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漢語沒有完善的敬稱系統(tǒng)。在鄰國語言中，日語和韓語等都有發(fā)達的敬稱系統(tǒng)。以日語為例，“さん”是較為正式的禮節(jié)性稱呼，可加在人名甚至職業(yè)、工作場所之后，如“店員さん”（店員）、“本屋さん”（書店老板、書店工作人員）等，適用于絕大多數(shù)需要表尊敬的場合。
漢語敬稱系統(tǒng)的“缺失”造成極大不便的情況之一，就是青年女性需要敬稱既非上級，也不從事某些具有一定社會地位的職業(yè)（如教師、醫(yī)生、律師、工程師等），而在年齡上與自己有一定差距（ 卻尚未構(gòu)成代際差距），不便直呼其名的男性時。若這位男士是說話人認識的某位女性的丈夫，還可稱為“姐夫、妹夫”。最尷尬的是，若連這層“中介”關(guān)系都沒有，貿(mào)然稱對方為“某哥”，有時就顯得過于親密。而文人間“稱兄道弟”的稱謂又頗有講究，一般不適用于現(xiàn)代口語。陳璧耀先生在《如何稱呼對話雙方的親屬》一文中，已經(jīng)提到文人間被稱為“兄”的對方，是輩分低于自己或年齡小于自己的人，這是類親屬稱謂上傳統(tǒng)的“舍低就高”原則。胡適在與顧頡剛通信時，因胡年長于顧，多稱顧為“頡剛兄”，而顧則稱胡為“適之先生”。在現(xiàn)代，哪怕僅借“兄”的“兄長”義，若貿(mào)然稱年長男性為“某兄”，也可能顯出一種玩笑意味，并不鄭重。但若總稱對方為“某先生”，又常使交際距離過遠。
有趣的是，普通話中的這類“缺失”，在一些方言中卻有相應的詞匯形式可以彌補，如南部吳語瑞安話中的“大”。年紀較輕的一方（無論男女），都可稱年長一方的男性為“ 某大”。尤其當青年女性稱對方“某大”時，不像“某哥”過于親密，而是一種鄭重的敬稱，在交際上有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普通話及北方方言的第二人稱代詞單數(shù)有敬稱形式“您”（以前的北京口語中甚至有一個第三人稱敬稱形式“怹”），而南方方言的人稱代詞普遍沒有敬稱形式。這也造成許多南方方言母語者使用普通話時，常不加注意，不使用“您”，有時在對話中使北方人感到別扭、異樣，甚至造成不必要的誤解。正如呂叔湘先生在《近代漢語指代詞》中所說，（漢語中）對不該稱“你”的人稱“你”是不禮貌的，甚至是一種侮辱。實際上，南方人說“普通話”時不用“您”，只是因為母語方言中缺少這類敬稱的“庫藏”手段，并非故意不尊重對方。同時，普通話及北方方言的第二人稱代詞復數(shù)也沒有敬稱，即一般不說“您們”，這也使人們在需要對多于一人使用敬稱的場合較為尷尬。對此，交際中一般常用的彌補措施是：用不慣“您”的南方方言母語者直接以對方的頭銜、職務，或根據(jù)對方年齡和性別，以相應親屬稱謂詞面稱以示敬重。在需要對多于一人使用敬稱時，則以對方的頭銜、職務或相應親屬稱謂詞，配合“各位××”或“×× 們”等形式，如“各位阿姨”“老師們”。當群體組成過于復雜時，也可以稱“各位女士”“先生們”等。當然，各語言/ 方言也會根據(jù)自己的語言“庫藏”，進行一些個性化的功能分化，如法語的vous、德語的Sie，都是第二人稱復數(shù)形式用作單數(shù)形式表敬稱的情況。
總的來說，敬稱系統(tǒng)具有跨語言/ 方言差異。日語等語言敬稱發(fā)達，其發(fā)達性還體現(xiàn)在對各年齡、各階層等都有特定的稱呼，如對陌生人、關(guān)系疏遠的人使用的“ お＋ 稱謂語”，對男性少年兒童以及成年男性后輩、下屬等使用的“くん”，愛稱某人時使用的“ちん”等。另外，這些敬稱還配合完整的敬語系統(tǒng)。漢語普通話的敬稱一般僅見于第二人稱代詞單數(shù)。這些敬稱系統(tǒng)不發(fā)達或完全沒有敬稱的語言，只能由其他手段“彌補”。第一，使用不成系統(tǒng)、強制程度低的詞匯形式。如瑞安話的“大”一般只有老派母語者才使用，且并非所有符合條件的場合都強制使用。第二，將敬稱義“寄生”于某些已有的、發(fā)達的形式手段。如上文所述，在需要對多于一人使用敬稱的場合，根據(jù)具體情況使用“各位”和“們”。一般認為，漢語的“各位”和“們”等主要用于構(gòu)造“集體”（在人稱代詞后使用的“們”也常被認為是真正的“復數(shù)標記”），較之直呼對方為“你們”顯得禮貌、尊敬，是“寄生”的產(chǎn)物，高效便利地彌補了敬稱系統(tǒng)不發(fā)達造成的不便。
這一切產(chǎn)生的動力是語用交際的禮貌需求。葉圣陶先生說，禮貌語言決非虛文俗套，人與人相處，蓋本當如此。所謂誠于中而形于外，果能認真待人接物，出言吐語自當力求適當，使對方聞而愉悅、舒服。
原創(chuàng)： 吳越
本文將刊載于《語言文字周報》1840期
（2019年6月5日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