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窯業(yè)技術(shù)破解千年“秘色”之謎
歐陽希君
原文發(fā)表于《收藏參考》2011年1月刊
秘色瓷,古代文獻中所贊美的一種青瓷。中外研究者已有較多的研究與論述,絕多數(shù)無疑是正確的,或亦有較充分論據(jù)。筆者認為如果簡單地重復前人觀點,寫一篇科普文章是很容易,但要有新發(fā)現(xiàn)、新觀點委實不易,也可以說雖是夾縫中求生存,但得以站在巨人肩上,攀登更高的峰巔并非不行,只要不懈努力,真正吃透讀懂先賢文句,揚長避短,一定能獲得新收獲。文中有關秘色瓷的文獻記載也都是前輩學者從浩如煙海的古籍中辛勤所獲。今天所需只是找到原文,重新審讀,認真理解而已。因此,也發(fā)現(xiàn)有可進一步研究、補充之處,故有此文。
一、“秘色瓷”涵義各家說
“秘色瓷”最早與越窯、越器名詞同見于晚唐陸龜蒙(?~881年)《秘色越器》詩:“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遺杯?!保扆斆桑骸睹厣狡髟姟?,《全唐詩》卷六二九第7216頁,)明確秘色瓷產(chǎn)地為越窯燒造,色如千峰翠色——青釉。
唐~五代徐寅(宋伯胤認為:徐寅909~924年間曾投靠閩王王審知,后以審知“禮待簡略,遂拂衣去,歸隱延壽溪”。自認為是“忽依螢燭”愧恨交加,絕不會將如此帶有盛情字眼加在王審知頭上。他所指的“吾君”顯然是李唐天子,因此這首詩應寫于昭宗之世。)《貢余秘色茶盞》詩:“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貢吾君。巧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云。古鏡破苔當席上,嫩荷涵露別江噴?。中山竹葉醅初發(fā),多病那堪中十分?!保ㄐ煲骸敦曈嗝厣璞K》,《全唐詩》卷七一○第8174頁。朱裕平:《中國瓷器鑒定與欣賞》101頁“《貢余(姚)秘色茶盞》”理解有誤,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筆者認為“貢余”當為進貢后所余,余也可釋為我字,詩人不會精簡重要的“姚”字。)指出它是貢瓷,色澤象春天的明月映江水,輕薄如冰盛綠云。還見于諸多詩人、筆記類,見附表。也于記載文字簡單,至宋代始,對“秘色”的理解已出現(xiàn)矛盾之處,后人理解也就更是云里霧里,分歧較大。
1987年4月隨著法門寺塔基的發(fā)掘、地宮的清理,出土金銀器、玻璃器、絲織品等以外,有瓷器16件,其中青瓷12件,白瓷2件,漆平脫銀扣瓷2件(陜西省法門寺考古隊:《扶風法門寺塔唐代地宮發(fā)掘簡報》,《文物》1988年10期1-26頁。)。在通往前室之處,有咸通十五年(874年)碑石兩通。其中一為《應從重真寺隨真身供養(yǎng)道具及恩賜金銀器物寶函等并新恩賜到金銀寶器衣物賬》,記錄了“瓷秘色碗七口內(nèi)二口銀棱,瓷秘色盤子、疊子共六枚”(韓偉:《法門寺地宮唐代隨真身衣物帳考》,《首屆國際法門寺歷史文化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選集》229頁,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從物賬記載看,秘色瓷是漆盒中的13件,另一件青瓷八棱瓶未列入秘色瓷中。讓我們首次見到了秘色瓷的真容。
秘色瓷是法門寺地宮發(fā)掘的重大收獲,給陶瓷史研究留下了極其珍貴的實物與文字資料,揭開了秘色瓷千古面紗。過去只聞其名,不見其物或見者不識。
從釉色看,13件秘色瓷中有碗7件(2件漆平脫銀扣瓷碗)、盤6件。碗侈口,平折沿,尖唇,斜腹,平底內(nèi)凹有支點痕約20個;另外還有五葵口碗,亦作侈口,五曲口沿,斜腹,曲口下有壓棱,高圈足外撇,足端無釉。釉色均為淡青稍綠,精妙無比,可謂千峰翠色。
