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曲沃與絳縣交界,這小村莊后面的土山上,據(jù)說是晉文公之墓
時光終究不會放過他們。
晉文公重耳,鄭文公姬捷,兩個活在同一時代的人,在同一年去世了,公元前628年由此格外令人傷懷。兩個國家之間的博弈不會因此停止,但個人恩怨俱被死亡帶去,化入塵埃。
兩人所獲謚號也完全一樣,曰“文”。
“文”者,忠信接禮也,經(jīng)緯天地也。光華燦爛,光彩奪目。
重耳當?shù)闷疬@個字,姬捷卻有些勉強。
重耳的一生,坎坷非常,悲欣交集,從胸無大志、茍且偷生到大器晚成、雄霸諸侯,雖然在位僅只九年,卻堪稱傳奇。姬捷在位四十五載,游離搖擺于大國之間,雖使鄭國數(shù)度避免滅亡厄運,而齊、楚、晉輪番來伐,連年戰(zhàn)亂終究苦了鄭國百姓,致使國力江河日下。
姬捷死于春天,重耳逝于冬日。
去世之前,兩國各有大事。姬捷逼走了公子姬瑕,后者如楚;重耳做五軍以御狄,令趙衰為執(zhí)政卿。當然,最值得重耳驕傲的,是楚成王熊頵派斗章赴晉請和。
楚國主動遣使求和,在齊國鼎盛時都未曾發(fā)生,重耳有資格驕傲。
重耳死于十二月九日。十日,于曲沃行殯廟之禮。
重耳棺木出絳城時,里面忽然傳出奇怪的聲音,聽起來有如牛叫。眾人一時錯愕,掌卜大夫郭偃見狀,即令眾人跪拜,說道:國君剛剛發(fā)布了軍事命令,說將有西方的軍隊經(jīng)我國境而襲擊我國,若我軍擊之,必獲大勝!
晉文公之墓
棺中人自然不能開口發(fā)聲,因此,郭偃一席話與重耳無關(guān)。然而郭偃縱是掌卜大夫,亦未必能料事如神,做出如此精確預測——就在晉國陷于國君去世的哀痛之中時,的確有一個西方國家正準備集結(jié)軍隊,越過晉境。郭偃在重耳棺前的“預測”,很可能是晉國早已得到了相關(guān)情報,有意出兵攻擊那個“西方國家”的軍隊,故而令郭偃假借重耳之口發(fā)布命令。
晉人如此苦心積慮,只因那個“西方國家”是秦國。
兩年前晉、秦聯(lián)軍伐鄭,秦國無信撤兵,致使兩國結(jié)了怨恨。晉國有心報復秦國,重耳不同意。如今重耳辭世,晉國仍有人抱持和重耳一樣的理由,不愿攻擊秦國,因此,很可能,晉國的主戰(zhàn)派導演了“棺中牛鳴”這出戲,迫使反戰(zhàn)派閉嘴。
誠如鄭國人燭之武所料,秦穆公嬴任好早有開拓東方的意圖,所以公元前630年他將杞子等三人留在鄭國,名為戍守,實際上是讓他們做內(nèi)應。杞子不辱使命,贏得鄭國信任。鄭文公姬捷死后,太子姬蘭即位,是為鄭穆公,他讓杞子掌管鄭都新鄭北門的鑰匙。杞子得了鑰匙,忙派人回國密告嬴任好:時機已成熟,若派軍秘密前來,鄭國唾手可得!
