍降。君之帝王,不亦難乎?惜夫!君位之高,所論之卑也?!?/span>
【注釋】
配天象時:指與天地合德,與四時相符。
慢行:行為怠惰。
輕身:輕視自身的努力。
茍德:隨便感恩戴德。茍,隨便,不嚴肅。
【譯文】
晏子聽到這事以后,就去見景公,說:“您讓楚國巫者在牛山那里齋戒嗎?”景公說:“是的。想請五帝之神來幫助我,以便讓我的道德彰明,神靈將降福給我,大概會對我有所補益吧!”晏子說:“您的話錯了。古代稱王的,道德淳厚,足以使社會安定;品行廣博,足以包容眾人。諸侯們愛戴他,把他當成君長;百姓們歸附他,把他當成父母。因此,天地四時,和諧而不失次序;日月星辰,依次運行而不混亂。
道德淳厚,品行廣博,與上天同德,與四時相符,然后才能成為稱帝稱王的國君,成為英明神圣的君主。古時候不行事簡慢而祭祀頻繁,不輕視自身的努力而依仗巫者的求?!,F(xiàn)在政治混亂,行為邪僻,卻祈求五帝之神使自己道德彰明;拋棄賢人,任用巫者,卻祈求古代帝王幫助自己。
百姓不會隨便對君主感恩戴德,福不會隨便降到君主身上。
您想稱帝稱王,不是很難嗎?可惜?。∧牡匚缓芨哔F,可是言論卻很卑下?!惫唬骸耙峥钜猿酌讶嗽唬骸噰L見而觀焉?!讶艘姸f之,信其道,行其言。今夫子譏之,請逐楚巫而拘裔款?!标套釉唬骸俺撞豢沙?。”公曰:“何故?”對曰:“楚巫出,諸侯必或受之。今信之以過于內(nèi),不知 ;出以易諸侯于外,不仁。請東楚巫而拘裔款?!惫唬骸爸Z。”故曰送楚巫于東,而拘裔款于國也。
【注釋】
譏:批評。
知:同“智”,聰明。
易諸侯:使諸侯輕信。
諾:應答聲。
【譯文】
景公說:“裔款把楚國巫者推薦給我,說:‘您姑且見見他,觀察觀察他。’我見了他,很喜歡他,相信了他的道術(shù),按照他的話做了。現(xiàn)在先生您批評我,請讓我驅(qū)逐楚國巫者,拘捕裔款?!标套诱f:“楚國巫者不能驅(qū)逐出去。”景公說:“為什么?”晏子回答說:“如果楚國巫者被驅(qū)逐出去,其他諸侯必定有人收留他。您相信了他,因而在國內(nèi)鑄成過錯,這是不明智的;驅(qū)逐他出境,讓其他諸侯輕信他的話,這是不仁德的。請您把楚國巫者遷移到東方海濱去,拘捕裔款?!本肮f:“好吧?!碑敿窗殉渍咚偷綎|方海濱去,同時把裔款拘捕在都城里。
久旱不雨本是自然現(xiàn)象,景公卻聽信卜者之言,想去祭祀靈山、河伯以除災。晏子以天久不雨因而對靈山、河伯同樣有害為據(jù),說明祭祀靈山、河伯無益,從而制止了祭祀活動。
齊大旱逾時,景公召群臣問曰:“天不雨久矣,民且有饑色。吾使人卜,云祟在高山廣水。寡人欲少賦斂以祠靈山,可乎?”群臣莫對。晏子進曰:“不可,祠此無益也。夫靈山固以石為身,以草木為發(fā)。天久不雨,發(fā)將焦,身將熱,彼獨不欲雨乎?祠之無益?!?/span>
【注釋】
逾時:超過了季節(jié)。
祟:作祟,指降下災禍。
靈山:指有靈應的山。
固:本來。
【譯文】
齊國遇到大旱,過了下雨的季節(jié)仍不下雨,景公召集群臣問道:“天不下雨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百姓將有饑餓之色。
我讓人占卜,說是高山大河之神降下的災禍。我想稍微征收點賦稅,用這些錢財祭祀靈山,可以嗎?”群臣沒有人回答。晏子上前回答說:“不可以。祭祀靈山?jīng)]有好處。靈山本來以石頭為身軀,以草木為毛發(fā)。天很長時間不下雨,它的毛發(fā)將被曬焦,身軀將被曬熱,它難道就不希望下雨嗎?所以祭祀它沒有好處?!惫唬骸安蝗唬嵊艉硬?,可乎?”晏子曰:“不可。河伯以水為國,以魚鱉為民,天久不雨,泉將下,百川竭,國將亡,民將滅矣,彼獨不欲雨乎?祠之何益?”
