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中山
吃過許多食堂,每個食堂都留下不少記憶和溫情。
日頭毒辣,稻花飄香,爬上八九米高的老榆樹,掏鳥蛋,那是我上初二的時候。老榆樹百孔千瘡,掩映在綠葉中間的,是一些枯枝脆條。正欲臨窩之際,“啪”的一聲,枝丫裂斷。隨黑褐色的枝丫呼嚕嚕地下墜,我如駕祥云,落在茅屋上。腳未穩(wěn),一個翻滾,轟然跌坐檐下。腿,折了。母親聽到響聲,奔到屋后一看,又氣,又急,又憐。從此,在家歇養(yǎng)三個月。天漸漸地涼了,母親馱著我,到小河南岸的學校去復課。早去晚歸,中午在學校代伙。食堂在河畔橋頭,一間屋,鍋灶靠東墻。地上干干凈凈,掃得油泥發(fā)亮。張師傅半百之人,高大,腰挺拔,面色紅潤,整天地腰間系一條灰白的圍襖。食堂里,就我一個學生就餐,與老師同等待遇。一碗米飯,一碗湯。那米飯帶尖,上面還倒扣一塊弧形的鍋巴,黃香香的。看一眼,便會饞涎欲滴。那個女教師,長得特別白,頭發(fā)黑亮,教我們語文。食堂里,我們一張桌子對坐吃飯,我不敢朝她看。她的宿舍在學校最北面,臨河。我去過,一個下雨天,拿作業(yè)本。以后調走了,她是城里人。我們都很不舍,經常站在旗臺那高高的土墩上,向城里悵望……享受了半學期的病號關懷,不覺已是雪至年來。
那時初高中,都是兩年。轉眼間,我到三灶小街上高中。中午蒸飯,食堂有竹木大蒸籠。在鋁質飯盒蓋上,我們用圓規(guī)針頭深深地刻上名字。早上淘好米,放好咸菜,送到食堂。那個師傅,揭蓋加水,上籠。他長一副大國字臉,個子矮,敦實,一臉的笑。別看他是個燒飯的,但有城市戶口,吃國家糧,杠杠的。老婆家在農村,窈窕,白凈,有胸有腰的,是個大美人。兩個人走路,女的總是低著頭,一前一后拉開距離,足有兩篙子遠。第四堂課下課鈴剛響,我們猴一樣地蹦跳,跑向食堂。飯盒大小不均、方圓不一,在大竹簍里,被翻得“嘩嘩”地響,大家尋找屬于自己的那一個。水少了,飯硬;水多了,飯爛。不管三七二十一,蹲在食堂前的桂花樹下,狼吞虎咽。飯畢,漫望腳邊的溝渠田野,意猶未盡。直起身,在大水缸里洗好飯盒,半飽半饑地回教室午睡。后來,學校統(tǒng)一制作飯盒,統(tǒng)一供湯,我們交錢、投米。或老咸菜湯,桶底深藏著幾塊半碎的豆腐;或冬瓜湯,幾片慘白的肥肉飄浮在上面。一張張學桌上,端放著各式玻璃瓶,里面是各式咸菜,我們從家里帶來的。尖子班的學生,大多住校。一天三頓,中午是飯。早飯是粥,還可以配供一只饅頭。偶有幾個同學,父母是干部,在公社食堂就餐。那里伙食好,又便宜。每談起,眉飛色舞。對我們的伙食不屑一顧,甚而嗤之以鼻。我們的生活班委,黑瘦而老實,打湯分飯,十分公道。即使這樣,也時常被同學們埋怨和非議,哭著鼻子。因為那湯、那粥實在太稀了,先來后到,難免有個厚此薄彼。
驚雷滾過,春雨知時。我們一朝飛出“農”門,成為大學驕子。學校每月分發(fā)30斤飯票,29元菜票,國家包養(yǎng),貧富無欺。從此,我知道肉包、燒賣、糖包、黃金餅。一天換一種點心,大快朵頤。咸菜就有七八種,讓人心花怒放。有時吃撐了,夜里在雙人床上軋軋輾轉。貧窮的人,什么時候吃過這些美味?這時就想到鄉(xiāng)下的母親,百里之外,饑餓,節(jié)儉,困厄。學校食堂有好幾個,一任選擇。要到月底了,眼看飯菜票所剩無幾。食堂窗口前的鋼棚,高大、寬敞而明亮,我們依次排隊買菜打飯。無聊又無奈,廣播里正放著新歌《在希望的田野上》,唱得熱烈、抒情,我們點頭晃腿地應著節(jié)拍。中文系的同學在高談闊論,為電影《人生》里高加林與劉巧珍的悲歡愛情。前面那個女同學,穿著腈綸羊毛衫。高聳的白領,很艷麗,襯著長長的脖子。轉過身,把一疊飯菜票,丟進我空空的飯缽里,羞赧,低首。后面的同學,見之哄笑,我的臉漲得通紅,心領神會,然未謝一語……這世上,從沒有不散的筵席。