2件漆平脫銀扣瓷碗作敞口,五曲口沿,斜腹,圈足,碗外漆黑地,平脫5幅雙燕團花,罩以透明漆,口沿無釉(今之“芒口”)扣以銀棱,足外緣亦扣銀裝飾,內(nèi)為黃色(有稱青黃釉、米黃色等。秞下有細小紋片,難以區(qū)分是漆黃還是釉色)??床怀鲈?。
八棱瓶雖未在賬內(nèi),但釉色相同。有人認為它不能稱為秘色瓷(宋伯胤:《“秘色越器”辯證》,《首屆國際法門寺歷史文化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選集》241-249頁,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筆者認為秘色瓷就是這種淡青稍綠的青瓷,并非什么神秘的瓷種。因此,法門寺地宮共出土14件秘色瓷,并非有人誤稱的16件(馮先銘:《法門寺出土的秘色瓷》,《文物》1988年10期37頁。)。為什么“帳”內(nèi)不載呢?王倉西(王倉西:《法門寺〈供物帳〉碑釋疑》,《文博》1989年4期30-33頁。)證實并排出了后世擾亂所致,而是由于供奉器物龐雜,來源過多,前后有增減、刻石與書丹不在一處,才有賬物不符現(xiàn)象;韓偉(韓偉:《法門寺地宮唐代隨真身衣物帳考》,《首屆國際法門寺歷史文化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選集》232頁,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也考證了物帳不符的諸多原因,其一是有物無載,主要是地宮封閉之時臨時供奉的,如八棱瓶、白瓷瓶碗等。地宮卅年一開,封閉之時,緇徒民庶奔走云集,競相施舍,故臨時供奉難以入賬。
秘色瓷是指一種“神奇、珍異青瓷”。決不會指其它如白、黑等釉種瓷。
秘色瓷和“瓷秘色”均是指瓷的顏色。然不少學者撇開“色”字,在“秘”字上下工夫,認為:“秘瓷”稱謂,時已久矣!然法門寺塔基發(fā)現(xiàn)的14件秘瓷,有青綠色和黃色兩種,如果秘瓷是青綠色,這兩件黃釉碗就難圓其說了。秘瓷之“秘”淵源于漢代“東園秘器”之“秘”無可置疑(韓金科、盧建國:《扶風法門寺塔基出土秘瓷的意義及其相關問題》,《文博》1995年6期15頁。)。從文獻看,秘色瓷的“秘”與“色”兩字從未見分開,更無“秘瓷”或“色瓷”。陳萬里雖然也曾說“這個秘字,跟秘府的用法有點相似”,但總結(jié)為“秘色”是顏色、式樣、御用諸說。認為唐代越窯,除供應民間以外,曾置官監(jiān)窯,燒造進御物品,這是最早的御窯廠,而御窯廠出產(chǎn)的物品,就不能稱越窯,特別給它一個名稱叫做秘色。因此,越窯與秘色就無所謂一而二,二而一;或者說是絕對不相同的兩個燒窯的名稱。其實越窯是專門燒造民間物品的,秘色為燒造進御物品的越窯(陳萬里:《越窯與秘色瓷》,《陳萬里陶瓷考古文集》23-27頁,紫禁城出版社,1997年。)。筆者不同意越窯“曾置官監(jiān)窯,燒造進御物品,這是最早的御窯廠”之說。置官監(jiān)窯也僅為稅賦,真正的御窯廠只出現(xiàn)于明清(歐陽希君:《有關“官”類款瓷器及官窯問題》,未刊稿。)。而“祕府”是指古代禁中藏書之所,如《漢書·藝文志》載:“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鳖亷煿抛⒁绱驹唬骸巴鈩t有太常、大史、博士之藏,內(nèi)則有延閣廣內(nèi)秘室之府。”江蘇徐州東甸子漢墓出土有“祕府”封泥1枚(徐州博物館:《徐州東甸子西漢墓》,《文物》1999年12期17頁圖四四。);四川廣安宋代窖藏還出土2件髹漆銅蒜頭壺,一件底部鑄有“秘閣”,一件鑄有“薌林”隸書銘,發(fā)掘者認為是戰(zhàn)國晚朝至漢代物(李明高:《廣安縣出土宋代窖藏》,《四川文物》1985年1期67-70頁及圖六。)。東園漢代始設,屬少府轄,由東園制作的壽器稱“東園秘器”,專司皇家陵寢及王公貴族墓內(nèi)器物。漢時“東園秘器”的稱謂也并不固定,有時稱“東園梓棺”、“東園畫梓壽器”、“東園畫棺”、“東園朱壽之器”、“東園梓器”、“秘器”、“棺斂”(范曄:《后漢書》卷一○、二六、三四、四四,頁442、897、900、908、1174、1511,中華書局,1965年。)等,至北魏基本固稱“東園秘器”,成為專用名稱。可見“秘府”與“東園秘器”沒有任何關系。關于2件內(nèi)壁黃釉的銀棱碗,我們是否也確信內(nèi)壁是黃釉而不是漆黃呢?或是專門施黃釉的呢?從多則吳越王貢“金棱秘色瓷器”文獻看,金棱、銀棱均有秘色瓷。這2件內(nèi)壁黃釉的銀棱碗在是滿足統(tǒng)治階層而為,又經(jīng)過外飾黑漆并平脫金鸞鳥銀團花紋,那么漆黑之前它是否也是湖水綠呢?所以我們不要盲目否認這2件銀棱碗的真實釉色。