【注釋】
不然:不這樣。
河伯:河神名。河,黃河。
【譯文】
景公說:“如果不祭祀靈山,我想去祭祀河神,可以嗎?”晏子說:“不可以。河神以水為國家,以魚鱉為百姓。
天很長時間不下雨,泉水將下降,川流將干枯,它的國家將滅亡,它的百姓將滅絕,它難道就不希望下雨嗎?祭祀它有什么好處?”景公曰:“今為之奈何?”晏子曰:“君誠避宮殿暴露,與靈山河伯共憂,其幸而雨乎!”
【注釋】
避宮殿:離開宮殿。暴(pù)露:指住在露天下。
【譯文】
景公說:“那么現(xiàn)在應該怎么辦?”晏子說:“您如果離開宮室,到露天居住,跟靈山河神共同為干旱憂慮,或許僥幸能下雨吧!”于是景公出,野居暴露。三日,天果大雨,民盡得種時。景公曰:“善哉,晏子之言!可無用乎?其維有德?!?/span>
【注釋】
種時:播種。時,通“蒔”,種植。
【譯文】
于是景公出宮,到野外住在露天下。過了三天,天果然下了大雨,百姓全都得以播種了。景公說:“晏子的話真好啊!怎么可以不聽他的呢?他是有功德的?!?/span>
景公想長久地保住國家并傳給子孫后代。晏子認為,君主只有自始至終做善事,才能長久地保住國家。他以齊桓公的事例為證,闡明始終為善的重要:當桓公任用賢人、崇尚道德時,被滅亡的諸侯國靠了他得以保存,處境危險的諸侯國靠了他得以安定,百姓都喜歡他的政令,世人都推崇他的品德;當他晚年道德荒怠、縱情享樂、任用讒佞時,百姓都對他的政令感到痛苦,世人都責備他的品行,最后落得個身死不得發(fā)喪的下場。批評景公面對百姓如同面對仇敵,躲避善行如同躲避炎熱,政治混亂,危及賢人,違背民心,禍將及身。告誡景公要加以節(jié)制。
景公觀于淄上,與晏子閑立。公喟然嘆曰 :“嗚呼!使國可長保而傳于子孫,豈不樂哉?”晏子對曰:“嬰聞明王不徒立,百姓不虛至。今君以政亂國、以行棄民久矣,而聲欲保之,不亦難乎?嬰聞之,能長保國者,能終善者也。諸侯并立,能終善者為長;列士并學,能終善者為師。
昔先君桓公,其方任賢而贊德之時,亡國恃以存,危國仰以安,是以民樂其政,而世高其德。行遠征暴,勞者不疾 ;驅(qū)海內(nèi)使朝天子,而諸侯不怨。
當是時,盛君之行不能進焉。及其卒而衰,怠于德而并于樂,身溺于婦侍,而謀因豎刁,是以民苦其政,而世非其行。故身死于胡宮而不舉,蟲出而不收。當是時也,桀、紂之卒不能惡焉。《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荒芙K善者,不遂其君。今君臨民若寇讎,見善若避熱,亂政而危賢,必逆于眾。肆欲于民,而誅虐于下,恐及于身。嬰之年老,不能待于君使矣。行不能革,則持節(jié)以沒世耳。”
【注釋】
淄上:淄水岸邊。上,邊,畔。
喟(kuì)然:嘆氣的樣子。
終善:始終為善。
列士:眾多讀書人。列,眾。
勞者:受勞苦的人。疾:痛恨。
海內(nèi):四海之內(nèi)。此指全國諸侯。
進:超過。
豎刁:內(nèi)豎名叫刁,齊桓公時的宦官?;腹篮螅c易牙等作亂。
胡宮:一名壽宮,齊宮室名。不舉:指不能發(fā)喪。
蟲出:尸蟲出戶。《史記·齊世家》載,因豎刁等人為亂,桓公尸體停在床上六十日,尸蟲從門口爬了出來。
?“靡不”二句:所引詩句見《詩·大雅·蕩》。大意是:沒有誰做善事沒有一個開始,但很少有能堅持到底的。靡,沒有誰。初,開始。鮮,少??耍軌?。
不遂其君:不能終其君位。遂,終,完了。
寇讎:仇敵。
革:更改。
持節(jié):加以節(jié)制。沒世:等于說“終其一生”。
【譯文】
