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 句
錢志熙
自永明聲律流行,近體詩逐漸形成。文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由以自然抒發(fā)為主,轉(zhuǎn)向以講究格律、句式的人工鍛煉為主,“法度”的意識逐漸形成。杜甫不僅為近體詩藝術(shù)的重要立法者,并且適時提出“法”這一概念,其自詠則說“法自儒家有”(《偶題》),詢友則曰“佳句法如何”(《寄高三十五》)。至黃庭堅,發(fā)展杜甫的法度理論,將法度與入神作為一對范疇提出來,晚年在向高子勉等青年詩人談詩時,常將法與神并提:如“句法俊逸清新,詞源廣大精神”(《再次前韻贈子勉四首》),“覆卻萬方無準,安排一字有神”(《荊南簽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見惠次韻奉酬四首》),“詩來清吹拂衣巾,句法詞鋒覺有神”(《次韻文少激推官寄贈二首》)。他將法與神放在一起講,對后來的江西詩派、永嘉四靈影響很大,對我們今天的詩詞創(chuàng)作來說,也不失為一個有價值的理論。茲事甚大,未遑細論。以愚觀之,法度的內(nèi)涵雖極豐富,然要義實在鍛煉章句。以當今詩詞存在普遍失范來說,法度之義未明,鍛煉之功未滿,是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
尤其對于初學者來說,可能最迫切的問題還是煉句的問題。故本節(jié)所論,僅在句與煉句的問題。
在寫詩中,究竟語言上最重要的一個單位是什么?這是值得探討的。我們普遍認為詞是由字組成的,句是由詞組成的。組詞自然是組詩之法,造句自然有造句之法。所謂造句之法,相當于詩歌的一種語法。煉字、選詞、造句之法,我們都可以細細地去分析。但我這里要講的是,就詩歌寫作的實際情形來說,稍有創(chuàng)作體會就會發(fā)現(xiàn),在我們能夠感知思維的過程中,詩不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出來的,也不是一個詞、一個詞地組織起來的。大多數(shù)的時候,當我們產(chǎn)生詩興,想要吟哦詩篇時,我們發(fā)現(xiàn)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有一個句子從我們的腦子里涌出來的。
我們對于可能產(chǎn)生的新詩篇的信心,就來自于一個完整的詩句。我們不是一個字、一個詞地尋找詩句,而是一次性涌現(xiàn)出一個句子。從這個意義上講,我認為在實際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句子其實是詩歌語言最重要的單位。這其實是符合我們?nèi)说乃季S心理的,有心理學上的依據(jù)的。有一個心理學的名詞叫“格式塔”,又叫完形心理學。大致是講一種心理現(xiàn)象,是一次出現(xiàn)的。我對這個沒有研究。但寫詩來說,我們剛才講,其實就是完形心理學的問題。如果我們將一句詩看成一個美的形象,這個形象如果很圓滿,很自然,生機活潑,它往往就是一次完成的。再講得形象一點,就是脫胚,一次性脫成,然后慢慢加工,修整。只能是這樣,而不是一塊泥巴、一塊泥巴地粘起來的。等到這個句子出現(xiàn)后,然后再審視它的工拙。如果太不工,太沒有詩意,就應當決絕地將它放棄,重新醞釀新的句子。如果大體上是工的,只有局部還有需要鍛煉的地方,那就繼續(xù)打磨。
對于這種詩句是一次生成的原理,古人雖然沒有明確地論述,但好些創(chuàng)作例子與論詩的話頭都包含這個道理在內(nèi)?!锻踔狈皆娫挕酚涊d:“謝朓嘗語沈約曰:‘好詩圓美流轉(zhuǎn)如脫丸’,故東坡《答王鞏》云:‘新詩如彈丸’。及送歐陽弼云:‘中有清圓句,銅丸飛柘彈?!w詩貴圓熟也?!敝x朓所說的彈丸脫手,其實是形容得到警句的一種完形狀態(tài),是著重在句子上的。蘇軾的“中有清圓句,銅丸飛柘彈”(《新渡寺席上次韻,次韻景貺、陳履常韻,送歐陽叔弼。比來叔弼但袖手傍睨而已,臨別,忽出一篇,頗有淵明風致,坐皆驚嘆》),正是從句子來說的。后來又有彈丸脫手這樣的論詩話頭。葉夢得《石林詩話》云:“彈丸脫手,雖是輸寫便利,動無留礙。然其精圓快速,發(fā)之在手,筠(梁朝詩人王筠)亦未能盡也。然作詩審到此地,豈復更有余事?”按“好詩圓美流轉(zhuǎn)如彈丸”一語,見于《南史·王曇首傳》附《王筠傳》,原是沈約引用謝朓語評王筠詩:筠又嘗為詩呈約,約即報書,嘆詠以為后進擅美……又于御筵謂王志曰:“賢弟子文章之美,可謂后來獨步。謝朓常見語云:‘好詩圓美流轉(zhuǎn)如彈丸?!娖鋽?shù)首,方知此言為實?!?/font>
古代詩人的許多警策之句,名句、雋句,都是這樣寫出來的。但對這種情況的記載,卻比較少。最有名的,我想就是謝靈運夢得“池塘生春草”的例子,鐘嶸《詩品》卷中:《謝氏家錄》云:“康樂每對惠連,輒得佳甸。后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嘗云:‘此語有神助,非我語也。’”
