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八字橋
文|Jimmy 攝影|Jimmy
寫到紹興,心就突然柔軟下來。
想到魯迅。想跟許許多多人一樣,畢恭畢敬的稱他一聲“先生”。此刻,“先生”兩字在我心中,分量格外的重,蘊藏著非一般的含義。是誰都配得上這稱呼呢?當然不。
舊時唱戲的名角,旁人都恭敬的稱之為某某先生,無論男或女,真是蒼老又風塵。現(xiàn)在亦還叫。我真是喜歡這稱謂。
年少讀先生的文,只嫌艱澀難懂,實在是因為不諳世事。
如今再想,這泱泱中華大國,有幾人能像他呢?
決意要去紹興,全因慕了他的大名。
讀他的文章,一篇篇下來,許多的意境、人物、趣事,全在心里,一幀幀的描摹著。那雪天捕鳥,那夜里看戲,那三味書屋,那少年閏土……紹興,全因這些,活脫脫的在我心里生動起來。
我記得《祝?!防锏南榱稚┤绾稳侨讼訔墶N矣浀谩豆枢l(xiāng)》里,老去的閏土如何讓人心酸。我記得《社戲》里,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發(fā)出何等的幽香。
有個叫陸宗寅的攝影家跑到紹興去,尋遍每一個角落,把魯迅文章中提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用鏡頭記錄下來,再精心配上魯迅的文。
這么多年,我一直珍藏著這樣一本書。不敢相忘,這塵世還有比我更癡的人。
由杭州轉(zhuǎn)車去紹興。在站點候車,碰到一對青年情侶,也要搭車回紹興。那女孩生得白凈玲瓏,個子不高。說話尖銳著呢,對著男友又扭又捏,又是嚷嚷不休,簡直就是現(xiàn)時代的野蠻女友。那男生長得雖不算俊美,卻一臉和氣,面對女友的無禮取鬧,就是不急不慌。
上了車,剛好他們就坐在我前面,一路吵鬧不斷??斓浇B興時,跟他們搭上訕。知道我是個游客,女孩一臉的興奮,忙忙的邀請:到我們家去吧,蘭亭,大書法家王羲之寫《蘭亭序》的地方……我笑而不答,此一行,除了先生,我又還能看誰呢?
車抵紹興,再乘公交。女孩一路熱心的為我指路,并詳細告知,在哪一站下車,可以順利到達魯迅故居。
甚是感激,這友善的紹興人。
下得車來,剛好天下起了蒙蒙細雨。眼前恰見一紹興人家,屋檐下植幾株楊柳,柳絲細垂,伴著這霏雨,分外的有意境。
跟路人打聽了一下方向,便急急的尋向魯迅故居去。
傳說中的咸亨酒店迎面而見??滓壹旱暮谏芟窳⒂谖萸埃L衫,抬手,微笑。想起魯迅筆下這個舊式文人的種種。時至今日,又還有誰記得,他最后一次來咸亨酒店的落拓和凄涼?