景公到淄水邊觀賞,跟晏子悠閑地站在岸邊。景公嘆息著說:“哎!假如國家可以長期保持住,并且傳給子孫后代,難道不是很高興嗎?”晏子回答說:“我聽說英明的君主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當?shù)模傩詹皇瞧桨谉o故就來歸附的?,F(xiàn)在您用政令把國家搞亂、用行為把百姓丟失掉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可是還說想保持住國家,不是很難嗎?我聽說過,能夠長期保持住國家的,是能夠始終行善的人。各國諸侯并存,能夠始終行善的才能當首領(lǐng);眾多讀書人一塊學習,能夠始終行善的才能當老師。從前我們的先君桓公,當他任用賢人崇尚道德的時候,被滅亡的國家靠了他才得以恢復,處境危險的國家依仗他才得以安定,因此人民喜歡他的政令,世人推崇他的道德。他去遠方征討殘暴的人,受勞苦的人都不痛恨他;驅(qū)使天下諸侯讓他們?nèi)コ葜芴熳?,諸侯們都不怨恨他。這時,盛德之君的行為也不能超過他。等到他最后衰微的時候,道德荒怠,縱情享樂,自身沉溺于女色,謀劃全靠豎刁,因此人民對他的政令感到痛苦,世人都責備他的品行。所以他自己死在胡宮里而不能發(fā)喪,尸體生的蛆蟲爬出門外而得不到收殮。這時,夏桀、商紂的死亡也不能比這更悲慘了?!对姟飞险f:‘沒有誰向善沒個開始,很少有人能堅持到底?!荒苄猩频降椎?,不能始終做君主。
現(xiàn)在您面對人民就像面對仇敵一樣,看見善行就像躲避炎熱一樣,搞亂了政治,危害到賢人,必定違背民心。對人民隨心所欲地搜刮財物,對下屬殘暴地誅殺,恐怕您自身要趕上禍患的。我年老了,不能供您使喚了。您的行為如果不能改變,那就加以節(jié)制,以便終生保持住國家?!?/span>
有生則有死,本是生命的必然規(guī)律,景公卻為終將身死而悲傷。兩個諂諛之臣也陪著哭泣。晏子指出,賢德之君、勇武之君尚且不能永遠守住國家,終究要死去,何況不仁之君呢!
景公游于牛山,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艾孔、梁丘據(jù)皆從而泣,晏子獨笑于旁。公刷涕而顧晏子曰 :“寡人今日游,悲,孔與據(jù)皆從寡人而涕泣,子之獨笑,何也?”晏子對曰:“使賢者常守之,則太公、桓公將常守之矣;使勇者常守之,則靈公、莊公將常守之矣。數(shù)君者將常守之,則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
以其迭處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獨為之流涕,是不仁也。不仁之君見一,諂諛之臣見二,此臣之所以獨竊笑也?!?/span>
【注釋】
牛山:山名,在山東臨淄南。
滂滂:本是水流大的樣子。這里形容嚴整強大。按《韓詩外傳》卷十引作“奈何去此堂堂之國而死乎”。
刷:擦拭。
太公:齊太公姜尚,齊國始封君。
靈公:齊靈公,名環(huán),莊公之父,公元前581— 前554 年在位。
迭:更迭,輪流。
竊:私下。
【譯文】
景公到牛山上游玩,向北望著齊國都城流下了眼淚,說:“為什么要離開這堂堂大國而死呢?”艾孔、梁丘據(jù)都陪著哭泣,只有晏子在一旁獨自發(fā)笑。景公擦掉眼淚,回頭看著晏子說:“我今天出游很悲傷,艾孔和梁丘據(jù)都陪著我流下了眼淚,您卻獨自發(fā)笑,這是為什么?”晏子回答說:“假使賢德的人永遠守住國家,那么太公、桓公將會永遠守住國家;假使勇武的人永遠守住國家,那么靈公、莊公將會永遠守住國家。這幾位君主假若能常守國家,那么您怎么能得到這個位置而為君主呢?因為他們交替當君主,交替離開君位,這才傳到您這里;可是只有您為此而流淚,這是不仁德的。我看到了一位不仁德的君主,看到了兩個阿諛諂媚的臣子,這就是我獨自私下發(fā)笑的原因啊?!?/span>