寫詩的人還有夢中得句的事情,更可見詩句一次完成的特點。夢中得句的例子很多,最著名的就是歐陽修《夢中作》:“夜闌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醒無奈客思家?!碧K軾也常有夢中得句,如《夢中絕句》:“楸樹高花欲插天,暖風遲日共茫然。落英滿地君方見,惆悵春光又一年。”蘇軾在海南時,還有一次在肩輿上睡著,夢中“得句”:“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font>
古人寫詩,有兩個詞經(jīng)常使用,一個叫“得句”,一個叫“尋詩”?!暗镁洹钡摹暗谩弊?,帶有獲得的意思。它比較好地表達了詩詞的造句與一般文章的造句不同的特點。它雖然也是主觀努力所得,卻不完全是主觀所能控制的一種寫作行為。
要想寫好詩,首先要“得句”?!暗镁洹币在に伎嗨鳛榛镜膽B(tài)度。陸機《文賦》曾經(jīng)形容思索艱深的情形: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于是沉辭怫悅,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lián)翩,若翰鳥纓繳而墜曾云之峻。
中晚唐與宋代,有苦吟詩派。如晚唐賈島、姚合,宋初九僧,南宋永嘉四靈,甚至江西詩派都有苦吟的特點。我們知道賈島有“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題詩后》)。據(jù)魏泰《臨漢隱居詩話》,是指“獨行潭底影,數(shù)息樹邊身”這兩句。據(jù)說賈島深秋行長安天街,得“落葉滿長安”之句,苦吟不能成一聯(lián),因為注意力過于集中而沖撞京兆車駕。賈島等人的這種作詩態(tài)度,在晚唐時期十分流行,世稱“苦吟派”。其實“苦吟”并非苦吟詩派獨有的作詩態(tài)度,而是所有力求警策的詩人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態(tài)度。只是像李白、蘇軾這樣天才卓越的詩人,其創(chuàng)作詩歌比起那些苦吟派詩人來,要來得自然一些,快捷一些。但詩歌創(chuàng)作的艱難思索、鍛煉精工的基本態(tài)度,與一般的詩人并無太大的差別。唐詩照一般理解,較宋詩為自然。但是唐人做詩的態(tài)度,實比宋人要認真得多。王士源《孟浩然詩集序》:“浩然每為詩,佇興而作,故或遲成?!彼^“佇興”,就是等待靈感的意思。也是指佇滿詩興的意思。這其實并非浩然一人的態(tài)度?!皝信d”應是一般的詩詞寫作都有的態(tài)度。平時養(yǎng)成“佇興”的習慣,才有可能吟出驚人的好句。上引王氏孟集序中,還記載:閑游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聯(lián)詩,次當浩然,曰:“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座嗟其清絕,咸以之閣筆,不復為綴。
永嘉四靈也最喜歡形容他們自己的苦吟的作風:“一月無新句,千峰役瘦形?!保ㄐ煺铡栋紫隆罚翱蛻央S地改,詩思出門多?!保ㄐ飙^《高》)“傳來五字好,吟了半年余?!保ㄎ叹怼都母鹛烀瘛罚耙黄~初落,數(shù)聯(lián)詩已清。”(趙師秀《秋色》)四靈日常論詩,又常舉“得句”一詞為話頭:“得句爭書寫,蛾飛撲滅燈?!保ㄐ煺铡锻w紫芝宿翁靈舒所居》)“問名僧盡識,得句客方閑。”(徐照《靈巖》)“有誰憐靜者,得句不同看?!保ㄐ飙^《送朱嚴伯》)“掩關(guān)人跡外,得句佛香中?!保ㄐ飙^《宿寺》)“冷落生愁思,衰懷得句稀?!保ㄐ飙^《秋夕懷趙師秀》)南宋詩人陳與義還有“書生得句勝得官”(《陳與義集卷十一》)之句,說的也是得到靈感涌現(xiàn)、圓成美妙的好句子。這些都有助于我們理解詩詞寫作中,“得句”的重要性。
所謂鍛煉,第一層意思就是上面所說的得句。但得了句之后,有時是一次性完成,有時還要繼續(xù)錘煉、修改。關(guān)于這一點,古代詩人也經(jīng)常說起。最著名的就是杜甫所說:“陶冶性情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孰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保ā督鈵灐罚┯痔颇┤吮R延讓有句云:“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保ā犊嘁鳌罚耙鞒晌遄志洌闷埔簧??!保ā顿O錢塘路明府》)這里所說,都是得句之后的繼續(xù)錘煉。唐宋人還有“旬鍛月煉”之說,是說旬月之中,反復地修改一首詩,甚至只為求一字之安:唐人雖小詩,必極工而后已。所謂旬鍛月煉,信非虛語。小說崔護題城南詩,其始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東風?!焙笠云湟馕赐辏Z未工,改第三句云:“人面祗今何處去?!鄙w唐人工詩,大率如此。雖有兩今字,不恤也。取語意為主耳。(《筆談》)
可見鍛煉實為唐詩之要法。宋人尚能知,然其用力已漸松懈。故沈氏發(fā)為此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