秘色是指瓷的顏色,如舍去色,則任何秘不示人的瓷種均可稱“秘瓷”乎?古代匠人多有“寧贈十錠金,不撤一句春”(“春”即指賴以謀生的藝訣)之宗旨,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中,制瓷工藝中的絕活都是秘密的。高西省最早提出:“秘”是一種香草,因這種瓷器的釉色極似秘草色,故名。秘色瓷的本意當是指一種似淡青綠色或淡青黃草色的瓷器(高西省:《秘色瓷與秘》,《東南文化》1993年1期220-223頁。事實上,1990年首屆國際法門寺歷史文化學術(shù)研討會上,石興邦《法門寺地宮珍寶的發(fā)現(xiàn)及其有關問題》文中已引用該文觀點。)。從者不少(朱裕平:《中國瓷器鑒定與欣賞》10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任世龍:《由秘色瓷論及唐宋“官監(jiān)”問題》,《文博》1995年6期49頁。宋伯胤:《“瓷秘色”再辯證》,《文博》1995年6期141頁。宋浩育:《秘色瓷不神祕》,《故宮文物月刊》2000年18卷2期總206期116-121頁。宋伯胤:《秘色抱青瓷之響——唐文化的實物證言》,《宋伯胤說陶瓷》84-8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李剛卻認為:“秘”釋為香草說,沒有可靠依據(jù)而缺乏說服力,并提出:秘色即“碧色”的新觀點,最初“秘色”當作“碧色”,“碧”與“秘”古音相同,當越窯燒制出碧玉般的瓷器并銷往各地時,令人驚歎不已,以為神奇,故訛寫為“秘色”(李剛:《“秘色瓷”探秘》,《文博》1995年6期66頁。李剛:《撲朔迷離“秘色瓷”》,《典藏·古美術(shù)》2004年4期72頁。),亦有人對此深信不疑(徐定寶主編:《越窯青瓷文化史》199頁,人民出版社,2001年。裴光輝:《越州青瓷》37-46頁,福建美術(shù)出版社,2002年。)。陸明華認為:可能含神秘之意,又有珍奇之意,當然更有本身色調(diào)的因素,秘色之命名首先來自宮廷(陸明華:《唐代秘色瓷有關問題探討》認為“咸通十三年”,《文博》1995年6期84-85頁。)。虞浩旭認為:秘色之義正是精品之意(虞浩旭:《試論“秘色瓷”含義的演變》,《文物研究》總第十期162頁,黃山書社,1995年。)。童兆良推測:上林湖黃蟮山、司角斗等地的瓷胎匣缽是很值得注意的一個問題,每個匣缽彌合處外壁涂一圈釉,匣缽有了更好的密封度,保證了成色和質(zhì)量,秘色之“秘”可能源出于此,而不是以色澤為衡量標準。據(jù)此開窯后,有的必須敲損匣缽后才能取出成品,如此不惜工本更顯貢窯秘與一般民窯的區(qū)別(童兆良:《上林窯工》,《文博》1995年6期72頁。)。朱伯謙等人則用科技測試證明:“晚唐時,上林湖窯采用了一種新工藝——用瓷質(zhì)匣缽裝燒,且匣缽相迭處或匣缽與蓋相合處均用釉漿密封,燒成后,必須打破匣缽方能取出產(chǎn)品。有證據(jù)表明,采用這種特殊工藝裝燒產(chǎn)品,其釉色比用普通匣缽裝燒的要純正、清亮得多,基本上消除了傳統(tǒng)越窯清瓷釉色青中偏黃的色調(diào)?!鄙狭趾茣r采用瓷質(zhì)匣缽密封裝燒工藝,在開窯冷卻時能較好地避免二次氧化對釉色的不良影響,使其產(chǎn)品釉色清純、晶瑩潤澤,秘色瓷也應是采用這種新工藝生產(chǎn)的(朱伯謙等:《上林湖窯晚唐時期秘色瓷生產(chǎn)工藝的初步探討》,《文博》1995年6期48頁。)