景公一連三次講錯話,晏子分別予以批評。針對景公長生不死的幻想,晏子指出,不管是仁者還是不仁者,最終都會死,這是自然規(guī)律。關(guān)于君臣之間“和”與“同”的問題,晏子的論述更為精辟。他以調(diào)和五味為喻:“君甘則臣酸,君淡則臣咸?!币馑际牵疾粦晃俄槒木?、投其所好,而應進逆耳忠言,匡君過失,這才叫和諧;如果“君甘亦甘”,一味順從君,那只能叫做“同”。在對待彗星等異常天象問題上,晏子雖然也認為是上天用以警示下民的,但他更強調(diào)人為的努力:君主如果修文德,任賢人,遠讒佞,災星自然會消失。
景公出游于公阜,北面望,睹齊國,曰:“嗚呼!使古而無死,何如?”晏子曰:“昔者上帝以人之沒為善,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若使古而無死,太公、丁公將有齊國,桓、襄、文、武將皆相之,君將戴笠衣褐,執(zhí)銚耨以蹲行畎畝之中,孰暇患死?”公忿然作色,不說。
【注釋】
公阜:齊地名。
北面:面向北。
沒:通“歿”,死。
丁公:名伋,太公之子。
桓、襄、文、武:都是齊國國君。相:當相。
褐:粗毛編織的衣服,古代平民所穿。
銚耨(qáonòu):泛指農(nóng)具。銚,大鋤。耨,短把兒的鋤,小手鋤。畎(quǎn)畝:田野。
【譯文】
景公到公阜游玩,向北望去,看到了齊國都城,說:“哎!假使自古以來沒有死亡,該怎么樣呢?”晏子說:“從前天帝把人的死亡當成好事,仁德的人可以在地下安息,不仁德的人可以在地下藏伏。假如自古以來沒有死亡,那么太公、丁公將永遠享有齊國,桓公、襄公、文公、武公都只能做他們的相,您將戴著斗笠,穿著布衣,手持農(nóng)具,在田野里勞作,哪里還有工夫憂慮死亡呢?”景公氣忿地變了臉色,很不高興。
無幾何,而梁丘據(jù)御六馬而來。公曰:“是誰也?”晏子曰:“據(jù)也?!惫唬骸昂沃俊痹唬骸按笫疃柴Y,甚者馬死,薄者馬傷,非據(jù)孰敢為之?”公曰:“據(jù)與我和者夫!”晏子曰:“此所謂同也。
所謂和者,君甘則臣酸,君淡則臣咸。今據(jù)也,君甘亦甘,所謂同也,安得為和?”公忿然作色,不說。
【注釋】
無幾何:沒多久。
和:和諧。
同:相同。指所好相同。
?“群甘”二句:比喻說法,意謂臣不應一味順從君,而應匡其過失,這樣才能配合好。
【譯文】
沒多久,梁丘據(jù)駕著六匹馬拉的車從遠處來了。景公說:“這人是誰呀?”晏子說:“是梁丘據(jù)?!本肮f:“您怎么知道的?”晏子說:“天氣酷熱卻趕馬奔馳,嚴重的馬會死掉,輕的馬也會受傷,如果不是梁丘據(jù),誰敢這么干?”景公說:“梁丘據(jù)是跟我和諧的人??!”晏子說:“這叫做相同。所謂和諧,拿味道作比方,君主如果是甜的,那么臣子應該是酸的;君主如果是淡的,那么臣子應該是咸的。
現(xiàn)在梁丘據(jù)這個人,君主是甜的,他也是甜的,這是所謂相同,怎么能夠算得上和諧?”景公氣忿地變了臉色,很不高興。
無幾何,日暮,公西面望,睹彗星,召伯常騫使禳去之。晏子曰:“不可。此天教也。日月之氣,風雨不時,彗星之出,天為民之亂見之,故詔之妖祥,以戒不敬。今君若設文而受諫,謁圣賢人,雖不去彗,星將自亡。今君嗜酒而并于樂,政不飾而寬于小人,近讒好優(yōu),惡文而疏圣賢人,何暇在彗,茀又將見矣!”公忿然作色,不說。
【注釋】
伯常騫:名騫,字伯常。禳(ránɡ):祈禱除災。
見(xiàn):出現(xiàn),顯示。
妖祥:偏指妖,妖異。
設文:指修文德。
謁:拜見。此指求教。
飾:通“飭”,整頓。