店里擺黑漆的四方桌和長凳,柜臺前賣著壇酒,盡量將意境還原至那個年代。我要了一份茴香豆,一份臭豆腐,價格一點也不友善。全看在孔乙己的面上。當年的茴香豆,惹得這個舊文人,一回又一回的,就著薄酒,欠下一身的債。至死也還不清。
心里急切的想著先生屋前檐下的一磚一瓦和石板小路。拍下咸亨酒店的最后一張照片,再不能逗留,向著故居的方向拔腿就跑。
一片白墻黑瓦的民居便呈現(xiàn)眼前。古樸的石板小路從我眼前,一直鋪到路的盡頭。游人來來往往,煞是熱鬧。遇到一對老夫婦,大老遠的從廣東珠海趕過來,和朋友自駕車?;盍舜蟀胼呑?,此一刻,只為來覓一下仰慕中的先生的芳蹤。
我們一起,隨著人流,穿過那些檐廊,一個又一個的廳堂院落,來到我腦海中想像了無數(shù)遍的百草園。一撥又一撥的游客在導游的帶領(lǐng)下,在這個并不起眼的園子里短暫停留,旋即離去。
仍記得初讀先生的文字,百草園曾帶給我多么美好而有趣的意境。而今,流年偷換,歲月侵蝕,不過是事過境遷的代名詞。恰炎炎夏日,園子里卻蔬果稀落,菜畦荒涼,綠意并不豐盈。
我并不失望。在這個商業(yè)至上,文化缺失的年代,我并不奢望人們能給我?guī)矶嗌袤@喜。從來,詩意和驚喜只靠自己創(chuàng)造,在心里。心若清明,近山遠水皆有情——在紹興,因了先生曾經(jīng)帶給我的一字一句。
短短的泥墻根,光滑的石井欄,紫紅的桑椹——有細心的導游,打著小旗,一樣一樣的指給游客看。曾經(jīng)的舊物,還在么?還在么?
時光茫茫蕩蕩,許多往事,就這么老了,遠了。還會有誰在乎呢?只有我吧,才懷著些許希冀,癡癡的尋到這兒來。
在周家的廚房,我看到古老的灶臺和碩大的水缸,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切蔓爬過心頭?!豆枢l(xiāng)》里寫,魯迅第一次見到閏土,正是在此。那紫色圓臉,頭戴小氈帽的海邊少年,這么多年,一直教人難忘。
轉(zhuǎn)到三味書屋。屋里一物一件的擺設(shè),仍復從前。小魯迅的座位原封不動。時間仿佛在多年前的某刻定格凝固。誰也想不到,當年那個頑皮貪玩的小屁孩,長大以后成為民族的英雄。數(shù)十年后,仍被人們念念不忘。
那古老的屋宇檐角,層疊錯落,卻別有景致。那質(zhì)樸的檀香木窗,推開來,極盡江南韻味。那綠色的爬山虎,從黛色的屋檐上垂下來,一串又一串,點綴著這蒼老光陰。
私塾的后院,一首小詞刻在墻上:“栽花一年,看花十日。珠璧春光,豈容輕失?……”原是我極愛且一直珍藏著的句子,直到此時,方知它的出處。仍栽有臘梅和桂花樹。只是,當年的孟浪少年,還回不回得來?
午后,我去看恒濟當鋪,清末紹興城赫赫有名的典當行。少年魯迅,因家道中落,曾常常出沒于此。碩大的繁體“當”字,顏色斑駁。白色的粉墻,逐漸脫落。屋前一汪溪水,隔著對面小門小戶的紹興人家。一副弱不經(jīng)風的樣式,如垂暮的老人。時光一寸寸的奪去它的繁華,剝落它的外衣。有誰能抵擋?
路過土谷祠,陽光正亮,打在明黃的墻壁上。想起那個叫阿Q的男人,在先生的筆下,一生凄涼,卻叫人又愛又恨。
后來尋到“八字橋”一帶去,那些粉墻黛瓦的人家,傍著小橋流水。低矮的屋檐晾曬著洗好的被單,在明媚的陽光下泛著清香。
我踏過那些有著上百年歷史的青石小巷,一條又一條。跨過那些有著上千年光陰的古老拱橋,一步又一步。仿佛行走在時光的車輪上。
站在廣寧橋上,窺著橋下的流水,窺著岸上的人家。一個人,靜靜的發(fā)著呆,久久的不愿離去。
江南之于我,是前世的債,今生的夢。每到了江南,我整個人就重新活了過來,充滿生氣。一掃我在Z城的頹唐。
老了也還來這里,搬一張老藤椅,黃昏日落里,靜看一橋一水一人家。這一輩子,還有什么更能緊貼我心?僅有的一點出息,就是和這些粉墻黛瓦的人家親得緊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