嬴任好欣喜萬分,立即整頓軍馬,準備出征。
嬴任好顯然太大意了。他想利用重耳去世之機,讓自己的軍隊悄悄穿過晉國前往東方,不料反被晉國利用。
這一次,秦國將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勞師遠征對任何國家都非同小可,何況還要穿越晉國,更何況,還是偷偷穿越,過邦而不借道。
發(fā)兵之前,嬴任好也曾有過片刻的猶豫。他帶著這絲猶豫去拜訪蹇叔,想聽聽后者的意見。蹇叔本非秦國人,數(shù)年前,嬴任好聽聞其聲名,特地派人用重金把他從宋國請到了秦國,以之為上大夫。
對于這次出征,蹇叔持反對意見:出動大軍去偷襲一個遙遠的國家,這樣的事我可沒聽說過,恐怕我軍剛上路,天下就無人不知了,何談偷襲?再者,軍行千里,將卒疲敝,而鄭國必有防備,我軍無用武之地,軍心將會渙散。
這番話讓嬴任好十分不快。他本想從蹇叔這里得到些鼓勵,收到的盡是打擊。
嬴任好沒把蹇叔的話當回事,他傳下令去,以孟明視、西乞術(shù)、白乙丙為統(tǒng)軍將領(lǐng),即刻出兵。
蹇叔送行時,淚流滿面:我能看到軍隊出發(fā),只怕看不到你們回來了。
嬴任好聞之惱怒萬分,令人痛罵蹇叔:你知道什么!你若早點死了,墳上樹木都已合抱了,現(xiàn)在卻來擾亂軍心!
蹇叔自是不知晉國人在重耳棺前的“演出”,但他必定知道,秦軍過晉境而不遣使借道,與侵略無異,晉國必擊之。
在蹇叔不祥的預言和哀傷的哭聲中,秦軍出東門,踏上不歸之途。
這一支以“偷襲”為名的大部隊,“安全”穿越了晉國南境的崤山險隘,但那一絲不祥始終籠罩著他們。
秋天,崤山深處
公元前627年初春,秦軍經(jīng)過洛邑北門。按禮,諸侯兵車過天子之城,除御者(即駕車之人)外,左右(一般兵車,左為射者,右為持戈盾者)都應當脫盔去甲,步行而過,以示對天子的尊崇。秦軍兵車上的左右倒是都下車了,但只脫了頭盔,并未去甲,而且這些人嘻嘻哈哈,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剛下了車,隨即就跳了上去。
城墻上,一個孩子目睹了這一幕,回去對周襄王姬鄭說:秦軍輕慢無禮,必敗!
這個孩子為周室王孫,名姬滿。
應該說,直到過了王都洛邑,秦軍此次出征仍然是有希望的。雖然他們不知道晉國是故意放他們過了崤山,但結(jié)合各方消息來看,鄭國顯然還不知情。
然而,東行至滑國時,意外情況出現(xiàn)了,秦軍迎面遇上了一隊商人。
這隊商人來自鄭國,領(lǐng)頭者名叫弦高。與秦軍相遇時,弦高等人正在前往洛邑途中。
春秋時期,商業(yè)發(fā)展已頗具規(guī)模。當時的商人大略可分兩類,一類是小商小販,人稱“賤丈夫”,地位較低,多是路邊設(shè)攤或者走街串巷的販夫。另一類是富商大賈,他們資本雄厚,往往動用數(shù)十乃至上百輛車運轉(zhuǎn)貨物,在諸侯國之間進行貿(mào)易往來;這些商人能量之大,有時可以操縱一國之物價,并進而參與到政治之中。鄭國地處南北交通中樞,商業(yè)歷來發(fā)達,商人對國家的經(jīng)濟發(fā)展也頗有貢獻,所以鄭國國君曾與商人訂立盟約:國君不侵犯商人的利益,商人也不可遷至別國。
弦高就是鄭國的一位富商大賈。
滑國距鄭國已近在咫尺,秦軍赫然出現(xiàn)在這里,必定不懷善意。
情勢危急,弦高一邊派人火速回國報告,一邊送了十二頭牛給秦軍,謊稱受了鄭國國君指派,專程前來犒師。
孟明視等人見此情形,明白襲鄭無望,只好客套一番,準備返回。
《左傳·僖公三十一年》書影
新鄭城中,得到消息的鄭穆公姬蘭第一時間派人暗查杞子等人住所,發(fā)現(xiàn)“客人”們早已厲兵秣馬,做好了動手的準備。姬蘭倒吸一口涼氣,當即派皇武子去見杞子等人。
皇武子是這樣說的:各位大夫在我們這住的時間不短了,敝邑的干肉啊、糧食啊、牛羊啊,也沒多少了;可是各位就要走了,總得準備些什么,我們鄭國有個原囿(即圃田澤,約在今河南中牟縣西),各位別客氣,就把它當做你們秦國的具囿(即陽紆澤,約在今陜西華陰縣東),隨意去打些麋鹿什么的,剛好也讓我們得空處理鄭國的事情,各位意下如何?