。沈岳明卻認為:上林湖地區(qū)大量使用匣缽約在九世紀中葉的會昌前后,在后司岙、荷花蕊、黃鱔山等幾處均發(fā)現(xiàn)一種瓷質(zhì)細匣缽,與后來的粗質(zhì)夾砂匣缽截然不同。瓷胎匣缽是一種原始狀態(tài)下的試驗品,僅延續(xù)了短暫的時間,后經(jīng)改進有了粗質(zhì)耐火匣缽,可反復使用。并非有的人認為瓷胎匣缽是鼎盛時期的產(chǎn)物,并與“貢窯”、“不計工本”結(jié)合起來。以后沈氏不再堅持以上觀點,也認為唐人把越窯青瓷中的一種取名為秘色,是因使用了匣缽后,產(chǎn)品釉色有了進步,匣缽原料與瓷器胎質(zhì)相同,裝燒時在匣缽的口沿外側(cè)用釉涂封一圈,是為了使瓷器更好地在還原焰中燒成。因為密封匣缽,燒出了不同以往的釉色,不止是新奇,簡直是太神妙了,他們就稱之為“秘色”,這是窯工最補素的想法,也最接近事實(沈岳明:《匣缽與秘色瓷》,《一劍集——北京大學考古專業(yè)八六屆畢業(yè)十周年紀念論文集》168頁,中國婦女出版社,1996年。沈岳明:《越窯概論》,《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學刊》(五)7頁,杭州出版社,2002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寺龍口越窯址》370頁,文物出版社,2002年。)。李剛也修正了自己的觀點:也認為在瓷質(zhì)匣缽的口沿施釉,有效地避免了燒造過程中的二次氧化,燒出了青瑩無比的純正青色。但重復使用率為零的情況下,獨步一時使銷聲匿跡了。陸龜蒙見到后,筆下產(chǎn)生了“秘色”這一名詞,帶有強烈的文學色彩,從字面理解,“秘色”即是“神奇之色”(李剛:《古瓷制作工藝舉偏》(下),《典藏·古美術(shù)》2005年5期72頁。李剛:《十年回眸“秘色瓷”》,《典藏·古美術(shù)》2005年9期48頁。)。汪慶正認為:“秘色”是指那種青中泛湖水綠色而言,唐許渾《晨起二首》的:“蘄簟曙香冷,越甌秋水澄”這是指這種顏色。秘色瓷的成功燒制,應該說是越窯裝燒工藝(瓷質(zhì)密封匣缽)上的重大躍進。湖水綠色的出現(xiàn)是十分珍稀的,在文人筆下,就用古雅的詞匯“秘色”來美譽它,正像《文選·西京賦》把稀見的舞蹈美譽為“秘舞”一樣。秘色瓷中也有青中閃黃的“艾色”器在內(nèi),不足為怪,既是一種美稱,就無需絕對化看待它(汪慶正:《唐越窯秘色釉和艾色釉》,《文博》1995年6期75-76頁。)。任世龍總結(jié)說:秘色指什么?即使見到了法門寺秘色瓷的真面目,人們認識上的歧義并未因此而釋然。上林湖有一種瓷做匣缽,它不僅采用精練過的胎泥制作,而且在匣缽與平蓋結(jié)合處的外側(cè)涂布濃稠的釉層,構(gòu)成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以致燒成出窯時需破匣取物。這顯然是與匣缽使用常規(guī)相逆相悖的怪異現(xiàn)象。殊不知,恰恰是由于對這一特異現(xiàn)象的解讀與破譯,方才從實踐中使“秘色瓷”成因原理得到合理闡發(fā)(任世龍:《上林湖越窯序》,《上林湖越窯》iii,科學出版社,2002年。)。
筆者也贊同“秘色”之名詞緣自于細質(zhì)瓷匣缽并以釉密封之說,因為《說文解字》解“秘”為:“神也”,也作“隱密”、“稀奇”之意。窯工們是從“隱密”密封的匣缽中得到這種釉色,感到神奇無比。至于“秘色”這一名詞是出自窯工還是文人,或是宮廷,均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確定秘色瓷即是越窯不惜工本(細質(zhì)瓷匣缽釉封口工藝)創(chuàng)燒的精品瓷。但秘色瓷的此種解釋也只適用于晚唐五代。至宋開始秘色瓷的概念已變得相當模糊,成為讓人莫衷一是的概念,這與越窯開始衰落、工藝已不再精致(已不見細質(zhì)釉封口瓷匣缽,同時出現(xiàn)明火疊燒的粗劣青瓷),不見真正意義的“秘色”之瓷。這一時期入貢“秘色瓷”為越窯中的精品瓷,是從各窯戶產(chǎn)品中挑選出來的。從文獻可知,熙寧元年十二月仍有越州秘色瓷器五十事入貢(《宋會要輯稿·食貨》)。但“秘色瓷”已成為優(yōu)質(zhì)青瓷的代稱。如處州龍泉窯青瓷亦稱秘色(季裕:《雞肋篇》曰:“處州龍泉縣……又出青瓷,謂之秘色”。)
