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詩詞的消費，大致可分三個時期。
一是初中時代。我上的初中是渠縣二中，很幸運的是師遇很好。有一位地理老師年輕時當(dāng)過憲兵，走遍東西南北，他隨手畫圖，出口成章，講的是活的地理。在講到大西北時，當(dāng)堂吟誦《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那一剎那使我愛上了唐詩。父母許愿送禮物時，我提的要求都是書名，《唐詩一百首》《宋詩一百首》《毛主席詩詞十八首講解》等等，縣城里買不到，大人就托老友從省城寄來，《唐詩一百首》則是母親出差帶回來的，上面有她的題字，在我的名字前特別加上了“熱愛學(xué)習(xí)的”這樣一個定語。
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憑唐詩結(jié)識的，初二時有位插班生叫朱定中，晚自習(xí)時串到我的座位上來，在煤油燈下，和我比賽背誦唐詩。一來二去，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很快他就在黑板報上發(fā)表了一首“七律”，前兩句是“渠縣二中何處尋，南橋頭上樹森森”，中間不記得了，結(jié)尾是“試看明日棟梁材，定是而今校里人?！彪m屬板報體，卻令我羨慕。
也就在那個時期，我讀了大部分《沫若文集》，郭沫若詩文對我的詩歌和文體觀念有很大影響。我非常喜歡他那些原創(chuàng)的粗暴的而又生氣勃勃的詩篇，喜歡《立在地球邊上放號》《晨安》《匪徒頌》《天狗》超過喜歡《地球，我的母親》和《爐中煤》。吳冠中說，一般的作品是娛人耳目的，偉大的作品是震撼心靈的（大意）。美國詩人艾略特則說，以審美的標準評價藝術(shù)性，以超審美的標準評價偉大性。我覺郭沫若的那些詩就是震撼心靈的，須用超審美的標準來評價的。郭沫若是一個極有魅力的詩人，他善養(yǎng)浩然之氣，他的詩充滿內(nèi)在韻律：
我是個偶像崇拜者喲！
我崇拜太陽，崇拜山岳，崇拜海洋！
我崇拜水，崇拜火，崇拜火山，崇拜偉大的江河！
我崇拜生，崇拜死，崇拜光明，崇拜黑夜；
我崇拜蘇彝士、巴拿馬、萬里長城、金字塔；
我崇拜創(chuàng)造的精神，崇拜力，崇拜血，崇拜心臟；
我崇拜炸彈，崇拜悲哀，崇拜破壞；
我崇拜偶像破壞者，崇拜我；
我又是個偶像破壞者喲?。ā段沂莻€偶像崇拜者》）
他的詩有一種內(nèi)在的邏輯性，不知不覺地就從一端走到另一端。沒有人比郭沫若把激情表達更好的了?！盎萏芈鼏?，惠特曼喲，太平洋一樣的惠特曼喲”，他的詩是無可仿效的。在別人已是摸到天的感覺了，不知為什么他回顧起來還是那樣的不滿。郭沫若的詩論，關(guān)于詩是寫出來而不是做出來的說法，關(guān)于內(nèi)在律的說法，關(guān)于高潮時的生命最夠味的說法，都深深影響了我。
二是知青時代。這個時期我最喜歡的是泰戈爾和陶淵明。我原以為要當(dāng)一輩子農(nóng)民，為了勻出讀書的時間，就選了渠縣鮮渡河邊的金鑼公社，那里是一片平壩和沙地，一鋤下去鋤頭葉子自己往地里鉆，勞動強度不大。不像山地，一鋤下去金星飛濺、鬼火直冒。雖然當(dāng)?shù)孛裰{有“嫁女莫嫁大河邊／一季蘿卜一季煙／大水來了喊皇天——”，但我不信這個邪。沙地好種花生、種蘿卜、種煙，清晨四點出工，八點收工，下午五點再出工，白天有八九個小時自由安排，在堂屋里拖根板凳就可以觀書。大水幾年一至。即使大水來了，還有政府救濟呢。樂得“虛室有余閑”?？梢浴傲饔^山海圖”。馬克思關(guān)于人的解放尺度是自由支配的時間的思想，深入我心。
誰是古代第一詩人？沒有一致的答案。許多人認為是杜甫，更多的人認為是李白，還有人還扯上屈原。蘇東坡認為是陶淵明。郭沫若真正的想法和蘇東坡一樣，他說，陶淵明有深度的透明，李白只有平面的透明。我自己喜歡陶淵明，則是喜歡陶詩的境界。
自魏晉以來，詩人苦苦思索生命價值和人生意義，都走不出人生的苦悶，從十九首到曹植、阮籍，表現(xiàn)出嚴重的心理失衡。而全部陶詩告訴我，生命價值和人生意義不在別處，在回歸自然、在自食其力、在天倫之樂、在為樂趣而讀、在為回報而寫、以審美態(tài)度對待人生，他就這樣找回了心理平衡。讀懂陶詩，對于知青時代的我來說，是太重要了。人說陶詩似淡實腴，我看到了似淡實腴的本質(zhì)。香港作家董橋有一段話甚合我意：“藝術(shù)刻劃國破家亡的哀思，并非一定扣人心弦。陶淵明的作品沒有直寫東晉滅亡之痛，筆下反而處處追摹大自然的和諧關(guān)系，婉轉(zhuǎn)表現(xiàn)虛無而溫馨的恕道，其感染力竟然世世代代縷縷不絕。”泰戈爾與陶淵明在本質(zhì)上非常接近，他自己說過，自然界是他親密的同伴，她手里藏了許多東西，要他去猜?！疤└隊柕牟路ㄕ媸瞧婀郑》彩撬o他猜的東西，他沒有不一猜就中的?！保ㄠ嵳耔I）陶淵明寫《挽歌詩》《自祭文》，自然地看待生死，《吉檀迦利》有一首詩，可以為之闡釋：
當(dāng)死神來叩你門的時候，你將以什么貢獻他呢？