三人聽了,知道消息已然走露,也不敢多說什么,趕緊逃離了鄭國。
公元前627年四月十三日,數(shù)千秦軍的黑暗時刻來臨了。
崤山的兇險峽谷中,戰(zhàn)車如同長龍,軋軋駛過狹窄的谷底。春天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涌來,兩旁的山陵卻愈發(fā)令人心驚。
孟明視、西乞術(shù)、白乙丙三人或許沒有如此糟糕的感覺。還師之前,二月十二日,他們順手滅了滑國,雖然不能就此將滑國納入秦國版圖,總算沒有空手而歸。
當秦國軍隊再次經(jīng)過洛邑,西向逼近晉國南境時,身著喪服的晉國人正在為是否發(fā)起襲擊而爭論。
晉大夫欒枝說:秦恩未報,又伐其師,你們還有沒有把死去的國君放在眼里?
先軫反唇相譏:秦不哀我國喪,而乘機滅我同姓(指滑國),如此無禮,還報什么恩!有句話說,“一日縱敵,數(shù)世之患”,攻秦是為子孫謀,何愧于死去的國君?
爭論并不激烈,反對者的聲音很快被淹沒。
晉國大軍出發(fā)了,新任國君晉襄公姬歡親自出征。居喪不宜從戎,姬歡便將白色的喪服染黑。他表現(xiàn)得十分決絕。郭偃在重耳棺前的“表演”很可能出自姬歡的授意。
隊伍中還有姜戎的身影。這些戎人雜處于晉國北境,此次出兵,是受了晉國的邀請。
深秋,崤山深處
四月十三日,秦軍進入伏擊圈。戰(zhàn)斗過程很激烈,但盡在晉國掌握之中。
在晉軍與姜戎的夾擊之下,秦軍全軍覆沒,無論將士還是馬匹,無一脫逃,只有三位主帥活下來,成為俘虜。
這是秦國歷史上最凄涼的一頁,消息傳來,舉國哀痛。
數(shù)日之后,晉國為重耳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所有人都身著黑色喪服,這后來成為一種習俗,在晉國長期保留下來。
又過了些時日,重耳娶自秦國的那位夫人文嬴對晉襄公姬歡說:孟明視、西乞術(shù)、白乙丙那三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正是他們挑撥秦、晉兩國關(guān)系,秦君若抓到他們,恐怕吃了他們都不解恨,你又何必親自動手呢?讓他們回國去受死吧,也好讓秦君一解心頭之恨。
文嬴雖非姬歡生母,但她是重耳的正室夫人,地位很高。
姬歡聽了也未細加考慮,當即允諾。
孟明視三人剛被放走,先軫就來朝見。他似乎有所預感,見面就問:那三個俘虜呢?
姬歡老老實實回答:母親請求讓他們回國受死,我就把他們放了。
先軫勃然大怒:將士們浴血沙場把他們捉來,婦人一言你就把他們放了,丟棄戰(zhàn)果又長敵人志氣,你是想亡國嗎?
罵完還不解氣,先軫“呸”的一聲,把一口痰吐到了姬歡面前。
在尊長面前吐痰,乃極無禮之舉。姬歡見先軫憤怒到如此地步,方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忙遣大夫陽處父率兵去追。
馬車狂奔至黃河邊上,那三人已經(jīng)登舟離岸。陽處父趕緊解下一匹馬,向河上喊話:你們別急著走啊,晉君還有良馬相贈。
舟中人高聲回道:君主不拿我等祭鼓,讓我們能回國受誅,已經(jīng)感激不盡啦!若我等被殺,死且不朽;若僥幸得以活命,三年后必來拜謝!
陽處父眼睜睜看著小舟駛向西岸,無可奈何。
崤之戰(zhàn)古戰(zhàn)場所在
西方,秦都雍城仍被哀傷籠罩,嬴任好身著兇服,已在郊外住了多日。見得孟明視三人回來,嬴任好痛哭失聲:我悔不聽蹇叔之言,讓你們受了侮辱,這都是我的罪過啊。
嬴任好沒有治任何人的罪,他把所有責任都攬到了自己頭上。
此時此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件事: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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