畢業(yè)會餐是在中午,幾大桶啤酒排放在餐廳一角。觥籌交錯,酒酣耳熱,我緩緩地端起滿杯啤酒,輕輕地走近那位女同學,一飲而盡?!皠窬M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币髡b之后,哽咽,酸澀,只覺得腳步輕飄,食堂在旋轉。萬分喧囂之中,我自安寧如水。畢業(yè)多少年了,時常念掛,但終未一遇。只知道她在一所鄉(xiāng)下中學,無從問道。初戀時,確實不懂愛情。那時少不更事,后來說感謝,也太廉價。我們食堂伙食好,在這座城市各所學校中,獨占鰲頭。適逢周六、周日,我不時邀請同城的老鄉(xiāng)同學過來,把盞言歡,追昔撫今。甚至,放假了都不想回家,貪戀學校的美食和同學。雖然那只是一閃之念,但我深為自責。
鄉(xiāng)下中學,是我工作的第一站。食堂在池塘的東北角。學生的伙食,比起我上高中時候,稍勝一籌。最起碼,粥,稠了;湯,厚了。有關系的學生,還可以買到甲菜。我也幫助買過,那是學生的父母來校探望。一年四季,池塘景色紛呈。春水清,夏開蓮花;秋生藕,冬揚雪片。食堂淘米、洗菜,都在樹木碼頭上。大籃、大筐,大鍋、大鏟。鍋灶旁邊,寬闊的白身榆木桌上,食堂三位師傅邀我執(zhí)碗對飲。半盆青椒炒花菜,一盤小魚,兩碗花生米。菜少,酒烈,情濃,直喝到池蛙陣鳴,月升高天。
走進機關,很幸運。晚上加班,磨材料。寒夜九點,食堂師傅打來電話,夜餐好了。穿過政府大院東墻外的幽邃小巷,推門而入。幾大碗面條熱氣騰騰,上面還有兩只荷包蛋。一碗面下肚,上下通脈,舒筋活血??词裁?,都覺得順眼遂心。師傅親切、溫暖,窗外飄零的雪花,美麗迷人。此后,經常吃到食堂師傅最拿手的三大樣:清蒸獅子頭,帶皮的紅燒肉,蘿卜燒大蟶。也就是這個食堂,在小城婚典還沒有禮儀專司的年代,我為朋友兩房媳婦的迎娶大宴,當過主持。
聽說過下派鍛煉嗎?機關的年輕人耳熟能詳,也都概莫能外。領導體察我們的孩子還小,于是推行短時操練,輪番下鄉(xiāng),這樣工作家庭兩頭顧。里下河水鄉(xiāng),乃魚米之地。食堂師傅還算年輕,待客如親,就是有點“左”。凡事講大道理、大原則,不容易變通。兩人都是農村人,對我們下派人員格外照顧。知道我喜歡吃河魚,櫥柜里總藏著一盤紅繞。或昂刺,或野鯽,或白條。河蚌燒肉,鯽魚水餃,紅燒羊肉,草爐大燒餅,是我們的家常食肴。吃得好,價格又便宜。食堂后面有條逶迤小河,槳聲欸乃;東邊是原野,風吹麥浪;南面臨街,車水馬龍;西邊偎依一座小橋。水鄉(xiāng)嘛,放眼是河。走村下鄉(xiāng),全靠掛槳船,亦名“水上飛”。橋下的三岔河口,養(yǎng)珍珠的吊蚌圍欄,與南北網籪相連。居民枕河,鵝鴨嬉戲。夕陽西下,漁船紛至沓來,鬻貨歇宿。岸上的店鋪、影院和菜場,人聲鼎沸,蒸騰著千年古鎮(zhèn)的繁榮。漁姑穿著水褲,頭頂涼帽,守在魚攤旁,紅撲撲的臉龐始終掛著微笑。我獲獎的第一篇散文《偎依在小橋》,寫的就是這個水鄉(xiāng)古鎮(zhèn)。
時移勢遷,而今,在寫字樓上采編辦報,食堂里每晚炊香四溢。深冬的夜里,雨聲淅瀝,街上一眼望過去空寂無人。師傅煮好陽春面,送到辦公桌上,熱氣裊裊,似春暖花開。晚上若有應酬,師傅總會盛好半碗飯,紅燒肉,炒雞蛋?!跋葔|下肚子,護胃?!卑腼栔?,下樓上車,在酒桌上縱橫捭闔,談笑風生。
鐵打的食堂,流水的客。食堂吃多了,亦謂資深,故而感喟連連。其實,每一個食堂,都浸潤著師傅們的一片柔心溫情。柴米油鹽囤積了,酸甜苦辣四下里飄蕩,所有食客莫不感到絢麗和飽暖。時代風云疊印,自然霜雪飄落,百味世道,噓寒,問暖,三頓飯菜成就了世人的一頁頁人生華章。
光陰如梭,幾十年風雨過去,而今居家用膳,咸淡相宜。但食堂里那溫煦而吉祥的炊火,想起來總是芬芳盈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