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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小石潭記》是柳宗元《永州八記》的第四篇,這篇散文以奇峭的語言,高超的筆法,形象地描繪了小石潭清幽蔥蘢的環(huán)境,怪石曲水的獨(dú)特,讀來齒間留香,久久難忘??墒牵髡邉倢懲暧难徘妍惖拿谰?,筆鋒一轉(zhuǎn),“凄神寒骨,悄愴幽邃”,情緒一落千丈,傷感惆悵、凄涼悲傷,個中滋味悉數(shù)涌來。柳宗元究竟想要表達(dá)什么?這不是前后矛盾嗎?細(xì)細(xì)讀來,《小石潭記》中確有多處矛盾不可解。
一、 小石潭“美”與“僻”的矛盾
“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隔著竹林,聽到小溪“叮叮咚咚”,那水聲啊,就像是玉佩玉環(huán),在相互碰觸,相互和鳴,美妙清脆。聞聲尋去,石潭靜臥其中,潭水澄澈清靈,潭底是一整塊大石頭,水與石映襯觀照,水更清,石更凈??拷兜牡胤剑藨B(tài)各異的石頭盡態(tài)極妍,樣貌萬千。有的像小島,有的像巖石,有的像暗礁,這哪里是小潭,分明是一處海景?。〔还馐撬褪?,游魚們也不甘寂寞,“日光下徹,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yuǎn)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濒~兒一會兒傻愣愣得一動不動,被陽光熏染得想要舒服地睡覺;一會兒輕快敏捷地跑向遠(yuǎn)處,好比一個調(diào)皮的小丫,要去玩耍。小石潭的景致多么動人,多么美妙,多么令人心馳神往??!
可是,這樣的美景身在何方呢?先說它的大環(huán)境,或者說大主人,隸屬永州。永州當(dāng)時是一個怎樣的州城呢?唐代時,永州經(jīng)濟(jì)文化落后,地理位置上又與京城長安相去甚遠(yuǎn),在楚地最南端,偏僻荒蠻,是貶官們的“理想”去處。小石潭們便身處這樣的僻遠(yuǎn)之所,即使美玉現(xiàn)世,也逃不脫蒙塵愚氓的命運(yùn)。無論是“若剖大壅,側(cè)立千尺”的黃溪,還是“蕩擊溢瀑”的鈷鉧潭,或是“若牛馬之飲子溪”的小丘,無不置身永州,都屬于“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身在永州也就罷了,更令人扼腕嘆息的,它們還都在永州城的荒僻之處,真可謂是“荒涼之處更荒涼”,哪里還談得上引人注目呢!
來看小石潭,“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小石潭比小丘的位置更偏遠(yuǎn),且被一片竹林阻隔,如不用心探訪,很難被人發(fā)現(xiàn)。“伐竹取道”,一個“伐”字寫出了初識小石潭的艱難,竹林掩映,無路可走,只好費(fèi)盡周折,開辟道路。誰愿意勞心勞力,來賞玩一個不出名的小水潭呢?除了柳宗元,無人有此雅興,發(fā)現(xiàn)小石潭,他算得上開天辟地的第一人。
小石潭的“美”與“僻”形成強(qiáng)烈反差,景色之動人,環(huán)境之僻遠(yuǎn),世人之“高見”,柳氏之“愚見”就這樣矛盾地存在著,映照著,發(fā)人深省。
二、 游魚“有”與“無”的矛盾
小石潭雖然小,但卻將潭之美景盡收眼底。小石潭有澄凈清澈的水,形態(tài)各異的石;有遮蔽纏繞的樹蔓、幽靜蔥蘢的竹林;有玲瓏歡快的游魚、曲折悠遠(yuǎn)的溪水,各處山水景致中該有的美點(diǎn),小石潭應(yīng)有盡有。尤其是游魚的出現(xiàn),為整幅靜止的畫面增添了靈動之氣,沒有魚兒點(diǎn)綴的小石潭是沉寂的,缺少活力。因此,柳宗元用大筆墨來寫游魚,寫游魚的自由歡快、可愛活潑。他先寫對游魚的總印象,又從靜態(tài)和動態(tài)兩方面跟進(jìn),“日光下徹,影布石上,佁然不動”寫出了游魚的呆萌,極恰當(dāng)?shù)孛枥L了潭石魚影的絕妙意境;“俶爾遠(yuǎn)逝,往來翕忽”寫魚的動態(tài),描寫游魚往來自由,輕快活躍,形態(tài)和神韻躍然紙上,游魚仿佛成了知情懂義的人兒,與作者心有靈犀。游魚活潑之“有”,可愛之“有”,玲瓏之“有”,各色美態(tài)皆“有”,可為何要用一句“皆若空游無所依”的“無”來寫對游魚的總印象呢?