陶瓷研究人員應該都知道,匣缽的使用是窯業(yè)技術(shù)的一項重要發(fā)明,可將火焰與制品隔離,避免了落渣、粘釉、火刺、變形等缺陷。
雖然早在南朝就見青瓷窯使用匣缽,如湖南岳州窯出土了南朝晚期的匣缽(周世榮:《從湘陰古窯址的發(fā)掘看岳州窯的發(fā)展變化》,《文物》1978年1期71頁。周世榮:《湖南陶瓷》91、97頁,紫禁城出版社,1988年。);江西洪州窯東晉南朝早期地層出土了大量匣缽及匣缽蓋,至遲在南朝早期就使用了匣缽裝燒瓷器(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江西豐城洪州窯遺址調(diào)查報告》,《南方文物》1995年2期28頁。)。但早期這類匣缽為桶狀,氣孔較多且大,為一匣多器,缺乏密封。
勞法盛等人早已指出:越窯因匣缽的使用,產(chǎn)品器形端正,器壁減薄,釉面晶瑩光潤,及大提高了瓷器質(zhì)量?!八蕴拼礁G有如冰似玉的質(zhì)感,成為全國瓷器之冠?!保▌诜ㄊ⒌龋骸墩憬糯埜G和窯具的研究》,《中國古陶瓷研究》364頁,科學出版社,1987年。)因為瓷質(zhì)匣缽及釉汁封口,越窯燒出了“千峰翠色”的秘色瓷。上林湖“貢窯”中,貢品是用淘洗極精的瓷匣缽單件燒,并用釉子封匣缽口,這種特殊裝燒工藝在眾多唐窯中是不多見的,有的同一窯中也有優(yōu)劣的兩種制品和裝燒工具(林士民:《越(明)州“貢窯”之研究》,《古陶瓷科學技術(shù)(2)1992年國際討論會論文集》478頁,上海古陶科學技術(shù)研究會,1992年。)。銀錠湖寺龍口窯也發(fā)現(xiàn)了五代細質(zhì)瓷制匣缽并以釉封口,也是為了獲得更好的燒造效果,使釉得到充分還原,避免氧原子進入,滿足了統(tǒng)治階級對精品瓷器的追求(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寺龍口越窯址》353-355頁彩圖496,文物出版社,2002年。)。
唐代使用匣缽的亦不少,四川邛窯唐中葉已使用匣缽(陳麗瓊:《邛窯新探》,《中國古陶瓷研究》352頁,科學出版社,1987年。)、山西平定柏井唐窯見漏斗形匣缽(水既生:《山西古代窯具及裝燒方法的初探》,《中國古陶瓷研究》335頁,科學出版社,1987年。)等。),但多是筒形并開有透火孔,雖見漏斗形匣缽但卻是一匣多器,器與器間隔三角支墊。所以燒不出高質(zhì)量釉色純的瓷器。從化學分析可知,晚唐時期上林湖越窯不同釉色(青釉中的不同顏色)標本胎釉化學組成基本一致,可排出配方不同而造成釉色不同的可能,釉色不同只能是燒成工是的區(qū)別。決定釉中二價鐵與三價鐵比值高低最直接因素是燒成過程中還原焰的強弱,還原氣氛強釉色呈現(xiàn)為較純凈的青色,反之則表現(xiàn)為青中泛黃(朱伯謙等:《上林湖窯晚唐時期秘色瓷生產(chǎn)工藝的初步探討》,《文博》1995年6期44-48頁。)。
二、“秘色瓷”窯址及年代考
秘色瓷是越窯產(chǎn)品,1995年在上海舉辦的“越窯、秘色瓷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上學術(shù)界已基本達成共識。也有研究者在支持越窯說的前提下,認為目前不宜下絕對結(jié)論,還應從更深層次進行研究。