優(yōu):倡優(yōu)。
茀(bèi):同“孛”,彗星的一種。古人把尾巴拖得較短的彗星叫“茀”或“孛”。
【譯文】
沒多久,天黑了,景公向西望去,看到了彗星,就召來伯常騫,讓他祈禱除掉彗星。晏子說:“不可以這樣做。
這是上天在教誨人啊。日月出現(xiàn)圓暈,風雨失調(diào),彗星出現(xiàn),這是上天因為民間混亂顯現(xiàn)的征兆,是上天故意顯示這些不祥的景象,來警誡人們的不恭敬行為。現(xiàn)在您如果修文德納諫言,求教圣人賢人,即使不祈禱除掉彗星,彗星也將自行消失?,F(xiàn)在您好酒貪杯,縱情作樂,不整頓政治,對小人寬容,親近讒佞,喜歡倡優(yōu),厭惡文德,疏遠圣人賢人,哪里只是有彗星,孛星也將出現(xiàn)了!”景公氣忿地變了臉色,很不高興。
及晏子卒,公出屏而泣曰:“嗚呼!昔者從夫子而游公阜,夫子一日而三責我,今誰責寡人哉?”
【注釋】
夫子:對男子的尊稱,略等于說“先生”。
【譯文】
等到晏子死了,景公從屏門內(nèi)出來,哭著說:“唉!從前我?guī)е壬喂?,先生一天之?nèi)三次責備我,現(xiàn)在誰還能責備我呢?”
針對景公出游見到死尸后的冷漠態(tài)度,晏子列舉齊桓公出游時給挨餓者食物、給患病者錢財?shù)葠勖裥袨?,批評景公出游把沿途百姓弄得財盡力竭,饑寒凍餓,死尸遍地,喪失了當君主的原則,迫使景公采取了一些補救措施。
景公游于寒涂,睹死胔,默然不問。
晏子諫曰:“昔吾先君桓公出游,睹饑者與之食,睹疾者與之財;使令不勞力,藉斂不費民。
先君將游,百姓皆說曰:‘君當幸游吾鄉(xiāng)乎!’今君游于寒涂,據(jù)四十里之氓,殫財不足以奉斂,盡力不能周役。民氓饑寒凍餒,死胔相望,而君不問,失君道矣。財屈力竭,下無以親上;驕泰奢侈,上無以親下。上下交離,此三代之所以衰也。
今君行之,嬰懼公族之危,以為異姓之福也?!惫唬骸叭?。為上而忘下,厚藉斂而忘民,吾罪大矣?!庇谑菙克烂h,發(fā)粟于民,據(jù)四十里之氓,不服政其年,公三月不出游。
【注釋】
涂:同“途”,道路。
死胔(zì):死尸。胔,有腐肉的尸體,即尚未腐爛的尸體。
不勞力:不使民力過勞。
不費民:不多耗費民財。
氓(ménɡ):民,百姓。
殫:盡,用盡。
周役:應付完徭役。周,遍。
行之:指蹈三代衰亡的覆轍。
異姓:別姓。此指田氏。
其(jī)年:一周年。其,通“期”。
【譯文】
景公到嚴寒的道路上游玩,看到了死尸,默默無言,不予理會。
晏子勸諫說:“從前我們的先君桓公出游,看到饑餓的人,給他們食物;看到有病的人,給他們錢財;役使人民,不讓他們過于勞苦;收斂賦稅,不讓人民耗費過多錢財。
先君將要出游的時候,百姓都高興地說:‘君主大概會到我們這里游玩吧!’現(xiàn)在您在嚴寒的道路上游玩,整個四十里之內(nèi)的百姓,把錢財全部拿出來都不夠您收斂,把力氣全部使出來也不能應付完您的徭役。百姓挨餓受凍,死尸到處可見,可是您卻不予理會,這就喪失了當君主的原則了。財力枯竭,下級就沒有辦法熱愛上級;放縱奢侈,上級就沒有辦法熱愛下級。上下離心離德,君臣無親無愛,這是夏、商、周三代之所以衰亡的原因?,F(xiàn)在您重蹈三代衰亡的覆轍,我擔心您的宗族將有危險,這樣就是為異姓之人造福了?!本肮f:“是的。當君主卻忘記了下屬,加重賦稅卻忘記了百姓,我的罪過大了?!庇谑窍铝钍諝毸朗贸黾Z食給百姓,整個四十里之內(nèi)的百姓,一年不服役,景公自己三個月不出游。
景公身穿狐裘詫怪下雪三天而天不寒冷,晏子以古代賢君“飽而知人之饑,溫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勞”,批評景公不知百姓饑寒困苦,促使景公施行了一些善政。