呵，我要在我客人面前，擺上我的滿斟的生命之杯，我決不讓他空手回去。
這才真是視死如歸，死而無憾——“滿斟的生命之杯”就象征著無憾的人生。
在插隊落戶的三年半里，我和農(nóng)民相處甚為融洽。因為我和他們一樣干活，干一樣的活。每逢農(nóng)閑和雨天，便有知青朋友來串門談天，交換藏書。完全領(lǐng)略到“農(nóng)務(wù)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輒披衣，言笑無厭時”、“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的樂趣。那時雖然也有迷茫，但總的感覺是樂觀的——因為年輕，自信有足夠的時間看到世界的改變。
詩歌見識有多大，平臺就有多大。陶詩見識大，所以平臺大。
在知青時代我還抄了一些書，有兩種是詩詞類的工具書，一種是王力的《漢語詩律學(xué)》，一種是張相的《詩詞曲語辭匯釋》，因為買不到，借來就抄。清人李葂有《題雅雨師借書圖》云：“旋假旋歸未得閑，十行俱下片時間。百城深入便便腹，直抵荊州借不還?！蔽沂浅浞煮w會到抄書的樂趣的。
三是研究生時代。我上大學(xué)（工農(nóng)兵學(xué)員）念數(shù)學(xué)，卻考上了文革后安徽師大招收的第一批唐宋文學(xué)研究生，該專業(yè)當(dāng)年共錄取學(xué)生兩名，導(dǎo)師卻有三位——宛敏灝、劉學(xué)鍇、余恕誠，他們都是詩詞學(xué)界最優(yōu)秀的學(xué)者，而待人謙和，決無崖岸高峻之感。在就讀的三年中，這個專業(yè)未招新生，真是一個極大的奢侈。在此期間，我們通讀了唐宋名家的全集，寫了一本又一本的讀書扎記，得到了劉、余老師很多的批復(fù)，真是一種精神的享受。
劉學(xué)鍇先生是一位極善發(fā)現(xiàn)別人（包括學(xué)生）優(yōu)長的人，批閱過幾次讀書筆記后，曾找我單獨談過一次話，就我的性分說了三點：思想沒有受過約束（指來自蘇聯(lián)的套路），令人羨慕；文筆優(yōu)美，不要因做論文而丟失；鑒賞力敏銳，不能輕視這一點，這恰恰是有些學(xué)者的短處。這對我后來有很大的影響。
我對語言有一種純?nèi)坏膼酆茫貏e崇拜有語言天賦的人。我喜歡的語言是狀難狀之景，達不盡之情，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且無艱難勞苦之態(tài)的。我不信“妙不可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一類話，認為“詩無達詁”不過是某些人為了偷懶的一種借口，認為“詩無達詁”的反題“詩有達詁”也可以成立。凡是我在札記中說詩說到點上了，劉、余老師是從不吝惜一路密圈的。
畢業(yè)時，上海辭書出版社正在編輯《唐詩鑒賞辭典》，約稿的對象為國內(nèi)專家百余人，領(lǐng)銜者為蕭滌非、程千帆、馬茂元、周振甫等。當(dāng)時宛老年事已高，就分了兩篇小詩讓我寫。稿件寄過去，責(zé)編湯高才很快回信，希望我再寫幾篇。交稿后，回信接踵而至，再追加若干篇目。如此反反復(fù)復(fù)，共收到近百封來信。參撰這樣的書，誰都希望講解名篇。但我是半路加入，名篇早已約出。不過機會仍有，講解名篇的稿件不被采用時，湯兄一定轉(zhuǎn)約我寫。如李白《將進酒》，有兩位專家撰過稿，決定不用后，湯兄來信說，“這回總編室負責(zé)人點將請您撰稿，請勿推辭?！备絹砜偩幨覍懙妹苊苈槁榈谋愎{，大略云，讀了析文反而失掉興味不行，要“另覓高手”，點了三個名字，說“比較起來，周嘯天行文的氣質(zhì)也許更為接近”，又打比道，選擇扮秋瑾的演員，須以氣質(zhì)接近為佳。后來他們用了我的析文。此文后為現(xiàn)行高中語文教學(xué)參考書收錄。
《唐詩鑒賞辭典》選詩千余篇，我講解了127篇，一躍而為撰稿最多的作者。湯高才在書評中專門提了一筆，稱“為文言簡意賅，思路開闊，頗多精辟獨到之見”、“給人印象最深”。這亦是一次優(yōu)勝紀略，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主編、撰著了不少“詩詞鑒賞”，上自詩騷，下迄明清，幾成專業(yè)戶。鐘振振兄來川大，不避面諛之嫌，提起他審讀《唐宋詞鑒賞辭典》全稿后講過的幾句話：周嘯天不但是寫得最多的，也是寫得最好的；別人看不懂的，他看得懂；別人指不出好處的，他指得出；別人指出好處講不出所以然的，他講得出、講得具體、講得到位。劉學(xué)鍇老師在近信中說：“你的不少詩作和許多鑒賞文章，有的已歷二十多年，讀來仍感新鮮、有啟發(fā)性?！?/p>
這能說明什么呢？說明我在消費詩詞近乎揮霍的過程中獲益了，成了一個詩詞的“美食家”。而在這個消費的過程中，如馬克思之言，生產(chǎn)出生產(chǎn)者。
【周嘯天談藝錄】從詩詞消費中獲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