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鶴(文)
蕭紅的《春曲》,專寫熱戀時的眉花眼笑、愛不釋手。情到濃時,萬般皆好,好得不講道理。像捏了萬花筒,怎么看都只覺歡喜:
只有愛的踟躕美麗,
三郎,我并不是殘忍,
只喜歡看你立起來又坐下,
坐下又立起,
這其間,
正有說不出的風(fēng)月。
她對三郎(蕭軍)的迷戀,不僅因為他在困厄中給她希望,更因他倆迎面相逢,就撞得天暈地眩:“當(dāng)他愛我的時候,我沒有一點(diǎn)力量,連眼睛都張不開?!?/p>
兩人起先吃住在裴馨園家,蕭紅戒了鴉片。因身無分文,她的住院、生產(chǎn)都有一番曲折艱難,女兒生下來幾天,就送給了公園的臨時看門人。出院后在裴家住久了,裴的妻、母漸生不滿,蕭軍與裴妻激烈爭吵,無奈搬出。
蕭軍未能再給裴馨園當(dāng)助理編輯,失去每月20元固定收入,他倆窮愁潦倒,無家可歸。后來終于謀到教武術(shù)的工作,學(xué)生家住商市街,同意提供住處,兩人總算有了棲身之所。
蕭紅在家做家務(wù),她并非巧婦,起初常把飯煮焦了,火燒熄了,還要日日發(fā)愁無米無柴。也需撂下面子,向同學(xué)、老師借錢。蕭軍終日奔波謀職,當(dāng)雜七雜八的家教,八方借貸。借錢不易,往往只能借到3角5角,借到一元已很稀有,有時候5角錢必須省著用三天。有次在朋友家,見朋友吩咐傭人拿3角錢去買松子當(dāng)零食,蕭紅在一旁暗自著急,對這無謂的奢侈,痛惜不已。
很少女作家有蕭紅那樣深入骨髓的凍、餓經(jīng)歷,她的散文集《商市街》,對那段饑寒交迫的日子,有活靈活現(xiàn)的描寫。《餓》寫她半夜屢次想拿走別人掛在過道門上的“列巴圈”(面包),想到這便是偷,不免心跳耳熱,一次次開門,又退回房內(nèi)。腹中空虛,內(nèi)心掙扎,整夜失眠。天亮了,蕭軍喝杯茶便出門做事,她餓到中午,四肢疲軟,“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氣的皮球。”“我拿什么來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
學(xué)生的姐姐汪林是蕭紅的中學(xué)同學(xué)。汪林家的炸醬面,香味讓人銷魂蝕骨。她身著皮大衣,腳蹬高跟鞋,帶著又飽又暖的慵懶,去看胡蝶的新片。她的紅唇卷發(fā)、長身細(xì)腰,“完全是少女風(fēng)度”,蕭紅自慚形穢,“假若有鏡子讓我照下,我一定慘敗得比三十歲更老?!彼哦q,已覺得自己“只有饑寒,沒有青春。”
好在,感情熾烈時,愛也可以充饑?!爸灰谖疑磉?,餓也不難忍了,肚痛也輕了?!保ā栋峒摇罚┖诿姘欲},你咬一口,我吃一下,鹽抹多了,還能開開玩笑:這樣度蜜月,把人咸死了。偶爾在小飯館奢侈一回,把饅頭、小菜、丸子湯吃飽,再買兩顆糖,一人一顆,真是愜意。
蕭軍回憶,他倆都有“流浪漢”式的性格,從不悲觀愁苦,過得快活而有詩意,“甚至為某些人所羨慕”。有時,蕭軍拿著三角琴,蕭紅扎著短辮,兩人衣履隨意,在街頭且彈且唱,別有一番瀟灑。蕭軍帶著她接觸左翼文化人并開始寫作。偶爾吵架了,兩人搶著喝酒,他又醉又氣,在地上打滾,讓蕭紅心痛也自責(zé)。
時間一長,性格差異導(dǎo)致摩擦漸多。加之,蕭軍是主張“愛便愛,不愛便丟開”的,頗能東鱗西爪地留情。兩人同居那五年多,他在感情上的旁逸斜出,每次都戳得蕭紅流血、顫栗。在上海期間,他們經(jīng)常為此爭吵,蕭軍脾氣暴烈,有時竟將蕭紅打得鼻青臉腫。
1936年,蕭軍的新戀情令蕭紅滿腹愁郁,她有詩《苦杯》,“寫給我悲哀的心”。他給新歡寫情詩,“像三年前寫給我的一樣。也許人人都是一樣!也許情詩再過三年,他又寫給另一個姑娘!”他對那鮮艷的新人抒情,“有誰不愛個鳥兒似的姑娘!有誰忍拒絕少女紅唇的苦!”蕭紅黯然自傷:“我不是少女,我沒有紅唇了。我穿的是從廚房帶來的油污的衣裳。”
《苦杯》之四、五寫道:
已經(jīng)不愛我了吧!
尚與我日日爭吵,
我的心潮破碎了,
他分明知道,
他又在我浸著毒液一般痛苦的心上
時時踢打。
往日的愛人,
為我遮蔽暴風(fēng)雨,
而今他變成暴風(fēng)雨了!