景公之時,雨雪三日而不霽。公被狐白之裘坐堂側(cè)陛。晏子入見,立有間,公曰:“怪哉!雨雪三日而天不寒?!标套訉υ唬骸疤觳缓酰俊惫?。
晏子曰:“嬰聞古之賢君,飽而知人之饑,溫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勞。今君不知也?!惫唬骸吧啤?/span>
寡人聞命矣。”
【注釋】
雨(yù)雪:下雪。雨,降,落。霽(jì):雨后或雪后天轉(zhuǎn)晴。
被:同“披”。狐白之裘:用狐貍腋下的白皮毛制作的皮衣。
有間(jiān):一會兒。
聞命:接受命令或教導。
【譯文】
景公在位的時候,一連下了三天雪仍不天晴。景公披著用狐貍腋下的白皮毛制作的皮衣,坐在殿堂側(cè)邊的臺階上。晏子進去見景公,站了一會兒,景公說:“真奇怪呀!
下了三天雪可是天氣卻不寒冷?!标套踊卮鹫f:“天氣真的不寒冷嗎?”景公笑了。晏子說:“我聽說古代的賢明君主,自己吃飽了,卻知道有人在挨餓;自己穿暖了,卻知道有人在受凍;自己安逸了,卻知道有人在受勞苦?,F(xiàn)在您不知道這些啊?!本肮f:“您說得好。我受教了。”乃出裘發(fā)粟,與饑寒。令所睹于涂者,無問其鄉(xiāng);所睹于里者,無問其家;循國計數(shù),無言其名。士既事者兼月,疾者兼歲。
【注釋】
里:古代戶籍管理的單位,先秦二十五家為里。
循國:在國內(nèi)巡視。循,通“巡”。
兼月:兩個月。此指給兩個月的糧食。下句“兼歲”指給兩年的糧食。
【譯文】
景公于是下令拿出皮衣,發(fā)放糧食,給那些挨餓受凍的人。下令在道上看到這些人,不要問他們是哪個鄉(xiāng)的;在村里看到這些人,不要問他們家在哪里;在國內(nèi)巡視,統(tǒng)計這些人的數(shù)目,不要他們說出姓名來。士已經(jīng)擔任職務的,給兩個月的糧食;有病的,給兩年的糧食。
孔子聞之曰:“晏子能明其所欲,景公能行其所善也。”
【譯文】
孔子聽到這事以后說:“晏子能夠表明自己所希望的事情,景公能夠去做自己認為美好的事情?!?/span>
星辰的運行本有各自的規(guī)律。古人迷信,認為熒惑(即火星)乃不祥之星,它出現(xiàn)于某星宿,預示著上天將對與該星宿相應的州國有所懲罰。景公對熒惑停留在虛宿(齊國的分野)感到驚異,擔心齊受天罰。晏子歷數(shù)其過錯表明齊當受天罰:行善的不被任用,政令不得實行;疏遠賢人,任用讒佞;百姓怨恨國君,國君自求吉祥;碌碌無為,趨于滅亡。建議景公平反冤獄,散發(fā)官府錢財,賑濟孤寡,敬養(yǎng)老人。做到這些,百惡皆可祛除。
景公之時,熒惑守于虛,期年不去。公異之,召晏子而問曰:“吾聞之,人行善者天賞之,行不善天殃之。熒惑,天罰也。今留虛,其孰當之?”晏子曰:“齊當之?!?/span>
【注釋】
熒惑守于虛:火星居于虛宿的位置。熒惑,即行星中的火星。虛,二十八星宿中的虛宿。古代迷信說法,認為熒惑乃不祥之星,它出現(xiàn)于某方,預示上天將有所懲罰。
【譯文】
景公在位的時候,火星停留在虛宿的位置上,一年也不離開。景公感到驚異,召來晏子問道:“我聽說過,行善的人,上天就賞賜他;不行善的人,上天就讓他遭殃?;鹦?,是上天將實行懲罰的標志。現(xiàn)在它停留在虛宿的位置上,誰將受懲罰?”晏子說:“齊國將受懲罰?!惫徽f,曰:“天下大國十二,皆曰諸侯,齊獨何以當?”晏子曰:“虛,齊野也。且天之下殃,固于富強。為善不用,出政不行;賢人使遠,讒人反昌;百姓疾怨,自為祈祥;錄錄強食,進死何傷?是以列舍無次,變星有芒 ;熒惑回逆,孽星在旁。有賢不用,安得不亡?”