上林鄉(xiāng)雉雞山窯發(fā)現(xiàn)與法門寺地宮出土秘色瓷盤一模一樣的葵口平底盤,且諸多產(chǎn)品通體施釉,色澤光潔滋潤,質(zhì)感類如碧玉(童兆良:《上林窯工》,《文博》1995年6期73頁。);慈溪石馬弄窯址出土了與法門寺地宮相同的秘色瓷盤(沈岳明:《越窯概論》,《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學刊》(五)7頁,杭州出版社,2002年。);上林湖莊基窯還出土了與法門寺地宮相同的八棱瓶(朱伯謙:《古瓷中的瑰寶——秘色瓷》,《首屆國際法門寺歷史文化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選集》251頁,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還出土了口沿刮釉一周的荷花碗,無疑是鑲嵌金銀邊的(林士民:《越(明)州“貢窯”之研究》,《古陶瓷科學技術(shù)(2)1992年國際討論會論文集》480頁及圖1,上海古陶科學技術(shù)研究會,1992年。)。但窯址出土標本與法門寺秘色瓷釉色相差不少。因此秘色瓷的窯口并未真正找到,但可確信為越窯所產(chǎn)。可是越窯的概念目前還難以統(tǒng)一。如:越窯青瓷自東漢創(chuàng)燒,經(jīng)三國、兩晉,到南朝獲得迅速的發(fā)展。紹興、上虞等地的早期瓷窯與唐宋時朝的越州窯是前后連貫的體系,可統(tǒng)稱為“越窯”(中國硅酸鹽學會:《中國陶瓷史》137頁,文物出版社,1982年。);寧波、紹興一帶是古越族分布地之一,在春秋戰(zhàn)國時屬越國。唐人所謂“越窯”、“越瓷”等,是寧波、紹興一帶瓷窯和所產(chǎn)瓷器的統(tǒng)稱(李剛:《越窯瓷器的幾個問題》,《越瓷論集》47-48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越窯之越是越人之越、百越之越、越國之越,越窯范圍不僅包括了浙江全境甚至波及到相鄰的地區(qū)(蔡乃武:《越窯的燒造歷史及其范圍散論》,《中國古陶瓷研究》第五輯35-36頁,紫禁城出版社,1999年。);依窯以地名之慣例,越窯即是越州窯的略稱,所指應該嚴格局限于唐代越州境內(nèi),否則越窯的真實面目搞亂了(熊寥:《中國陶瓷與中國文化》74頁,浙江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1990年。)等。本文所指越窯為唐宋越窯。
關于秘色瓷的年代,研究者各說不一,主要有:1、咸通十四年以前(理由為地宮封門)(韓金科、盧建國:《扶風法門寺塔基出土秘瓷的意義及其相關問題》,《文博》1995年6期15頁。陸明華:《唐代秘色瓷有關問題探討》認為“咸通十三年”,《文博》1995年6期78頁。);2、中唐或再早一些(理由為秘色瓷在陸龜蒙時已家喻戶曉,決非初燒階段)(王倉西:《法門寺塔地宮出土秘瓷幾個問題的探討》,《文博》1995年6期15頁。)3、9世紀初(理由為唐元和五年墓出土了越窯“秘色瓷”),顧況(約754年)、陸羽(761年)、孟郊(785年)所見到的越窯都屬秘色瓷(林士民:《談越窯青瓷中的秘色瓷》,《文博》1995年6期57頁。);4、9世紀中葉稍后(理由為陸龜蒙生卒年雖不明確,但與皮日休是好友,可知其詩作年代這一時期)(陳克倫:《秘色瓷及其相關問題》,《文博》1995年6期94頁。);5、8世紀末和9世紀初(理由為陸羽青年時代已存在事實上“類玉”、“類冰”的秘色瓷)(高阿申:《越窯與秘色瓷淺議》(下),《收藏家》2001年3期42頁。)等。
紹興唐元和五年(810年)王叔文夫人墓出土越窯執(zhí)壺(圖1)(陳萬里:《瓷器與浙江》13頁,中華書局,1946年。圖見李輝柄主編:《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晉唐瓷器》130頁圖117,上海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02年。)是“秘色瓷”嗎?從釉色、支燒泥團痕跡看,與法門寺秘色瓷相去甚遠。另外法門寺以外出土的所謂八棱長頸瓶等被學界考訂為“秘色瓷”,也與法門寺出土物相差太大,不能稱為“秘色瓷”。只有“康陵”(《文物》2000年2期)出土的瓷器與“秘色瓷”較接近。因為同一窯場燒造同類器物的窯不少,而同類器型也在工藝上有精粗之分,如匣缽不同產(chǎn)品的品質(zhì)亦不同,更別說釉色了。而且精粗也是同一窯燒造,精者處于窯中最佳位置,粗者自然是位置欠佳,甚至可說是“護精墻”。因而秘色瓷至今不見單一燒造處(陸明華:《唐代秘色瓷有關問題探討》認為:法門寺典型秘色瓷應有專門窯場燒造,《文博》1996年3期82頁。)。