讓我怎樣來抵抗?
敵人的攻擊,
愛人的傷悼。
蕭紅無奈地哀嘆,“我幼時有個暴虐的父親,他和我的父親一樣了!”《苦杯》結(jié)尾,愛情破滅,夢冷心灰,欲哭而“沒有一個適當(dāng)?shù)牡胤健?,“人間對我都是無情了。”
兩蕭到上海后,在魯迅關(guān)懷下,已在文壇站穩(wěn),不再憂心衣食。1935年底出版的《生死場》,更是讓蕭紅被贊譽(yù)包圍,也收獲了許多朋友。但為情所困時,只能獨(dú)咽凄酸。她有時徘徊街頭,也常去魯迅家,身體很差,早生華發(fā)。胡風(fēng)的妻子梅志在《愛的悲劇——憶蕭紅里》說,她在魯迅家見到的蕭紅,有點(diǎn)心不在焉,“形容憔悴,臉都像拉長了。顏色也蒼白得發(fā)青?!濒斞干眢w衰弱,許廣平家事繁多,有一次忍不住向梅志訴苦:“她天天來一坐就是半天,我哪有時間陪她,只好叫海嬰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惱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沒地方去就跑到這兒來,我能向她表示不高興,不歡迎嗎?唉!真沒辦法?!痹S廣平的《追憶蕭紅》提起,有一次為陪蕭紅,沒顧上給魯迅關(guān)窗,致使他感冒發(fā)燒。她由此感慨:“一個人生活的失調(diào),直接馬上會影響到周圍朋友的生活也失了步驟,社會上的人就是如此關(guān)聯(lián)著的?!?/p>
蕭紅才剛剛走到平順處,又遇崎嶇。不過,誰都不輕松呢,她也親眼看到魯迅病危時,許廣平的憂心如焚、勞碌忙亂。一個人走得踉蹌時,固然需要朋友扶持、慰藉,但情感的包包塊塊,最終還得靠自己慢慢掰細(xì)、揉化,旁人難以越俎代庖。蕭紅與許廣平固然親密,當(dāng)她徘徊于一己哀傷、顧影自憐時,卻忽略了對方的感受,甚至干擾到別人的生活而不覺察。不難看出,蕭紅在人際交往里一直沒有克服情緒化與幼稚化傾向。
1936年7月,蕭紅、蕭軍決定暫時分開一年。她去日本后,孤寂無聊,幾番生病,又抽上香煙。寫給蕭軍的信仍充滿思念,常牽掛他的健康、起居。隨后,蕭軍與她初到日本時同住的好友許粵華之間,戀情瘋長。許粵華是兩蕭的朋友黃源之妻,因經(jīng)濟(jì)原因提前回上海。1937年元月初,蕭紅寫下《沙?!罚绽姓f不出的落寞絕望,卻又似乎已經(jīng)被類似重創(chuàng),打擊得有些麻木:“我的胸中積滿了沙石,”“煩惱相同原野上的青草,生遍我的全身了。”
蕭軍回憶,他和許粵華清楚,因為“道義上”的原因他們沒有結(jié)合的可能,所以都同意請蕭紅回來“結(jié)束這種‘無結(jié)果’的戀愛。”1937年初,蕭紅啟程回上海。但感情創(chuàng)痕已深,矛盾依舊,她心緒惡劣。蕭軍則覺得,蕭紅“如今很少能夠不帶醋味說話了”,為著吃醋,“她可以毀滅了一切的同情!”他也幻滅,覺得蕭紅跟尋常女人,到底并無兩樣。
1937年秋,兩蕭在武漢認(rèn)識端木蕻良,后者因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頗受文壇矚目。好友蔣錫金回憶,他們四人曾像兄弟姐妹般親密,端木起初沒有住處,還曾跟蕭紅夫婦同床擠了一晚。端木蕻良曾就讀清華歷史系,他的斯文秀氣,跟蕭軍的粗獷豪放,迥異其趣。他不像蕭軍那樣經(jīng)常貶抑蕭紅,對她還不乏仰慕。她對端木漸生好感,曾在他桌上寫下“恨不相逢未嫁時”,并幾次念給他聽。
1938年初,兩蕭與端木蕻良等作家前往臨汾,又到西安,蕭紅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仍堅決與蕭軍分手。她對聶紺弩傾訴:自己依然愛蕭軍,但做他的妻子太痛苦了,忍受屈辱太久,“我不知道你們男子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氣包,為什么要對自己的妻子不忠實!”
葛浩文的《蕭紅評傳》認(rèn)為:“多年做了他(蕭軍)的傭人、姘婦、密友以及‘出氣包’,”蕭紅理所當(dāng)然想中斷這種關(guān)系,她曾經(jīng)優(yōu)柔寡斷,此時如此堅決,“主要可能是因為端木的關(guān)系?!?/p>
蕭軍幫助蕭紅脫險并涉足寫作,此后他倆被魯迅提攜,一舉成名。蕭紅命運(yùn)的重大轉(zhuǎn)折和她一生最持久的痛楚,都來自蕭軍,可謂成也蕭軍,敗也蕭軍。
蕭紅蕭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