【注釋】
虛,齊野也:虛宿是齊國的分野。古人把天上的星宿分別指配于地上的州國,稱某星宿是某州國的分星或分野。虛宿正是齊國的分野,熒惑居于虛宿,預示齊國將有災異。
錄錄:同“碌碌”,平庸,無所作為。
列舍:列宿,眾星宿。次:古代把天上黃道附近的一周天分為十二等分,叫十二次,每一次都有二十八宿中的某些星宿作為標志。
變星:指彗星。
回:返回。逆:迎著,預先。這句意思是,熒惑返回到齊的分野,預先顯示不祥之兆。
孽星:妖星,不吉祥之星。
【譯文】
景公不高興地說:“天下的大國有十二個,都是諸侯,為什么偏偏只有齊國受懲罰?”晏子說:“虛宿,是齊國的分野。況且,上天降下災禍,本來要降給富強的國家,因為它依仗富強為非作歹?,F(xiàn)在的齊國,行善的不被任用,政令不能實行;賢人被疏遠,讒人反倒得意洋洋;百姓怨恨君主,君主卻為自己祈禱吉祥;飽食終日,碌碌無為,走向滅亡,何曾感傷?因此眾星宿都亂了次序,彗星出現(xiàn)放射光芒;火星回返預示災禍,妖星經(jīng)常守在齊的分野旁。有賢人卻不任用,怎么能不滅亡?”公曰:“可去乎?”對曰:“可致者可去,不可致者不可去?!惫唬骸肮讶藶橹艉??”對曰:“盍去冤聚之獄,使反田矣;散百官之財,施之民矣;振孤寡而敬老人矣。夫若是者,百惡可去,何獨是孽乎?”
【注釋】
盍(hé):何不。
是:此,這個。
【譯文】
景公說:“可以讓它離開嗎?”晏子回答說:“可以招來的,也可以讓它離開;不可以招來的,也不可以讓它離開?!本肮f:“我應該怎么做?”晏子回答說:“您何不平反冤獄,讓受冤屈的人回去種田;散發(fā)官府的錢財,施舍給人民;救濟孤兒寡婦,敬養(yǎng)老人。如果這樣做了,各種邪惡都可以去掉,豈只是這個妖星呢?”公曰:“善?!毙兄拢鵁苫筮w。
【譯文】
景公說:“您說得好?!边@樣做了三個月,火星就移走了。
一個平民無意間嚇跑了齊景公要射的鳥,景公就命令官吏殺死他。如此草菅人命,晏子批評說:賞賜無功者叫做混亂,懲罰無辜者叫暴虐;君主放縱私欲,輕易殺人,毫無仁慈之心;禽獸本是供養(yǎng)人民的,不應因此而苛酷對待人民。
景公射鳥,野人駭之。公怒,令吏誅之。
【注釋】
野人:郊野之人。此指百姓。
【譯文】
景公正要射鳥,一個普通百姓把鳥嚇跑了。景公大怒,命令官吏殺死他。
晏子曰:“野人不知也。臣聞賞無功謂之亂,罪不知謂之虐。兩者,先王之禁也。以飛鳥犯先王之禁,不可。今君不明先王之制,而無仁義之心,是以從欲而輕誅。夫鳥獸,固人之養(yǎng)也,野人駭之,不亦宜乎?”公曰:“善。自今已后,弛鳥獸之禁,無以苛民也。”
【注釋】
罪:治罪,處罰。
從欲:縱欲。從,同“縱”。
人之養(yǎng):供養(yǎng)人民。
弛:放松,放寬。
苛民:苛酷地對待百姓。
【譯文】
晏子說:“這個百姓不知道您在射鳥啊。我聽說賞賜沒有功勞的人,叫做混亂;懲罰不了解實情的人,叫做暴虐。