8世紀末和9世紀初之說者,將唐人所言越瓷巧妙地轉(zhuǎn)換成秘色瓷,純屬概念偷換。其也認為:“秘色瓷”的本義為匣缽燒制的薄胎類越窯貢瓷,并引林士民“匣缽創(chuàng)始于中晚唐期”(林的原文為“中唐晚期”,與“中晚唐期”不同)為據(jù)。但密封的細質(zhì)瓷匣缽只出現(xiàn)在晚唐,中唐晚期只是原始匣缽,林氏說得較清楚。因此是否可理解高氏認為凡有匣缽燒制的青瓷均可稱秘色?那么,上述南朝以及唐宋匣缽裝燒的青瓷窯場無數(shù),卻不見秘色?正因為密封不嚴,故無法燒出秘色。高氏最主要理由為陸羽青年時代已存在事實上的秘色瓷,并以“類玉”、“類冰”形容之,堪稱“瓷神”。陸羽《茶經(jīng)》的成書年代一直爭議不斷,有較大爭議的文獻是不宜為證的。特別是《茶經(jīng)·四之器》:“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次,壽州、洪州次?;蛘咭孕现萏幵街萆?,殊不然。若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則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迸c歷史等有較大出入,如排名第二的鼎州窯,唐代鼎州設置為天授二年至久視元年八月撤銷(691~700年),第二次設置鼎州是唐末天祐二年(905年)(盧建國:《耀州窯研究二題》,《文博》1996年3期26-27頁。)。陸羽生活年代都沒有鼎州之設,陸羽寫《茶經(jīng)》時,鼎州已撤銷50年,而再設鼎州時陸羽已作古百余年。李剛對《茶經(jīng)》所謂“類玉”、“類冰”問題作過考證,是后人增補修改逐步完成的,其最后成書時間是北宋(李剛:《〈茶經(jīng)〉所謂的“類玉”、“類冰”問題》,《河北陶瓷》1987年4期。)。查北宋陳師道為《茶經(jīng)》作的序文曰:“陸羽《茶經(jīng)》家傳一卷,畢氏、王氏書三卷,張氏書四卷,內(nèi)外書十有一卷。其文繁簡不同。王、畢氏書繁雜,意其舊文;張氏書簡明,與家書合,而多脫誤;家書近古,可考正自七之事,其下亡。乃合三書以成之,錄為二篇藏于家。”這就很清楚《茶經(jīng)》自陸羽至陳師道,已摻雜了許多新的內(nèi)容,該書最后完成當在北宋,自然偽托了許多五代至北宋的史實于其中(蔡乃武:《〈茶經(jīng)·四之器〉質(zhì)疑——兼論甌窯、越窯、邢窯及相互關系》,《文物春秋》1997年增刊193頁。)。謝明良則從黑石號沉船等考古資料論證,陸羽如冰似玉越瓷在其成書年代是沒有的,對《茶經(jīng)·四之器》中有關瓷窯品評的記載提出質(zhì)疑(謝明良:《記黑石號(Batu Hitam)沉船中的中國陶瓷器》,《美術(shù)史研究集》2002年第13期9頁。)。
筆者以為,目前絕多數(shù)研究者都同意“秘色瓷”為細質(zhì)釉密封瓷匣缽裝燒之產(chǎn)物,那么秘色瓷的燒造年代就是細質(zhì)釉密封瓷匣缽的出現(xiàn)時間。據(jù)上林湖越窯考古資料顯示:這類細質(zhì)釉密封瓷匣缽出現(xiàn)在后段五期地層中,有夾砂耐火土匣缽和與坯件同做的瓷匣缽,還新出現(xiàn)了匣缽蓋。后段五期的年代為9世紀下葉至10世紀初(慈溪市博物館:《上林湖越窯》109頁,科學出版社,2002年。)。因此,秘色瓷的出現(xiàn)約在9世紀中葉。當然,一切事物均有發(fā)展的過程,不會一擲而就。越窯前段均為明火疊燒,至后段二、三期出現(xiàn)少量匣缽,大部分仍用明火疊燒。后段四期大量出現(xiàn)夾砂耐火土匣缽和夾砂瓷質(zhì)匣缽(區(qū)別于細質(zhì)釉密封瓷匣缽),為秘色瓷出世打下良好基礎。