品讀柳宗元的山水游記,不難發(fā)現(xiàn),他喜用“幽”“奇”“怪”“異”“空”“無”等字詞表現(xiàn)景物特點(diǎn),他用“幽泉怪石”“深木幽林”“草木猥奧”“尾蟠荒陬”等字眼來書寫“棄地”與“荒丘”,文風(fēng)奇峭幽深。《小石潭記》里,柳宗元寫游魚,“皆若空游無所依”,這個句子從字面上看,寫魚兒在水中歡快游弋,是為了突出潭水的清洌,就好像在空氣中游動,什么依托也沒有。魚兒空游,沒有依托,原本不難理解。小石潭尚且置身荒涼,無人問津,身價低賤,更何況傍依于小石潭的魚兒呢?自然更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只好在空中游弋,無有依托。一個“無”字教人感慨良多。
再進(jìn)一步聯(lián)系,游魚再怎么靈動,再怎么活躍,再怎么可愛,也只能被圈在人跡罕至的小石潭內(nèi),無法向更廣闊的大石潭展現(xiàn)自己的美顏,不是“空”不是“無”又是什么呢?最能觀照柳宗元人格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也是用“絕”“滅”等字眼描繪了冷清又不沾人間煙火的孤絕意境,似有又無,一種空空之境騰躍在畫面之中。
三、 柳宗元“樂”與“凄”的矛盾
初識小石潭,柳宗元“心樂之”,一種發(fā)現(xiàn)美景,探尋美境的愉悅感涌上心頭,內(nèi)心的歡快無法掩飾。于是,這“樂”就在文中彌漫開來,直至“似與游者相樂”結(jié)束。柳宗元沉浸在小石潭的諸多美景里,樂此不疲,忘卻煩惱,悠哉游哉。尤其看到歡快的游魚,柳宗元更是與其惺惺相惜,互相逗樂。魚兒雀躍著身形,在水中起舞翩翩,驚艷著他的眼球,溢于言表的“樂”流淌在字里行間。
可這“樂”來得快,去得也快。馬上,柳宗元將筆觸轉(zhuǎn)折到潭水的源頭:“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薄懊鳒缈梢姟睂懗隽嗽搭^的或明或暗,或隱或現(xiàn),看不真切,給人幻滅之感;“不可知其源”更是一語道出水源的不可尋求,暗示著作者對未來的迷茫與無措?!懊鳒纭薄安豢芍蓖嘎冻龅男畔ⅲ瑸橄挛膶憽捌唷弊骱娩亯|與過渡。
可剛剛還沉浸在“樂”中的柳宗元,為何會頓生迷茫,進(jìn)而“凄神寒骨,悄愴幽邃”,孤寂凄冷得不忍直視呢?
柳宗元的山水游記帶有濃濃的主觀色彩。他筆下的愚溪、愚潭、愚丘等,無不被人視為“棄地”,他對這些“棄地”傾盡筆墨,其實(shí)是在映照自己。他是朝廷的“棄兒”,無人賞識,無人起用,與這些“棄地”的命運(yùn)如出一轍,所以他在永州的山水前冠名為“愚”,情感復(fù)雜哪!他被貶永州的十年,是“風(fēng)波一跌逝萬里”(《冉溪》)的十年,也是他深入反思、剖白人生的十年。他在《始得西山宴游記》幽幽敘述,“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憟,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一個坎坷困苦,謹(jǐn)小慎微的作者形象躍然紙上,他那壓抑苦悶,悲傷哀怨的心理被鮮明刻畫出來。“僇人”的稱謂不是自嘲,而是自責(zé),柳宗元始終不能釋然,他認(rèn)為自己在政治上犯了很大的錯誤,不可原諒。
他在《與李翰林建書》中道出原委“仆悶即出游,游復(fù)多恐。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已爽不樂。何者?譬如囚拘圓土,一遇和景,負(fù)墻搔摩、伸展肢體,當(dāng)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fù)能久為舒暢哉?”他煩悶時出去走走,遇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可是正當(dāng)他陶醉于樂景時,憂從中來,正如《小石潭記》寫的“寂寞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永州屬于瘴癘之地,黃蜂毒蛇時常出沒,故柳宗元寫下《捕蛇者說》,二者一關(guān)聯(lián),很容易理解。這讓他出游時也是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因?yàn)樯矸莸匚坏囊宦淝д?,從顯赫一時的高位跌落到“僇人”境地,強(qiáng)烈的落差加劇了他的愧疚感與負(fù)罪感。
因此,柳宗元的山水游記里,縱使遇到麗山秀水,奇峰怪石,翠竹綠蔓,也難以擺脫心理陰影,最后必然是在孤獨(dú)、落寞、冷寂、凄涼中收場,客觀的景再迷人,再美好,也無法讓主觀的心真正做到通達(dá)與顯豁。他眼中的景物總是彌漫著凄冷孤絕,遺世獨(dú)立之氣。樂與凄矛盾,客觀之物與主觀之心矛盾,柳宗元找不到一條路徑將矛盾化解,將矛盾圓融,便只好在矛盾里糾纏釋放,釋放糾纏,循回往復(fù),在命運(yùn)的大網(wǎng)里苦苦掙扎,迷惘無措。
處在無解困頓之中的柳宗元,會借助小石潭們曲折地流露出一點(diǎn)點(diǎn)心跡,表達(dá)對“棄地”的同情與憐惜,其背后便是淡淡的怨,但“怨”的背后又摻雜“責(zé)”。正如他在《溪居》里寫的,“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與本文中的“寂寥無人”相通相似。清代學(xué)者沈德潛曾這樣評價《溪居》,“愚溪諸詠,處連蹇困厄之境,發(fā)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間言外,時或遇之?!毕雭?,用“不怨而怨,怨而不怨”來概括柳宗元之矛盾,之糾結(jié),再恰切不過吧?
司艷平,浙江省永康外國語學(xué)校語文教師,語文濕地棲居者,愿以青春的名義追隨語文一路修行!
編輯:司艷平 制作:秦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