這兩樣,是先王的禁忌。因為一只飛鳥就違犯先王的禁忌,是不可以的?,F(xiàn)在您不明白先王的制度,而且沒有仁義之心,所以才隨心所欲,輕易殺人。鳥獸,本來就是供養(yǎng)人民的,百姓嚇跑它,不是應該的嗎?”景公說:“您說得好。從今以后,放寬有關(guān)鳥獸的禁令,不要因此而苛酷地對待百姓。”
景公因為愛馬暴死而命人肢解養(yǎng)馬人。晏子以堯、舜從不肢解人巧妙地阻止了這一殘暴行為;又貌似歷數(shù)養(yǎng)馬人罪狀而實則批評景公過錯,迫使景公赦免了養(yǎng)馬人。
景公使圉人養(yǎng)所愛馬,暴死。公怒,令人操刀解養(yǎng)馬者。是時晏子侍前,左右執(zhí)刀而進,晏子止而問于公曰:“堯、舜支解人,從何軀始?”公矍然曰 :“從寡人始?!彼觳恢Ы?。公曰:“以屬獄?!标套釉唬骸按瞬恢渥锒?。臣為君數(shù)之,使知其罪,然后致之獄。”公曰:“可。”
【注釋】
圉(yǔ)人:養(yǎng)馬的人。
暴:突然。
解:肢解。古代酷刑,先砍斷人的四肢,然后再砍頭。
支解:同“肢解”。
矍(jué)然:驚恐的樣子。
從寡人始:景公的回答似是答非所問,其實,這是景公猛然醒悟到堯、舜從不肢解人,倉猝間作出的回答。
屬(zhǔ):委托,交付。獄:獄吏。
數(shù)(shǔ):數(shù)說,列舉。
【譯文】
景公讓養(yǎng)馬人喂養(yǎng)自己所喜愛的馬,馬突然死了。景公大怒,命令人拿刀肢解養(yǎng)馬人。這時晏子正陪伴著景公,景公的近侍拿著刀往前走,晏子制止住他們,向景公問道:“古時候堯、舜肢解人,先從身體的哪一部分開始?”景公猛然醒悟到堯、舜從不肢解人,吃驚地說:“肢解人的事從我開始。”于是就不再肢解了。景公說:“把他交給獄吏治罪。”晏子說:“這樣,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被處死的。
我替您數(shù)說他的罪狀,讓他知道自己的罪過,然后再把他交給獄吏治罪?!本肮f:“可以?!标套訑?shù)之曰:“爾罪有三:公使汝養(yǎng)馬而殺之,當死罪一也。又殺公之所最善馬,當死罪二也。使公以一馬之故而殺人,百姓聞之,必怨吾君;諸侯聞之,必輕吾國。汝殺公馬,使怨積于百姓,兵弱于鄰國,當死罪三也。今以屬獄。”公喟然嘆曰:“夫子釋之!夫子釋之!勿傷吾仁也?!?/span>
【譯文】
晏子數(shù)說養(yǎng)馬人道:“你的罪狀有三條:君主讓你養(yǎng)馬,你卻把馬養(yǎng)死了,這是第一條應該處死的罪狀。你養(yǎng)死的又是君主最喜愛的馬,這是第二條應該處死的罪狀。
讓君主因為一匹馬的緣故而殺人,百姓聽說了,一定怨恨我們君主;諸侯們聽說了,一定輕視我們國家。你養(yǎng)死了君主的馬,讓君主在百姓那里積下怨恨,讓軍隊比鄰國弱,這是第三條應該處死的罪狀。現(xiàn)在把你交給獄吏治罪?!本肮珖@息著說:“先生您放了他!先生您放了他!不要因此損害了我的仁慈?!?/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