吳越國亡,越窯產(chǎn)、質(zhì)漸趨下降,這也與各地青瓷窯場的興盛有關,貢瓷也由特貢轉(zhuǎn)變?yōu)橥霖?,至熙寧元年?068年)每次貢瓷僅數(shù)十件而已[204],此后不見越瓷進供的記載。此時,越窯密色瓷已被作為古器(如: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jīng)》卷三二“越州古秘色”,《筆記小說大觀》(九),江西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從越窯裝燒工藝看,北宋時期除繼續(xù)采用瓷質(zhì)匣缽裝燒外,還大量采用泥條作間隔墊具的明火疊燒法,燒造的器物多釉面于澀灰暗,色澤不均(李軍:《論越窯青瓷的裝燒工藝》,《東南文化》2000年3期110頁。),足見越窯已顯現(xiàn)出衰落的趨勢。
北宋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jīng)》:“越州古秘色,汝州新窯器?!敝赋鲈脚c汝一類。
宋曾慥(?~1155年)《高齋漫錄》:“臣庶不得用,故云秘色?!闭J為是秘器。
宋莊季?!峨u肋篇》有:“處州龍泉縣……又出青瓷謂之秘色,錢氏所貢蓋取于此。宣和中禁廷制樣需索,益加工巧?!贝藭r龍泉亦成秘色。
南宋陸游(1125~1210年)《老學庵筆記》有:“耀州出青瓷器,謂之越器,似以其類余姚縣秘色也?!泵厣捎妼挿骸?/strong>
明嘉靖《余姚縣志》:“秘色瓷初出上林湖,唐宋時置官監(jiān)窯焉,尋廢?!泵鞔_燒造地點。
明人《談薈》云:“吳越時越窯瓷精,謂之秘色,亦即所謂柴窯,或云柴世宗時進御?!保惾f里:《中國青瓷史略》19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年。)這里是柴越一家。
但對于秘色瓷,前賢后學,見解各異。
三、出土或傳世“秘色瓷”的界定
對出土或傳世“秘色瓷”的界定,確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目前可供對比的秘色瓷僅法門寺出土的14件標準器,僅零散見于出版物(如法門寺博物館:《法門寺》74-79頁,陜西旅遊出版社,1994年。)等。多數(shù)人看不到印制精美、色彩真實的圖片。如某些文章引法門寺地宮出土“秘色八棱瓶”,經(jīng)多次翻拍已變成“深綠色偏藍也罕‘茶色綠’”了,并被認為是典型的秘色瓷(易惟謙:《秘色瓷是怎樣的?》,《收藏快報》2005年6日15日7版。)。去博物館也是多數(shù)見不到底足,更別談上手觀摩。好在發(fā)掘報告終于出版,圖片清晰,色彩亦不失真,均附底足(圖2-7)(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等:《法門寺考古發(fā)掘報告》(下)彩版192-201,文物出版社,2007年。)。如果以此為標準,以往被定為秘色瓷的出土或傳世品,絕大多數(shù)都被拒之秘色瓷門外。的確,目前尚未見出土以及傳世的越窯青瓷的燒造質(zhì)能與法門寺秘色瓷相媲美,最能接近法門寺秘色瓷的可能只有“康陵”出土的44件被稱為“秘色瓷”(杭州市文物考古所、臨安市文物館:《浙江臨安五代吳越國康陵發(fā)掘簡報》,《文物》2000年2期4-34頁。但圖片背景深綠色使圖片色彩部分失真。)的其中數(shù)件。如“康陵”出土青瓷盆(圖8),高6.5、口徑21、底徑7.2㎝,平沿,圓唇外翻,深腹,器壁斜弧向下驟收,平底微內(nèi)凹,釉色青灰,釉面有開裂紋,底部有10處支燒點。與法門寺侈口碗造型相同,釉色、尺寸近似。另“康陵”出土瓜棱蓋罐(圖9、10)(江夏:《吳越國珍寶·秘色瓷現(xiàn)身》,《典藏·古美術(shù)》2006年4期61頁彩圖。)、粉盒、托盤、圈足盤等也與法門寺秘色瓷較接近。2006年在杭州余杭區(qū)江南水鄉(xiāng)文化博物館舉辦了為期一個月的“臨安吳越國錢氏王室珍寶展”,展出了“康陵”出土的五代越窯青瓷不少,得親眼觀察釉色